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拼图
雨后[1]
下了一夜的雨,一天又一夜,停了,
值此苍白、堵塞的天
露出天光。窥视的太阳看到
发生了什么。
树下的道路,镶了两道
紫色的新边,
夹在鲜亮、稀疏的草篱之间:
十一月了,所有
剩下的叶子都被撕扯下来,
从榛丛、荆棘
和更大的树上。当风返回,
没有一片枯死的叶子
落在树丛下的草皮上、绿苔上
和被焚黄的蕨类上;
白蜡树上的小叶子,飘落,
稀疏地排在路上
如同小黑鱼,组成图案,
好像在演戏。
从一棵野苹果树繁密的枝条上
看到十二个黄苹果
垂下,紧实硬挺,泛着光泽,
那么可爱。
幽谷里,每一条细枝都附着了
数不清的
凝结的水晶,又黑又亮,
雨又开始下了。
(杨铁军 译)
昨天我接女儿回来时刚好赶上一场大雨,她说,要不今天就讲首关于雨的诗或小散文好不好?我说当然好了。这些天我在读特德·休斯的《诗的锻造》,里面有一章专门讲和天气有关的诗,到地儿雨正好也停了,我就选了这首爱德华·托马斯的《雨后》。
这是一首看上去平淡无奇的诗,像一幅基调暗沉的风景油画——有点像康斯太勃尔画的那种。我从这想法里获得了一点灵感,决定把这幅油画“剪”开来,做成一副拼图玩具,讲给女儿。
我先读了一遍,让女儿大体有一个印象。然后告诉她,我们现在要玩一个雨的拼图游戏,首先需要我们把大脑里刚才产生的印象“剪”开来,分成一块一块的小拼图:
“先看这一块,这一块是拼在上面的,是天空。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天空是堵塞的,而太阳在窥视吗?”
女儿想了下,回答:“是不是因为云啊?太阳和天空都被遮起来了。”
“是的。你想象下,天气晴朗的时候,天空就像是一条无比宽阔、畅通无阻的大路,好像只要我们纵身一跃,就能跳到宇宙里面去。而阴天时,这条道路就被云给堵塞了。可能是被堵得无聊,也可能是想看看我们背着他干些什么,所以太阳就从云层的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窥视着下面的世界。
“接下来一块拼图在靠下的位置,是一条被雨洗刷过的道路和道边的杂草,诗人用的形容词是鲜亮,想象下菜铺里刚刚喷过水的蔬菜,是不是会有鲜亮的感觉?和它拼在一起的,一块是掉光了叶子的树,另一块是树下的草皮和绿苔。这几块拼图加上天空那块,基本构成了一幅画的大框架,让我们对雨后的乡村风景有了一个大体上的感觉和印象。就像你画油画,是不是要先涂出背景,然后再加工细节?”
得到女儿肯定的回答后,我们继续:“接下来的几块就是细节的笔触了:第一块,几片像小黑鱼的落叶,它们构成的图案像是在排演戏剧。本来,这被雨浸透、黑漆漆的落叶粘在地上,给人的感觉是不太舒服的,但诗人这么一写,这些叶子仿佛动了起来,也变得可爱了,那讨厌的黑色在这灰蒙蒙的背景中也忽然显得亮起来。第二块,是一棵掉光叶子的苹果树,有十二个黄苹果,有颜色、有质地,还有光泽,很有立体感,好像要从我们的拼图里凸出来。最后一块,也是爸爸最喜欢的一块,非常漂亮,有一种神秘的魅力。回忆一下,我们用来形容水珠、露珠的词语,最常用的,比如像珍珠,比如晶莹剔透什么的,都是在形容水珠很亮、很透明对不对?但爸爸觉得它们都没有这么朴实无华的一句‘又黑又亮’好。你可以去阳台观察下那里的水珠,仔细看下,看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女儿跑到阳台看了下,回来有些犹豫,看来观察的情况和她的想象不太一样。我问她,那些水珠像不像珍珠?她想说像,但话刚到嘴边,就忍住了,吞吞吐吐地说,那些水珠好像也不全是亮着的,但也没有那种黑的感觉。
我想了下,说:“那是因为光线的缘故,当我们说那些水珠像珍珠的时候,光线一定很强烈,强烈到我们除了它表面的光泽看不到里面有什么。而又黑又亮,可能是光线并不太强,就像这首诗里写到的,阴天,而且地方还是一个幽谷,本来很暗,有一抹光,洒在水珠上,除了光泽,我们还看到了它的内里,那整个幽谷的倒影。这样写出来就更有层次感,也更逼真。另外,还可以这样来理解,诗人把水珠比作水晶,而且是刚刚凝结成的。水晶是在很深很深的地下天然形成的,我们就像是到深深的矿洞里面探险,头上的顶灯一亮,在一瞬间照亮了洞壁上的一块水晶矿,就是那种感觉。
“现在,我们的拼图已经全部拼上了。这些拼图实际上都是一些细节,这些细节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面,没有细节,这首诗就会索然无味。所以在写作中,细节非常重要,就像是拼图游戏,少一块,完不成画面,多了,画面就会重叠、杂乱。爸爸问你,细节从哪里来呢?”
女儿想了下,有点犹豫地问我:“是不是观察?”
我说是,但又不是。观察确实是细节的来源,观察得越仔细、认真,一丝不苟,那么细节就会越丰富、生动。但是文学上的观察多少和科学上的有一定区别,并不是观察的“精度”越高,比如使用放大镜、显微镜就能写好细节,而其中的关键,在于运用自己的想象力,赋予细节以生命,这就是“是,但又不是”的意思。
“好了,现在我们把这幅拼图画拿远一点儿,忽略它拼贴的缝隙。我们再来读上一遍。现在注意爸爸朗读时的语气和节奏,你们音乐课讲过节奏,对不对?”
朗读了一遍,我问女儿,我有没有声音特别高的地方?有没有节奏特别快的地方?女儿回答没有。我问她,通常人们在什么情况下说话的声音会变高,节奏会变快?女儿想了下,说是情绪比较激动、紧张或是特别高兴的时候。我说对,而这里,感觉就像是平常说话,不急也不慢,听下来就像那连绵不绝连阴雨的感觉。这幅拼图画加上刚才提到的声音要素,所有的细节最终构成的,画面表现出来的,实际上是一种氛围,一种连绵不绝又捉摸不定的氛围,好像世界永远都会像现在这样下去,直到永远。
最后,我们又读了一遍。我举了一个例子,比如写一小段话,你早晨七点半起床,七点五十出门,八点到学校。这一段里,把内容贯穿起来的,是做事的先后顺序,也就是时间。这是一种组织方式,而我们读的诗,是另外一种方式,是拼拼图画画的方式,它起作用的,是空间,就好像所有的事儿都是在同一时间内完成的,而我们只是转动了下脑袋,环视了一周。
“或者是把拼图一块块拼起来!”女儿补充,我觉得她表达得更准确,更好。
[1] 引自[英]特德·休斯:《诗的锻造:休斯写作教学手册》,杨铁军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