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就位的身体:从身体观出发破译笛卡儿的《第一哲学沉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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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本书写作的说明

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小书,“长相”可能有点奇怪,其体例似乎游走在观念史梳理、学术问题研究与经典著作解读这三者之间。笔者并没有狂妄到以为在一本书中可以同时完成三种工作,在这里有必要先交代一下撰写它的动机,顺便也回顾一下书中的想法是如何形成的。

我从2003年秋开始给各类学生讲授西方近代哲学,在课程开始之时,总感觉讲不清楚为什么西方哲学在近代会发生所谓的认识论转向,尤其害怕讲述笛卡儿那充满了矛盾的哲学体系。每每想从《第一哲学沉思集》中找到笛卡儿关注的核心问题,但总是读到第三沉思就沮丧地放下,感觉作者的思路如同天马行空般难以捕捉。2005年春天,我开始阅读一些科学史著作,尝试寻找近代的自然科学革命与哲学的认识论转向之间的明确关系,这一番阅读下来我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从古代有边界有中心的宇宙到近代无边界无中心的宇宙的转变原来意义巨大,人类抛弃了身体在空间意义上的宇宙中心位置,其实意味着将自己的理智确定为描画宇宙的坐标中心。这个想法最终表达在《抛弃中心还是成为中心——现代性与无限空间观》一文之中,该文刊于2007年第12期《自然辩证法研究》。就在撰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突然意识到,笛卡儿的无限空间观其实意味着他将人类理智确定为宇宙秩序的描画者,这就会导致上帝失去统治宇宙的地位,很可能是这种彻底摧毁旧世界秩序的骇人结论使得他刻意用经院哲学的术语来包装自己的思想,这才导致他的哲学显得矛盾重重。当我再去读笛卡儿的传记时,惊喜地发现传记提供的所有材料几乎都验证了上述推测:原来笛卡儿一辈子都在逃离天主教势力强大的祖国,怪不得他号称要戴着面具行走,怪不得早在18世纪就有人说他耍笔头花招欺骗教士。除此之外,从2007年秋开始我断断续续学了几年古希腊语,一直关心柏拉图的政治哲学、灵魂学说、灵魂与身体的关系。之后的好几年,我其实是以柏拉图为参照系来看笛卡儿,以笛卡儿为参照系来看柏拉图,试图梳理比较古代与近代在宇宙观、物质观、身体观、人生观、价值观等方面的根本差别,最终写成了《物质、身体与空间——破译笛卡儿的形而上学革命》一文,刊于2010年第1期《同济大学学报》。正是这两篇文章表达了我解读笛卡儿哲学的根本的方向:他的哲学的革命性内核源于他重新确定了宇宙秩序,他的形而上学中的某些与传统非常一致的说法乃是出于自保的伪装笔法。

我所承担的教学任务对我的研究颇有助益。2010年至今,我一直教授《科学思想史》这门课,在大致梳理西方天文学史、物理学史以及生理学史的过程中,我充分认清了笛卡儿在近代自然科学革命进程中的地位。从2012年开始,为配合《西方近代哲学专题》与《西方近代哲学经典》两门课程的教学,我开始仔细研读笛卡儿的《第一哲学沉思集》,一旦我明白了笛卡儿撰写形而上学著作的动机,原来天书般的作品一下就变得豁然开朗了,即使阅读中译本也能把握基本的逻辑线索。课程逐年讲下去,我的研读也日渐深入,从逐句分析到逐段把握,从读中文到读英文到最后找来拉丁文与法文原著进行核对比较。对我而言,这个过程充满了惊喜,因为这是一个最初的推测越来越清楚地被证实的过程。与此同时,我也着手寻找现当代西方学者对笛卡儿的研究成果,希望能发现有人和我一样,认为笛卡儿以伪装手法撰写哲学著作。或许由于我的疏懒无能,这样的书目前我只找到两本:朗佩特(Laurence Lampert)的《尼采与现时代:解读培根、笛卡儿与尼采》(Nietzsche and Modern Times:A Study of Bacon,Descartes and Nietzsche),卡顿(Hiram Caton)的《主体性的起源:笛卡儿散论》(The Origin of Subjectivity:An Essay on Descartes)。

虽然这几年研读笛卡儿颇有收获,但我原本没有打算以现在这种方式来撰写一部研究专著。在2014年秋季学期,有学生提议我撰写一部解读《第一哲学沉思集》的作品,当时我非常犹豫,一方面觉得原著解读对作者的学力要求太高,另一方面深感这种写法吃力不讨好,读者读起来困难不说,作者写起来也很受束缚,没有编织作品的流畅感与成就感。真正促成我把自己对笛卡儿的解读写出来有两个缘由,一是我在撰写研究笛卡儿的文章时所面临的表达困难:国内多数杂志对学术文章的字数限制严格,而我对笛卡儿哲学中任何问题的讨论都以其物理学及生理学思想为基础,但这些又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所以每次处理起来非常艰难。二是这两年参加学术会议的经历:虽然从18世纪以来就有人提出笛卡儿以伪装的手法写作,但这股声音在近400年的笛卡儿研究史中一直显得微弱,最直接的原因恐怕就是这个主张从逻辑上否定了绝大多数研究者直接采信笛卡儿著作的做法,当学界同仁以为我不过是重弹这种不受欢迎的老调之时,我很难在短时间内向他们证明我的结论是立足于科学史的梳理。如此种种,最终促使我下决心要写一本书来证明笛卡儿采取了伪装的手法撰写《第一哲学沉思集》。

我的证明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是建构一个理论模型,根据笛卡儿的宇宙观与身体观从逻辑上推出他的根本立场是革命性的,他重新确定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重新规定了知识的作用。第二步是对《第一哲学沉思集》做一个扫描透视,从笛卡儿号称他要证明灵魂不朽这个问题开始,向读者展示各种文本证据,指出他撰写这本书的真正目的其实是为自己的科学思想奠基,最后分析他以何种手法将这样一篇为自然科学奠基之作包装成论证上帝存在与灵魂不朽的护教文字。第三步证明则是尝试对《第一哲学沉思集》做一个解剖分析,逐句逐段地解释文本,指出笛卡儿在何处表达的是自己的真实想法、何处是伪装笔法,我期望通过这番详细解读能够充分有力地证明笛卡儿确实采取了伪装的手法来撰写这本书。这三步证明构成本书主体部分的上篇、中篇、下篇。引子部分则是向读者呈现围绕《第一哲学沉思集》以及笛卡儿的哲学思想的诸多谜团。最后的尾声简单地表达了我对笛卡儿这位近代哲学之父所开启的现代生活方式的反思,可以说这些想法是我从笛卡儿那里所收获到的最真切的人生体悟。

至此,我就可以向读者解释清楚这本书为何“长相”奇特了。首先,我想证明笛卡儿采取了伪装的手法来写作《第一哲学沉思集》,这是一个纯粹的学术证明工作,需要提供详实充足的文本证据。为了把这个提供文本证据的工作做到极致,也是为了尽最大努力来说服读者,我对《第一哲学沉思集》做了一个全面的文本分析,正是这个做法使这本书的下篇貌似一个经典文本解读。其次,我对笛卡儿思想的解读是立足于古代与近代在宇宙观、身体观、人生观上的根本区别的这个大背景,而阐述这个大背景就只能采用观念史的研究路径了,本书的上篇、中篇第一章就是进行这种研究工作。我本人很清楚在三种体例之间游走是一个冒险的举动。首先,这种处理方法容易给一般读者造成在阅读接受过程中的不适应。其次,严谨的专业读者习惯于以一个标准来要求整本书,如果以学术的标准来严格要求那些梳理观念史的内容,我必须承认有些结论来自西方学者二手的研究材料。如果有读者要求我对这些结论提供详尽的原典证据,我只能老老实实地承认学力不够。最后,我还想声明的是,我并没有打算把这本书写成经典文本解读,因为这个工作要求能对文本中涉及的所有问题及概念术语进行学术渊源的考证分析,我自知学力达不到这个要求。我主要对文本进行纯粹的逻辑分析,首先梳理逻辑线索、发现相互矛盾的说法,然后根据上下文的逻辑结构并结合笛卡儿的自然科学思想进一步分析,在那些相互矛盾的说法中,哪些表达的是他真实的观点,哪些是出于伪装的需要。我不敢说搞懂了笛卡儿的每句话每个词,只敢说基本把握了他写作的逻辑思路。

这里还需要说明的是,在解读《第一哲学沉思集》的过程中,我很少引用其他学者的研究成果,或许有人会批评我越过了近400年的笛卡儿研究史。对此我的回应是,其实我也非常认真地查阅过关于笛卡儿的二手研究文献,但是,除了上面提及的两位学者,其余人对笛卡儿的解读我都无法认同。我曾经也很纠结要不要做一些长注释来讨论我不赞同的这些观点,最终还是放弃了,只保留了极少数我觉得有必要提及的观点。这样处理的理由是,本书的目的只是证明我本人对《第一哲学沉思集》的解读是正确的,而不是批评别人的解读是错误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只需要以笛卡儿本人的著作、书信以及他与同时代人的论辩作为文本证据,并不需要以后人的解读作为我本人解读的支持。虽然主张笛卡儿以伪装的手法来撰写哲学著作的声音早已有之,但我是从他的宇宙观、物质观、身体观与古人的不同这个视角来解读他的哲学思想,这个解读并没有参考那些和我一样认定笛卡儿在伪饰自己的学者的解读。所以,我最终决定抛开前人的所有解读,在这里只老老实实与读者分享我本人的解读。我的解读可能粗糙片面,甚至可能是错误的,但确实是来自我内心的思考。我真诚地欢迎学界同仁也以笛卡儿的文本为依据来批评反驳我的解读。

我在这里还要将本书写作过程中的一些技术细节向读者做个交代。我最早阅读的是由庞景仁先生翻译的《第一哲学沉思集》,它译自该书的法文第一版,后来我找到权威英文本即剑桥版的《笛卡儿哲学著作集》第二卷,它译自拉丁文本。对照中译与英译就会发现两个译本有些地方意思几乎完全相反,于是我再去寻找国际笛卡儿研究最权威的《笛卡儿全集》,拉丁文本收在第七卷,法文第一版收在第九卷,所以最后阶段我是将中译、英译、拉丁文与法文本一起比照着读。在我看来,庞先生的中译大体可信,但有少数与英译意思不符的段落,在核对法文及拉丁文之后,能发现不妥之处。在给学生讲课的过程中,学生也反映中译本有些段落难以理解,或许是因为这一代学生不太适应老先生的造句习惯,为了方便学生理解,我把庞先生译本中不妥或不好理解的段落都根据英译并参照拉丁文进行了重新翻译。笛卡儿最初用拉丁文撰写此书,此书在他生前就有了法文第一版,这个法文本是笛卡儿本人审核过的,但法文本与拉丁文本还是有很多不同,首先是分段的不同,其次是相较于拉丁文本,法文本在很多句子中增加了同位语或修饰成分,对此,剑桥英译本在注释中都一一标出,我根据英译本翻译的时候,把这些法文本增加的内容基本也翻译出来了。为了撰写这部作品,我已经将第五、第六沉思的全部,以及第三、第四沉思的大部分,第二沉思的一半都重新翻译了,不过最终因时间仓促未能全部重译六个沉思。

在此对一些关键的术语翻译做一个说明。拉丁文anima对应的法文词是âme,英译一般是soul,中文通常译为“灵魂”。拉丁文mens的英译一般是mind,我翻译为“心灵”。Mens这个词没有完全合适的法文对应词,在法文本的《第一哲学沉思集》中,笛卡儿选用esprit来翻译拉丁文mens,庞景仁先生将esprit译为“精神”,这个翻译还是贴近法文原意的。但是,如果用“精神”来翻译拉丁文mens就不太合适。我在重新翻译的时候,将拉丁文mens即英文 mind译为“心灵”,但引用庞先生中译的时候并没有将他原来的“精神”硬改为“心灵”。

拉丁文corpus对应的英文词是corps,英译是body,这个词翻译成中文有 “身体”“形体”“物体”三种意思,笛卡儿本人既用这个词指人的身体,也指人之外的其他形体。我在翻译这个词的时候,凡是能够明确肯定笛卡儿所指是人的身体的情况下我都译为“身体”,在不能确定笛卡儿明确所指的情况下我都译为“形体”,而不是像庞先生那样译为“物体”。此外,我将拉丁文res materiales、法文des choses materielles、英文material things翻译为“物质性的东西”。

拉丁文动词percipio的法文对应词是percevoir,英译是perceive,与这个动词同源的拉丁文名词是perceptio,其法文对应词是perception,英译是perception,我将名词动词都译为“知觉”,其语法作用可以由它在句子中的位置来判断。拉丁文动词concipio的法文对应词是concevoir,英译是conceive,我把它译为“领会”;与这个拉丁文动词同源的名词是conceptio,其法文对应词是conception,英译是conception,中文译为“概念”。笛卡儿在《第一哲学沉思集》的拉丁文本中使用得比较多的是前一套词。

最后交代一下本书的一些注释细节。本书研究的是西方学术著作,但面对的是中文读者,所以最终成书的时候我努力在追求学术严谨的同时照顾中文读者的阅读习惯。首先,我在核对拉丁文、法文之后发现了庞先生中译的一些不妥之处,有些我觉得会直接导致对笛卡儿思想的误读,针对这些不妥,在本书下篇详解文本的过程中,我都在注释中标出拉丁文、法文及英译。至于那些我觉得对把握整书而言并不关键的错误,我就没有这样逐一标出。其次,本书用阿拉伯数字标注每一个沉思中的自然段采纳的是中译本即法文第一版的分段。还有,在做引文标注的时候,凡引自六个沉思的文字都提供了拉丁文本、法文第一版、剑桥英译本及庞先生中译本的页码。六个沉思后面所附的第五组反驳与答辩、第七组反驳与答辩因未被收入法文第一版故没有法文版页码,但庞先生根据法文第二版翻译了第五组反驳及答辩并补入中译本,所以本书对第五组反驳与答辩提供了拉丁文本、英译本及中译本页码,对第七组反驳与答辩则只提供了拉丁文本及英译本页码。

在此将本书对笛卡儿所有著作的引文标注做一个统一说明。

《第一哲学沉思集》(Meditationes de Prima Philosophia):先标《笛卡儿全集》(Œ uvres de Descartes,publiées par Charles Adam et Paul Tannery,Paris,Léopold Cerf,Imprimreur-Éditeur,1897—1910)中的第七卷(缩写为AT Ⅶ)即拉丁文本的页码,再标《笛卡儿全集》中的第九卷(缩写为AT Ⅸ)即法文第一版的页码,然后标剑桥英译本(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Descartes,trans. John cottingham,Robert Stoothoff,Dugald Murdoch,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第二卷(缩写为CSM Ⅱ)的页码,最后标中译本(庞景仁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的页码。体例是“AT Ⅶ……,AT Ⅸ……,CSM Ⅱ……,中译本,第……页”。凡译文是我自己重新翻译的则标为“参见中译本,第……页”。

《谈谈方法》(Discours de la Méthode):先标《笛卡儿全集》第六卷页码,再标剑桥英译本第一卷页码,最后标中译本(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的页码。体例是“AT Ⅵ……,CSM Ⅰ……,中译本,第……页”。

《指导心灵的原则》(Regulœ ad Directionem Ingenii):先标《笛卡儿全集》第十卷的页码,再标剑桥英译本第一卷的页码,最后标中译本(管震湖译《探求真理的指导原则》,商务印书馆,1995年)的页码。体例是“AT Ⅹ……,CSM Ⅰ……,中译本,第……页”。还要说明的是,本书没有采用管震湖先生对这本书的书名的翻译。

《论灵魂的激情》(Les Passions de L'âme):先标《笛卡儿全集》第十一卷的页码,再标剑桥英译本第一卷的页码,最后标中译本(贾江鸿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的页码。体例是“AT Ⅺ……,CSM Ⅰ……,中译本,第……页”。译文凡是我自己重新翻译的则标为“参见中译本,第……页”。由于没有时间将这本书中涉及生理学思想的文字全部重译,凡我认为原来可用的中译都保留下来,加粗文字的部分是我本人的翻译。

《哲学原理》(Principia Philosophiae):先标《笛卡儿全集》第八卷上册页码,再标剑桥英译本第一卷页码。体例是“AT ⅧA……,CSM Ⅰ……”。

《论世界》(Le Monde),先标《笛卡儿全集》第十一卷页码,再标剑桥英译本第一卷页码,体例是“AT Ⅺ……,CSM Ⅰ……”。

《论人》(L'Homme),先标《笛卡儿全集》第十一卷页码,再标剑桥英译本第一卷页码,体例是“AT Ⅺ……,CSM Ⅰ……”。

笛卡儿的书信:先标《笛卡儿全集》的各卷页码,再标剑桥英译本(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Descartes Volume III:The correspondence,trans. and ed. John cottingham,Robert Stoothoff,Dugald Murdoch,Anthony Kenn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的页码。体例是“AT……,CSMK……”。

在此还要特别说明的是,本书引文中楷体部分为笔者特意强调。

最后再次重申,由于本人水平有限,书中出现各种错误在所难免,真诚欢迎学界同仁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