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小顽童（4）
会议室座无虚席，没有一个人说话，肖天坐在汪弘毅对面，乔志远坐在两人中间翻阅着文件，各区域总部的首席执行官依次坐在肖天跟汪弘毅两边。整个屋子只能听到乔志远翻文件的刷刷声。乔志远抬头扫了一圈，发现在座的个个表情凝重，摘掉老花镜，问董事会秘书王欣：“我让你请的人，到了吗？”
各区域总部的首席执行官们左右环视，除了武汉分公司总裁程春明被司法逮捕来不了，刚刚履职的刘潇都在会上，乔志远还请了谁？肖天跟汪弘毅也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乔志远没有宣布会议开始，一直翻资料原来是为了等人。乔志远合上资料，环顾了一下会议室，说：“大家是不是想知道我今天请了谁？不急，一会儿你们就能见到。现在，我想问一个问题，龙腾集团为什么买我们盘古的股票？”
会场上一片寂静，乔志远用余光瞄了一眼，汪弘毅脸上面无表情，他肯定不会第一个说。肖天微笑中带着几分轻蔑说：“黄天沙在地产界摸爬滚打多年毫无建树，以后也很难发展。现在龙腾集团旗下有以保险为首的金融工具，他是想通过金融工具控制盘古，这样就可以一箭数雕：一是将龙腾地产注入盘古，龙腾集团一举成为全球最大的房地产商；二是可以打通跟岭南玻璃的上下游产业链，实现产业融合；三是可以控制上市公司巨额的现金流，在金融与实业之间构建一道旋转门。”
各区域的首席执行官们频频点头，赞同肖天的看法。肖天春风满面，接着说：“现在盘古无论从规模，还是从账面现金看，都是行业第一，管理层、骨干员工通过持股计划，同股东利益保持一致，保证了盘古人才结构的稳定，大大提高了公司盈利水平。盘古是行业的标杆企业，龙腾集团进入盘古，除大量看得见的利益，他们还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让世界看见他们，无论是黄天沙在商界的影响力，还是龙腾集团在市场中的竞争力，都会因为盘古的信用背书而迅速提升。”
乔志远侧身看着讲得头头是道的肖天若有所思，汪弘毅坐在旁边一直沉默，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乔志远知道，无论在会场还是谈判的时候，除非汪弘毅主动向别人释放肢体语言信息，否则别人难以从汪弘毅的脸上捕捉到有效信息。汪弘毅如果自己不说，很少有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龙腾集团真的是想蚂蚁吞大象吗？汪弘毅已经在心里无数次这样问过自己。待肖天讲完，汪弘毅才接过话说：“黄天沙在商界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一次进入盘古真是为了让世界看到他？”
汪弘毅的问题令刚才频频点头的区域首席执行官们有点尴尬，肖天很是不屑地看着汪弘毅，这家伙整天一张冷冰冰的脸，难道大家都欠他的？刘潇一看现场很尴尬，接过汪弘毅的问题说：“黄天沙低调是因为他还没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体会不到聚光灯下的荣耀。”汪弘毅点点头，说：“刘总说得很有道理，现在龙腾集团的业务规模超过千亿，他有足够的资本与机会去享受聚光灯下的荣耀，他站在盘古的肩膀上可能不是为了让世界看到他，而是为了让他看见世界。”
“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卑微到尘埃里，可以让所有人忘记他，可以隐身于滚滚商海中，足见他内心的强大，强大到不需要聚光灯的荣耀，他为了看到一个未曾见过的世界，需要踩在盘古的肩膀上，他的野心岂止是聚光灯下的荣耀？”听上去慷慨激昂，汪弘毅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激动之情。他突然话锋一转，提醒说：“如果黄天沙只是想踩着盘古的肩膀看世界，盘古面临的危险不只是账面上的现金将成为唐僧肉，更重要的是，盘古将盛极而衰。”
汪弘毅的话令各区域的首席执行官们目瞪口呆，现在是盘古历史上发展最好的时期，无论市场竞争力，还是公司的利润率，均处于行业领先地位。肖天侧身看了看乔志远，说：“房地产是地方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改善的重要保障，经过几十年的优胜劣汰，未来一定会形成行业寡头局面，盘古不能因为一个黄天沙的闯入而废止我们的既有战略，我们要在全国范围内继续做大做强，更要开拓全球市场，领跑地产界。”
“房地产是一门好生意，盘古能在这门好生意中持续领跑，都是管理层、员工共同努力的结果。但是，有房子并不意味着人们就过上了美好生活，我们盘古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事实上是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形成的老中产和现在的新中产的财富拉锯战中，赚取了大量的超额利润，最终无论是老中产，还是新中产的财富都大量流入房地产业。”汪弘毅按下了可视数据系统，屏幕上立即出现了三根曲线图，第一根是国家货币的增长曲线，第二根是房价的增长曲线，第三根是盘古30年的规模增长曲线。各区域首席执行官看到盘古的曲线遥遥领先，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肖天右手托着下巴，扭头看见旁边的乔志远撇着嘴角。肖天的心里有点犯嘀咕，乔志远是在蔑视汪弘毅呢？还是那些满面春风的各区域首席执行官呢？汪弘毅指着曲线说：“从这三条线看是钱在增长，事实上货币跟房价背后反应的是社会对人才创造力的压制，现在的年轻人所有的财富跟奋斗目标都套牢在房子上，他们不敢轻易更换自己的工作，不敢创新，因为他们担心工作变动、创新失败会让他们的房子贷款断供，房子会被银行收走，一家老小会留宿街头。爬升最快的这条线代表我们盘古的规模，在座的诸位想想，我们盘古充当了什么角色，政府会容许这样的局面长期存在下去吗？如果不能，我们就真的会被想看更大世界的黄天沙踩在脚下。”
会议室开始有人交头接耳，各区域首席执行官一开始以为乔志远会宣布程春明的问题，没想到一上来就是黄天沙举牌盘古的事，可肖天跟汪弘毅的想法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双方的分歧已经摆在桌面上。汪弘毅又点了一下眼前的可视系统，说：“大家现在看到的这幅画，是在我们举办的‘梦想-家园’手绘活动上，一个叫杨鸣鹤的小朋友画的。”整个会议室顿时就炸锅了，杨鸣鹤画的哪里是美好家园，简直就是一幅水泥棺材嘛。肖天一拍桌子，说：“这简直是鬼画符，当时是谁在负责这个活动？”
战略投资部和设计部的两位负责人面面相觑，肖天粗黑浓密的眉毛犹如钢叉一样挺拔向上，同事们都知道肖天心直口快，从来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怒火，肖天咄咄逼人地问：“你们在社区搞活动，就是为了收集到这样的东西？公司养活你们，不是让你们来证明公司管理层都是傻子的，你们是公司的眼睛，是公司的手，是让你们将公司的决策执行成正确的结果，拿出这种鬼画符的东西是想证明公司的决策是错的吗？”
乔志远一看肖天的倔脾气上来了，肖天是轮值CEO，除了汪弘毅，没有人愿意站出来跟肖天理论，汪弘毅也不会在肖天发怒的时候站出来，如果自己再不出面，场面就会失控。乔志远示意肖天不要再说了，可肖天脖子上青筋爆出，激动难平。无论是建筑设计，还是社区绿化，盘古打造的社区都越来越漂亮，这样的社区在这个杨鸣鹤的笔下居然变成了水泥棺材，肖天有一种被人凌辱的感觉。乔志远吩咐正在记录的王欣：“将我邀请的客人请进来吧。”
众人齐刷刷地盯着门口，王欣出去一会儿，领着一个小男孩儿进来，小家伙的鼻子尖儿上还涂抹着巧克力，见着一屋子西装革履的成年人，脸上没有一点胆怯。乔志远已经给小家伙拉了一把椅子，小家伙一点儿都不客气，直接爬到椅子上一屁股坐下，还冲着大家乐呵呵地笑。乔志远对大家介绍说：“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小朋友就是刚才你们看到的画作的作者杨鸣鹤小朋友，跟汪总住一个小区，孩子是未来，我们的房子到底能不能给社区带来美好的生活，我们应该听听孩子们的心声。”
肖天第一个发问：“小朋友，你觉得我们的城市美吗？”
“丑！”杨鸣鹤噘着小嘴，补充了一句说：“请叫我杨鸣鹤。”
会议室有人交头接耳，大家都被眼前的小朋友给逗乐了，整个盘古能这样跟肖天说话的不超过两个人。杨鸣鹤的童言无忌没有让肖天气急败坏，反而一下子乐了，他问：“杨鸣鹤同学，你为什么觉得我们的城市丑？现在高楼鳞次栉比，社区管家服务到家，小区绿化面积越来越大，还有老百姓健身娱乐的公共场所，你为什么会觉得丑呢？”
杨鸣鹤托着下巴，像个小大人一样听肖天讲话，听得很认真，才不管旁边一群盘古高管对自己的议论。肖天说完，杨鸣鹤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窗外问：“你能告诉我你们家邻居的名字吗？他们家有几口人，老人多大年纪，老爷爷都有什么爱好？老奶奶都喜欢摆什么龙门阵？整个小区，你认识多少社区的人，社区的负责人都有几个？他们叫什么名字？”
会议室的各区域首席执行官都相互瞪着眼睛，肖天茫然环视左右，汪弘毅脸上没有表情，可心里暗自惊讶，这小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跟一个小大人似的，前两天在社区的手绘活动现场已经见识了这个小家伙的古灵精怪，这一次看肖天怎么应对小家伙的问题。乔志远双手抱怀，盯着镇静自若的小家伙，就冲着这一连串的问题，他一定会把楼房画成棺材。肖天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冲着旁边的杭州区域首席执行官刘世雄问：“老刘，你们邻居大爷今年贵庚？”
刘世雄没说话，杨鸣鹤噘着嘴问：“你们整天除了造房子，还会什么？”
乔志远心里咯噔一下，从来没有人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现在盘古是国内甚至国际上造房子最好的企业，可造房子真的能让盘古成为百年老店吗？汪弘毅见乔志远阴沉着脸，再看看杨鸣鹤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小家伙简直就是来砸场子的。乔志远处理完远东证券援助问题回到南海市，汪弘毅将杨鸣鹤的手绘给乔志远时，乔志远的脸上就阴云密布，没想到他居然将这个小家伙请到盘古的管理层会议上来了。乔志远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成都区域首席执行官王刚是个重庆人，脾气耿直火爆，盘古管理层被一个毛孩子问得一愣一愣的，他实在看不下去，尽量笑眯眯地说：“小娃娃，你是觉得我们造的房子不好？没有我们造的房子，大家住窝棚，社区混杂，城市一团糟，没有完整的社区、安保、服务，人们整日里提心吊胆，哪有舒舒服服的生活？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人一生能干好一件事，是多么不容易。”
“城市变成一个笼子，我们就是笼中的猴子。”杨鸣鹤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一点都不好玩儿，老土。”
屋子里的人大眼瞪小眼儿，王欣跟着小家伙出了会议室。有秘书将他之前没吃完的蛋糕递给他，小家伙抓起蛋糕，一边吃一边问：“阿姨，这帮大人怎么什么都不懂？自己成了猴子，还以为自己在做大事。”秘书一听就乐了，摸着小家伙的头，笑眯眯地说：“一帮修房子的，整天跟钢筋水泥打交道，你说他们懂什么？”
乔志远扫了一圈会议室，说：“谁能回答一下小朋友的问题？”
各区域首席执行官在地方开疆拓土，自诩人中龙凤，没想到被一个小孩子给问住了。肖天侧眼看了看乔志远身边的汪弘毅，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汪弘毅听得出乔志远没有因为杨鸣鹤的童言无忌而怒火中烧，慢条斯理地说：“小朋友的话听上去很幼稚，事实上我们也无法给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为什么？因为我们一直追求的是房子的利润，看到的也只有安居两个字，我们忘记了人的其他三大需求，那就是衣食行，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让老百姓住得很美好，所以我们连小孩子的问题都难以回答。我们除了造房子，还能干啥？”
会议室鸦雀无声。王刚很不屑地说：“乔总，一个毛孩子的话，没必要放在心上。”
乔志远呵呵一声冷笑，说：“是啊，一个毛孩子的话我们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可是谁能就这个毛孩子的问题给出答案？如果我们将屋子里的家具、设备搬空，我们造的房子不就是钢筋水泥吗？”乔志远按了一下按钮，屏幕上出现了一则新闻。乔志远指着杨鸣鹤的手绘图，再滑动到这则新闻上，说：“你们看看，这个小孩子的手绘就是这个城市的写照，现在有人买房子就是为了存放骨灰盒，他们买的房子跟棺材有什么区别？邻居形同陌路，水泥房子就是城里人的全部世界，我们造这样的房子意义何在？”
肖天用左手挠了挠头皮，今天的会议主角到底是黄天沙呢？还是这个毛孩子杨鸣鹤呢？掌管盘古万亿资产的一帮人，居然被一个毛孩子的问题牵着鼻子走，在会议室里跟个小学生一样反思？肖天心直口快地说：“一座城就是一个世界，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每一个机构都是这个系统的建设者，盘古的使命就是为一座城解决居住问题，没有稳定的居所，城就不复存在，系统更是镜花水月。”各区域的首席执行官都屏住呼吸，看轮值CEO怎么在乔志远面前过毛孩子的关。肖天接着说：“造房子没有绝招，盘古能有今天，就是把造房子这件看上去很简单的事做到极致，这是我们领跑行业的绝招，未来，我们应该一如既往，坚持不懈。”
汪弘毅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肖天在各区域首席执行官面前慷慨激昂，他在余光里看到乔志远紧锁眉头，看样子肖天的陈词不是乔志远想要的答案。在远东证券援助中败北的汪弘毅决心扳回一局，说：“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小家伙将我们开发的社区画成棺材的时候，我跟在座的同事一样，也很难理解这个小家伙的想法。今天再次看到他，听了他的问题——这也是困扰我很久的问题——我茅塞顿开，钢筋水泥让城市看上去越来越繁华，可我们只是城市系统的一个环节参与者，盘古未来的天花板看得见了。”
王刚插话问：“今天是讨论黄天沙？还是盘古转型？”
肖天听出了汪弘毅的弦外之音，他不想在自己轮值CEO期间，让汪弘毅举起改革的大旗。没等汪弘毅回答王刚的问题，肖天接过王刚的话说：“现在的房地产界依然一片混乱，阿猫阿狗拿一片地，挖几个坑，就夹着皮包到处说自己是房地产商。无论中国还是全球，只要是人，都要住房子，在这个群魔乱舞的年代，盘古应该继续将造房子这件事做到极致，利用我们在行业的优势，一扫六合，从中国走向全球，将规模从万亿推到数万亿，我相信在乔总的领导下，盘古成为行业寡头指日可待。”
乔志远眉头锁得更紧了，简直就是皱成一团。汪弘毅能感受到乔志远不喜欢肖天那么赤裸裸地溜须拍马。汪弘毅没有正面回答王刚的问题，而是接过肖天的话说：“让城市生活变得更加美好，我们就不能是一个只造房子的企业，我们应该成为一个城市的运营商，现在的盘古只有向生态平台级的公司转型，才能基业长青。”汪弘毅扫了一眼沉默的高管们，说：“如果我们提前布局转型，就会抓住一个更大的市场机会，盘古将发展成为一个集金融服务、医药健康、零售、消费为一体的平台级生态企业集团。”
会议室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怪异起来，各区域首席执行官左右为难，肖天是轮值CEO，汪弘毅是总裁，二人都有可能成为乔志远的接班人，这意味着选择固守江山，还是转型改革，将是一场站队游戏。乔志远咳嗽一声，决定终止两人的争论，说：“在座的诸位，盘古的所有员工、合作伙伴、客户们一起成就了盘古的今天，但盘古还没有到达卓越的层面，我们能不能将盘古做成一家卓越的公司？这个难度很大，因为优秀往往是卓越最大的敌人，一家优秀的企业只有超越自己，打破头上的天花板，才能成长为一家基业长青的卓越企业。”乔志远顿了顿，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高管们，接着说：“盘古未来何去何从？如果黄天沙是野蛮人，那他就是一条闯进来的鲶鱼，只有危机才能打破我们头上的天花板。”
乔志远的话仍然令不少高管云里雾里，这跟进入会议室的杨鸣鹤以及黄天沙有什么关系？乔志远从大家的表情中已经明白，解释说：“刚才的小男孩儿深深地刺激了我，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手绘图时，有当头棒喝的感觉，我们造了几十年的房子，从来没有像一个孩子那样质朴地反思我们造房子的初心。一旦我们只顾着赶路，而忘记来时的路，就容易在未来迷失方向，因为眼前的金钱、地位、荣誉会让我们沉浸在所谓优秀的虚幻之中。盘古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继续领跑，会继续得到所谓的尊崇，那之后呢？”
汪弘毅在内心长舒一口气，乔志远选择了自己的改革方向。乔志远接着说：“现在连一个小孩子都知道房地产该改革了，我们还不能理解？那就慢慢理解。可能还有部分同事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想方设法援助远东证券，除了维护管理层持股计划的安全，远东集团旗下拥有保险、基金、银行等一应俱全的金融牌照，我们可以通过援助远东证券，参与它的控股母公司远东集团的混合所有制改革，那么我们就能打通金融通道，无论在传统业务扩张上，还是平台级生态改革布局上，都将遥遥领先行业竞争者。但是，如果黄天沙要断我们的路，怎么办？”
会议室一片沉寂，突然有一个人推门而入，狠狠地说：“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