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番外四

夜深人静之时，一声惊呼从幽深处的禅房传来。禅房内，赵琛，不，应该是忘了和尚从梦中惊醒。片刻失神后，他痛苦的坐起身来。他的额头上还冒着冷汗，手习惯性的死死的揪着心口处的衣裳。他喘着粗气，心痛如绞的看着从窗格透进来的融融月光。

月光瞧着是那样的冷，让他想到了冰冷的尸体。他见过许多尸体，可唯一忘不了的只有一具。那死在他怀里的女人，无论他怎样努力都忘不掉。

他原本以为，前尘往事，爱恨情仇，忘了就好，忘了就了。可无论他求多少次佛，念多少遍经，都是无用的。每当午夜梦回时，那梦中的美丽女子，无论是哭是笑都让他痛不欲生。

三十多年前，赵琛才十八九岁，正是风华正茂，年少轻狂的时候。那时，晋国和隋国交恶，双方都在为打仗做准备。赵琛是晋国皇子，他独自一人潜进了隋国都城打探。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机缘巧合，他遇见了出宫游玩的静好公主。

静好是隋帝最疼爱的公主，名字取自“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意在希望她这一生都能安静美好。

静好公主对俊朗随和的赵琛可谓一见钟情，而年少不知情的赵琛则利用了静好公主的这份情意。他说自己是游侠，没有名，只唤阿琛。他借着与公主交往，打探隋国内政，最后更是装作公主随从，想进宫盗走隋国军事防备图。在盗图过程中，赵琛差点被抓，是静好公主救了他。

静好看着赵琛手中的军事防备图，已是明白自己是痴心错付了。她流着泪拿回了图，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赵琛看着静好婆娑的泪眼，不知为何心中一痛，可他仍是没有说实话。

“我是游侠，只是受人所托。”赵琛没有看静好的眼睛。

静好流下了伤心泪，她不再问，也什么都没再说，亲自将赵琛送出了城。

静好公主本以为拿回了图，送走了赵琛，自己斩断情丝，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可赵琛过目不忘，已是记下了图上的内容。

此后，晋国和隋国交战，这一战晋国兵力上虽不如隋国，可因着那防备图在乌淮一战中胜出了。赵琛整顿兵马，长驱直入，直抵隋都。因隋帝下令死守，赵琛一时攻不下来，便在城外扎营，互相耗着。

静好公主已猜着应该是防备图外泄了，不然为何晋军能得知隋兵各处守卫，常常攻其不备。静好看着她敬爱的父皇每日每日地焦急、忧愁，已是头发斑白，心中更是愧疚难当，可她仍不后悔放走了赵琛。

当她得知城外晋军的首领是晋国的皇子，名唤赵琛时，她更是慌了神。她难以置信，心中想着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是他呢？不会是他的。可其实她早已是明白了。

隋都已被围了月余，城中粮食已尽，而城外的晋军虽是防守，可也是兵困马乏。

那日夜里，静好公主孤身一人出了城门，去了晋军中见了赵琛。她看着一身盔甲的赵琛，只觉自己可悲又可恨。她放下了一国公主的尊严，跪在赵琛面前，她祈求道:“求你放过隋国，放过我的亲人。”

赵琛眉头紧皱，看着眼前这个痛苦的女子，一时没有动作。这并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恬静美好，温柔爱笑的静好。那个美好的女子，终究是不见了。

静好公主见赵琛没有反应，她咬了咬牙伸手拽住了赵琛的衣摆，哀声道:“阿琛，求求你。”

赵琛听着那声“阿琛”心中一紧，他急忙将静好扶了起来。静好已是泪流满面，不敢抬眼看他。

赵琛不知是因为现实，还是因为自己的感情，他看着静好严声道:“静好，我不能放过隋国。可若是隋帝愿向晋国称臣，我可以下令撤兵，你的亲人也不会有事。”

静好如今只希望她的父皇、母后、兄弟能够活下来，她说她愿意去说服隋帝。她至始至终都没看过赵琛的脸，赵琛自然也看不见她眼中的悲痛、隐忍。

赵琛护送静好回了城。静好告诉了隋帝赵琛的话。隋帝听后狠狠打了静好一巴掌，指着静好痛哭流涕道：“若早得知隋国因你而亡，孤就该在你出生时就杀了你，岂会白白疼了你这么多年！”

隋帝的话像一把刀子一样狠狠的扎在了静好的心上，她痛苦得肝肠欲断，已是悔不当初。她跪在隋帝面前痛哭道:“父皇，我错了，父皇！”

隋帝摇了摇头，忍痛道:“事到如今，你知错又有何用？隋国已是穷途末路。”隋帝跪了下来，俯身磕首道:“孤对不起祖宗社稷，对不起隋国百姓！”

隋帝下令将静好公主幽禁。为了城中百姓，他放下了帝王的尊严，答应了向晋国称臣。

若是赵琛就此作罢，那静好或许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隋王向晋国称臣后，赵琛向隋王提亲求娶静好。隋王听后癫狂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可他竟也准了赵琛的求亲。

静好穿着红衣出嫁那日，隋王一身白袍，用剑自刎于大殿王座之下。

赵琛得知此事，忙下令任何人不得在静好面前提起。因为他知道，若是静好得知她敬爱的父亲已死，那他此生再无可能拥有她。可纸如何能包得住火，墙哪有不透风的，不过是挨一日是一日。

婚后一年，静好怀孕，赵琛欣喜若狂，以为过去的都已过去，一切都好起来了。可谁知新任隋王，静好的兄长，联合西边的小部落发动了叛乱。晋国出兵平乱，赵琛却并未前去，只一心一意地陪着静好，不让任何外面的消息传入静好的耳中。

静好自从怀孕后，对赵琛已然释怀，她在赵琛的柔情蜜意下憧憬着未来，想象着等孩子出生后，回去看望她的父亲。她父亲最喜欢小孩子了，他一定会喜欢这个小外孙的，一定会像疼爱自己一样疼爱这个孩子的。可这些都只是静好逃避着现实的美好愿想。

晋军的统率被流箭所伤，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代替，晋帝只好让赵琛前去统领。赵琛无奈，为了大义也只得前去。他只跟静好说西边的小部落叛乱，他要前去平乱，关于隋地只字未提。静好信以为真，还嘱咐他小心行事，早日归来。

静好身边的隋人早被打发走了，晋人自然不敢跟她提隋地的事，可她的母亲却请了江湖游侠带了书信给她。

经过几番波折后，书信还是到了她的手里。静好看了书信后如坠深渊，眼前一黑，不慎跌倒，伤到了腹部。她醒来后，得知孩子没了，她虽然伤心却是松了口气。她和赵琛已再无可能，何必要让无辜的孩子来这世上受苦。静好身体未好全，便偷偷的跟着那些游侠回了隋地。

那场仗打了月余，最后以隋王被杀，晋国获胜收场。晋军都在欢呼庆祝，而赵琛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他已得知孩子没了，静好也不知所踪。他当时听了这消息后，有一时的冲动要丢下所有去找静好，可也只是一时，冲动过后他好似忘了有关静好的一切，一心投入到了战争中。

当赵琛带着晋军进入隋宫大殿时，见到了一身白衣的静好。她拿着她父亲自刎的那把剑，站在王座下，面无表情地等着赵琛。

赵琛孤身一人进了殿中，他痴痴望着静好，凄然的开口问道：“静好，你要杀我吗？”

静好脸色哀凄，眼神漠然的说：“若能重来，我会在见你第一面时，毫不留情地杀了你。”

赵琛听后，心如刀绞，落下泪来。

静好看着痛苦的赵琛勾了勾唇，忽而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神色，她说：“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我也曾喜欢过你。可是，我们都错了。”她又喜笑颜开，由衷的说：“阿琛，我祝你长命百岁，平安康健。”说完，她提剑自刎，鲜血洒在了白衣上，那颜色比她穿过的嫁衣还好看。

赵琛惊慌失措的跑上前去抱住了她，用手捂着她的伤口，可她的鲜血仍从他的指缝中流了出来。

赵琛害怕极了，却只能紧紧抱着静好，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静好跟赵琛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父皇，也曾如此。”

自那以后，赵琛不再带兵打仗，只在京中军营呆着。再之后，赵琛出了家，替自己取名忘了。

忘了，忘了，如何忘得了。说忘了，不过是骗人骗己。

忘了和尚推开房门，月光洒在他白色的寝衣上，他似要羽化登仙一般。一阵夜风拂来，吹散了痛苦，烦懑。忘了和尚觉得自己终于又从地狱回来了，他看着静谧的夜色，淡然的笑了笑，口内念了声:“阿弥陀佛！”他看着满天的星辰想，明天会是个好日子，一切都会变好。

忘了和尚，一生都被自己心魔编织的恶梦所困。可他却应了静好对他的祝愿，长命百岁，平安康健。忘了和尚于他百岁那日，在一坟茔前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