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过香积寺》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所谓“香积”,是佛教传说众香国的佛名;“香积寺”,是唐佛寺名,在今陕西长安区南神禾塬上。“安禅”为佛家术语,指静坐入定,即安静打坐,俗称打坐。“毒龙”,佛家指邪念妄想,用以喻世俗人的欲望,本来指恶龙,是一种残暴恶势力。佛教故事说,佛本身曾作大力毒龙,众生受害;但受戒以后,忍受猎人剥皮,小虫食身,以至身干命终,后卒成佛。(事见《大智度论的故事》第315—317页,花城出版社1995年版)
对于一个凡俗之人像“我”,一开始未必有此感受:忘却尘世的欲念而沉浸于自然的清凉与幽静之中。
诗作一开始说有一种我们所“不知”的东西,只看到那虚无缥缈的远处,那是一处距离生活很远的所在。如果是“我”,那一定很有些失望的意思。所要寻找的对象不知在哪里,只知那是我们所要去的地方。走啊走啊,到处都是古木荫蔽,甚至连一条小路都没有,一定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了。并不确定地找寻,茫然无措地找寻,一定非常令人失望。不过,正当不知去处时,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是什么呢?是悦耳悠扬的寺庙钟声,在这空林里久久回荡着、徘徊着,让我们暗暗地有了一丝激动。不知怎么地,又让人感到一丝空荡与寂寞。
就循着钟声前行吧。眼见在那高耸的、如刀劈斧砍的山崖前,有一脉细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乎不让人好受。我们甚至还能够感受到那山崖也仿佛因而悲咽、因而啼泣了。这是一个什么去处?抬头看看天,人仿佛掉进松林的陷阱。日光缥缈,只偶尔洒漏一点淡淡的金黄的光,却更增了一种寒冷的意绪。傍晚了,一缕缕斜晖挂在空中,倒映在崖下的空潭里,静静地,就在那里,时间仿佛凝固又像是永恒。那不是天上的彩虹,但它唤起西天的壮丽和静穆。那一抹抹光辉,突然使人想起一个佛教的故事。在西方一个潭里,有条毒龙,屡屡害人,有高僧以无边的佛法制服了它,于是这空潭,永远归于宁静。这样想着,它是那样的宁静,“我”就在幽深曲折的潭岸,洗洗“我”的脸颊,清清“我”的肠胃,在这四下寂静无声里,是不是也不知不觉而忘却了尘世呢?
“我”以一个尘世的俗人来看这首诗,诸位不要责骂。但本诗所传达出的意绪难道不是如此吗?当然,经验在感觉与回想的时候,可能还要进一层呢。既已领悟到那种幽眇的佳境,回视来路,竟原来也如此分明呢!于是,心里欢喜了。
深林里传出那悠扬回荡的钟声,细泉从高壁上滴落而下,这林深之处,感觉日光也是那么的清凉,特别是到了傍晚,那种超世的静谧更无法言说了。是的,随处都可以参禅,随时都可以领悟,又何必一定要去苦苦寻求一个目的地呢?
这里最有名的句子当数“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唐人于邺在《东门路》诗里说得好:“从来名利地,皆起是非心。所以青青草,年年生汉阴。”“汉阴”,本指汉水南岸,后人多用为“汉阴抱瓮丈人”的典故。《庄子·天地》谓,孔门子贡游楚返晋过汉阴时,见一老人一次次抱瓮浇菜,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少,就建议用桔槔汲水,却遭拒绝。后以“抱瓮灌园”喻安于拙朴的生活。汉阴丈人,又见晋人皇甫谧所著《高士传》。明人唐顺之《秋夜》诗云:“汉阴鲜机械,河上多道情。”从红尘里来,我们带着太多的欲念,那真是苦也悲哉。这句诗颇好,一个“咽”字恰是对红尘冷冷的反应。在世俗世界,人何以“咽”,常因欲望的不得而“咽”,但这山泉,这山崖仿佛是对行路人的嘲笑:常人只有在悲伤、哭泣时才有可能静心地想一想。日光是热的,这一“冷”字,恰似浇在凡人心头的一盆清凉之水,于是我们“又”静了下来。这个“又”字,因为那“古木”、那“深山”、那“钟声”已经潜在地落在了人的心灵里,而有了一层悠远的意思。
就这样,一次次地,一层层地,心灵终于得到平静。于是,我们渐渐地远离了那日色里的红尘,而渐渐地有了一份超尘脱世的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