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易美贵来自重庆库区的奉节县永乐镇三义村。平头,国字脸,永远的中山服。不认识他的人以为他当过村干部,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行政级别还稍高一点儿,当过乡里不脱产的农技员。那是90年代初期,当同村有不少人拆除土墙房子新盖砖木结构的一楼一底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收入太少,每月津贴不过三十元,而剩下的力气全部用来刨泥巴,一年到头也是刨不出多少钱来的。为了谋求在经济上有个较大的发展,他辞职回家。回家的第二天,就去了本地一家船厂打工。粗活不挣钱,手艺活又不会,学吧,徒弟的岁数比师傅还要大,想想不对头,他索性离开奉节去了巫山。巫山就在奉节下游几十公里,他的舅子余国泰在那里做蔬菜和水果生意。做生意需要本钱,也需要人熟地熟,沾舅子的光,几年下来,除去所有开支,总算有了几万块钱的进账。
轮到易美贵大兴土木的时候了。他和其他农民的心思一样,既然祖祖辈辈要在这里繁衍生息,那么住房不仅是生活的第一需要,而且是当家人的最大脸面。他曾经是本村有头有面的人物现在他需要用另一种方式来夺回已经失去的东西。施工的时间不算长,但他的一楼一底无疑在本村范围内要算好的,砖瓦自不待说,还浇铸了钢筋水泥柱头,连同铝合金窗户,配有天地锁的防盗门,至少二十年内不会落伍。入住新居的日子,易美贵没有想到过得竟是这样的风调雨顺。儿子刚刚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本村的外村的媒婆们便蜂拥而至,儿子在众多的女孩面前看花了眼,最后却把目光落在一个易美贵夫妇早已看好的姑娘身上。不谋而合,皆大欢喜。婚事既办,易美贵把小两口儿带进楼上左侧一间面对群山的房间,风水先生告诉他,他们老两口儿宜住楼下,面对长江,财源不断,而小两口儿之所以不能面对长江,因为女人是水,男人是山,小两口儿若想早生贵子,就必须面对高高的山峦。不知是风水先生有灵,还是小两口儿争气,三年之内,四代单传的易美贵居然有了两个活蹦乱跳的孙子!朝思夜想也罢,梦寐以求也罢,儿孙绕膝的滋味他总算是品尝到了。乡下人讲究恩德,他把这一切幸福归功于新建的房子,于是逢年过节,忍不住要在堂屋里头烧香点烛,然后磕头作揖,拜上几拜。
去年大年初一,易美贵的膜拜仪式正在正常进行的时候,村支书带来几位客人径直走进他的堂屋。村支书介绍说,这位是县人大副主任,这位是副县长这位是县政协副主席,他们就是县上派来我们三义村的工作组。工作组早些时候在镇政府礼堂召开过移民外迁动员大会,易美贵接到了通知,但是没有去。他懒得去。兴建三峡大坝的事情,他不是没有听说过,相反是听得太多,耳朵都听起茧疤了。乡下人见风就是雨,雨点有大有小,版本各说不一。唯有一点他清楚,按照县移民局张贴在镇上村上的公告里的说法,三峡大坝修成后,水位要高出他的田土,也要高出他的房子,他家就是公告里说的双淹户,而双淹户是必须搬走的,这是带有强制性的行政命令。到时候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他从来抱这种处事不惊的态度,包括刚才。
此刻,易美贵慌乱得连上茶敬烟都搞忘了。他没有想到,那一道行政命令会由这几位行政官员亲自送上门来。虽说自己也曾在乡上跑过公差,但从来不曾见过更不曾接待过这么大的官员。他咧嘴笑道:“这个我懂,政府规定要做的事情,老百姓再不情愿,也要无条件服从。哈,就像那年子有工作组下乡动员我们加入伙食团,明明晓得灾荒年辰各顾各,凑在一起要饿死人,结果我还是去了……”“你去了又算啥子?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了。”易美贵的老婆一边为客人剥脐橙,一边数落着不会说话的丈夫,“人家说的是三峡工程,你说的是人民公社,四十多年的事情你要扯在一块儿,这不是从猪肚皮扯到牛尾巴上去了么!”易美贵瞪了老婆一眼,提高嗓门道:“你管它好多年的事情,只要让我们活而不是让我们死,我就要扯在一块儿说。你格老子现在当着县上领导的面开始装正神了,自然灾害你老汉吃白泥吃得拉不出屎的时候,你骂娘骂得比哪个都要凶哩……”老两口儿你一句我一句,各不相让之中,竟越发当起真来。直到镇长高吼一声:“你们要不要听县上领导说话?”双方才戛然而止,鸣锣收兵。
说话的县上领导是县人大副主任。准确地说,这位父母官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说话,不是发号召作指示,甚至连多余的客套都没有,便直接参与了易美贵夫妇的话题的讨论。“关于生死问题我来发个言。”县人大副主任习惯性地举了举手,那庄重的神情,不亚于在县人大常委会上任何一次神圣的表决,“中国有句老话当然,我们奉节也是这样子说的:树挪死,人挪活。我的理解,树子有根,长在泥巴里头,牢牢实实,也稳稳当当,所以挪动不得;人就不同了,人有两条腿,腿是用来走路的,用来挪动身躯的,只有在走不动的时候,才闭上眼睛,双腿伸进泥巴里头去……”易美贵第一次面对面地听县上领导说话,他没有想到对方会接过他的话题,然后把极富个性化的诠释告诉他,最终把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标点符号统统说到他的心里去了。“我的看法,”县人大副主任继续说,“人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换换环境是有好处的。我也是农村人,记得当兵前一年住在老房子硬是不顺得很,全家五口人,就有四个成年生疮害病,连猪儿都喂不活。后来我在部队提了干有点钱寄回家,家里就建了新房子,新房子隔老屋基不过移动了几丈远,嘿,说来有点儿唯心主义,家里没有人得病不说,每年肥猪要宰好几头哩……”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易美贵听得嘴巴张开,眼睛闭起,竟有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