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7章 冰心谎作玲珑玉
一
当春揉皱被冻僵的池水,柳枝上结出细密的飞花,当第一阵风轻柔拂过,落下的春雪就洒满一处心房。
这是我与她度过的第一个春,也是最后一个春。
春雨偏爱经过,时常一半清梦伴雨眠,那雨轻打窗子,与夜间灯火一剪都相似,总让人晃神。
刚立春了几日,那些女学生也想甩掉冬的寒气,趁着春假就去寻了花香,在发间衣上做些文章。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些男学生也学些风雅,竹柏霜雪融在笔墨,说要两袖清风。
等天渐渐热了,难免起了些倦意。
那冰块搅动些难得的甜香,咬上一口便觉浑身冰凉。
先生每每都呵斥,这般年纪就如此贪图安逸享乐,怕是忘了来此读书的初心。
我们便乖乖坐着温书,先生也热得纸扇翩飞,还是不忍。大家又多吃了一些,说着下次一定克制。
那秋雨总是猝不及防,凉意胜过夏日的烈焰。
夏日那雨是下得肆意自由,偶尔我们也抛却纸伞,在雨下求些自由畅快。
母亲的病这些年已有起色,她不再终日昏睡,她也下地去看她想见的天地。
秋雨绵绵,像是那些戏文中有情人哀怨的离别,难以割舍却又只能抛却。
梧桐叶又落几片,又挑起了她何处惹上的哀愁,莫说“谁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只道“寂寥多是秋下客,无言独上西楼,一宿愁情,满舟薄幸”。
是霜打菊花难消傲骨,还是帘卷秋风道寻常?她似乎有了心事,在我望向她的无数次,我不懂,她似乎离我越来越远。
她望向我的眼多了一丝情愫,我隐隐知道不对,可我还想走近。
所谓事在人为,我不信所谓命运。
冬日里搅不动那硬了心肠的水,只能期盼春快些来,当春来了,一切就会复苏,日子也会好起来了。
我没想到,这一年是上天遗漏的施舍,我与她命运平行本不能相遇,可又因为那些错乱,让我们于这缝隙中生出了想要撼动一切的气力。
我终于明白,那持续三年的梦,原来是未来的投射。
我信了,命究竟是有什么玩弄人的好手段,总教人沦陷又抽离,去寻些冬风萧瑟,爱不能言。
那三年我从未看清她的脸,直到遇见柳浮月,那个梦再也没有与我相遇。
可直到那让我真正意识到离别即是永别的那一刻来临,我突然想起来了那个梦。
梦中的画面与现实重合,我终于还是饮下那一捧有情人的血,与我所谓的知己断了情。
冰刺自我的掌心生出,我似乎看见了两张脸,流泪或是流血,都是一种代价。
我只能回到既定的轨道,而她也将顺应天命,完成注定的献祭。
忘却是什么风,将我还未来得及品味的心揉碎,有些还没真正说出就已经夭折。
梦中我为何流泪,而如今我又为何流不出泪,我苦苦哀求放过她,要用她的心!就让我的心去补给她,为何要做到那般境地!
消亡的血肉像是海底最寻常的雪,清晰却又太过痛苦。
最后,在无数次的梦中,我看见那颗心,那是一颗浮着金色光芒的心,带着无数人的心愿,守护他们世代居住的海域……
只是为什么是我,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是我们?
年与月相依,我便叫做年,你有你的执念,我也想让一切都回归最纯净的模样,就像我们曾经想象的那样美好。
二
我忘记是哪一日,镜中的我变了模样。
手掌遮住半边脸,我看见那一半长着一双雾蓝色的眸子,我怀疑起我到底是什么人。
我用手掌自欺欺人,幻想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这只是我做的梦。
可那些开始生长的鳞片,可海浪翻涌的声音频繁出现,我终于意识到,我错了。
我只是拥有了一副人类躯体,剖开里面,流淌着蓝色的血液,就像是海的鲜活。
我不能再待在林州了,我会变成什么可怕的怪物,会伤害到所有爱我的人。
在某个深夜,我没有惊动任何人,踩着稀薄的月光,我来到了一直呼唤我的海边。
当我走入海中,一种熟悉感将我笼住。
我记起了我上岸是为了什么,为了寻找那传说中的仙草,为了拯救污染的海。
我从不是人类,又何谈与人有未来?
金色的字符浮现在眼前,我明白了仙草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颗奇异的金色种子,需要一个有情人的情和另一个有情人的心。
半年后,它需要我这颗心,将情抛去,只为了海的心。
于是这半年,我还是放不下他,偷偷去看了他几次。
直到半年后,也就是那一场献祭前,我做了一个梦。
这半年我从未做梦,而那是我唯一一个梦。
无形的寒风再度将懵懂的春心撕碎,他跪在地上,我从未见他如此狼狈,在地上捡拾着什么。
漫天纸屑像是一场只为他下的雨,他通红的双眼是我从未感受过的疼痛。
他抬头看向我,一直在说什么,我却怎么也听不清。
黑暗降临在你我之间,你每往前一步,我的心就被迟钝的刀划一道。
说不上疼还是泪,我只觉得,此刻像是对曾经咬死不承认的情的的痛斥。
我伸出手,却怎么也无法与你相拥。
只能看着你被黑暗吞噬,泪水换了方向,将我的心麻木。
大海依旧静谧,我的心却再也不能回到最初,我曾有一刻,想做一个真正的人,与命运抗争。
可我不能,我的身体里流淌着鲛人的血,我的命运早就刻在命书中。
即是有人篡改,想让我真正幸福安稳。
可我逃不出,你也逃不出,命运是公平的,它不会让任何人永远幸福。
因为幸福只有在错失后,那重重遗憾悔恨才能让曾经变成幸福的化身。
把握住当前,才是对幸福最好的诠释。
不要幻想未来,它不是被自己把控的玩物,而是被上天控制的枷锁。
越想控制,却越被控制。
于是啊,一阵光将大海变成了月光,我搜寻那躲在心上的人。
他的脸上有奇艺的红色,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绽放在白梅中,如此突兀。
他明明在笑,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
他的眼前是她,逐渐破碎的躯壳被冰封,可那掌心的冰又怎么会让他如愿。
他只能拢住那些游走的浮物,想在那一刻保持永恒。
他的拥抱妄图留下爱人,哪怕只有一秒,也算永远。
她的眼睛像是贮存太多留恋,竟是最后才消散的。
若说有缘却不能终老,若说无分却也此生有幸。
三
一颗剔透的心随着潮起潮落起伏,她仅存的魂魄飘荡在每一朵风中,去看她想看的所有。
上天不忍,允她时常入梦,隔着梦境与他相见。
可上天又过分公平,让她看着他那些痛苦的回忆,一次次沦陷痛苦的离别。
她本以为自己全都想起来了,可在消散那一刻,她看到了最爱她的母亲。
本愿此生安宁,可谁又能逃走呢?
四(幻觉)
眼前已经模糊,他自知大限将至,可那颗故作镇定的心还是不舍。
他还想多留一会儿,这日月星辰,皆为二人共有,他只想再感受那份情,即使两人都不能拥有。
白茫茫的雾笼罩着这片宁静的海域,在海的另一边是林州。
岚若生抱着书本,从校门的另一侧走入。秋叶彷徨,盛夏的暑气还在记忆里,还有些不习惯穿秋衣。
“同学,借过一下!”梳着麻花辫的女孩穿着浅色旗袍,抱着布包走入一旁的小径,那片裙角消失在密林深处。
岚若生看着桥边那一群人,不知道是怎么了。
“哎呀,今日可是那转学生报到?怎么不见她人影?”有人从他身边走过,“莫不是没来?我倒要看看她走了什么门道来我们这里……”
落叶将那石子路盖了大半,岚若生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往前走。
“学长,这是我的推荐信!”岚若生坐在椅子上,正翻看这资料,却听见令他意外的声音。
“是你?”岚若生抬头,看见那张脸上明媚的笑意,麻花辫松散,反倒绕到脑后用一截枯枝盘了起来。
资料上有一张照片,旁边写着她的名字。
“凌衿?”他拿起那叠申请表,抽出一张盖好章的,里面赫然就是她的名字。
“原来是你。”岚若生拉开抽屉,将一个小盒子递给她,“欢迎来我校学习,这是你的铭牌,在校要佩戴!”
凌衿笑着接过,顺手将铭牌佩戴在衣襟。
“校服要去另一间办公室取,校服有半身百褶裙、上衣还有深色旗袍……”岚若生指了指右边的办公室,示意凌衿。
“谢谢学长!”凌衿去了另一间办公室取校服。
两人都没意识到,这一年,他们的命运将纠缠在一起,直至死亡将他们分离。
或许是秋日的绘画课,她笔下的碎金红梅与枇杷花一枝共生,他问她为何作此画,她却指向那午后胭脂云。
胭脂云透过缝隙,遥看与枇杷叶共存。
“枇杷花在哪,现在还不是枇杷花绽放的时候?”他又问她,她却笑着看他。
“此花未开,但你已经告诉过我,它的样子已经印在我的心中,我自然能笔下生花!”她望着他的眼,似曾相识。
可他来不及细想,笔下一只白鹤展翅却要落入湖中。一只手执笔,寥寥几笔又是一只白鹤。
双鹤齐飞,柳色秋水谁与共。胭脂垂泪,冰心谎作玲珑玉。年年月似,人人相离。
他惊讶地看向她,四目相对,有什么他读不懂的情愫蔓延,他想要探寻,对方却偏头,笔墨落入盘中,那湖也溅上几点暗色。
倒像是夜色未至,却早已落下伏笔,桥影摇曳,似有风搅动。
她忽地闯入他的生活,他看不懂她眼中饱含的情愫,而他的心中也起了一种不同的涟漪。
他与她无话不谈,发现格外的契合。她的奇思妙想只有他一个人能解读,而他想说的话,只需一个眼神,她就能明白。
或许是心有灵犀,知音难觅,他本想着日后并肩前行,去国外深造。
没想到他突然被控制着来到海边,凌衿展现了她的真实身份。
滴落的血凝成最锋利的匕首,寒冰一样的色泽,明明只是握在掌心,却让他有一种锥心之痛。
“为什么?”他艰难开口,想要夺取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可一切并未如他所愿,她温热如海水般的血液源源不断涌出,那把匕首消失不见。
他被迫饮下那流淌着情的液体,以此忘情。
献祭仪式走完,在即将被剥离意识之时,他终于冲破那一直控制着他的东西。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了此生的爱人。
她在他的怀中消散,两种心跳像是彼此最后的牵挂……
一切退散,岚若生终于明白那种呼之欲出的情感是什么,可他已经无法说出口那句话了。
执念凝作最后的幻境,可上天残忍,仍不许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