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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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立春 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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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故事里的他们和我们

她从前在看人这事儿上错过一次,

吃了亏、丢了脸,还受了伤,

实在没有勇气再错一次。

1

把话挑明、双方意思讲清楚之后,甘甜从钱包里掏出六百块钱给了眼前这位喋喋不休、自叹倒霉命苦的魁梧大汉。

虽然她认为,自己开的这辆看起来就很娇气的粉色甲壳虫对魁梧大汉的狂野型座驾造成的伤害十分有限,有限到几乎看不出伤害在哪里,但鉴于魁梧大汉过于魁梧,在她耳边呼啸而过的寒风又过于刺骨,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掏钱了事。

待她重新回到甲壳虫里,便迅速将暖风开到最大,只恨不能在瞬间驱散那些缠绕周身的冰冷凉意。

她从前并不似现在这般怕冷。

她生于长春,幼时养在沈阳姥爷家,到了要上小学的年纪,又被工作忙碌的父母丢到了北京爷爷家。大冬天里,和兄弟姐妹们堆雪人、打雪仗,兄弟姐妹们挨个受冻感冒,就她,小脸一直红扑扑的,手心手背又暖又软。后来出国读书,她执意去了莫斯科,说什么就喜欢莫斯科凛冽的寒风和连绵几个月不绝的大雪。

反正,她一直宣称自己是绝不会爱南方的阳光和雨露的。

当然,喜好与憎恶,有时候转换得很突然。

几年前,她向集团北京分公司申请调往深圳。

分公司领导之一甘小姑问她:“能受得了南方的燥热和潮湿?”

她违心地表示:“南方的天气多好啊!冬天一点都不冷。一年里有半年时间可以光胳膊露大腿。”

又违心地表示:“所谓人往高处走,集团的总部在深圳,我对那里很向往,想去拼搏出一番事业。”

甘小姑额头上那两道刚文好的粗黑粗黑的眉毛拧成了难看的两团,明显就是在质疑她对集团的忠心诚意以及她本人的雄心壮志。但甘小姑还是批准了她的申请,并提醒她说集团业务范围很广,她到了深圳,可以另择一个领域,不必吊死在房地产这一棵树上。

她那时入职不到两年,刚将集团的房地产业务摸了个七八成熟,贸然换去别的领域,只怕会在人生地不熟的深圳总部闹笑话。

她再也不想闹出哪怕是丁点儿大的笑话了。

离京前,三五同学好友为她饯行,有的赌她半年内会打道回京,有的赌她三个月后会收拾铺盖卷,有个别夸张的,认为她不出一周就会闹着走人。

她在一众人都不看好她南下闯荡的情况下,于盛夏到了深圳。

她觉着,这座哪儿哪儿都透着干劲、冲劲、青春劲和人潮涌动的城市,并没有她记忆中以及想象中的那么热辣,尤其是办公室的冷气学了对岸香港的做派,刚一入夏就定在了16度的低温,外套不买厚实些的,分分钟会被冻得瑟瑟发抖,别说光胳膊露大腿了,连稍短些的九分裤,她都不敢穿。

秋冬倒是舒爽暖和,尤其是与家人好友视频聊天的时候,她整个人沐浴在温暖阳光下,见手机屏幕里的他们穿得像个包子时,心里十分得意。

半年多前,甘妈妈让她回北京。甘妈妈认为,她一个人在深圳终归不是个正途,须得回到家人身边,其乐融融过日子才好。

她不愿意。

甘妈妈小心翼翼问她:“心里那道坎儿还没跨过去?”

她予以否认。

甘妈妈于是下令:

“那你就回来。”

她又扭扭捏捏了三个多月,最后还是没抵住家中各位叔伯兄弟、姑姑姐妹们的轰炸,拖着还未痊愈的病体,在深秋时节回到了北京。

她的好友、自封“总台第一知名记者”的何晓蕊问她,抛开每年一次回京探亲不算,重新回到熟悉的皇城生活,有何感想。

她认真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噼里啪啦报出一串不满意。

“北京的秋冬,真是太干冷了!洗完澡,两分钟内不往身上涂抹一层油腻的护肤霜,定会浮起一层白花花的皮屑。晚上睡觉,暖气烘得喉咙又干又涩,半夜不起身喝一大缸子水润润,早上都吱不出声!特别是出门,那些像小刀子一样锋利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往脸上、身上插,硬生生地疼啊!”

何晓蕊朝她翻了个白眼,并提醒她:“你在深圳也就三年多点儿时间,别把自己当南方人,行吗?”

她塞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炙烤羊排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表示:“是你问我有什么感想的。”

结果吧,想听她讲一讲重回故地有何感想的人还不少。

起先,在长辈们跟前,她倒也是认认真真讲感想的。

好比——

她会感慨:“自个儿出门闯荡了几年后,觉着还是家里好啊,家里啥都有,凡事不用操心,就差连工作都不用操心了,真真是没有任何思想负担,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甘小姑批评她:“让你回北京工作,没让你不工作啊!”又问她,“你现在每天上班是不是就在摸鱼了?”

她无奈自辩:“又不是我愿意摸鱼的,他们个个把我当姑奶奶一样供着,恨不得一日插三炷香在我头上,我能有什么法子?”

甘小姑叹气,无能为力地说:“确实没法子。可谁让你把自己瘦成个‘竹竿’似的?你爷爷觉着你工作太辛苦。你人还没回来,他就跟老黄交代了,不要累着你!”

她反对甘小姑评价她的身材像“竹竿”。她说:“我这是该瘦的地方瘦,该有肉的地方有肉,才不是‘竹竿’!”

甘小姑改口,又问她:“没有任何思想负担?”

她没好气地抛出两个字:“没有!”

甘小姑瞥了她一眼,说:“你这口气,我听着怎么觉着‘怨念’还很大呢?”

自打她回了京,一家老小,外加同学好友,正面侧面、明里暗里地探究她的心思心情和心绪,她怨念能不大吗?

怨念大到压制不住的那次,是她回京后的第二个周末。

那日,她的故交们为她举办了一个接风派对。派对的排场很大,人也很多。她被起哄者们架到台上,被迫向台下那群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相熟的、不相熟的、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男女女们致以感谢,感谢他们对她的归来表现出的极度热情和不晓得到底有几分赤诚的欢迎。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过后,男男女女们开始唱歌、跳舞、喝酒吹嘘,她虽仍是中心,但不必被众人瞩目,感觉松快了许多。

按理,那场接风派对应该是可以结束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

可是,偏偏有人喝高了,非要将前尘旧事翻出来。

这“人”,姓李名礼,也是位世家子弟,与她相识二十来年,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就二十来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概是见甘家如日中天,想搭上这趟快车做一位乘龙快婿,甘甜从俄罗斯学成归来后,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的李礼同志,便在京中四处散播消息,称爱慕她多年,一心只想娶她为妻。

何晓蕊第一个跳出来呸李礼。她骂李礼:“你要不知道‘要脸’这俩字儿怎么写,姑奶奶我可以手把手教你。你要知道这俩字儿怎么写,就给姑奶奶滚远一点,别到我们跟前恶心人。”

李礼脸皮厚,无论何晓蕊怎么损,都不生气,并且本着“只要你甘甜一日没对象,我李礼就有希望俘获美人心”的精神,对甘甜死缠烂打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连她和汪一琢订了婚后,李礼也没放弃,只将“一日没对象”改成了“一日没结婚”。

如此这般执着,连甘妈妈都有些动容了。

汪一琢悔婚后,甘妈妈在她面前提起李礼。甘妈妈说:“李礼这个孩子,以前确实是贪玩儿了一些,但如今的改变还是挺大的。我见他对你,很上心,比……”

彼时,她正在家中餐桌上吃着面,闻言,抬眉看了甘妈妈一眼。

甘妈妈将后半截话咽回了喉咙里,改口问她:“要不要加点醋?”

她没答。

一旁的甘爸爸连忙出声,让甘妈妈去装一碟子她爱吃的糖蒜来。

她说不要糖蒜。她说:“我想去总部工作。”

她以飞快的速度调往深圳,将许多人、许多事远远甩在了皇城。

扬言对她“痴心一片”的李礼,在她初去深圳的那一年,曾去探望过她几回。前几回,她顾念着李礼的面子,装模作样地找出一些诸如“我在外地出差”的理由拒之不见。最后一回,李礼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直接杀到了她办公室。

那时,正逢领导视察工作,一屋子人都惊呆了,她当下只想将李礼一脚踹到九霄云外,再请如来佛祖降下一座五指山将他压上五百年才好。

晚些时候,她正正式式与李礼谈了谈。

她格外认真地告诉李礼,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任对方再怎么付出都白搭,只差说出“白白惹人讨厌、让人嫌你啰唆、恨不得没跟你认识过”这样的话了。

那回之后,李礼没再去深圳打扰过她。

前年,她回京过春节,走亲访友时遇到了李礼。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就礼貌地挥手再了见。

和李礼的这个故事的结局,很合她的心意。

只不过,她以为结局了的故事,似乎又有了续集。

现下,醉到说话都不利索的李礼,趁着她起身走出包厢,到外头透口气的空当,悄悄地溜了出来,宛如一只拦路的老虎,堵住了她前行的脚步。

她一百五十度近视外加一百五十度散光,今日出门,没戴眼镜也没戴隐形,刚才一进包厢就被几位格外热情的朋友团团围住,没顾上与在场的人一一打招呼又被哄拉着上台,从台上下来后再次被几位格外热情的朋友团团围住,所以压根没发现李礼来了。当李礼那张比起从前略显富态的脸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着实吓了一跳。

李礼笑眯眯唤她:

“甘甜,甘甜妹妹,小甜甜。”

声音真真是矫揉造作,让人听了直打寒战。

她不想应答,转身就要往回走。

李礼急忙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甘甜,都这么多年了,咱俩就别耗下去了吧?”

她差点喷出一口老血,狠狠甩开李礼的手,厌恶地说:“谁跟你耗了?我说李礼,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理解不了人话啊?我跟你说多少回了?我不喜欢你!昨天不喜欢、今天不喜欢、明天也不会喜欢,你能不能另找一个对象去表达你的‘深情’‘专情’和‘痴情’?这城里又不是只剩我一个女的,你别老想着吊死在我们甘家这棵树上行不行?”

正巧有几人从包厢里走出来,撞见了这尴尬场面。

李礼自认为脸上挂不住,嘴上也就不想刹车了,没遮拦地戳起了她的痛处。

“甘甜,你别以为你有多金贵,你就是一被汪一琢悔婚的破——”

“哎呦喂!”

有人突然从甘甜身后闪出来,边高声截断李礼的话,边巧妙地将李礼往后推搡了一把,然后笑嘻嘻说:“这不是小礼子嘛。你是早上出门没刷牙,还是晚饭吃生大蒜了?嘴里怎么有股味儿啊?”

李礼被推搡了一把,差点没站住脚跟,刚站稳,那人又招手唤来那几位看热闹的朋友,交代说:“找点花生喂他,能去口臭。”

待他们走了,那人回过身,似笑非笑看着她。

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唤了声——

“六叔。”

2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她甘甜同志,风风火火在深圳开拓事业的勤恳奋进事迹京中无一人知晓;而她甘甜小姐,被爱慕多年的痴情人李礼再度求爱的故事,却在一夜之间随风散遍京城。连远在新西兰录节目的何晓蕊,都从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那里听闻了此事。

何晓蕊给她打电话,开口就先将李礼骂了一番,说他白长了一个正常人的模样,脑子里的神经不晓得是不是和屁股上的搭反了,然后又把组织派对的人拎出来骂了一番,说那人是个糊涂蛋,请谁不好,为啥要给李礼发邀请。最后,问了她一句:

“他们说,是徐明鉴给你解的围?”

她喝了一口刚冲泡好的单丛,茶香在嘴里肆意散开,整个人仿佛都松爽了。

给她解围的人,确实是徐明鉴。

而她,称徐明鉴为“六叔”。

说起来,甘家与徐家的亲戚关系十分复杂,从祖上的祖上到祖上,再从爷爷辈到哥哥姐姐们,反正结亲家的结亲家,认干儿子干女儿的认干儿子干女儿,拜把子的拜把子,盘根错节的程度常让她感到一个头两个大。

她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从了哪一位长辈,自她十四岁认识徐明鉴起,就一直称呼这位仅比她大四五岁的“哥哥”为“六叔”。

她一度认为这一声“六叔”喊起来十分别扭。

好在,他们不常碰面,一年里见个一两回,或是压根见不着。后来她去俄罗斯留学,加起来差不多有六七年没见过他。

她学成回京后,入职润华集团。某次参加同事组的饭局,才又见到了他。

女大十八变,男大十九变。

她是真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他,待同事介绍起饭桌上的各色人物时,也只觉得“徐明鉴”这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倒是他,隔了一张桌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了句:“大侄女,喝了几年洋墨水,连你‘六叔’都不认得了?”

那晚,她因没能及时向“六叔”徐明鉴问安,被众人起哄,罚了满满三杯白酒赔不是。

所以后来,当徐明鉴提任到深圳,她在第一眼见到他时,便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六叔。”

当时,他和她身处集团大厦的一楼大堂。

夜已深,人也静,除了那位昏昏欲睡的前台保安,别无第四人在场。

结果两日后,她的助理梁爽,一位年纪轻轻但很擅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天津女孩,将自己从茶水间听来的八卦消息提炼精简后复述给她。

“甜姐,她们说新来的徐总是你叔叔。”

她微微蹙了蹙眉,不承想,那位昏昏欲睡的保安竟是个顺风耳。她感觉略有一些无可奈何,但也不是什么影响心情的大事。她笑着反问梁爽:“她们是不是还说,你甜姐我要飞黄腾达了?”

梁爽嘿嘿一笑,说:“这楼里上下谁不知道您家是什么背景呀?您如果想飞升,哪里轮得着旁人出力?她们是好奇,为什么您叔叔姓徐。”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极其费劲。

她不想费劲,只说了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徐明鉴,晚她一年来到总部,成为集团里最年轻的高层管理者。

将“最年轻的高层管理者”这一荣誉称号保持了近十年的甘小姑对徐明鉴的评价是:做事高调又狠绝,做人玲珑又狡猾。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了甘小姑对徐明鉴不满意。她问甘小姑:“他是不是得罪过你?”

甘小姑不承认。甘小姑说:“我管医药百货,他是电力能源的人,我和他能有什么过节?”

她对甘小姑的话半信半疑。

徐明鉴到深圳三个月后,她和他渐渐熟络起来。

有一回,徐明鉴问她认不认识肖斌。

她说肖斌是她小姑父的亲弟弟,又说:“他不就是你们电力能源的人吗?你在北京的时候,跟他应该天天打照面吧?”

他说是,又说自己先前与肖斌闹了点误会,眼下人家到深圳来出差,他打算请人吃顿饭,缓解缓解关系,可担心自己在肖斌那儿会吃闭门羹,所以想请她出面去约人。

她又不是傻子,听完这话,猜想出,当初他和肖斌九成九是竞争对手,竞争的过程嘛,想来很是激烈,至于结果,自然是他得了胜利,肖斌坐了冷板凳,所以,作为肖斌嫂子的甘小姑对他有微词,十分合情合理。

她一面理解甘小姑的心情,一面觉着,组织的眼光很正确啊!他徐明鉴比肖斌真真是高出了好几个层次。

她爽快地答应了他,并成功地约上了肖斌。

那晚,他们吃的是特色潮汕菜。

徐明鉴单枪匹马,肖斌带了两个人,加上她,五个人,不尴不尬地坐在包厢里。

桌上的都是成熟的职场人,即便心里不满意对方,但面儿上还是表现出了一团和气。尤其是他,一点总部领导的架子都没有,几杯酒下肚后,揽着年长自己十来岁的肖斌的肩膀,肖哥长肖哥短,模样十分亲昵。临到饭局散场了,他还反反复复将肖斌拉扯住,好似与人家有扯不完的淡、诉不完的衷情一般。

她身处例假期间,没饮酒,他们四人清空了三瓶七百毫升装的洋酒。对方人多势众,他力量单薄,甘甜估摸着他喝了一瓶多。

她那时对他的酒量还没有一个正确的认知,见他走出包厢时脚步踉跄,三番几次需要“好大哥”肖斌搀扶,便觉着他在喝酒一事上是个实在人。可还没过两分钟,她的“觉着”就被打翻了。

目送肖斌一行人乘车而去后,他腿脚不软了,声音不含糊了,眼神也不迷离了,问她:“吃饱没有?”

她目瞪口呆。

他提议:“去撸两串吧?”

她反问他:“您没醉啊?”

他信誓旦旦否认:“醉了。”旋即又说,“刚才醉得很厉害啊!你没看到我都站不稳了吗?但是,这一出门,被凉风这么一吹,神志顿时就清明了。”

她对他胡说八道的本事表达了钦佩之情。

他请她去吃烤羊腰子,谢谢她帮忙促成了今晚的饭局。

烧烤店位于一片略有些破旧的居民区里,人气很旺,味道也很好。

她晚上虽未端酒杯,可茶杯端得很勤,加之不怎么爱吃潮汕菜,肚里还真有些空,一口焦香的羊腰子入嘴,满足感“蹭蹭蹭”直冲脑门。吃完两个羊腰子后,心满意足的她产生了疑问。

“您来深圳还不到四个月,是怎么找到这犄角旮旯的地方的?”

他借机数落她:“一看你就是没有好好研究集团高层管理人员的履历。深圳是我的第一根据地!我来这里,等于是‘燕归巢’。”

她对他的履历确实不甚了解。

他们分属不同公司,在北京时,办公地点一南一北,而她级别不高,没机会参加需要各公司头目们聚集的会议,若不是那次在同事组的饭局上巧遇,她甚至不知道与他同属一个集团。

几个月前,她的顶头上司刘良波同她说,过些日子,高层人员会有变动,只不过这个变动还存有个别“变数”,说不准到底谁来谁走。

她对高层更迭这种事,并不太关心。只要变动的不是刘良波,她的日子照旧是她的日子。即便变动的是刘良波,以甘家对润华集团的影响力,她的日子也照旧是她的日子。

徐明鉴走马上任那天,她在惠州考察项目。

她不晓得现场实况如何。

与她交好、精通百货业务的李佩琪对现场实况的总结是:“这徐明鉴实在太年轻了,跟其他领导站一块儿,画面相当不和谐。”

她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结果发现自己想象不来,因为她有点忘记徐明鉴长啥样了。

真不是她故意不尊重人家。

他们上次见面是一年多前,上上次见面是七八年前,她如今的脑子时不时混沌发空,没能牢牢记住一个挂了“六叔”之名的人的长相,实不能算是不孝顺的表现。

她向何晓蕊求助,让何晓蕊给她弄两张徐明鉴的照片。

何晓蕊问她想干啥。

她说:“想认亲。”

神通广大的何晓蕊弄了一堆徐明鉴的照片供她欣赏。

只是这一堆照片,花里胡哨,没有一张是正脸。

她对徐明鉴的长相仍缺乏一个全面系统的认知。

但有那么些时候,有那么些人,你自以为记不清、认不得,可在见到的刹那,就会记起来、认出来,然后心中一叹:“呀,这不就是他嘛!”

3

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甘甜到公司的时候已经九点过半。

再有几天就是农历新年,将工作当酱油来打的人明显又多了一些,平日忙忙碌碌的格子间呈现出了浓烈的懒散气氛。

随她一道从深圳调回北京的梁爽将热气腾腾的茶水送进她办公室,笑呵呵说:“甜姐,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她将茶水喝下一大口,顿时觉着心窝里都暖和了。

她告诉梁爽:“路上不小心擦了人家的车屁股。”

梁爽“啊?”了一声,问她:“严重吗?”

她说:“不严重。”

梁爽猜着:“是他紧急刹车了吧?”

擦车这事,还真赖不到魁梧大汉头上。

当时吧,宽阔的马路上就没几辆车,道路十分顺畅。

可惜,正因为道路顺畅、没几辆车,她就有点将道路当自己家的了,开车开得很是随意,走神走得很是认真。

她的驾照是在俄罗斯拿上的,按她的堂哥甘劲文的说法,她的车技“很野”“很老毛子”“很不适用于车如流水的皇城和魔都”。

相较于甘劲文含蓄的点评,何晓蕊的评价则直白许多。

何晓蕊说:“你应该买一辆钢筋混水泥的超大型越野车,如此一来,同其他车碰撞的时候会很有优势。”

她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的车技不佳,她认为,分明是前后左右的车过于扭捏矜持,不能怪她干脆利落。

汪一琢就从没说过她开车开得不好。

他们第一次单独吃饭是在一家意大利餐馆,那日她不便端酒杯,汪一琢独饮了一整支葡萄酒。

饭后,她自告奋勇帮他开车。

结果,因为不肯给从后飙上来的跑车让出一个空位,她与人家在马路上相持了百来米,两车离得太近,免不了摩擦碰撞一番。

事后,何晓蕊问她:

“你是不是故意的?把人家汪一琢的车弄进修理厂,然后借此请人吃顿饭赔罪,再然后借此与人保持长久联系?”

她呸何晓蕊。她说:“我明明是按交规行驶,是那跑车欺人太甚,我不能助长歪风邪气。”

何晓蕊睨她,又问她:“汪一琢没生气?”

她说:“没有啊。”

何晓蕊发出“啧啧啧”几声,表示:“大几百万的车,被你当碰碰车开,他嘴上没说啥,心里肯定一肚子意见。”

她很肯定,对于碰车一事,汪一琢是真的没有记挂于心。

发生事故的当时,他只下车扫了一眼碰撞处,然后打了两通电话,唤了人来处理,并唤了司机另开了辆车送她回家。

她心里过意不去,回到家后,问他现场啥情况。

他告诉她,上海那边有点事,他正在去机场的路上,至于碰车一事,没什么紧要的,请她不必操心。

那会儿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他等不及翌日的飞机,而要在这深夜赶回上海,她觉着,可能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关注上海的情况。

然而,上海风平浪静。

到了第六日,她被甘小姑召唤去吃水库鱼,恰巧遇到汪一琢的堂哥汪一俊。

她拐了十八道弯向汪一俊打听汪一琢近日是否安好。

汪一俊是何等聪明,在她拐第一道弯的时候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却非要待她将十八道弯都拐完了,才肯告诉她,汪一琢近日工作忙、人无恙。

汪一俊笑问她:

“你有事寻他?”

她支支吾吾了一阵,才说:“我前几天把他的车给碰了,不知道修好了没有。”

那日晚些时候,汪一琢给她打了通电话,目的是宽慰她。汪一琢开口就说:“车已经修好了。”又解释,“我最近比较忙,没关注这事,没想到你这么惦记,不好意思啊。”

该不好意思的,明明是她嘛。

三个月后,她成为汪一琢的女朋友。

又三个月后,她与汪一琢订婚。

再三个月后,汪一琢悔婚。

在他们认识的一年时间里,她几乎把他北京、上海的十来辆款式各异、颜色各异的车全都擦碰了一遍。

他对此从不在意,连一句半句的微词都不曾有过。

后来,她被悔婚,成为北京、上海两地圈内的笑谈,精神萎靡不振,连日不愿出门。

从塞浦路斯赶回来的何晓蕊到家中探望她。

她穿着一条褐灰色的睡裙,披头散发地坐在花园里啃麻酱饼。

穿得花枝招展的何晓蕊打趣她:“呦,我以为你会卧躺在床上以泪洗面,原来还知道吃东西呀!”

她没好气地白了何晓蕊一眼,骂道:“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我现在是一个被悔婚的人!我内心很脆弱的!”

何晓蕊扑哧一笑。

她哼哼两声,将麻酱饼撂在玻璃圆桌上。

何晓蕊一声大叹,回忆起:“当初我是怎么劝你的?我跟你说,他汪一琢在上海养了个小情人,那小情人跟了他很多年,恩宠不减,两人怕是难分难舍。你说,这情况你略有耳闻,但汪家许了诺,会妥善解决这位小情人。结果呢?他们汪家说的妥善解决就是把人给看管起来。最后还不是闹得汪一琢不肯就范?”说罢,何晓蕊顿了一顿,随手抄了把藤椅在她身旁落座,接着说,“你一个家世堂堂、样貌堂堂的好姑娘,你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因为这十里八乡的人,就汪一琢没批评过你开车开得不好,所以对他鬼迷心窍?”

她默默将圆桌上的麻酱饼捡了起来,啃了几口后,禁不住落了两串眼泪。

泪珠如豆大,落在睡衣上,霎时湿了衣角。

何晓蕊劝她:

“走在一条错的路上,怎么可能找得到对的人?”

她苦笑。

哪还有什么错的路可走?错的路已经被汪一琢给斩断了,她除了回头,别无他法。

两年后,珠海有个建筑项目需与汪家合作,她被刘良波点名为负责人。

其实在深圳这种人人只想着赚钱的地方,知晓她与汪一琢前尘孽缘一事的人寥寥无几,但她还是婉拒了,借口是,近来疲累辛苦,需要休假充电。

她与何晓蕊去东非大草原转了一圈,回到深圳时,恰逢集团与汪家签订合作书。

庆祝酒会上,她见到了汪一俊。

他们礼貌地聊了一会儿,言语间未提及关于汪一琢的一星半点。

那晚,她格外地不胜酒力,几杯寡淡的鸡尾酒入口,就好似醉了一般。

同她一样格外不胜酒力的人,还有徐明鉴。

散席时,徐明鉴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行至她跟前。

四下无人,她毫不客气地揭他的老底。

“客人都走了,六叔你就不必演了。”

他眉头一挑,自称:“我真醉了。”

她丝毫不信。

他于是说:“今晚遇到旧爱,忆起从前点滴,心中甚是难过,身体里的细胞一时松懈,对酒精毫无抵抗力啊。”

他口气一本正经。

她蹙眉看他。

他笑了一笑,告诉她:“跟在汪一俊身边的,穿杏色长裙的那位女士,是我前女友。”

小小宴会厅里只余本集团几人,早已没了佳人的身影,但她倒是记得他说的这位女士,刚才也确实见他与那位女士喝了酒,并且相谈甚欢。

她不太相信那位女士是他的“前女友”,若真是“前女友”,那这二人之间还真是坦荡自然,想必分手的场景定是“和谐友好”。

可他却说:“原本都到谈婚论嫁了,可她突然反悔。”

她心中一动,觉着这剧情有些熟悉。

她没好气地对他说:“六叔,您是长辈,为何拿我这小辈的往事说笑啊?”

他故作一愣,反问:“你有什么‘往事’?”

她大胆睨了他一眼。

他幽幽叹气,声称:“你若不信,可以找她求证。”

她才没有闲工夫去求证这等听起来就是诓人的瞎话。

但。

她没闲工夫,不代表别人也没有闲工夫。

随着与汪家合作项目的深入展开,被徐明鉴贴上“前女友”标签的董媛在某一段时间内,因与徐明鉴往来密集,所以与徐明鉴一道成为集团各个茶水室里热议的话题。

有人说:“徐总在追董经理。”

也有人说:“董经理在倒追徐总。”

还有人说:“徐总和董经理天雷勾地火,早已经双宿双栖了。”

只有一个,为集团呕心沥血多年,又曾在徐明鉴手下当过差的明白人,这样说:“徐总和董经理是大学同学,谈过恋爱,还差点结成夫妻。”

于是有人疑问:“那为什么没结成婚?是差在哪里了?”

明白人对此疑问表示不明白,胡猜说:“徐总条件这么好,总不能是被甩的那个吧?”

谁说条件好就不能被甩了?

有那么些人,就是,管你能得一百分还是一万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给你打零分都嫌多。

4

徐明鉴一直对集团内流传的关于自己和董媛的桃色传闻置若罔闻。

他只在那晚的庆功宴上,同甘甜提过与董媛的旧缘,其他一概人,或是打趣,或是逼问,他要么一笑置之,要么一副“你爱怎么编故事就怎么编故事”的态度。

他同甘甜说:“桃色传闻,对男士来说,是锦上添花。”

她夸奖他:“思路清奇。”又提醒他,“也许会阻拦住其他原本想要扑向你的美人。”

他觉得她说的有一些道理,但又提出:“美人若单单只是样貌好、身段曼妙,却没有一点胆色,没有一点斗志,没有一点争强好胜的念头,也算不得有趣。”

她说:“您对美人的要求有些高。”

要求高不要紧,再怎么苛刻的标准,也总会有人正好落在标准之内。

这边的董媛还未发表退场感言,那头的林淼淼就迫不及待登台了。

说起来,他们是同一时间认识林淼淼的。

那日是周末,刘良波寻了处环境优美的临海农家乐,邀请了集团里几位和蔼可亲的领导和几位得力的部下一道共享阳光大海以及美食美酒。来宾们有家属的带家属,有异性朋友的带异性朋友,只有她、徐明鉴以及李佩琪三人单身。

作为特邀嘉宾的林淼淼,是集团大老板的干女儿,亦是刘良波的表妹。美人姗姗来迟、闪亮登场,在一众人的起哄下,丝毫不扭捏地走到了钻石级单身汉徐明鉴跟前,并且一屁股坐在了他身旁的空位上。

在场的,但凡有眼,都看出了其中究竟。

李佩琪在甘甜耳边嘀咕:“这位美人看着有些前卫大胆,不晓得徐明鉴有没有意愿消受这美人恩。”

她告诉李佩琪,徐明鉴就喜欢前卫大胆的,隔了片刻,又补了一句。

“男人大多都喜欢前卫大胆的女人。”

口气怅然,而不自知。

李佩琪看了她两眼,问:“你对此有经验?”

她没再接话,埋头吃起了椒盐濑尿虾。

濑尿虾肉肥膏黄,可盐味稍重了一些,虾壳也略扎嘴了一些,吃起来十分费劲。

她一门心思吃了许多濑尿虾,虾壳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返程时,她搭乘徐明鉴的顺风车。

徐明鉴问她:“今天的濑尿虾是不是特别好吃?”

她如实回答:“一般。”

他便问:“那你吃那么多?”

她继续如实回答:“全副心思放在吃虾上,会好过一点。”

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追问:“你怎么不好过了?”

她说:“想起一个人。”

他倒是挺识趣的,见她心情低落,于是不再吱声打扰,只停了车,亲自去附近奶茶店买了杯波波牛乳茶给她。

他说:“加了双份糖。”

她对他说了“谢谢”。

然后,没再说别的。

她想起的这个人,叫易晓雾,就是何晓蕊嘴里说的,汪一琢养的小情人。

其实认真来算,她只见过易晓雾一回。

她和汪一琢确定恋爱关系后,偶尔会去上海探望总在为工作操劳忙碌的他,遇到易晓雾的那一回,实是很不凑巧。

那日是立春,还未过正月十五。

上海天气晴好,街头巷尾已有了春的气息。

汪一琢驱车到机场接她,并照例为她安排了一顿人多热闹的晚餐。

她的堂哥甘劲文、堂嫂苏程程是唯二受邀的她的亲人,余下的,都是汪一琢的好友。

一桌子的场面人,聊天笑闹,气氛和谐恰到好处。

可惜的是,散场的时间没选好。

他们一行人三三两两走出包间时,与另一包间的几位客人迎面撞上。

她一眼就看到了易晓雾。

那时的她,对易晓雾只是有所耳闻。

让她耳闻的人,理所当然的,是何晓蕊。

何晓蕊常年混迹于各种圈子,对京中各色人物、大小事务了如指掌,对上海的情况,也能有个七八分熟。

在得知她倾心于汪一琢后,何晓蕊委婉地告诉她,汪一琢身边“有人”。

她不太理解“有人”的概念,问何晓蕊:“有什么人?”

何晓蕊说:“常年保持亲密关系的女性。”

她听后,面露失望,叹了句:“原来他有女朋友了啊。”旋即,又叹了句,“那他爷爷为什么要扯谎呢?他爷爷同我说,他没有女朋友啊。”

当时,何晓蕊没有进一步解释。

当时,她对汪一琢仅仅是怀有好感,并没有非要与他同床共枕、白头偕老的念头,对于他“有人”一事,她心里虽有一点不舒爽,可要抹去这一点不舒爽,尚不算特别难的事儿。

若不是汪爷爷坚持称汪一琢没有女朋友,若不是汪一琢亲口告诉她,他没有女朋友,那她的人生,本是不会出现易晓雾这一号人物的。

在得知她和汪一琢确定恋爱关系后,何晓蕊抛掉了“委婉”二字,十分直白地告诉她,汪一琢在上海有个情人,情人名叫易晓雾,这易晓雾行事高调、做派前卫大胆,偏偏还很得汪一琢宠爱,两人纠缠数年,若没有汪家长辈拦着,易晓雾早已是汪一琢的太太,当然,若没有汪家长辈拦着,让这些杂乱消息传到了汪老爷子耳朵里,只怕易晓雾早就被弄去不知名的某处了。

听闻此事,她很震惊。

但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去质问汪一琢,确切地说,从她得知易晓雾的存在到她因易晓雾的存在而被汪一琢悔婚,她都没有在汪一琢面前提过“易晓雾”这三个字。

她是去找了汪一俊。

她问汪一俊,自己和汪一琢谈恋爱,会谈出个什么结果。

明明问得这么不着边际,可人家汪一俊就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汪一俊诚恳地告诉她,汪家会很喜欢她这个孙媳妇儿、儿媳妇儿,就是绝口不提汪一琢是否会喜欢她。

她向汪一琢提出分手。

他没同意。

他请她给他一些时间,他说,他会处理好个人问题。

她天真地以为,在他心里是有自己一席之地的,所以,她做出了让步。

何晓蕊十分鄙视她做出的“让步”。何晓蕊说:“我这儿有易晓雾的照片,你要不要瞧一眼?”

她不瞧。

何晓蕊于是说:“我倒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汪一琢要怎么处理这么个‘人间绝色’。”

何晓蕊对易晓雾的评价很到位。

易晓雾的确属于“人间绝色”。

简简单单一个抬眉,眼波流转,妩媚妖娆中带着三分俏皮可爱,连一向被她视为“人间最好看”的苏程程,在易晓雾面前,都有些逊色了。

她看美人,看得发呆。

而那美人,可一点都不呆。

美人的目光直穿而来,轻飘飘掠过她的脸,停驻在了她身后的汪一琢处。

美人的声音也格外好听。

“一琢。”

真是说不尽的软糯娇媚,连心都要被酥化了。

“唉……”

饮完一整杯甜得发腻的波波牛乳茶后,甘甜不由得叹了声气。

现如今回想起来,当年的那个画面与声音,仍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倒不是恶心人,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感受。

一旁开车的徐明鉴问她为何这样长叹,又说:“你若是心中有烦忧的事,可说与我听。我到底比你多吃了几年米面油盐,世上的妖魔鬼怪也比你见得多,定能提出一些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供你参考。”

她说用不着。

他认为:“你对我不信任。”

她倒不是不信任他,可真要计算起来,对他的“信任”最多也就只能打七十分。

在自己的亲人跟前,她尚且不会将自己剖析开来任人观赏,何况对他这么一位八杆子才打上的“六叔”呢。

心里伤疤苦楚、羞耻难堪不与他说,但一些寻常事,尤其是那些与自己毫无关系、与他息息相关的故事,她还是会主动同他分享的。

好比,半个月后,她将从梁爽那儿听来的一耳朵闲话八卦说与他听。

大意就是,娇俏可人儿林淼淼,对他一见倾心,横跨十岁的年龄差,主动追求真爱。行为表现是,日日来集团晃荡,要么给他送咖啡茶点,要么双手奉上亲手煲的老火靓汤、住家菜,有那么两日,可人儿空手来、空手去,仿佛就为了在他面前展示展示面料贴身、剪裁精致的漂亮衣裳。一小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志在私下里猜测,董经理和林小姐,一朵白玫瑰一朵红玫瑰,他究竟会摘取哪一朵?

她说得口沫横飞,连香气四溢的烤腰子都没顾上吃。

他一直默默听着,也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待她将一肚子的话叨咕完,他问她:“你什么时候转性了?”

她咬了一口渐凉的羊腰子,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他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喝下小半杯啤酒,然后才说:“你对旁人的事情,向来不都是‘高高挂起’的吗?”

她愣了一愣,觉着自己吧啦吧啦嚼了这么一通舌根子的确与往日风格不符,但舌根子嚼都已经嚼了,没机会反悔。她只能嘿嘿一笑,谄媚地说:“‘六叔’不是旁人。”

他仍是似笑非笑看着她。

她委实经不住被他这一等一的人精长久打量,连忙又说:“我也就是将听来的话复述给你,绝对没有添油加醋,目的嘛,自然是为了让你了解民情和民意。”

他对她的解释丝毫不在意。

他问:“明天有空吗?”

5

甘甜的周末,并不是时常有空。

两年多前,也就是她初到深圳时,便给自己报了一些学习课程和兴趣班。

起初,何晓蕊对她报学习课程和兴趣班一事十分赞同。

何晓蕊认为:“学习使人进步!学习使人充实!学习使人保持头脑清醒!”

可是,在她先后报了“粤语学习班”“阿拉伯语学习班”“营养师学习班”“导游学习班”“瑜伽学习班”“工夫茶兴趣班”“插花兴趣班”“羽毛球兴趣班”之后,何晓蕊坐不住了。

何晓蕊问她:“你还有时间工作吗?”

她当然有时间工作,而且各项工作还完成得很出色。

至少领导觉得她很出色。

去年冬天,北京冷得够呛,甘爷爷到深圳冬休。

集团大老板去融园看望甘爷爷。

当着甘爷爷的面,大老板将她的工作能力和为人处世的本事夸得天花乱坠,一副恨不能将集团第一把交椅直接送到她跟前,让她一屁股坐下去的架势。

一旁陪同的徐明鉴也十分有眼色地给大老板帮腔,二人一唱一和将甘爷爷哄得高兴得不得了。

而甘爷爷唯一不满意的,是她那日渐玲珑有致的身材在老人家看来,像极了菜园子里挂在藤蔓上的小扁豆,风中飘零不说,还干巴。

甘爷爷便命令徐明鉴,说他作为长辈,不仅要在工作上多关心侄女,生活上也要多关爱,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要记得将她带上。

徐明鉴接了指令后,但凡是自己空闲的周末,就端出长辈的身份召唤她,并不遗余力地对外宣传,是奉旨带她吃喝玩乐。

这话说得,仿佛她是他的拖油瓶似的。

所以,当徐明鉴第N次问甘甜,明天是否有空,她抛出两字给他。

“没空。”

他微微蹙眉:“没空?”又问她,“有什么事?”

她当即胡编:“约了佩琪去香港购物。”

他没有质疑她这话的真实性。

他直接让她爽李佩琪的约,理由是“林淼淼约我明天去爬山。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一万个不理解:“需要我帮助?帮你把她绑住,还是帮你把她推下山啊?”

他故作正经地说:“我单独跟她去爬山,传出去影响不好。”

她嗤之以鼻,直言:“她天天去您办公室晃荡,您没觉得影响不好。你们二人去爬山,又没第三个人知道,您居然担心影响不好?再说了,你们男未婚女未嫁,一起爬个山怎么了?再再说了,您要对她没意思,答应她爬山做什么?”

他坦白:“她是大老板的干女儿,我不能回绝得太直接。”

她已吃完了一串羊腰子,随手将竹签往小桌上一扔,愤愤问:“所以您就算计我?”

他殷勤地为她的空杯满上啤酒,并辩解:“这怎么能说是‘算计’呢?我分明是请你‘帮助’我。”

她头一撇,表示:“不帮。”

他说:“你这样‘忘恩负义’不太好吧?”随后,有模有样地提及,“当初我是怎么费劲把你从李礼的纠缠中解救出来的,你是不是忘记了?需不需要我助你回忆回忆?”

她将头撇回来,并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说的这个“当初”,也就是李礼抱着一大团红玫瑰突然杀到她办公室的那次。

那日,带领着一群人在各个办公室“视察工作”的领导,正是刚调任深圳的徐明鉴。

她不晓得徐明鉴是怎么认识李礼的,也不晓得他和李礼的关系究竟如何,反正当她脸红耳赤、羞愤得差点要当众发飙将李礼踹出窗户的那一刻,他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中将单膝跪地的李礼从地上捞了起来。

他先是拍了拍李礼的肩膀,然后在李礼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将李礼手中那一大团红玫瑰轻巧地拿到了自己手里,旋即又将花转交到一旁的小弟手里,最后抬起右胳膊,亲昵地勾住李礼的肩膀,一路将李礼领出了办公室。

动作如行云流水,万分自然。

一个小时后,她接到他的电话。

他跟她说了个地址,又说李礼在那儿等她。

她不愿去。

他劝她:“你去一趟,有什么话一次性说个清楚明白,他也不是完全不通晓事理的人。若你说明白了,他还这样,我马上找人把他弄回去看管起来。”

她于是问他:“您跟李礼什么关系?”

他平平淡淡说:“他爸管我叫舅姥爷。”

她十分惊诧,心中感叹他这辈分着实很高。

因得了“辈分很高”的徐明鉴的帮助,那晚和李礼谈话的结果,让她十分满意。

事了,她专程去他办公室向他致谢。

他笑问她:“你致谢光凭一张嘴,是不是太没诚意了?”

那时,她已在深圳一年有余,而他调任来此不过数日。他们过往交情几乎等于零,重遇后也只见了两三面,话都没说上几句,按理,相互间怎么都该是客客气气的,谁能预料得到,他竟将话说得这么直白。

她一时语塞。

他便说,先将这份“恩情”记下,等哪日他需她相助,她再连本带利还上。

三个月后,他请她出面帮自己约肖斌吃饭。

她照他的要求办了此事。

本以为欠下的“恩情”还完了,谁知他竟说,还的是“本”,“利”得另算。

她听了这话,连连咋舌。她问他:“六叔,是不是经常有人表扬您‘厚颜无耻’?”

他笑了一阵,然后说:“表扬我‘狡猾奸诈’的人更多一些。”

后来的日子,他时不时将她欠他“利息”一事掏出来说一说,但从不真正向她收取。

此刻他重提旧日“恩情”,她趁机提出条件。

她说,若是自己去当了他和林淼淼的电灯泡,以后他就不能再提收“利息”一事。

他仔仔细细想了一想,然后说:“你还是和李佩琪去香港玩儿吧。”

这下轮到急于把“利息”收回到自己手里的她不舒爽了。她表示:“不让我去,我就在集团内大肆宣扬您单独和林淼淼爬山的事儿。”

他丝毫不着急,还问她:“需不需要我给你提供两个大喇叭?”

她不理解:“您刚不是说单独和林淼淼去爬山被人知道了,影响不好吗?”

他说:“我改主意了。”

她问:“改成什么主意?”

他故意沉吟了好一阵,最后说:“不告诉你。”

她心里清楚,虽然他平日里话多,但打定主意不愿讲的事,哪怕是半个字,都难从他嘴里撬出来。

她约着李佩琪去香港玩乐了两日。

两日后上班。

她见刘良波走路姿势一扭一扭的,问他是不是摔到了腿脚。

刘良波说,周末连着爬了两回山,山丘是越过去了好些座,腿脚也废得差不多了。

她一听,估摸着刘良波是被徐明鉴拉去当电灯泡了。

结果,被徐明鉴拉去当电灯泡的人还不少。

午饭时分,她在餐厅里见着好些位跛脚走路的熟人,反而“罪魁祸首”徐明鉴,四肢完好无缺不说,精力还特别充沛。

他问她,下班后要不要去打壁球。

前两个月,她报了个“壁球兴趣班”,逢周一、周四去打两场。

因球技不佳,时常将反弹球砸到旁人身上,同班同学们都不愿意与她一组,她时常被迫单打。

上两周,她再一次被迫单打时,被刚游完泳、淋浴完毕,正准备离开健身房的徐明鉴看到了。

他毫不客气地笑话了她的球技。

她则毫不客气地手滑,将反弹球准确无误地砸向站在门口看热闹的他。

本以为,这一球砸过去,就算伤不到肋骨,起码也让他胸口或是肚子疼上一疼。可人家反应快,轻轻一闪身,就躲了过去。

他明明晓得她是故意手滑,嘴上却说:“多谢你手下留情啊。”

她不理他。

他又说:“我陪你打吧。”

他打壁球的水平高出她许多截。

一场球打下来,他基本就是在给她喂球以及躲开她打来的反弹球。

那日后,他又陪她打过两次壁球。

但他不太赞同她打壁球。

他说,壁球这项运动太耗精力,姑娘家家的,不必精于此道。

她则说,自己是报了班的,不将次数打够,就等于是在浪费钱。

他评价她:“你报的班太多了!”

她辩解:“比起我刚来深圳,十几个学习班、兴趣班同时在线的盛况,现在剩三个兴趣班,简直就是凋零景象。”

他认为:“这说明你的生活越过越充实,而这份充实的感觉不再用那些五花八门的学习班、兴趣班来填充。”

6

一场壁球打下来,甘甜觉得自己的精力仿佛都被掏空了。

她瘫坐在街边的糖水铺里,连抬手将鲜香可口的杨枝甘露往嘴里送的力气都没了。

再看桌对面坐着的徐明鉴,他正吃着咖喱鱼蛋和三丝炒米粉,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

她不自觉叹了口气。

他笑看了她一眼,劝说:“我看你就别打什么壁球了,另换个项目,健美操或者拉丁舞之类的,能塑形。”

她没理他的建议,而是说:

“您应该同林淼淼说清楚。”

这话来得过于突然,他一时愣住了。

她看着他,模样透着一股认真劲儿。

她说:“态度模糊,对别人是一种伤害。”又说,“如果一开始便没打算同别人好,就不要搭理,不要给别人希望。或许……”说着,好似说不下去了,停顿住,不再吱声。

她放低了眉眼,身子往桌前靠了靠,一口一口吃起了杨枝甘露。

这情形霎时就不对了。

可他好似扭转不回气氛,左手是竹签插着的鱼蛋,右手握着筷子,半晌不知该说点什么。

倒是她,将一碗杨枝甘露吃完后,又将刚才的半截子话补充完整。

她说:“或许……或许别人一开始也没那么喜欢你,就因为你态度模糊、时不时给人以希望……好比,前一刻打翻了她端到你面前的咖啡,转头又往她嘴里塞一颗糖。她若是蠢一些……嗯……就好像,像我一样蠢,可能会误以为你其实心底里是喜欢她的,只不过表达的方式比较特别。一旦这么误以为了……那结果……结果就太可怜了。”

她说话向来干脆利落,可这一番话却说得磕磕巴巴,而且声音越来越小,音色也越来越沉。

他第一次见她情绪这般低落,联想到她曾经历过的那些旧事,竟有些慌神了。他唤了她一声:“甘甜。”

她应了他,然后又点了点头,自顾自似的,说着:“我知道,我知道的。很多事,尤其是感情的事,要靠自己意会,不是每个人都擅长将事情说个清楚明白,尤其是当这人身不由己的时候。”

他觉得她的状态不好,想即刻送她回去休息。

她却说,想兜风。

他于是开车载她在城中各处晃荡。

城市灯火辉煌,街头巷尾人潮涌动。

她半趴在车窗边,任由那一阵又一阵带着闷热气息的初秋晚风吹拂在自己脸上。

她明白,自己不该陷入这低落的情绪旋涡,她也明白,旁人的故事,自有旁人应有的结局,自己没必要操心感慨。她只是,只是在打完一场壁球后周身疲倦乏累,连那些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支撑着自己站好、站稳、站直了的体己细胞们也都疲倦乏累了。然后,长久以来,被她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许多事、个别人,突地翻滚而出,让她猝不及防。

其实,她对汪一琢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他们是在汪家一位长辈的生日宴上认识的。

她与他同坐一桌。

整顿饭吃下来,他只讲了三句话,分别是向她妈妈问好,向她问好,向她和她妈妈告别。

他甚至没有敷衍地请她们多用些佳肴,脸上也没露个笑,像是被人欠了许多债,满身心的不高兴,连掩饰都不想。

第二次见汪一琢,是在一场土地拍卖会上。

他们集团和汪家看中了同一块地,都想收入囊中,结果那块地最后被力天世纪拿走了。

她当时的上司和汪一俊关系不错,两家在拍卖会上吃了败仗,觉着不尽兴,约着晚上在酒桌再战一回。

那几天,汪一琢伤风感冒有些严重,不但吃了药还挂上了吊瓶,汪一俊不敢让他端酒杯,也因此,散场时,汪一俊安排他送她回家。

她拒绝这份好意。她认为,自己虽喝了不少酒,走路略有些踉跄,说话略有些大舌头,可神志清醒得很,完全可以自己乘坐出租车回家,委实没必要将她当成需要被人保护的娇弱女子,况且他们与她并不一个方向,送来送去的,太折腾人了。

而事实上,她的神智并没有她自认为的那么清醒。至少,在事后,她怎么都想不起到底是他一定要送自己回家,还是汪一俊非让他送自己回家。她清楚记得的事情是,在快要到家时,她很不争气地吐了。从车上下来,两步就跌坐在了路边,一面吐,一面禁止汪一琢靠近自己。

真真是难看难堪还难闻。

翌日,她的脸色犹如烂菜叶子一般,眼睛周围和喉咙处的皮肤因为呕吐过于剧烈而泛起了一片又一片的红点。

何晓蕊不理解,说她一个喝惯了伏特加、半斤二锅头下肚还只打了个底的人,怎么会在人前失态?何晓蕊问她:“汪一琢握着方向盘在马路上扭秧歌了?”

她略有些艰难地咽下嘴里含着的白粥,否认了何晓蕊的猜测。

她告诉何晓蕊,人家汪一琢的车技挺好的,基本是匀速行驶,别说急刹车,连刹车都没怎么踩,除非遇到必须转弯的路口,否则就是一条直线往前开。

何晓蕊更不理解了。

她喝下半碗白粥后,随口叹了句“可能是闻不惯车上的香氛吧”。

可汪一琢对那款香氛情有独钟。

后来,她搭乘或是驾驶过他的许多辆车,车内的香氛一直未变。

她那时便觉着,他可能是个长情的人。

他也的的确确是个长情的人。

那日,他来找她退婚,说的就是“我放不下与她多年的感情”。

当时,他眼神迷离,周身被浓烈的酒气环绕,而夏夜的暖风将浓烈的酒气吹拂到了她鼻间。她嘴里叼着一根冰棍,上唇与下唇很不幸地冻在了冰棍上,久久张不开嘴。

他又说:“爷爷把她藏起来了,我找不到她。为了她的安全,我不得不顺从爷爷的意思。”

他还说:“我对不起你。可如果我们结了婚,我就更对不起你了。”

她费了些劲将自己的上下唇瓣从冰棍上拨拉开,顿时有几丝血腥味在口腔内散开。她问他:“‘她’是谁?”

他答:“易晓雾。”

真是明知故问。

可在那个时候,她的脑子就像汁水被倒空了的老椰子壳,轻轻一敲,回声空荡荡的。

他们的分手,十分简洁,但后续反应可以用“山崩地裂”来形容。

作为“受害者”,她疲于应付亲朋好友们的关心、关爱以及男女老少们的流言蜚语,甚至都没有时间去好好难过或是狠狠大哭一场。

本以为过上十天半个月,这场可笑的闹剧风波会平息下去,毕竟城中权贵人家数不胜数,新鲜故事层出不穷,没有谁非咬着“甘甜被汪一琢退婚”一事不放。结果,汪家对这事耿耿于怀,每日都派身份贵重的人物到甘家登门致歉,每日都有消息传出,说汪一琢又被汪老爷子怎么怎么处置了,那感觉,只差将他挂在歪脖子树上吊死。

这么个闹法,终归不是个事儿。

她主动约了汪一俊。

她请汪一俊代自己转告汪家众人,虽然这婚是汪一琢提出要退的,可也是她甘甜亲口答应了的,汪家实不必苛责汪一琢,况且,汪一琢心里从头至尾没有她,他们结不成婚,对她而言其实是天大的好事,她谢谢汪一琢的“不娶之恩”。

汪一俊听她讲完一席话,向她竖起了大拇指。汪一俊夸她:“你是个好姑娘,好姑娘值得被别人全心全意爱护。”

连日来,她没掉过一滴眼泪,听了这话,不知怎么,霎时红了眼圈。

她从咖啡馆里出来,刚一坐上前些日子甘小姑送她的结婚礼物——粉色甲壳虫上,就大哭了起来。哭了一阵,觉着车内空间狭窄,哭起来不得劲,又下了车,靠在车旁,继续哭。

几日后,她同家中说想要调去深圳工作。

几个月后,何晓蕊专程到深圳探望她。

已是冬日,可深圳阳光明媚。

她与何晓蕊穿着单薄的长袖衫坐在牛肉火锅店里喝洋酒。

何晓蕊说洋酒的味道就像浸染了许多烟头的水。

她笑嘻嘻反问何晓蕊:“你喝过烟灰水啊?”

何晓蕊哼哼了她两声。

两人吃了许多牛肉,喝完了一瓶洋酒。

她提议去吃一碗甜品作为ENDING(结束)。

何晓蕊不同意。何晓蕊说:“咱们北京大妞得用啤酒为今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两人在路边摊,就着些好吃的油炸花生米和难吃的烤串灌下了半箱啤酒。

醉得差不多的何晓蕊问她:“你咋样了?”

她稍稍愣了一愣,倒也晓得这话是问什么。她答:“挺好的。”

何晓蕊睨了她两眼。

她一笑,说:“真的挺好的。”

何晓蕊仰头长叹一声,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啊!”

她说不准时间是不是最好的良药,只觉得“时间”这玩意儿,不经用倒是真的。

7

与徐明鉴打完那场壁球之后,甘甜蔫巴了好些日子,任谁邀约出去吃喝玩乐都谢绝。

她在办公室和住处之间两点一线,每日一来一回,日子轻松简单又寡淡无趣。

到周五下午,李佩琪拎了个巧克力千层和两杯芝芝四季春来找她。

二人坐在她那间不算特别宽敞但私密性尚可的办公室里分享美食和近日集团内新鲜热辣的八卦。

她并不太热衷于探究旁人的故事,心思重点放在了美食上。

一旁的李佩琪讲得口沫横飞,她只需择时发出一些“嗯”“哦”“啊”等词即可。

李佩琪见她兴致不高,决定抛出撒手锏。

李佩琪说:“据知情人士透露,林淼淼和高副总好了。”

她一口巧克力蛋糕卡在喉咙处,疑声问:“谁和谁?”

李佩琪见她的兴致被调动起来了,故作正经地说:“先前大张旗鼓倒追徐明鉴的林淼淼,和上个月才离婚的高副总。”

她很惊诧:“这?这?这消息可靠吗?”

李佩琪先点了点头,然后说:“高副总的年龄都够给林淼淼当爹了。”旋即又笑道,“我真想采访采访徐明鉴,听他说说对此事的感想。”

采访徐明鉴?让他谈感想?

以她对徐明鉴的了解,他大概率会装模作样地吐出这么句话——

“恭喜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至于别的什么带有感情色彩或是丰富情绪的只言片语,恐怕很难从他嘴里蹦出来。

两个小时后,她接到徐明鉴的电话。

徐明鉴说,有几个熟人从北京来了,都是她认识的,晚上他请客,一道去吃客家菜。

自那日他开车载她在城中兜风后,她觉着,自己作为一个晚辈,越界“指导”他这样一位长辈该如何如何处理感情,此等行为很不妥当,她不太好意思见他。

之前半个月,他约了她三回,她婉拒了三回。

现下,得知林淼淼与高副总好上了的消息,再接到他的来电邀约,她应下以后心中五味杂陈。

反倒是他很看得开,甚至拿自己来打趣。

他问她:“有没有听说高副总谈了个女朋友的事?”

她佯装不知情。

他竟好兴致地将高副总和林淼淼的事儿仔仔细细跟她说了一遍,末了,摆出一副“我受到了一万点伤害”的模样,并说:“那晚听了你的话,我差点就打算和林淼淼正正式式谈个恋爱了。好在我最近忙碌,腾不出时间将这个‘打算’当正事办了,否则岂不是拆散了他们的姻缘?”

如此扯淡,她根本不信。

她问他:“他俩是不是早就好上了?”又问,“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表示:“我不知道啊。”还反问她,“我怎么会知道呢?”

为了证明自己的“不知道”,也为了证明自己的的确确是“受到了一万点的伤害”,晚上吃饭时,徐明鉴摆出一副借酒消愁的面孔,陆陆续续喝了许多杯。

散场时,“醉得很厉害”的他点名让未沾酒的她给自己当司机。

她听话地坐上了驾驶位,待他上车后,她说,今晚这酒杯小巧玲珑,纵使他频频举杯,加起来也没超过半斤,又说:“车里就咱们俩,别装醉了。”

他笑了两声,又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将整副身体懒懒靠在座椅上。他说:“今晚真醉了。”

十字路口遇红灯。

她踩了刹车,侧头看他。

他于是也侧过头,目光与她相对。

他说:“状态好的时候,一斤酒不在话下,状态不好的时候,二两就要倒地找妈妈了。”

显然,他今晚状态不太好。

她狐疑地问了句:“真受伤了?”

他眯眼笑了笑,然后将头撇开,望向车窗外。

他说:“董媛今天结婚。”

轻飘飘的几个字。

她怔了一怔,又怔了一怔。

他倒也没有特别沉浸在某种情绪中无法自拔。他先是抬手指了指变成绿色的交通灯,提醒她该发车了,然后慢悠悠地说:“也不知道她嫁的这个人,是不是她真心喜欢的。”

她往前开了一段路,终是忍不住问他:“心里要是没放下她,为什么不再努力一把?没准她也等了您许多年。”

他说:“我放下了啊。”觉得分量不够似的,又说,“分手的时候就放下了。”

她不理解,质疑:“那您难过个什么劲儿啊?”

他哭笑不得,问她:“谁跟你说我难过了?”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他突然大笑起来,还笑了好一阵,然后才解释:“我今晚状态不好是因为昨天通宵加班。今天又连开三场会。”说罢,问她,“你以为是什么?”

她觉着,自己真是脑子进了水,眼睛被猪油糊住了,才会以为他这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那么一点半点怅然若失的神情神态是因为旧爱嫁与了他人。

后来,也就是小半年后,她替同事跟进集团与汪家在珠海的合作项目,因而与董媛有了些来往。

有一次,她和董媛从珠海回深圳,因路上塞车,耽搁了晚饭,恰逢徐明鉴找她撸串。说起来彼此都是熟人,所以那顿串,最后是三个人去撸的。

她从前也是见过一些分了手继续做朋友的男女,但多数是面上打哈哈,心里飞刀子,要不就是一方还挂念另一方,如徐明鉴和董媛这样,双方都能谈笑自若的,还是头一回见识。

餐后,她问徐明鉴:“你们真的谈过恋爱吗?”

徐明鉴朝她伸出三根手指,说:“谈了整整三年。”

她又问:“真的是她提的分手?”

他耐心回答:“真的。”

她兴致很高,追问:“她觉得您哪里不好?”

他笑了笑,说:“她觉得别人比我好。”

她一下子没听明白,缓了缓,才懂其中究竟。她大叹一声:“她劈腿啊!”

他又笑了笑,并点头“嗯”了声。

她连连摇头,简直不敢置信。她说:“我可太佩服您了!跟一个劈你腿的人,还能有说有笑?”

他故意蹙起眉头,反问她:“不然呢?把她当靶子,见一回,万箭齐发一回?”

她也笑了起来,称赞他:“我才知道您的心胸原来是这么的宽广!”

他故作无奈地叹息:“我也想心胸狭窄啊,可为了一个已经不爱我的人而产生一种怨恨的情绪,我认为很不划算。”

她认为他的话是有道理的,可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很高。

她问:“所以一说分手,你就把人家放下了?”

他将这个问题认真想了一想,然后回答她:“也是难过了几天的。”

她“啧啧啧”了几声,推断:“三年的感情,就只难过了几天?可见你也没有多爱人家。”

他不完全承认,只说:“都准备结婚了,还不算爱?”

她完全不赞同,反问:“准备结婚就是爱啊?”

他直接改口,表示:“结婚也不见得就是爱。”

她幽幽叹气,然后说:“对。没错。结婚也许是受家庭胁迫。”

他哈哈一笑,自辩道:“我可没有戳你伤口的意思。”

她睨了他一眼,问:“您是不是也笑话过我?”

他明知故问:“笑话你什么?”

她头一回在他面前,不,更准确地说,是来深圳后头一回在人前提及那一桩旧事。

她说:“结婚前夕被悔婚啊。”声音是出乎意料的轻快。

他先是说:“我没有。”旋即又说,“我笑话你,岂不是等于笑话我自己?”

她并不是非要弄清楚他在这事儿上到底有没有笑话过自己。日子久了,当初哪怕是天大的笑话,也成了旧闻,总会过去。何况她在遥远的南方,京城中的风波是非,她关注得很少,同样,她也希望不要有人关注自己。

她对他说:“我可做不到像您这样,坦然自若地与对方谈笑风生。”

他认为:“做不到就做不到呗,这又不是必须完成的任务。你一个姑娘家,怎么高兴怎么来,怎么舒坦怎么过。”

8

十一点半,梁爽敲开甘甜办公室的门,问她愿不愿意同她们这群热爱工作也热衷传播正能量小道消息的秘书、助理们一道去对面新开的新疆菜馆吃手抓饭。

甘甜表示,自己对手抓饭很有兴趣,可不巧的是,她十分钟前被人约饭了。

梁爽笑嘻嘻问她:“是谁?”

邀约方是她姨妈的女儿,姜嬿嬿。

她的这位表姐,常年生活在国外,只每年回京或是回沪小住上三两个月,时间算不得长,但在这算不得长的时间里闹出的动静,时常让人下不了台面。

汪一琢悔婚时,家中老老少少们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先前就不看好这门亲事的,觉着这亲结不成才最好,虽然丢了脸面,但自家的宝贝姑娘没送到火坑里;而另一派,是先前极力赞成两家联姻的,因被汪一琢狠狠打了脸,怨气颇深,大有一副与汪家势成水火、你死我亡的架势,而姜嬿嬿,作为以“我就是道理”为准则的姜家的杰出代表人物,想当然的,与汪家众人,尤其是汪一琢本人,势不两立。

在她勤恳工作且无缝连接地穿梭于各种学习兴趣班,几乎忘掉自己被人悔婚这件丢脸的事情时,她的好表姐,姜嬿嬿同志,在华夏集团的慈善晚宴上,丝毫不顾忌主人家的身份地位,当着众多名流的面,十分不客气地羞辱了汪一琢以及汪一琢的太太易晓雾。

说实话,她对头脑简单、性格冲动又横行霸道惯了的姜嬿嬿会有此举并不感到意外。

可是!

可是这么一闹,她一个远在深圳的人,霎时又被推到了风暴眼里。

她被迫接听了许多慰问电话,也被迫再次接受了来自大家的同情。

作为肇事者的姜嬿嬿,特意从上海飞到深圳探望她。

姜嬿嬿将当时的情景绘声绘色复述给她。

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最后,她认认真真与姜嬿嬿商量。

“我和汪一琢的事儿已经翻篇了,咱以后再别提他了,成吗?”

姜嬿嬿先是怔了一怔,随后答应了“好”。再随后,认为既然“翻了篇”就应该向前看、向上看的姜嬿嬿不遗余力地给她介绍新朋友。

她不想结识什么“新朋友”,一次又一次婉拒了姜嬿嬿的好意。

何晓蕊向来不赞成“借用一段新感情走出旧故事”。何晓蕊认为,虽然这场失败的恋爱的主责不在她,可她有自我蒙蔽、自我欺骗的重大嫌疑,她应该趁此机会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然后擦亮眼睛,以免遇到下一个人时重蹈覆辙。

她自我反省了很长一段时间。

孤身一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头。

今年开春,结束深圳冬休之旅的甘爷爷在回北京前与她长谈了一番。

甘爷爷倒没有正面催促她寻个男朋友结婚生子。甘爷爷只说,希望她能找到一个愿意容她随时随地撒娇胡闹的人。

她笑嘻嘻说,自己可以随时随地在甘爷爷和甘爸爸面前撒娇胡闹。

事实上,她自小到大都不太懂得如何撒娇,胡闹也几乎未有过。

徐明鉴提醒她:“撒娇女人最好命。”

她认为他说的很对,但同时表示:“我是学不会撒娇的,这辈子可能都学不会。”

徐明鉴莞尔一笑,隔了片刻,告诉她:“你爷爷派了个任务给我。”

当时他们刚结束一顿商务宴请,正沿着深圳湾散步。

夜里的海风十分清凉,拂面而来,将萦绕在周身的淡薄酒气轻轻吹散开。

她反问他:“让您介绍‘新朋友’给我认识吗?”

他笑而不答。

两日后,徐明鉴给她介绍了第一个“新朋友”。

出于礼貌,她去见了这位“新朋友”。

其实场面并不尴尬刻意。

因徐明鉴还邀约了许多老朋友,又是搞户外烧烤,一众人呼呼啦啦,很是热闹。

她与那位新朋友也是聊了一阵的。

没成是因为新朋友不吃蒜。

她能理解旁人,尤其是南方人不吃生蒜,可烧烤这等美食,好比烤茄子、烤海鲜贝类,不放蒜蓉,那还怎么入口?

这个不成,徐明鉴很快又安排了第二个“新朋友”和第三个“新朋友”。

三回都没成后,徐明鉴对她说:

“你太挑剔了。”

她反驳:

“是您没用心遴选。”

他不承认自己没有用心为她遴选“新朋友”。他说:“我自己找女朋友都没有为你找‘新朋友’这么认真。”

她表示:“反正我也没见过你找女朋友,自然不晓得你为自己找女朋友时会有多认真。”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到深圳这一年多、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时常这样似笑非笑地看她,她应是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一似笑非笑,可不知怎的,恍然间,心里竟生出了些异样。

她故作轻巧地将脸转向别处,并故作无奈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她不晓得他是怎么理解自己的这一声叹息,但大概率,他以为她是在慨叹“新朋友”的质素不高,没有能入她眼的人出现。因为很快,他又给她介绍了第四个、第五个“新朋友”。

可能是结识“新朋友”的频率过高,而吹八卦消息的风儿又不辞劳苦地北上入京。

闻得风吹草动的何晓蕊打来电话询问她情况。何晓蕊好奇:“你怎么突然开窍了?”

她笑答:“年龄大了,心里慌了。”

何晓蕊呸她。

她咯咯笑了一阵,几乎是将对面沙发上坐着的第六位“新朋友”当成了空气。她问何晓蕊说:“你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何晓蕊告诉她:“徐明鉴的外甥女从卫视调来我们台了,还跟我一个栏目组。那小姑娘整天叽叽喳喳的,都不需旁人打听,家里的大小事啊,都被她主动抖搂出来。她说她舅舅,人好心善。”

她忍不住蹙眉,笑问:“人好心善啊?”

何晓蕊接着说:“她说她舅舅,人好心善,明明自己一把年纪没个着落,还在为‘别人’找男朋友的事操心劳累,将族中子弟筛查了个遍不够,还将同学朋友们家中的子弟也筛查了一番,就为了给这个‘别人’寻个称心如意的郎君。我对徐明鉴这人吧,了解不太多,可觉着‘人好心善’这四个字用在他身上,真真是有些别扭的。出于好奇,我就问了句,这个‘别人’是谁。小姑娘悄悄告诉我,这个‘别人’是前几年被汪家悔婚的那位甘小姐。我一听,感觉特别震惊。一则是,你和汪一琢的事都过去这么些年了,这小姑娘竟还知晓记挂;二来吧,也不知这小姑娘是真傻还是装傻,她不知道我和你关系要好?在我面前说这些是非?第三,是最让我震惊的地方,你居然‘相亲’了!还相了很多回?”

她听了这番话,不禁哑然失笑。

她一直认定徐明鉴在为她介绍“新朋友”这事上的态度并不认真诚恳。他总是在特别随意的场合、特别随意地引入“新朋友”,仿佛真的就只是介绍一位新的朋友而不是介绍一位可以发展感情的男性朋友给她。

可实际上,他对这事好像抱有十万分的真诚。

她心里有种形容不出的复杂感觉。

两日后,她在集团内部餐厅见到徐明鉴。

这种复杂的感觉仍萦绕在她心头。

她想躲着他。

他却将她叫住。

落座后,他把自己餐盘中的那碟清炒螺片端给她。

他想知道她如何评价他给她介绍的第六位“新朋友”。

她稍稍怔了一怔,回想起两日前的那场会面。

那是她第一次单独与“新朋友”见面。

“新朋友”姓窦名智,稍长她几个月,在市政某部门工作,祖父是南下干部,父母在城中颇有些地位名望,虽与她的家族不能比肩,但综合情况尚算优加。按常理,这等见面,应是呼呼啦啦许多人,可偏巧那日徐明鉴不得空。

徐明鉴问她,怕不怕单刀赴会,若是怕,可以等他从珠海回来之后再约时间。

她不想自己在他面前总如一个需要人时刻看顾的小孩子似的,所以拍拍脑袋,说与“新朋友”见面吃饭不是什么问题。

他像是不放心,追问了一句:“真没问题?”

她说没有。

结果,在与窦智吃饭的间隙,她接到了何晓蕊的电话。

何晓蕊吧啦吧啦与她说了一通话。

她听完了那一通话,整个人更加心不在焉了。

现下,徐明鉴问她对窦智有何评价。

她只能敷衍地表示,还行。

徐明鉴顿了一顿,随后笑了起来,说:“能从你嘴里讨得‘还行’二字,说明他确实‘还不错’嘛。”

她没有回应他,只低头吃着螺片。

这螺片肉,又老又硬,嚼起来费劲。

后来,她与窦智吃过几次饭。

有次,窦智邀她去撸串。

那时已是盛夏。

她在加班,坐在有冷气的办公室里时间久了,又冷又饿,就应了窦智的约。

怎料,竟去了那家她和徐明鉴常光顾的烧烤店。

窦智并不知道她是这里的常客,直到老板不打招呼给他们这桌上了两串焦香四溢的烤羊腰子。

窦智不吃烤羊腰子。

她将两串烤羊腰子趁热吃完,心里升腾出了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她有点想将这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告诉徐明鉴,但掏出手机,编写好了内容,又作罢。

她想,他回了北京,北京有那么多好吃的烤羊腰子,他大概是不会再想念这里的烤羊腰子了。

9

甘甜和姜嬿嬿约在公司附近的一家西餐厅见面。

这次见面,原本应该是在几日前。

那晚,是家庭聚会,可也赶上公司的年会。

甘甜如今属于一定级别的领导层,不好缺席公司年会,只能向家中长辈告假。

因此,特意从上海赶来北京参加家庭聚会的姜嬿嬿没能如愿见到她。

姜嬿嬿说择日再约她。

今日便是这个“择日”。

她并不是沉静婉约的性子,但在姜嬿嬿面前例外。

两姐妹面对面坐一张方桌吃午餐,远距离看去,画面像是她在接受姜嬿嬿的谆谆教诲。

姜嬿嬿吧啦吧啦说了一大通,连餐盘里的和牛里脊都没顾上吃,最后将话题兜到结识“新朋友”一事上。

姜嬿嬿说:“我找人摸清了窦智的底,虽然目前来看好像配不上你,但很有发展潜力。”

她听了十分惊讶,无奈嘴里塞满了食物,一时吱不出声,只能蹙眉挤眼地看着姜嬿嬿,大意是“你从哪儿知道窦智这个人的?”以及“你摸人家的底细做什么?”

姜嬿嬿善解她意地回答:“你都跟人见了几回面了,还指望旁人不晓得?至于摸他的底,也只算是常规做法,换作以前,我肯定找人去暗访他的同事朋友和前女友。不弄清楚其人其事,我都不放心。”

她咽下了嘴里的食物,略有些不满地抗议:“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

姜嬿嬿自有道理:“男女朋友不都是从普通朋友发展起来的?第一次见面就勾搭上的,那属于见色起意。”

她表明:“我都回北京几个月了,和他早没联系了。”又吐槽,“你这消息也太滞后了。”

姜嬿嬿认为:“距离算什么问题?职务调动还不就是一天半天的事儿?”

她连声叹气,然后正正经经说:“距离不算问题。问题是,我不喜欢他啊。”

姜嬿嬿心里其实是看不上窦智的,听她这么一说,反倒高兴了起来。姜嬿嬿笑呵呵问:“那我给你介绍别的‘朋友’?”

她拒绝:“不用。”

她又稍稍抬高了音量:“姐!我想清静清静。”

姜嬿嬿揶揄她:“你都清静好几年了。”

她不好反驳这话,只能说:“我又没有立志去尼姑庵度过此生。遇到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我会跟他结婚的。”

姜嬿嬿又问:“那你跟我说说,这些年,你是难在了‘你喜欢’,还是‘喜欢你’上?”

唉!爱情它是个难题啊。

甘甜将自己的胃撑得满满的,在回公司的路上又给自己买了杯热波波牛乳茶,双份糖的甜腻从口腔一路滑进肠胃里,满足感油然而生。

其实她从前是不爱喝奶茶的,也不怎么爱咖啡和茶。天冷时饮度数高些的酒类和热水,酷暑燥热时饮度数低些的酒类和冰水,便能解决所需。时不时想念奶茶的甜腻,是从去深圳的第二年才开始的。

那时,她通过各种学习兴趣班,尤其是消耗体能的学习兴趣班将自己操练得精瘦。

按后来徐明鉴的话来说,就是:“与我上一次在饭局上见到的你相比,可以用‘判若两人’来形容。”

徐明鉴说这话时,她正在喝少冰少甜的牛乳波波茶。

她觉得这“少甜”实在太甜,下回应该选“少少甜”。

她对徐明鉴说:“你说的‘上一次饭局’已经是一两年前的事了。”

他不管这个时间线。他说起自己调来深圳总部后,在集团大厦的大堂里与她偶遇,她毕恭毕敬称呼他为“六叔”一事。他表示:“我当时真蒙了。心想着‘你这姑娘,你谁啊?上来就认亲戚?’”

她轻轻睨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埋头喝少冰少甜的牛乳波波茶。

他见她一副半信不信的模样,便说:“那回吃饭,你身形还略有些圆润,绷着一张娃娃脸,一副满桌子人都不愿待见的模样,别人逗你,你也是似笑非笑的,特别是罚的那三杯酒,就跟让你喝毒药似的。”

她又轻轻睨了他一眼,但没再继续喝少冰少甜的牛乳波波茶。

她默不作声。

她回想起那一回吃饭前的一些事。

对于那“一些事”,她记得倒也不是特别清楚,甚至可以说,很模糊。总结来讲,就是她和汪一琢闹了点矛盾,当然,吵架这种事,他们是不曾有过的,他们有的通常是冷战。

何晓蕊对“冷战”一词不认同。何晓蕊说:“他单方面冷着你,只能算是‘冷暴力’。”

冷不冷暴力的,如今已不可追究,也没必要追究了。反正,那一回吃饭,她因为被汪一琢晾凉了,所以心情也拔凉,没顾得上在一众人面前挂出笑脸。不承想,有朝一日,会被徐明鉴拿出来说事。

徐明鉴倒也不爱翻旧事来说,况且,她与他共同的旧事,本就没几件。

可能也正是因为没几件共同的旧事,反而能让她在他面前较为轻松自在。

他们关系的亲密程度,大概可算是从十度角、二十度角、四十度角、七十度角直至九十度角上升。

亲密关系的最顶点,是在他给她介绍窦智这位“新朋友”之前。而在这之后,她与他关系的亲密程度逐日下滑。

她那位偶尔拥有敏锐触觉和时时刻刻拥有好奇心的助理梁爽,发现这一点端倪后,旁敲侧击地问她是不是同徐明鉴闹了什么不愉快。

她反问梁爽:“何以见得?”

梁爽说,这几日没从她口中听到徐明鉴的名字。

她又反问梁爽:“我经常提他吗?”

梁爽认真点头。

她发了会儿怔,随后告诉梁爽:“以后会更少提到他了。”

梁爽不解,问为什么。

她答:“他马上要升迁去北京了。”

徐明鉴要升迁回北京的消息,其实早两个月就有流传,但亦真亦假的各种消息本就是满天飞,她总不能把它们都当真,况且徐明鉴本人从未承认过,所以她也从未放在心上。

事实上,后来回想,可能是她蠢笨,明知道徐明鉴这人说话留三分,他不正面承认的消息,并不等于就是假的。

她得到确切消息,知晓他定是要回京了,是在和窦智第一次见面时。

何晓蕊给她打电话,开口就告诉她,徐明鉴要回北京了,然后吧啦吧啦讲了一大通。

她听完何晓蕊的一大通话,整个人有点发蒙。

她蒙了两日。

两日后,她在集团内部餐厅遇到他。

她费劲地吃完难嚼的螺肉片,然后问他:“您要回北京了?”

他说是。

他不常这般干脆利落地回答问题。

她怔住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要不跟我一块儿回?”

她有点恍惚。

她并不是不想念北京,只是对于回北京这件事,总像是还缺点什么。

她问他什么时候走。

他说具体时间还未知,但左右不过是这两个星期内的事。

她轻声叹了句:“这么快。”

不知他是真的没听清她的这一声轻叹,还是装作没听清。反正他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他这一追问,弄得她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自在。她改口说,要在他走之前请他好好吃顿饭。

他于是笑问她:“‘好好吃顿饭’的标准是什么?”

她说:“不醉不归。”

他又笑了一笑,说道:“那你应该说‘请您好好喝顿酒’。”

但最后,她请他吃的那顿饭,没能不醉不归。

调令下来后,想请他吃饭的人多如牛毛。他只能挑拣了其中一部分人,而她作为他的“侄女”,也总受到各方邀请一并参加饭局。

有日晚饭过后,她借着酒劲在他面前哀怨长叹,说再有一两日,他就回北京了,可自己许他的“酒菜”却还没能吃喝上,怕是只能等到往后,往后的不知某一日,才能兑现这个许诺了。

街边路灯明亮,还有各色霓虹映衬,可她眼中起了些许迷离,一时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晓得他的目光肯定是落在自己脸上的。

她觉着,自己的近视和散光大概是加重了度数,改天应去配一副眼镜戴上,不能再逞能假装自己是个能将一切人事物都看得通透的明白人。

她也觉着,以他的心性,八成会说一句“等到往后,这酒菜是得加利息的”,可他说的是:

“明晚。明晚我没有约。”

她问他还有没有想一块儿吃饭但一直没能排上号的人,如果有,明晚可以一并叫上。

他说没有。

她重提“不醉不归”。

他笑着说好。

结果,两个小时后,她来了例假。人蜷缩在床上,体内各处细胞隐隐作痛,连脑袋都是痛的,难受的劲儿到翌日中午才稍稍舒缓些。

去到饭馆,她遗憾地告诉他,自己没办法陪他不醉不归了。

他见她拎了两瓶白酒前来,笑问她,是不是打算让他醉到错过明日的航班。

她说,一瓶酒不足以表现她的真诚,但又说:“喝多少算多少。”

开瓶后,她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

她颇有些正经地端了杯敬他,说谢谢他这两年对自己的照拂。

他却不肯端杯,说自己能力有限,“照拂”二字实不敢当。

她于是改口,称:“谢谢您这两年带我吃喝玩乐。”

他这才端杯,却说:“是我谢谢你这两年陪我吃喝玩乐。”

她一仰脖子,饮完杯中酒,又要给自己添一杯。

他拦住她。

她说:“只喝三小杯,没关系的。”

他看了看她,随后主动帮她添了酒,但只添到酒杯的三分之二处。他说:“姑娘家家的,别喝太多酒。尤其以后我不在,有些酒局能不去就别去了。”

她说看情况。

他抬眼盯住她。

她又端起了酒杯。这回是祝他工作顺利,步步高升。

他应了她的敬酒。

前两杯酒,她喝得急促,第三杯她一直留到了最后。

那时,他已喝下了七八两白酒,舌头虽还捋得直,但酒精缠绕神志,已有要醉的趋势。

她端杯敬他,可说不出什么由头。但算起来,两年间,他们喝了许多次酒,互敬了许多杯酒,常常是不需要什么由头的。

彼此默不作声地喝完了一杯酒。

然后,结束了号称要“不醉不归”的饯行宴。

10

波波牛乳茶虽然甜腻,但甘甜在不知不觉间就将它喝完了,回到办公室时,手里就剩下一个空杯子。

梁爽给她打包了一份新疆酸奶,见她手里拿着惯喝的波波牛乳茶,笑道:“有双份糖的奶茶打头阵,你一定会觉得这酸奶酸得够呛。”

她接过梁爽递上前来的酸奶,并道了谢。

诚如梁爽所言,因为前头喝了甜腻的奶茶,后续的这杯酸奶喝起来还真是格外格外的酸。

她向来不爱吃酸的东西,至于甜,也是近两年才喜欢上的。

而对于“甜”的这份喜欢,与地域相关,与徐明鉴也相关。

说起来,徐明鉴是她见过的最嗜甜的异性。

涮肉的芝麻酱里掺两大勺白糖,随时随地从兜里掏出各色软硬水果糖,下午茶从不喝咖啡,只喜欢甜腻的奶茶,去到糖水铺,就更是不加节制,双皮奶、杨枝甘露、糖不甩……不吃三样以上决不罢休。

她初见他如此,心中虽惊诧,但不便多问,后来相熟,她就不顾忌了,说他这般嗜甜,委实不太符合他男性领导的身份。

他抛出缘由:

“我低血糖。”

她认为他在扯淡。

后来,事实证明,他就是在扯淡。

她无意中瞄到了他的体检报告,各项指标比她的不知道正常多少倍。

他就是纯纯粹粹的嗜甜。

嗜甜的徐明鉴不理解她为什么不爱甜。他直言:“你真是白白浪费了‘甘甜’这个好名字。”

彼时,她在他的引导劝服下已开始喝正常甜度的奶茶。她觉着,正常甜度的奶茶虽然有一些发腻,但掺杂了沙冰后也不算特别腻人,很适合作为一顿饱餐后的ENDING。

她从只肯喝少甜的奶茶到只想喝双份糖的奶茶,大概用了一年时间。

李佩琪见她染上了嗜甜的毛病,时常提醒她:“紫外线和糖是加快女人色衰老去的两大杀手。”

她对色衰老去并不是特别在意,但凡是个由细胞构成的生命,都有灰飞烟灭的一日,色衰老去又算什么?

李佩琪夸她心态好。

她对李佩琪说:“你是没见过我心态崩塌的样子。”

李佩琪于是问她:“你心态崩塌是什么样子?”

她本想将自己当年被悔婚后的种种困苦与心酸难过说与李佩琪,可她认认真真回忆了半晌后,发现自己竟记不得那时的心情了。

她似乎,在不经意间,不由自主地淡忘了那一段卑微有余、快乐缺失的感情和那一些伤害了她也同样伤害着汪一琢和易晓雾的时光。

李佩琪见她久久不出声,便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转口问她:“你最近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她从旧日思绪中抽身而出,回答李佩琪:“没有啊。”

李佩琪疑问:“那为什么总是皱眉不展,一副幽幽怨怨的模样?”

她说:“工作忙碌。”

李佩琪轻笑着睨了她一眼。

她感到有些不自在了,将目光瞥向远处的海面。

日历上已入秋,可这座城市仍然燥热,夜间的海风没有丝毫凉意。

两人在栈道上信步走着。

李佩琪突然来了句:“也不知徐总在北京站稳脚跟了没有。他走之前可答应了我,等我有空了去北京玩,要全程接待的。”

她告诉李佩琪:“他的根本来就在京城,你随时去,他都能管你吃好玩好。”

李佩琪问她:“你说,他资历这么浅,北京那些老总能服他吗?”

她坦言:“这才去了一个月,大概率是还不能够的。”

她说得不算特别直白,但她心里想得明明白白,旁人不算,与徐明鉴平级的甘小姑肯定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的。

其实她考虑过,在甘小姑面前为他美言几句,可若是甘小姑问她为何要帮他说话,她总不能告诉甘小姑,因为他们时常在一起吃喝玩乐,所以交情匪浅吧?以甘小姑那个爱刨根问底的性子,定是要追问她为何要跟徐明鉴一起吃喝玩乐。若真这么问了,她觉着自己九成九说不出一个合理的缘由。

她估摸着,以徐明鉴的聪明劲儿以及徐家在集团内的根基,一个月时间不够他收买人心,但三五个月后,情势必会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几日后,甘小姑到深圳出差。

姑侄见面吃饭谈天。

席间,甘小姑主动提到徐明鉴。

甘小姑说,徐明鉴的谋算颇深,在深圳这两年,因为对她多加照拂,竟讨得了甘爷爷的信任,此番升迁回京,甘爷爷出的力,比他徐家出的力还多。

她怔了一怔,接不上话。

甘小姑又说:“他倒也是个知分寸的人,此番回京,待我十分客气,凡事都先来征询我的意见。我虽不太待见他,可这伸手不便打笑脸人,况且你爷爷喜欢他,我总不能同你爷爷唱反调。几个回合下来,他悄悄地就占了上风。”说罢,甘小姑一声长叹,“后生可畏啊。我这前浪怕是快要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她宽慰甘小姑:“您是自个儿不愿意离开北京,不然的话,早都升迁到深圳了。”

甘小姑一笑,承认说:“我在北京生活惯了,除了北京,哪儿都不想去。”随后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北京?”

她说:“我挺喜欢深圳的。”

甘小姑开始劝她回北京,絮絮叨叨抛出许多合理不合理的理由。

她听得头脑发胀,松口表示,会认真考虑。

她一松口,家中老老少少们就开始轮番上阵劝说她回北京,连徐明鉴都加入了这一阵营。

徐明鉴给她打电话,问她日子过得可还习惯。

她觉着他这问题很是奇怪。她说,自己扎根深圳三年有余,怎的还会不习惯?

他笑了一笑,随后将问题补充完整,问她,少了他以后,日子过得可还习惯。

她很快就答:“没什么不习惯的。”

虽本也是开玩笑的话语,可因着她的口气有一些生硬,连无线电波都散发出一阵尴尬。

其实,自他返京后,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之间的联系只有那么寥寥几次,而每一次,似乎都以尴尬收场。

她猜想他不会再想念深圳的烤羊腰子,也猜想他已回京城,没必要再因甘爷爷的嘱咐而关心关爱远在千里之外的她的成长进步以及喜怒哀乐了。

她承认,少了他的日子,她的确不太习惯。但习惯本就是养成的,她既然可以养成日子里有他的习惯,自然也可以回到日子里没有他的习惯。

她认真工作,认真投入各种兴趣班,后来,十分不幸地,接连生了两场不大不小的病。

先是感冒发烧住院,喉咙痛得几天讲不出话,紧接着又得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不过两天两夜,体重就掉了五六斤,整个人的精神气几乎被耗尽了。

甘妈妈从北京飞来看她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连胳膊都没力气抬起来。

甘妈妈红了眼圈,还落了泪,心疼自家闺女独在异乡,寻常日子里的苦闷无处说也就罢了,生了病没人照料就真是太不让人放心了。甘妈妈再顾不得她本人是什么意愿了,直接报告了甘爷爷,说无论如何都要将她弄回北京去。

她身体虚弱,意志力也虚弱,象征性地抵抗了两句后,顺从了甘妈妈的意愿。

不知徐明鉴是从哪里得知她即将回京的消息。

在她忙着将手中的工作交接给继任者时,他打来了电话。

他没有问她为何会突然想通了决定回北京,他只笑着说,又要与她共事了。

她表示,她所在房地产公司距离分部的办公地略有些远,而她资历尚浅,怕没什么机会与各位大佬共商集团要事。

他说:“有机会的。”

他又说:“你回北京,我给你接风洗尘。”

为她接风洗尘这事儿,本就有许多人抢着做,而他出差在外,也恰巧不得空。

倒是他说的“有机会共事”,成了真。

集团给她提了一级,回京后,她有了旁听各位大佬共商集团要事的资格,只不过他仍出差在外,没能打上照面。

她以为自己的提拔是得了甘小姑的照拂,可甘小姑告诉她:

“你是我嫡亲的侄女,那么多候选人,我若是推荐你只会惹人非议,是徐明鉴在会上力挺了你,其他那些人或是看我或是看你爷爷的面子,才都没有再争抢。”

她有些恍然。

甘小姑又说:“徐明鉴这小子,也算是懂得投桃报李。”

她没有专程打电话向徐明鉴致谢。

她觉着,专程打电话向他致谢这等事,过于刻意。

她也觉着,待徐明鉴出差回来,请他吃顿酒菜,席间说上两句客套话,大概会更自然一些。

不过事出意外。

她回京后,更确切点说,是她和徐明鉴自三个多月前在深圳一别后,再次见面,却又是他帮她解围。

11

甘甜在办公室闲坐了一整个下午。

到快六点,天色都昏暗了,她才起身离开。

早上出门时,甘妈妈告诉她,老宅今晚有家宴,甘爷爷让她回老宅一趟。

她回京以来,参加了各种各样的宴请饭局,人人都好似想看看她如今是何模样,人人也都好似想将她重新测评一番,然后拉出去配一户上好人家。

她不太喜欢这感觉。

所以,在去甘家老宅的路上,她将车速控制在四十码上下。

北方的冬日,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光秃秃、干巴巴,远不及南方那些一年四季争相开放的花草树木惹人怜爱。

何晓蕊骂她矫情。

何晓蕊说她,吃了几年稻米,就忘记馒头烧饼的香气了。

她否认。她说自己很爱吃馒头,也很爱吃烧饼,尤其是牛街那家涮肉店的芝麻酱烧饼,她一口气能吃四个。

她说的是真真的实话。

上个月,她和徐明鉴去牛街吃涮肉。

两个人点了两盘牛肉、三盘羊肉,牛肚、虾滑和蔬菜豆腐各一份,外加五个芝麻酱烧饼,边聊边吃,竟一点菜肉都没剩下。

徐明鉴说她,回京以后饭量迅速恢复了北方习性。

她解释说,忙累了一日,连午饭都没顾上吃,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他十分好奇,问她:“我以为你如今是个闲职,不该有忙碌的时候啊?”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五个工作日,前四日都闲着,最后一日忙得起飞的那种闲职。”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听你这口气,对现状好像不大满意。”

她早已在先前某个饭局上谢过他的提携之恩,这会儿就不再说什么客气话了,直白地表示:“您出这么大力气,我哪儿敢不满意啊?”

他笑起来,并将桌上最后一个烧饼递给她。

他说:“我也有过你这么闲的时候。当个副职嘛,就该这么闲,不然你事事都看顾着,让你领导干什么去?”

她边嚼着烧饼,边连连点头,一副虚心接受他教诲的模样。

餐后,他提议去买杯奶茶。

无奈这附近本就没有几家新潮的奶茶店,加上已将近十点,夜黑风高的街头巷尾,连个人影都难见着。

他感慨这老城区实在萧索,然后驱车往城外去。

两人在车上胡扯淡,除了车外的景致不同,感觉倒像是回到了深圳。

当然,这种轻松自在的熟悉感觉,并非一开始就重回了的。

实际情况是,在那晚,他帮她解了李礼的围,并驾车送她回家的时候,他们之间,其实有那么一点莫名其妙的不自在。

他向她解释,自己是几个小时前才结束了一场漫长乏味且没有任何收获的出差之旅,飞机一落地,又被告知需出席某个商务宴请。商务宴请很是无趣,他被迫应酬,内心只想打瞌睡。

她见他精神头的的确确不怎么样,便信了他的话。但说不准是因为刚才又被他撞见了自己的窘态,还是因为旁的什么缘由,反正这会儿,她有点开不了口,就是开了口,不知同他说什么,毕竟,他们已有三四个月没见过面,距离上一回以尴尬收尾的电话联系也已过去月余。

而他,许是真累了,也不似往日那么多话,车内安静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他将她送回家。

翌日,何晓蕊打电话给她。何晓蕊先将前夜那些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都骂了一顿解气后,问她,是不是徐明鉴帮她解的围。

她说是,并说:“他恰巧经过。”

何晓蕊嘿嘿一笑,表示:“真是挺够恰巧的嘛。”

过了两日。

徐明鉴邀了集团里包括甘小姑在内的一众人为她接风洗尘。

重视程度,让甘小姑咋舌。

甘小姑问她,是什么时候和徐明鉴有了这等交情。

她瞟了一眼在席间谈笑风生的徐明鉴,低声同甘小姑说:“待我亲厚,既能在你面前讨好,又能取悦爷爷,还显得他这位‘六叔’关爱晚辈,一箭三雕呐。”

甘小姑略有些诧异,但转头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像在深圳时那样,常邀她一道吃喝玩乐。

她去了两回,表现都不咸不淡的。

到第三回,她拒绝了邀约。

然后,紧接着拒绝了第四回、第五回。

他终是发觉了不对劲。

某个工作日晚上,他打电话给她,说找到一家特别好吃的烧烤店,店里的烤羊腰子和深圳那家的味道如出一辙。

她对烤羊腰子的确心动了,但仍以不想动弹为理由婉拒了邀请。

他却说,自己已经到她家楼下了,她只需坐电梯下个楼,用不着其他多余的动弹。

如此这般,她再扭捏矫情,就有点对不住人了。

她裹了件黑不溜秋的长棉衣,披头散发地下了楼。

他见她这么模样出场,问她是不是准备睡觉了。

她坦白说是。

他感慨:“在深圳,有的人这个点才吃上晚饭。”

她则说:“在深圳,这会儿可能还穿着短袖。”

竟都是一副怀念那座城市的口气。

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这一笑,倒是让气氛松快起来。

诚如徐明鉴所言,这家烧烤店的烤羊腰子与深圳那家,味道几近相同。

一口咬下去,满足感油然而生。

他提议来点啤酒。

她嫌凉。

他又提议来点劲酒,并说喝了劲酒身子暖和。

他要了两小支劲酒,却只给倒她了小半瓶。

他说:“姑娘家家的,也别喝太多酒。”

她说:“那您没少把我当姑娘家。”

他笑了笑,没接话。

店家的烤羊腰子好吃,凉拌菜也好吃。

她将每一样食物都吃得万分认真,倒省去了些口舌。

他今晚话也不多,反而是端杯端得频繁,并且明显有“不胜酒力”之兆。

她问他是不是遇到了烦心恼人的事儿。

他先是否认,旋即又承认。

他说:“我感觉咱俩之间的情谊发生了变化。”

她一怔,未曾料想他竟会直白白抛出这样的言语。

她感觉尴尬。

他却丝毫不尴尬。

他说:“我思来想去,认为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比较妥当。”

她在他目光的注视下,不得不暂停吃食,端坐静听他的“亮话”。

他说:“我调任深圳之前,去拜会过你爷爷。老爷子给了我很多有益的建议,当然,也提到了你。他担心你一个人在深圳,吃不饱、穿不暖,担心你跑到离家遥远的地方偷偷伤心,悄悄自暴自弃,让我多看顾些你。我当时想啊,我虽担着你‘六叔’的这一称呼,可实际上,咱俩真是一点都不熟,况且男女有别。如要走心地‘看顾你’,真是件难差事。”

她看着他,觉着,他说得很是诚恳。

他接着说:“结果我发现,走点心去‘看顾你’其实没什么难度。你这人不骄不躁,和善又简单,行事还低调,一般情况下不会让旁人难堪,谁待你好,你待他只会更好。对吃食不挑剔,好吃的多吃点,不那么好吃的,你也能咽得下去,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都能架得住,不像有些自诩身娇肉贵的小姐,让在路边撸个串,简直像是要了她们的命。”

她反问:“您意思是我标准不高,好打发呗?”

他连忙否认,又说:“我因为稍长你几岁,又担了‘六叔’这一虚名,所以大家,包括老爷子,都认为在深圳这两年,我照拂你许多,也因此,老爷子待我亲厚。我回北京,确实与这‘亲厚’脱不了干系,但——”

说到转折处,他故意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

“但我并非是为了这份‘亲厚’才与你交好。我与你交好,是因为咱们脾性、喜好相投,三观也基本一致。我与你交好,是因为我也需要朋友。我承认自己是一个目的性比较强的人,但也不是每件事都因抱有目的才去做。”

他将话说得这么敞亮,她心里也敞亮了起来。

只不过,他今晚确实不胜酒力了些,才四两劲酒下肚,舌头就有些捋不直了。

她帮他叫了代驾,他让代驾先送她回家。

在车上,两人东拉西扯的,不知怎么又聊起了回北京这事儿。

他说,自己在深圳时劝了她两回,她都不为所动,一副此生就扎根在深圳的架势,怎么才过了三个月,就改了主意。

她反问:“你什么时候劝过我两回?”

他说,第一回是在集团内部餐厅,她问他是不是要回北京了,他说是,还邀她跟他一道回。

她差点没想起当时的情景,待想起来了,她说:“你就问了一句,算哪门子的‘劝’?”

他自有一套说辞。他说她当时神情恍惚,对他的这一句“邀请”置若罔闻,待缓过神,也只问他什么时候走。他对女人的心思了解得不够透彻,只怕贸然劝说她回北京会惹得她不高兴。虽然她很少不高兴,但真不高兴起来,着实难对付。

她不服,问他:“难道我什么时候甩脸给你看了?”

他搬出林淼淼来,一副责难的口气,说她为了一个完全不知根也完全不知底的外人与他置气,将他晾了好些日子。

她哑口无言。

12

关于徐明鉴指的“第二回劝”,甘甜倒是记得很清楚。

就是在他回京的前夜,她说要不醉不归,结果自己因例假上身只喝了三小杯的那次。

那晚,他也有些喝醉了,但未到醉到东倒西歪的程度。

她与他干了第三杯酒后,他提议沿着近海走走。

他说,今晚一别,怕是有一阵子吹不上深圳的海风了。

她穿着新买的、并不太合脚的高跟鞋陪着他走了大半个小时。

在这大半个小时里,他们没怎么说话。

其实,他们时常这样,在开阔的空间或是密闭些的空间,想谈天的时候就东拉西扯,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沉默休憩,反正气氛从来不会尴尬。

沿海栈道快走完的时候,他很随意地问起她,对他调任北京一事,有什么看法。

她愣了一愣,旋即脑子里开始组织语言,可组织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将语言串起来,甚至脑子里根本就是一团糨糊。她支支吾吾了一阵,最后只能吐了句:“是很好的事。”

真是寡淡又无力。

她心里直叹气,觉着自己虽不是巧舌如簧的人,可在这种时候、这种问题上,表现得如此嘴笨,实在有反常态。

趁着他还未再开腔,她又磕磕巴巴地补了几句话。

“您这升迁速度,是集团第一名。”

……

“总部的领导太多,去北京能独霸一方。”

……

“在北京,您人脉广,会比在深圳更如鱼得水。”

……

“深圳可有不少人指着您升迁得再快些呢。”

……

不晓得他是实在听不下去了,还是他本来就没仔细听她说话。

他打断了她,并抛出一句与她以上那些话完全无关的问题。

他问她:“要不,你也回北京吧?”

她没忍住,“啊?”了一声。

他不待她有其他反应,紧接着就抛出了许许多多的理由劝她回北京。

她听了一耳朵,可到最后,竟一条都没记住。

她像是被他的第一句“劝”给弄蒙了。

而他,费尽口舌讲了一大通,换来的,却是一脸发蒙的她,想来,心情好不到哪里去。

后来,就是在徐明鉴回北京之后,她认认真真反思了自己,觉着,自己当时的无所作为,甚至是毫无反应,可能确确实实浇灭了他的热情,以至于在他离开后,他们原本深厚的情谊日渐淡薄。

她十分后悔。

她曾想过,并且付诸行动想要修补与他的关系。

她主动给他打电话,对他工作和生活的近况表示了关心。

他用略显官方的语气对她的关心表示了感谢。

和窦智去那家他们常去的烧烤店吃烤羊腰子那晚,她回到住处后,给何晓蕊打了通视频。

刚审定完片子的何晓蕊听闻她吃了两串烤羊腰子,无比欣羡。

她说:“北京到处都是好吃的烤羊腰子。”

何晓蕊反驳:“才不是到处。”

她又说:“北京到处都是好吃的涮肉。”

何晓蕊又反驳:“这都十二点了,涮肉店早都关门了。”

她再说:“北京到处都是好吃的炙子烤肉。”

何晓蕊哼哼两声,说:“北京这么好,你倒是回来啊?”

她不吱声了。

何晓蕊问她:“和谁去消夜了?”

她懒得同何晓蕊解释窦智其人其事,于是扯谎称,独自去的。

何晓蕊笑话她:“徐明鉴一走,你就没别的伴儿了?”

她没好气地反问:“我一个人消夜还犯法了不成?”

何晓蕊嘿嘿笑说:“只要你不觉得寂寞,那寂寞就是别人的。”

她心情不佳,作势要挂断视频。

何晓蕊在屏幕那头嚷嚷:“我说你啊,你给我打视频,这才聊了几句啊,就想挂断?你这属于勾引了人,又不负责任地想跑路!”

她说:“我累了,想睡觉了。”

何晓蕊说:“手机自动美颜功能都补救不了你的气色。看来,你最近确实挺累的。”

她没好气地白了何晓蕊一眼。

何晓蕊问她:“跟我说说,你是身体累,还是心里累。”

她说:“我工作累。”

何晓蕊表示:“你要不打算跟我说心里话,说实话,那咱就晚安。”

她当真同何晓蕊说了晚安,然后关掉了手机电源并将它放得远远的。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

她觉着,心里空落落的。

她不确定这份空落落的感觉是否适合告诉第二个人。

而在甘小姑出差到深圳,告知她,徐明鉴因为两年间对她多加照拂,讨得了甘爷爷的信任,得以顺利升迁回京后,她认为,这份空落落的感觉,还是不要告诉第二个人比较合适。

她从前在看人这事儿上错过一次,吃了亏、丢了脸,还受了伤,她实在没有勇气再错一次。

当然,徐明鉴大概率也是想过修补与她的关系的。具体表现,就是他打电话给她,问她日子里少了他,她过得可还习惯。

那晚,她给他的回答是:“没什么不习惯的。”

她自认为对他的了解就算没有八九分,至少也有六七分,一听他开腔,就知道他喝酒喝到了什么程度。

他带着七分醉意说酒话。

而她,带着三分清冷,说谎话。

她说不准,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徐明鉴的。

至于对徐明鉴的好感,她很肯定,是产生于他帮她弄走了当众向她示爱的李礼那一刻。

她觉着,他弄走李礼的姿势十分的干脆利落。

她觉着,那一刻的他,很担当得起自己叫他一声“六叔”。

倒是他,对“六叔”这一称呼,不是特别满意。

在他们的情谊刚开始升温的那阵子,她总是礼貌地称呼他为“六叔”,他则总是委婉地向她传达着“我只比你大几岁而已,当着熟人的面,叫我‘六叔’没问题,可当着生人的面,就没必要把我叫这么老了吧”的意思。

了解他的意思后,她就不怎么唤他“六叔”了,只偶尔,当他故意打趣她,或是她故意要打趣他的时候,才会搬出“六叔”这两个字。

集团内也有个别人质疑他和她的叔侄关系,比如李佩琪。

李佩琪三番几次感慨:

“亲叔侄都没你们这么要好!”

“许多男女朋友也没你们这么要好!”

“你们这么要好,为什么不来一场‘禁忌恋’?”

她听到李佩琪说这话时,正在喝波波牛乳茶。吸管略有些粗,她一个不小心,吸了好些颗波波到嘴里,又很不走运,那好些颗波波们,一溜儿地滑进了喉咙里。

她有些艰难地将它们咽下,向李佩琪解释:

“我和他的情谊是亲情与友情的混合体,自然要比寻常情谊深厚一些的。”

李佩琪看了她两眼。

她故作淡定地迎接了李佩琪狐疑的目光。

李佩琪没表示相信她,但也没有揪着这事儿不放。

后来,她决定回京。

李佩琪给她饯行。

两人去吃日料。

现场磨制的芥末又呛又辣。

两人边吃边飙眼泪。

李佩琪劝她:“你肠胃还没完全好,少吃点。”

她则怨李佩琪:“明知道我大病未愈,还请我吃日料?”

李佩琪解释:“徐明鉴说你爱吃这家的金枪鱼腩和鮟鱇鱼肝。”

她看了李佩琪一眼,故作随意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好像是刚入夏的时候吧。你出差了,不在,我忘了是谁请客,反正挺多人的。我正好跟他挨着坐。金枪鱼腩端上来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说,‘甘甜最爱吃这个。’我当时啊,还打趣他来着,说他把你的喜好记在心上了。他说,你这人不挑剔,喜好也不是特别多,很好记。”

她边听李佩琪说着,边送了块金枪鱼腩进嘴里。

芥末又沾多了些,她又被呛得直飙眼泪。

李佩琪问她是不是故意借着呛人的芥末光明正大流眼泪。

她睨了李佩琪一眼。

李佩琪呵呵一笑,说:“我就知道,他走之后,你肯定是留不久的。”旋即,问道,“你当初跟他一块儿回北京多好,还省得这几个月‘人在心不在’的。”

她倔强地表示,自己回北京,和徐明鉴半点关系都没有。

李佩琪劝她:“甘甜,为难谁都可以,别为难自己,跟谁过不去都行,别跟自己过不去。”

她回京后,何晓蕊也时常这么劝她。

何晓蕊说:“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如若遇到相互喜欢的人,那就及时行双倍的快乐。千万别和过去纠缠,也千万别和未来错过。”

前两日,她与何晓蕊见面。

何晓蕊说:“我对徐明鉴这人吧,确实没有太多好感,可这就对了啊,我作为你的好朋友,要是对你的心上人有好感,那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啊!”

她呸何晓蕊。

“谁说徐明鉴是我的心上人了?”

何晓蕊反问她:“他要不是你的心上人,你怎么会为了他,三番两次爽我的约?”

她喊冤。

“第一次爽你的约,那是因为他们家请我们家吃饭,我能不去吗?”

何晓蕊认为:“他们家请你们家吃饭,又不是他们家单独请你吃饭,你们家人那么多,你去不去有什么打紧的?你知道林画演唱会的门票有多难抢吗?你为了吃那顿饭,连你崇拜多年的偶像都不要了!”

她表示:“我后来不是专程陪你去上海看了演唱会吗?”

何晓蕊哼哼唧唧表示:“对,专程陪我去上海看林画的演唱会,结果那么那么的凑巧,人家徐明鉴就在杭州,还喝得烂醉如泥,医生护士都救不了,只等着你去给他端茶倒水。”

她说:“我可是叫你一起去了啊!你自己不去的。”

何晓蕊反问:“我去干吗啊?当节能灯吗?”

她说不过,只能加大音量喊她大名:“何晓蕊!”

她们是在幽静的西餐厅共进午餐,这样的高声,引得周围两桌客人侧目。

何晓蕊睨了她一眼,责怪道:“我好歹是个公众人物,你能不能不要在公共场合拉垮我的形象?”

她哭笑不得。

何晓蕊幽幽长叹,说:“都是成年人了,一层破窗户纸,还扭捏半天不捅破!”

13

她和徐明鉴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在甘甜和何晓蕊见面吃饭的翌日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终于被捅破了。

说起来,这层窗户纸,被捅破的情形十分有戏剧性。

简单来说,就是她接受了一位远亲的饭局邀约,而这位远亲还请了自己的近邻徐明鉴,所以她和他很凑巧地在城郊同吃一锅炖鱼。

他们的交际圈重叠指数高达百分之六十,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桌吃饭喝酒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稀奇的事情是,李礼也与几个朋友来吃铁锅炖鱼,并被老板安排坐在了他们隔壁桌。

李礼倒是个懂礼貌的孩子,见到徐明鉴,主动向他问好,也主动与她打了招呼。

李礼对她说:“早先有人同我讲,以我舅太姥爷为中心,画一个直径三米的圆,在这个圆里面,九成九能见到甘家妹妹,我还不信,今晚算是亲眼见证了。”

她与徐明鉴恢复旧日情谊后,或因公,或因私,倒真是时常在一块儿吃喝。

因在深圳那两年,他们也是如此相处,并未见有什么人对此非议,所以从未想过避讳。只不过,北京这地儿到底与深圳不同,孤男寡女的,被不同的熟人撞见了两回,就飞快地生出了一大串是非。

按不成文的规矩,晚辈的是非,是不应该传到长辈耳里的。毕竟传播是非的人多少还是有些道德底线、懂些分寸的,可大概是因为徐明鉴的辈分高,所以传播是非的人将是非说与甘小姑,并不算有违操守,至多算是打了擦边球。

前几日,就是公司年会那日。

她大大方方向徐明鉴等人问了好,刚要去吃点东西填肚子,就被甘小姑截住。

甘小姑将她拉扯到一旁,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她被甘小姑一本正经地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摸不着甘小姑是要干什么。

她问甘小姑:“我脸上的粉没抹匀?口红涂歪了?衣服没穿对?还是,有眼屎?”

甘小姑摇头,可刚要开口,有两位不那么识趣的人凑了上来。

甘小姑只得先应付那两人,并低声对她说,年会结束后要同她聊聊。

她长这么大,甘小姑从未同她聊过什么重要话题。

她觉着,甘小姑可能是想让她擦亮擦亮眼睛,看看年会上有没有合眼缘的青年才俊。

她对青年才俊也不是完全没有兴趣,只是,在饥饿的状态下,她作为一个红尘客,对各色美食的兴趣显然要更浓厚些。

甘甜陆陆续续吃了许多食物,热的、凉的、冰的,酸的、甜的、辣的,它们混杂在她的胃里,导致年会才进行到一半,她就撑不住了。

好在她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物,也没有上台领奖的机会,趁着一桌人不注意,遁走并不是件特别突出的事儿。

她在洗手间耗了十几分钟,好不容易松爽了些。刚对着镜子整理好仪容仪表,前脚踏出洗手间的门,肚子又不行了。来回折腾了三次,腿都软了。

不晓得徐明鉴是怎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待她第四次从洗手间出来,看到他站在走廊的拐角处。

他问她:“怎么了?”

她冲他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我先撤了。”

他走上前来,扶住她的胳膊。

她周身还真是发软,被他这么一扶,顿时感觉有了依靠。

他说:“我送你。”

她抬眼看他,说:“年会还没结束呢。”

他不理,而是问:“看你刚才没顾忌地吃,是不是吃坏肠胃了?”

她说:“大概是。”

他载她到附近的药店买了些药,并向店家要了温开水给她服药。

药是吃下了,可药效不可能立即发挥。她十分费劲地忍着胃里翻涌而上的难受感觉。

行至半路,她实在忍不了了。

他就近给她找了间简陋的公共厕所。

她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结果,一通爽快后,她赫然发现,自己没带纸巾!也没带手机!

这情况,真是糟糕又尴尬。

她内心无比期盼能有一位大娘、大姐或是小妹、小妞儿来解救自己,可寒冬腊月的,天一黑,路上就没剩几个人了,哪有同性光顾公厕?

唉!

就在她思量着接下来到底怎么办的时候,徐明鉴的声音透过墙顶那扇未关严实的窗户飘了进来。

他问道:“甘甜?你还在里面吗?”

她不太情愿地答了声:“在。”

他又问:“你什么情况啊?”

她支支吾吾说:“我……我那个……你……你能不能扔包纸巾进来?”

墙外一阵沉默。

片刻过后,一包纸巾从窗户缝掉进了公厕,落在了她面前的瓷砖上。

面子,肯定是丢光了,但好歹解决了紧迫的问题。

上车后,她向他道了谢。

他说不必客气,又说递纸巾这种小事,比起上周末她去杭州帮自己救场而言,根本不足挂齿。

说起去杭州救场,这又是一桩巧事了。

她为了堵上何晓蕊念叨的嘴,花大价钱买到了两张林画上海演唱会的门票,并于上周末,与何晓蕊一道从北京飞到了上海,一睹偶像风采。

两人在候机厅遇到徐明鉴。

徐明鉴说自己到上海和杭州两地参加三场喜宴。

她们看她们的演唱会,他吃他的喜酒喜糖,本是毫不相干的活动。

可到了周六晚上,他给她打电话,说自己在杭州,被一帮本地人灌趴下了,已不能动弹。他问她能不能来帮扶一把。

那时,演唱会刚刚结束。

她与何晓蕊被汹涌的人潮推着往出口走。

她将大致情况同何晓蕊讲了讲,然后问何晓蕊去不去杭州。

何晓蕊立马就要与她分道扬镳,说:“我就不耽误你去营救你‘六叔’了。”

她从体育馆拦了辆出租车,第一时间赶到了杭州。

结果,徐明鉴口中的“本地人”早就不见了踪影,甚至,整个饭馆,也没有第二个人的踪影。

她将趴在桌面上的徐明鉴叫醒。

她问他:“其他人呢?”

他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样,定定看了她好一阵,仿佛是在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说:“刚走了。”

她又问:“那这饭馆的人呢?”

他说:“饭馆是朋友开的。”

她听他口齿还算清晰,判定他还未完全醉倒。

她问他住哪里,要送他回去休息。

他却说,再在此地休息会儿,等休息好了,回上海去,明儿中午还得参加第三场喜宴。

她有些哭笑不得,问他:“你的朋友怎么扎堆结婚啊?”

他胡乱说:“可能这两天都是黄道吉日吧。”

他们坐在饭馆里瞎扯了一阵。

她渐渐觉得累了,渐渐地嘴巴都不想动弹了,然后,竟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她被他叫醒。

她睡眼惺忪,见他一张脸离自己这么近,一下子没缓过神,吓得从椅子上摔到地上。

他将她扶起来,问她饿不饿,想不想吃片儿川。

她抬头看向窗外。

天色已大亮。

他们在街边寻了家面店,分吃了一碗片儿川和一笼豆腐包后,叫了辆车回上海。

严格说起来,她的这个救场,实际意义比字面意义要大得多。

按何晓蕊的话来说,就是:“人家徐明鉴一个电话就把你叫过去了,你还敢在我面前说他不是你的心上人?”

她不想在飞机上同何晓蕊讨论这个话题。她说自己很困,只想在万米高空补一觉。

何晓蕊不依,问她:“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她不接话。

何晓蕊大叹一声,索性说:“你就是怕痴心再错付!”

她仍不接话。

她就是怕痴心再错付。

14

甘甜没有顺着徐明鉴的话,去聊杭州救场一事。

她的肠胃又开始翻腾,除了期盼能快些到家,实在分不出精力去想旁的事。

好不容易见着家门了,她拿上手机,飞快地跳下车,连招呼都顾不上同徐明鉴打了,一溜烟儿地跑回了家。

在洗手间里一阵折腾,可算又换来了片刻安宁。

她有气无力地倒在沙发上,缓了缓劲儿,然后拿起手机。

有两通未接来电和几条微信,都是甘小姑的。

甘小姑问她去哪里了。

她给甘小姑回电话,解释说自己身体不适,已经回家了。

甘小姑问她哪里不适。

她说肠胃不适。

甘小姑断定,是她几个月前犯的那场肠胃病的后遗症,说她还没完全好利索,应该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以绝后患。

她连连说是,然后问甘小姑,找她啥事。

甘小姑倒是个直爽性子,既是要说事,便说得直截了当。

“听说你和徐明鉴好上了?”

她惊得心脏漏跳了两拍,一时接不上话。

甘小姑见她没音,追问道:“你们是不是好上了?”

她连忙反问:“是谁啊?谁在您跟前嚼耳根子?”

甘小姑表示:“你别管是谁跟我说的,我只问你,你和徐明鉴,是不是好上了?”

她否认:“没有的事儿!”

甘小姑不太相信的口气:“真没有?”

她有些心虚,说:“小姑,您是长辈,能不能别这么八卦?”

甘小姑却说:“我和徐明鉴同辈啊。我八卦他,结果不小心八卦到了自己的侄女。”

她借口称:“哎呀,我这会儿闹肚子,实在难受,不跟你说了。”然后迅速挂断了电话,并将手机远远撂在了沙发上。

因为心虚,接下来的几日,甘甜一直避免和徐明鉴打照面,只保持微信联系。

和徐明鉴同桌吃铁锅炖鱼,实属意料之外。

和徐明鉴同桌吃铁锅炖鱼,隔壁桌还坐着李礼,就更是意料之外了。

眼下这情形,甘甜觉着,不太妙。

果然,李礼言语间流露出了明显的针对性。

李礼说:“在深圳那回,我就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我光明正大、热情洋溢追求甘家妹妹,我舅太姥爷为什么不但不帮衬我,还要劝我拉倒呢?我当时吧,也是傻,脑子没转过弯,现如今想想,就都明白过来了。我舅太姥爷什么心思,甘家妹妹什么心思,想必,大家也都明白过来了。可我还是不懂啊,你俩为什么不大大方方承认呢?尤其是甘家妹妹你,你说你要承认了这事儿,我何至于闹出上次那笑话?”

一席话,噼里啪啦说完,场面上,气氛尴尬。

铁锅炖鱼是吃不香了。

饭后,徐明鉴将自己的车撂给近邻,转头钻进甘甜的粉红色甲壳虫。

甘甜自刚才就一直紧紧张张的,见他上了自己的车,就更紧张了,连说话都不怎么利索。

她结结巴巴问他:“你上我车干吗?”

他抛出理由:“夜黑风高,又是城郊,你一个人开车不安全。”

前头几辆车都走了,就剩她这辆甲壳虫,她也不能将他赶下车,只能由着他同车。

开出一小段路后,他试探着问她:“你不高兴了?”

她余光瞥见他正注视自己,心绪很不宁静,握着方向盘的手越抓越紧,而车速越来越慢。

她否认他的猜测。

他于是说:“那咱俩好好聊聊。”

她问:“聊什么?”

他说:“聊刚才李礼说的事。”

她下意识地踩死了刹车。

车速虽慢,可这一行为也着实将两人都吓着了。

他立马提议:“要不我来开。”

她十分听话地将方向盘交给他,自己老老实实坐上副驾驶的位子。

他开车开得很稳当,话题切入得也不那么急切了。

他说:“其实我一直挺好奇的。你为什么会买辆甲壳虫?还是粉红色的?感觉与你个人气质不太相称。”

她告诉他:“是我小姑送的。”随后,补了句,“结婚礼物。”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立马表示:“难怪这么不相称。”

她睨了他一眼。

他轻轻笑了起来。

他说:“你在深圳开的那辆越野车就很适合你。当然,你的车技和那辆越野车粗犷的外形也很相配。”

她听出话外音,问他:“你是在数落我车技不好吗?”

他委婉地表示:“还有很大进步空间。”

她有些不服气,可转而想想,也的确是事实,于是作罢。

他紧接着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如实评价起了他的车技:

“在深圳那种交规严格到令人发指的城市,你两年加起来只扣了三分,已是很好的成绩了。”

他哭笑不得。

他问她:“你听清我的问题了吗?”

她侧头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路上没有第二辆车。

他也侧头看了她一眼,说:“我问的是,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只恨不能立即找个地洞钻进去躲起来才好。

他见她久久不吱声,轻轻叹了一叹,又轻轻笑了一笑,仿佛是无可奈何。

“甘甜,你是真的被这个问题难倒了吗?”

一副完全不相信的口气。

他接着说:“外面那些关于我和你的传言,满天满地飞,倒是我和你本人,还相安无事,就像是……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觉着,他驾车的姿态怡然自得,口气也松松快快,反观自己,真是局促得十分可笑。

她提醒自己要端出“大方”与“得体”来应对他。

她反问:“那我应该知道些什么?”

他对她的这一问感到些许意外。

他再次侧头,看了看她。

她迎上了他的目光,故意问道:“关于你和我的什么传言?你说来给我听听。”

他脸上浮起饶有兴致的笑容。

他将目光重新放回到前方道路上。

然后,他问:“甘甜,你有没有想过和我在一起?不是仅仅一起吃喝玩乐、谈个恋爱之类,而是组成一个家庭,生儿育女,永远不分开的那种在一起。”

她有点蒙了。

她刚才在脑子里飞快地设想过他们的对话可能出现的走向,但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他会直接步入终极话题。

他这是在同她讲“结婚”吗?

她诧异又错愕。

他对她的反应倒是早料想到了。他没有追着她回答,而是给了她一长段时间去回神。

这一长段时间过后,他才再次发声。

他说:“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对这件事,非常的慎重。一来,咱们沾亲带故,弄不好,受影响的人比较多;二来,咱俩之间的情谊很深,弄不好,往后当朋友也是不能够的了。”

她突然冒了句:“你和董媛不是挺好的吗?”

他表示:“董媛是董媛,你是你。”又蹙眉,“不是,这个时候,你提董媛做什么?”

她哼哼唧唧问:“怎么?董媛是你的伤疤,不让提是吧?”

他不在这事儿上耗时间,说:“行行行,我不跟你争,你今晚想怎么提她就怎么提。但往后,你别拿她来揶揄我,不然过日子容易起矛盾。”

她脸颊再次发起烫来,嘤咛表示:“谁要跟你过日子啊?”

他笑问:“你不愿意?”

她磕磕巴巴说:“我……我那个……你说你,一上来就说这么奇怪的话,你让我……我……”

他问:“哪句话奇怪?”

她哼了一声,说:“哪句都奇怪!”旋即,命令他,“你停车。”

他问:“停车干吗?”

她说:“你下车,你自己打车回去。我跟你不顺路。”

他说:“我送你到家,然后再打车回去。”

她松开安全带,说:“我不用你送。”又威胁道,“你停不停?你不停,我就跳车了啊。”

他怕她胡来,只得老老实实停了车。

他见她始终不敢与自己对视,笑问:“甘甜,你是不是害羞了?”

她又哼了一声,说:“你才害羞!”

事实上,她就是害羞了。

当然,也不仅仅是害羞。

她还忐忑、兴奋、紧张、高兴,以及不安。

她喜欢的那个人,刚刚向她表达了“今后一起生儿育女”的意愿,可是,他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他喜欢她。

她不安。

她一直记得,上一个差点与她结婚的人,就从没对她说过“喜欢”这两个字。

15

以四十码车速行驶的甘甜,终于还是在七点前回到了甘家老宅。

宅院里停了好几辆车,她没太注意看,只觉着今晚这家宴大约是一大桌人。

待进了屋,果然见到会客厅里坐了许多人,相熟的、不相熟的,大多是润华集团在职的领导或是曾在职的领导。

她向客厅里的这许多人打了招呼、问了好,然后去问在餐厅忙着为开席做准备的李管家:“爷爷怎么没在会客厅?”

李管家告诉她:“老爷和徐家六哥儿在书房。”

她当下一惊,疑声问了句:“和谁?”

李管家停了手里的活儿,一字一字认真告诉她:

“徐家六哥儿,徐明鉴。”

她一颗心怦怦怦乱跳起来。

李管家可不晓得她是什么心情心思,还请她帮忙去书房请示甘爷爷是否能开餐。

她答应了,随后悄悄摸到二楼书房。

她不太心安。

她很想听听甘爷爷和徐明鉴在说什么。

无奈的是,书房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任她以什么角度把耳朵贴在门上都听不见里头的声响。正当她泄气地要把自己的耳朵从门上挪开时,门突地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她有些踉跄一头栽到徐明鉴身上。

场面一时尴尬。

徐明鉴抬手将她的身子扶正,半笑着道歉:

“怪我开门开得太急,没考虑到你在门外。”

他有意隐去话尾的“偷听”二字,只朝她做了个口型。

她瞪了他一眼,旋即伸长了脖子去问书房里的甘爷爷:

“爷爷,是不是可以准备开餐了?”

甘爷爷自然看得出她刚才是偷听不成,但对此事,老人家看破不说破。

徐明鉴让出一条道,请甘爷爷走前头。

她跟在甘爷爷身侧,并再次瞪了徐明鉴一眼。

徐明鉴欣然接受。

她又觉着不好意思了,急急扭过头,再不看他。

餐桌上,场面热闹。

甘爷爷虽年事已高,但身子骨硬朗,白酒还能喝二两。

众人敬酒的敬酒、敬茶的敬茶,三三两两地说话谈笑。

作为在场年纪最小的两人,甘甜和徐明鉴坐在了桌尾的位置。

趁着大家不留神,甘甜低声问徐明鉴:“你刚才跟我爷爷在书房聊什么?”

他故意沉吟,还将沉吟的声音拖拉得很长。

她没太有耐心地睨了他一眼。

他倒是很有耐心。他给她夹了些炝拌白菜丝到碗里,随后慢条斯理地说:“他在给我传授工作经验。”

她一万个不相信。

她说:“你当我三岁小孩啊?”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故意说:“你要不信,自己去问呗。”

她觉着自己被他拿捏住了,心里很不舒爽。

他将分寸把握得不错,见她快要生气了,低声问她:“你确定要我在这个时候、在餐桌上告诉你,我刚才和你爷爷聊了什么吗?如果你确定不担心被旁边的人听到,我倒是没问题的。”

她一听这话,连忙将他拦住。

他笑起来,端杯与她喝酒。

她不配合他。

他又低声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六叔’敬你,你连杯子都不端,怕是不太合适吧?”

她可真是窝了一肚子的火啊。

这一肚子的火,到晚餐结束后都没消下去。

甘爷爷醉意上头,吩咐她代为送客,自己先回房休息了。

她礼貌有加地将客人们一一送走。

可徐明鉴一副不打算被她送走的架势。

他坐在院子右侧的亭子里,边喝着热茶,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送客。

她起先是没顾上催促他回家,后来,又有点不想搭理他。

可屋外寒气逼人,他一坐就是二十分钟,总不能叫他在这里染上了风寒。

她只好走到他跟前。她说:“我给你叫个代驾。”

他拦住她,说:“我晚点再回去。”

她于是说:“那你进屋坐,外面太冷。”

他突然抬手拉住她的手腕,并用力扯了扯,示意她也坐下。

她由着他这突然的一拉扯,顺势坐在了他旁边的藤椅上。

他说:“屋里都是人,说话不方便。”

她看着他,没吱声。

他对她笑了一笑,问:“你不是想知道我和你爷爷在书房聊了什么吗?”

她有点心慌,还有些口是心非,眼睛看向别处,说:“不想知道了。”

“嗯?”

他疑问一声,旋即又笑出声来。

他十分坦诚地说:“真的只是在传授工作经验。”又说,“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我怎么敢向他汇报其他的事?”

她将目光重新落回到他身上。

他半笑着说:“万一你不愿意和我好,而我向他汇报我与你怎么怎么,岂不成了我逼迫你?”

她嘴角微动。

他继续笑着说:“虽然这个‘万一’成真的概率不大,但在没有经得你同意之前……”他停顿住了,而且停顿了好一阵。

她听了半截子话,觉着浑身难受。

他忽然叹了叹气,才接着说:“或者就这么说吧,如果你觉得咱俩还是做一对‘叔侄’更合适,那咱俩就继续做‘叔侄’,我之前说过什么,全都抹掉。”

她打断他:“不行。”

他眉头微蹙:“什么不行?”

她说:“你说过的话,不能抹掉。”

他又叹气。

“看吧,我就知道,我就说了,咱们这关系,一旦处理不好,情谊就会覆水难收。”

她唤了他一声:“徐明鉴。”

他立马答应了她。

她问:“你为什么想跟我好?”

院子里灯光明亮。

他们心里也一样明亮。

他们就是都能很清楚地看明白彼此,或许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看清楚彼此了。

可看在眼里的,总要说出口才作数,才让人觉着安心。

他回答她:“因为喜欢你,所以想跟你好。”

她心头一颤,眼眶竟发热湿润起来。

他徐徐地说:“如果你非要让我说个具体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还真说不准。反正在我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觉得生活里已经不能缺少你了。可是你啊,好像有没有我都可以过得不错。给你介绍‘新朋友’,你也愿意尝试,真是叫人伤心呀。”

她反驳:“明明是你把我丢在深圳。”

他表示:“我那是考验你。”

她哼哼两声:“你考验我?哪门子的考验?”

他绕过“考验”这个话题,说起:“我劝你回北京了,可你不理人。”

她认为:“你那‘劝’就像弹棉花。”

他一笑,说:“对,‘弹棉花’,我费劲弹,你丝毫没反应。”

她笑着睨了他一眼,嘴上仍说:“那也是你走了。”

他气定神闲,徐徐地说:“我知道你会回北京。”

她说:“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看着她,把握十足:“你舍不得我呗。”

她也看着他,说:“你还挺自信的。”

他静默了片刻,神情渐渐认真起来。

他问:“你考虑得怎么样?”

她被他这股认真劲儿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目光瞥向别处,含含糊糊低声说:“什么考虑得怎么样?”

他不许她逃避,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并请她与自己对视。

他说:“同我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她心潮澎湃,在这寒冬夜里,脸颊泛红发烫。

她支支吾吾说:“恋爱……恋爱都没谈啊。”

他笑了一笑,说:“那就从现在、从此刻开始谈,你觉得怎么样?”

他目光真挚。

她被这种真挚包围住,觉得周身温暖。

她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