少年音乐故事:插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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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柏凌霜竹耐寒[1]

寒假中,爸爸的老朋友陆先生来我家作客。他带给我们两只口琴,和两本他自己著作的《口琴吹奏法》。口琴是爸爸托他向上海买来给我们的。《口琴吹奏法》是他送给我们的礼物。但他这一次还要送我们一件更可贵的礼物:就是教我们吹口琴。前几天爸爸写信告诉他,说我和姐姐欢喜音乐,曾把我家的七个人比作一个音阶,很有意味。因此要托陆先生选买两只口琴,由邮局寄来,使寒假中的我家增添一些音乐的空气。陆先生一讲起口琴,兴味同泉水一般涌出来。就回爸爸信,说他本要来同爸爸叙叙,口琴由他亲自带来,并且教我们吹奏。我们收到这封信,全家十分欢迎。爸爸欢迎他的老朋友。姆妈欢迎一切客人,何况是以前曾经同我们在他乡结过邻的陆先生呢?我和姐姐则欢喜我们这位口琴教师和两只新口琴,想不到在此外又得到两册装帧美丽的新书。

我们到公共汽车站上迎接他到家,已是上灯时候。他从皮箧里取出口琴和书给了我们,说一声“等一会儿教你们吹”,就同爸爸谈个不休。姆妈忙着烧酒菜,我和姐姐忙着做小圆子,预备给陆先生酒后当点心吃。但一半也为自己要吃。家里打年糕,新磨的糯米粉非常细致,做成黄豆大的小圆子,伴着桔子和糖烧起羹来,非常好吃。我们已经尝试了一次,今天以请陆先生为名,再来吃一顿看。

陆先生同爸爸走出书房间来。爸爸指着我们对陆先生说:“这好比是‘夜雨剪春韭’,等一会儿我们还要‘一举累十觞’呢!”陆先生笑着回答说:“倘使‘十觞亦不醉’的话,等一会儿我们还要‘口琴闹一场’,哈哈哈哈!”我们听说陆先生改作的一句诗,大家笑起来。这首杜甫的诗,姐姐在中学里读过,新近她教了我,我已经读熟。当时我家的情景,真同诗境一样。我们就不约而同地齐声背唱起那首诗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首诗好比是晚餐的前奏曲,他们在晚餐的桌上追忆过去,谈种种旧事。有时大家好笑,有时大家叹息。这一餐就遥遥无期地延长起来。我心头抱着一种希望,好像还有一样很好的菜蔬,没有发出来似的。仔细一想,原来是饭后的吹口琴。连忙吃完了饭,跑到厢房里,先去试新。我完全没有吹过口琴,拿了这只光彩夺目的小乐器,却无可如何它。幸而姐姐不久也来了,她在中学里曾经见人吹过,略懂得一点吹法,她就教我。中央一组音阶中各字的位置,do,mi,sol吹,re,fa,la吸,顺次相间,还容易弄清楚。我们就用最缓慢的拍子,合奏起一只最简单的小曲来。上口很容易,音色很清朗,这真是只可爱的小乐器!

陆先生听见了口琴声,兴致勃发,叫我们跑过去吹给他听。姐姐难为情似地上前说道:

“我们都是完全不曾学过的,请陆先生吃过了酒教我们。”陆先生把酒杯一放,从衣袋中摸出一只吹得很旧了的口琴来,对我们说道:

“你们刚才吹得很好!稍微学一学就更好了。先要学手和口的姿势。手要这么拿琴,口要含住五个孔,这才好加伴奏,使乐曲热闹起来。你们刚才吹的时候,嘴一定张得不大,只含住一两个孔。这样奏出来的只是单音,没有加伴奏,所以音乐比较的单调。倘加了伴奏,音乐要华丽得多。你们听!”

他张大嘴巴,把口琴一口含住,好比花猫拖鱼似的。忽然繁弦急管之声从他的颔下滚滚地流出,一会儿弥漫堂前。满堂的人都听得出神。阿四倚在门上歪着头听,口角上流下唾涎来。音乐抑扬顿挫地经过了种种转折,方始告终。我们大家拍手叫道:“好听,好听!”陆先生把口琴向空中挥两下,用手帕把它一揩,从容地说道:

“这一曲叫做《天国与地狱》,是西洋的名曲。因为加着伴奏,所以好听。加伴奏的方法也很容易知道:嘴巴含住五个洞,用舌头把左方的四个洞塞住,不使发音,单让右方的一个洞发单音。这单音所奏的就是乐曲的旋律。每一拍,舌头放开一次,即有一串与这单音相调和的和弦响出,来辅助那单音,这样就叫加伴奏。”他说过之后又奏一个加伴奏的音阶给我们听,教我们先照此练习。

我们依他的指示练习一下看,果然很容易。而且很好听。在陆先生吃两碗饭的期间中,我们已把音阶的伴奏练得很纯熟。陆先生愈加高兴了,草草地洗一洗面,漱一漱口,就翻开那册《口琴吹奏法》来,说道:

“来,这一曲很容易而且好听,不妨作为初步伴奏练习的乐曲。你们看,画一个尖角的地方,舌头开放一次,我先奏一遍你们听听。”

我们看着乐谱听他奏,但见那歌的题目是《自励》,旋律和歌词都很简单。

第二遍,我们跟了他吹,居然也跟得上,不过伴奏加得不大均匀。陆先生教我们吹奏时用脚在地上踏拍子,可使伴奏均匀起来。这方法果然很有效。继续练过数遍,我们已能同陆先生合奏,一个字也不脱板了。

我们学会了《自励》之后,又到《口琴吹奏法》中另找简短的乐曲来练习,兴味很好。但是姆妈恐怕我们吹伤了肺,劝我们明天再吹。我们兴味正浓,再三不肯放手。最后姆妈把两只口琴拿去藏好了。

陆先生要同爸爸在书房间里作长夜之谈。我们先睡了。我躺在床里回想这晚上的事,感到两种疑问:第一,口琴伴奏的和弦,顺次排列在口琴上,不是像弹风琴地用手指去选出来的。那么为什么每次都很调和呢?这一定同口琴的构造和乐理有关。我明天要问问陆先生看。第二,寒假中听人唱了不少的乐曲,姐姐把中学校里唱过的歌一一唱给我听。宋慧明和他的姐姐宋丽金唱《渔光曲》和《月光光》给我们听。绰号标准美人的金翠娥又来唱《葡萄仙子》和《毛毛雨》给我们听。这些曲子,有的很长大,有的很复杂,有的很急速,有的很困难。然而我对它的兴味都不很浓,其中像《渔光曲》和《月光光》,听了四肢发软,人几乎要软倒在地上。《葡萄仙子》和《毛毛雨》尤其不堪入耳。我听了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独有今天陆先生指示我们的那曲《自励》,使我永远不会忘记了。这乐曲那么短小,那么简单,那么缓慢,那么平易,初唱时毫无趣味,然而越唱兴味越深长起来,慢慢地使人认识它所特有的深长伟大的曲趣。别的乐曲被遗忘之后,这乐曲还是可爱地印象在我的脑中。歌词中说:“松柏凌霜竹耐寒,如何桃李已先残?”在我心中的“音乐之园”里,别的曲都好像先残的桃李,这一曲真是凌霜的松柏或耐寒的竹了。这也许和作曲法有关。明天我也要问问姐姐,爸爸,或陆先生看。


[1] 本篇原载1937年2月10日《新少年》第3卷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