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晚年章太炎
——就“五四”后章太炎思想的札记
“栋折榱崩”,吾辈亦将受压。……年已耆艾,唯望以“中华民国人民”之名表吾墓道,乃今亦几不可得。谁使吾辈为小朝廷之民者?谁使同盟会之清名而被人揶揄嘲弄者?
章太炎1933年4月8日答张继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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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年来,国内学术界的章太炎研究,已有相当成绩,但论者目光多半集中于“五四”以前的章太炎,更其专注于他的政治活动的功过是非。对他的学术思想则很少讨论,即使涉及也缺乏深刻而全面的探究,尽管章太炎早岁便享有“国学大师”的名声。然而,最大的薄弱环节,莫过于对章太炎晚年的研究,虽然材料不算缺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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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1928年章太炎自编年谱,决定以1922年作为自传下限的时候,他便界定了自己晚年的开端。这与目前通行的他跨入晚年与“五四”运动发生同步的判断不合。我原来也持后一种看法,近年重新衡量,以为天平仍然倾向于章太炎一边。这里讨论他的晚年,时限便指他逝世以前的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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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涉及晚年章太炎的论著,包括已发表的拙作,无例外地都止于政治鉴定式的价值判断,而所作评估虽然抑扬程度有异,也无例外地把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的意见引作定论。典型的评估,就是政治上倒退,思想上颓唐,学术上僵化,但保持了爱国主义晚节。这是否符合鲁迅原意,暂且不论,即使理解正确,也只能表明我们的研究,在半个世纪以来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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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对于晚年章太炎的种种批评,尤其是在章太炎盖棺后所写的纪念文章,至今为止无疑仍属权威意见。他的权威,来自于对乃师的深刻了解,更来自于实事求是看历史的科学态度。但权威意见不能代替历史研究,而鲁迅也无疑没有做一篇盖棺论定文章的意向。一读鲁迅逝世前二日的那篇未完稿《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便可了解他的前一篇文章作意所在。因此,鲁迅关于章太炎晚年所下的几点批评,无妨我们深入研究,也无妨我们另作更符合历史实际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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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研究晚年章太炎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障碍并不在于鲁迅意见的权威性。举例说,鲁迅批评章太炎晚年“拉车屁股向后”,举证只是他参加孙传芳的投壶。我们引鲁迅此语指斥章太炎晚年政治上倒退,论证的依据却都是鲁迅从来没有提到的数事,即批评孙中山,主张“联省自治”和参与“反赤”等。这几点,是鲁迅不知道吗?或者为尊者讳吗?不然,那属于鲁迅对其“原情度理”的结果。假如真的尊重鲁迅,那就不该如此举证,仿佛鲁迅当年批评就是针对这几点而发。他如引用鲁迅批评章太炎晚年“渐入颓唐”、“退居于宁静的学者”、“和时代隔绝了”等,而举证与鲁迅原意不合乃至相悖的情形,也决非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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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问题究竟在哪里?也许在于客观,也许在于主观,也许在于二者交互影响。那十五年,已属于现代史研究的范畴。以往的现代史研究,忌讳多,禁区多,令人望而却步,造成总体研究极为薄弱,当然妨碍个案研究。比如说,凡被肯定是伟大人物,即为现代圣人,“圣人无谬”,那么在历史上,谁曾非圣,谁即无法,这是通过“文革”已经彰著的逻辑。这一逻辑同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背道而驰,其实早由章太炎生前被国民党政权诬为“日事诋毁”孙中山而被当作“学阀”通缉得到证明。假如时至今日,我们还要据此划线,岂非表明“圣人无谬”论仍在作祟么?当然,这样说必须特加一个但书,即批评“圣人无谬”论,不等于说“圣人必有谬”。无谬还是有谬,如同一切概念一样,没有绝对分明的界限。判断历史是非,同样要依据事实,依据历史与逻辑的一致,而不能单纯置换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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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明“联省自治”的桂冠或棘冠,都戴不到章太炎头上。但他在步入晚年的前后几年,对于实现这一理想极其热衷,则无可否认。由于军阀割据,章太炎设想的“联省自治”,蜕变成“联督自治”,同样无可否认。可是,假如我们不以成败论英雄,假如我们论史不受成王败寇之类腐见的拘束,那么便不会对“联省自治”主张骂倒完事。这个主张,绝非章太炎个人的私见,而是当时众多学者的公意。例如蔡元培在1926年自欧洲回国后,仍与沈钧儒、黄炎培、马叙伦、褚辅成、许世英等策动苏浙皖三省的“联省自治”,并由口号化作行动,于同年底率先宣布浙江省实现自治,尽管他们对孙传芳的态度,或许与章太炎不同。我们可以批评章太炎这一主张是幻想,却不可以不分析这一幻想由以生成的现实基础,以及由此发展的逻辑取向,由它导出的主要效应。反对割据不等于否定地方分权,主张统一不等于肯定一系独裁。章太炎的错误,究竟在于“联省自治”的主张,抑或在于“以言取人”的轻信,还是在于照搬西制的迂见?都可从历史分析中得到合理的说明。否则,分明已经背叛新三民主义的国民党何以敌视批评三民主义的章太炎,也就不可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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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晚年曾经“反赤”,也是事实。个人的性格和处境,军阀的包围和拉拢,当然都对他的这一错误起了作用。难道这只是他个人的问题么?素有忠厚长者风度而又反对奉直军阀的蔡元培,在1927年不也同样陷入迷津么?那时患上恐赤症的江左名流,人数不少,然而自始把“反赤”与反蒋等同起来的,仅见于章太炎的言论。他对蒋介石怀有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他把蒋介石当作危害甚于袁世凯的民国公敌,不也由“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证实了么?他屡言“反赤”是反对赤俄,主旨在于坚持民族主义,而不在于专说反对共产主义。他的逻辑也许很荒谬,但他的心态则不能说很荒谬。在斯大林指导下的第三国际,在中国革命问题上犯有一系列错误,已被学者指出不少。在没有被指出的错误中间,从莫斯科遥控中国革命,严重伤害中国人,特别是从19世纪以来就为摆脱列强干涉中国内政而苦斗的老民党的民族自尊心,适足以“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算不算一条呢?从章太炎到蔡元培,对蒋介石态度相异,对苏俄“操纵”则表示共同憎恶,其原因不值得深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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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着替章太炎晚年的政治错误辩护。他的错误已经属于历史,而历史的存在是任何辩护论者也否定不了的。阻碍我们实事求是看历史的,倒是另外一种辩护论。这种辩护论,总是把特定的时代和环境造成的历史错误,说成是某些历史人物的个人错误;而追究个人的错误,又往往用被动方面的个人错误,来掩饰主动方面的个人错误。结果呢?热衷于寻求历史教训的论著,恰好显示出对历史真实的茫然无知。例如痛斥章太炎晚年属于“资产阶级右派”,就忘记了这一来便把同时代大批知识分子打成“右派”,因为他们那时也同章太炎一样,既憎蒋又恐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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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可以说章太炎晚年曾经是“退居于宁静的学者”,但应加时间限制,即指他于1927年6月被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指为“学阀”后的四年多中间。这段时间,他蛰居上海租界,“宁作民国遗老”,也不向蒋介石低头,然而胸有不平,偶一发露,便被蒋党斥为不思“闭门悔过”,立刻升级为决议通缉的“章逆太炎”。鲁迅说他周围还有“别人所帮造的墙”,是否也指国民党给他构造的无形棘围呢?自觉身处囹圄,却又忿心难释,无奈中研理习禅,找寻“惩忿治心之道”。可见,宁静其表,愤懑其中。况且他生活于时代之中,再厚的墙也会透进时代的风声,即使求表面宁静也不可得。“今国家之乱,甚于春秋七国之间”,“今之所谓朋党者,又去唐宋明绝远”,这类痛心疾首的忧时言论,屡见于那几年的文字中间,如果所指是事实,不正是说明他在此时也没有真正做成宁静的学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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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九一八事件”一发生,章太炎就迅速作出反应,并显示对政治态势的深刻洞察力,也由此可得解释。事变加剧了国民党内哄,汪精卫等在广州另立政府,联络各系军阀以惩办张学良为由倒蒋,受到拥蒋的吴稚晖痛骂。章太炎“平日恶蒋殊甚”,又向来鄙视吴稚晖,“及外患猝起,则谓蒋之视粤,情罪犹有轻重”,“若偏袒粤方,则是记私恨而忘公论矣”。因而他拒绝发言助汪倒蒋,还强调对吴也不可以人废言。他后来出面说话,总是呼号抗日,反对内争,同情爱国学生,支持御敌军民。他没有因为两害相权取其轻而袒护蒋介石,却不断用元老身份对蒋坚持内战的行为提出尖锐批评,以“驱蒋”抗日;既不听收买,也不顾迫胁,使得蒋介石感到难以对付。尽管效果甚微,但他最后五年多的言行,表明他并非感情用事,也非“时代的落伍者”。因他某些政论迂阔,而讥斥他晚年的大节,那不是公允的历史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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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说晚年的章太炎已落伍于时代,一大理由是他“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这话也是鲁迅说的,证据就是1933年由吴承仕、钱玄同编校的《章氏丛书续编》,所收较《章氏丛书》更纯谨,“当然也无斗争之作”。鲁迅所说的“斗争之作”,无疑指驳难攻讦的论政文字,而所说的纯谨之作,也无疑指经史小学的论学著作。在民族危亡关头,鲁迅特别表彰乃师先前战斗的文章,期望他继续活在战斗者的心中,那正是鲁迅风格。鲁迅从来没有要求风格一律,因而他强调的作为革命家的章太炎风格,只是为了表明他个人赞赏的风格,不等于他否定作为学者的章太炎风格。章太炎致吴承仕的书札已经编集出版,从中可知《章氏丛书续编》主要由吴承仕校刊,先后历时两年多,即1932年春至1934年夏。这两年多吴承仕正在经历由经学家到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变,并且积极投入抗日救亡斗争,而采用的主要方式便是从学术上启迪青年爱护民族文化。章太炎信中要求《续编》抢在日寇对华北发动新的侵略行动之前刊成,可以反证吴承仕与乃师一样,认为此时此际刊行此书对于阐扬民族文化是有意义的。在吴承仕去世后,周恩来称道他“重整国学,努力启蒙,足资后学楷模”,不待说也包括上述工作在内。两名学生,从同一立场出发,对于乃师晚年学术作出很不相同的估计,恰好说明学术与政治究竟有区别,因而对于所谓纯学术研究的价值判断,不妨见仁见智。我们不应将某一判断当作终审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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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章太炎晚年论学,倒是自以为在继续战斗。还在1916年,他向吴承仕口授《菿汉微言》,便说他的学术,已经成熟,今后将着重表彰从经学到理学的真谛,为蒙受清谈无用恶名的国学雪耻。护法运动的受挫,“五四”运动的激荡,反而使他更相信中国的病因在于道德文化,学者习非为是,“失其勇气,离其淳朴”,“不止于庸行,惧国性亦自此灭也”。就是说,他和当时的鲁迅都认为根本问题在于国民性。但同鲁迅的主张相反,他认为当务之急是把失落的优秀本性找回来,那办法便是研究历史,而经典便是最古的历史,因此治史必须读经,“经者古史,史即新经”,读经即读史便可保存国性,家齐国治。可见,对于他早就感到的“国病”,他的诊断不比同时代先进者落伍,他的药方也不是为了维持病人现状。但他将目光投向过去,投向他理想的文化传统,与鲁迅将目光投向未来,投向“五四”青年追求的从反传统中创造新传统,二者则大相径庭。从鲁迅的尺度衡量,章太炎当然是拉车屁股向后。然而,除非同意观念变革是医治国病的关键,国民性问题便不可能提到半个世纪以前那样的高度。因此,我不能赞成史学有章太炎所夸张的那么大的作用,却也无法同意据此断言章太炎晚年学术只有负面意义。那种怀着文化失落感,忧伤地注视着传统在消解的意见,有时比创新者否定传统的意见,在学术上更深刻。背负传统而又处于被动地位,论证传统价值在学术上可能格外精密。章太炎便在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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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晚年倡言“读经有利而无弊”,以为经典所论政治,抽象原则千古不磨,具体法制多不可行于今,懂得这一点,读经非但不会走入顽固,反而可以救治“今日一切顽固之弊”。那逻辑是奇特的,却不是古旧的,已开“抽象继承法”的先河。我不佩服他的逻辑,因为他所谓抽象原则即读经可以修己治人,不仅是统治者单方面的逻辑,而且是宋以后道学家极力阐发的治人逻辑,仅这一事实便否定了他所谓经术原则千古不变的说法。维护已被历史证明是变化产物的过时原则,就是一种顽固。但是,为了维护他的逻辑,他对他以为救治时弊最有用的几部经书,包括“新四书”(《孝经》、《大学》、《儒行》、《丧服》)和《春秋》、《论语》等,从考据和义理相结合的角度所作的研究,他对国学即经学的历史,包括自汉至清的发展过程,从学派和学说具体区别的角度所作的阐述,都有相当的学术价值。他注意学说如何受政治干预的影响,他注意学派如何因自身的内在矛盾而走向否定,他注意经学如何与佛学道教互相渗透,他尤注意学者如何能够自由发挥思想而开一代风气,这对研究学术史思想史都有启迪。他论述唐代为何轻经学而又用经学的矛盾,他论述宋儒讲礼教而明儒不讲礼教的差异,他论述经学、哲学和文学求进步各有轨道,诸如此类也都是他中年以前没有说过或语焉不详的新见解。因此,假如不加分析,指斥他晚年在学术上日益退化,那就不能说符合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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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代中国文化史上,章太炎留下的学术遗产,无疑是最庞大的,虽然论著数量不及梁启超。在这份遗产中,他晚年的学术成果和思想,属于不可忽视的组成部分。然而多年来我们忽视了,乃至有偏见。忽视或者偏见,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章太炎对于前天和昨天的中国文化,曾经有过重要的贡献。不论我们怎样估计他的贡献,同样不能改变他在不同时期的思想或学说都起过历史作用的事实。他早年留在革命史上的业绩,随着历史的推移,如今主要已成历史学家探究的对象。但他生平留在学术史上的业绩,远非已陈之刍狗。尤其是他晚年的学术倾向和若干见解,在受过那么多的否定之后,犹如驱不散的幽灵,仍然隐现于某些学术领域,只消略窥孔子和儒学研究的现状便可了然。既然是这样,以后还能继续忽视吗?如果重视了,还要继续徘徊在原来的价值判断中吗?如果想深入,难道仅仅是意向和材料的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