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国歌作者访谈录
先得对标题做两点说明。准确的标题应是《苏联国歌词作者之一米哈尔科夫访谈录》,标题太长,读者看起来费劲,只好简化,谁让俄国人姓氏太长呢。其次,并非我亲自采访,而是听了别人采访的录音。1995年秋我赴海参崴远东大学执教。到俄罗斯顶要紧的事当然是买书。买书先得知道书的行情。我要的书书摊上和书店里很难买到。只能到“鬼市”上买。所谓“鬼市”是星期六凌晨至黎明专卖旧书和奇书的书市。抵达当天便找一位记者朋友打听行情。他一见我便说:“想不想听访问米哈尔科夫的录音,7月底录的。”我当然想听,脑子里还闪过“说不定能写点什么”的念头。但不好意思说出口。毕竟是老朋友,他马上猜透我的心思:“听吧,写文章也行,不存在版权问题。反正你回国后才能动笔,这期间我的访谈录早发表了。”我1996年1月回国,他的访谈录是否发表我没看到,但他已授权给我,我使用他的录音也就不算侵权了。
米哈尔科夫是苏联著名诗人、教育家,苏联教育科学院院士。他的儿童诗影响苏联几代人,至今仍是儿童喜爱的读物。前几天俄罗斯远东大学汉学系主任库丘克到北京访学,到我家做客。闲谈间我问她读过米哈尔科夫的儿童诗《斯焦巴叔叔》没有,她听了哈哈大笑,马上背诵了起来。接着又背诵了《快乐的旅行家》和《三只小猪》中的几节。她告诉我俄罗斯70岁以下、40岁以上的人没有没读过米哈尔科夫诗的,至于现在的青年人,她不敢说都读过,而她大学刚毕业的女儿是读过的。但令我惊奇的是,库丘克竟不知道米哈尔科夫是苏联国歌词作者之一。
米哈尔科夫对中国读者也不陌生。他所作的苏联国歌和他的《我要回家》、《红领巾》、《参观列宁博物馆》等作品50年代初便介绍到中国来,50岁以上的知识分子大概上中、小学时都接触过,也许还看过根据他的小说拍摄的电影《战地之花》(应译为《姑娘们》),我则同他有过特殊因缘。
1947年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班主任突发奇思妙想,让我们歌唱“班史”。办法是把班上的大事(同学好的表现)写出来,然后填入自己熟悉的歌谱,填好后集中起来唱。我同如今已成为著名核物理学家的同学,选中苏联国歌歌谱填词。我们识谱能力差,只好一个字对一个字地填,所以填词前先得背熟苏联国歌歌词。至今还记得第一段:“俄罗斯自由盟员共和国永远不可摧毁的联盟,各民族的意志创造了团结的强大的苏维埃国家永生。哦,我们的自由祖国,哦,她的光荣永无疆,各民族友爱的堡垒真坚强,苏维埃旗帜飘扬,人民的旗帜飘扬,永远朝着正确方向。”歌词是从1946年哈尔滨中苏友好协会出版事务局出版的《苏联歌曲集》里抄来的,看来译得不准确。我们费劲填好,得意地交给班主任,没想到他看了批评我们道:“苏联国歌是神圣的,怎么能用它的谱填词呢?重新找谱填词。”再找什么歌谱填词已记不清,但苏联国歌却深印在脑子里,并记住歌词作者米哈尔科夫和爱尔·勒吉斯坦。此后还接触过米哈尔科夫的作品,也许由于年龄的关系没有留下什么印象。1986年米哈尔科夫访问中国期间,我同他见过一面。他同女婿尤·谢苗诺夫在北京外语学院同俄苏文学工作者会面。会见后我到在北外进修的苏联女教师罗金兰宿舍,他们两位也在那里,便认识了。米哈尔科夫已年过古稀,但并不显老,面色红润,器宇不凡,极有教养的举止透露着高傲,“费定型的作家”——这是我见到他的第一个印象。我们只寒暄了几句,没多交谈,因为尤·谢苗诺夫正谈到兴头上,滔滔不绝,并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他是苏联惊险小说大家,名气不在岳父之下,中央电视台播放过的《春天的十七个瞬间》便是根据他的小说拍摄的。他还是苏联发行量极大的报纸《绝密》的主编。他讲的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事,听起来饶有趣味,我也就不为没同米哈尔科夫多交谈而感到遗憾了。
1993年冬天,我在莫斯科听到不少不利于米哈尔科夫的传言。不知谁的主意,米哈尔科夫被选定撰写俄罗斯国歌歌词,对此不满的人便议论起来,历数他的“劣迹”,指责他曾打击过不少作家,品质不佳,无法担此重任。其实米哈尔科夫并不像柯切托夫、索夫罗诺夫那样以整人为能事的“冲锋枪手”。他也没有他们那样大的势力,从未拉帮结伙,打击异己。他1950年才入党,还是斯大林问他为什么不是党员后才决心加入的。但他长期担任作协领导职务,先任莫斯科作协第一书记,后又被选为俄罗斯联邦作协理事会主席,不能不做违心事。作家别克的《新任命》在国内无法发表,在国外出版了,米哈尔科夫把别克召到办公室,逼他写抗议声明。索尔仁尼琴向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发表公开信,要求取消报刊检查机构。马尔科夫在作协书记处提出讨论这封信,米哈尔科夫站起来说:“不是讨论,而是谴责。”立即遭到西蒙诺夫的反驳。米哈尔科夫的种种表现都是出于保护自己。他从未主动攻击过哪位作家,只是执行上面的“指示”而已。传言渐渐消失,米哈尔科夫终未写出俄罗斯国歌歌词。
1995年记者访问米哈尔科夫时,他已82岁,并刚刚出了车祸。记者踏入童年敬慕的作家住宅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两居室的单元除了床、几把椅子和一架钢琴外,再无其他家具和装饰,真可谓家徒四壁。米哈尔科夫看到记者惊讶的目光,平静地解释道:“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再说我也没有贵重的东西,没有列宾、夏加尔或毕加索的油画。所有的东西卖了一千美金,渡过一次难关。还剩下一架钢琴,您想不想买?”记者想岔开这个难堪的话题,便问他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开汽车。“交际很少了,可总要外出呀,比如上医院看病。我乘坐过公交车,没本事挤车了。1985年我在委托行花了32000卢布买了辆旧车,存折上还剩3000卢布,觉得自己阔得不得了。今年要出版我八本书,可稿酬呢,大概只够买一只车轮的。我动了三次手术,我的两个儿子和孙子们都支援我。还有总统的恩赐。”“哪个总统?”记者一时没弄明白。“俄罗斯总统叶利钦。你连他都不知道,还当什么记者! 1993年叶利钦颁发过总统令,把16个人的退休金提高10倍。我是12枚奖章获得者,有‘特殊贡献’,忝列16人名单之中,提高后的退休金约合100美金。我不能像先前那样生活了。先前请朋友到饭店美餐一顿不算一回事儿,现在可不行了。前两天我出于好奇到中国餐厅看了一眼。好家伙,一个菜23美金,可餐厅里坐满了人。该别人发财了。”“您惋惜过去吗?”“看哪方面了。强大的国家毁了,可新的呢,毫无建树。我是党员,可从不是共产主义者。有一次斯大林问我有没有党证,我说没有,感到该写入党申请书了,不然日子没法过。不入党我当不了讽刺杂志《灯芯》主编。但我见过真正的共产党,他们多半在基层,拼命工作,没有任何特权,同上面的完全不同。勃列日涅夫算什么共产主义者?老爷!戈尔巴乔夫是个有魅力的人,可他想的只是自己和迷人的妻子,他不是共产主义者。”“您觉得自己犯过错误吗?”记者有意问道,知道不少人骂过他。“投票赞成将帕斯捷尔纳克开除作协便是错误。可并非我一个人投了赞成票,其他人也投了。对索尔仁尼琴也干了违心的事,是在苏共中央压力下干的。很多著名院士都在要求遣送他出境的信上签了名,我能不签吗?其实我喜欢他的小说。索尔仁尼琴是第一个反对极权制度的人。至于我批评或谴责过其他作者,那是我确实认为他们错了,真诚地希望他们改正,我并不认为是自己的错误。”“您怎么看待国歌歌词?”“1944年以前苏联没有国歌,用《国际歌》代替。1943年我和爱尔·勒吉斯坦撰写的歌词被选中,1944年1月1日首次播放,3月15日正式使用。歌词被选中是我一生中头等大事,那时我只有30岁。当时参赛的诗非常多,可以说所有著名诗人都参加了,可是我们战胜了所有的参赛者,能不高兴吗?后来有人说歌词颂扬斯大林,可那时哪位诗人没歌颂过斯大林?从帕斯捷尔纳克算起。脱离历史环境的批评怎能让人信服!现在俄罗斯没有国歌,有人请我写歌词,既然有人请,干嘛不试试呢?”苏共二十大后就有人要求修改国歌歌词,主要针对第二段后半句:“斯大林教导我们忠于人民,鼓励我们劳动完成伟大使命。”米哈尔科夫作了修改,删去斯大林的名字。到70年代又有人指出第三段也有问题,“我们要把野蛮强盗全肃清”指的是什么人?难道仍把肃反中被消灭的无数党政军干部称为“野蛮强盗”吗?歌词已无法再修改,遂于1977年9月1日停止使用。这些米哈尔科夫都未谈及。
“您的两个儿子都是大名鼎鼎的导演,您上了年纪,孤身一人,为什么不同他们住在一起?”记者接着问道。“我的两个儿子安德烈和尼基塔确实是世界知名的导演,尼基塔还荣获过奥斯卡导演奖。但他们都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我无法在别人妻子管束下生活。再说我一个人过得也很自在,在老房子里住惯了。安德烈要替我装修,装修对我不亚于地震,我没答应。”“看您的照片您当年一定很风流?”“谢天谢地,我同妻子共同生活了53年……当然有过风流韵事,您难道没有过?”“我哪点比别人差?”记者的音调突然提高了,仿佛米哈尔科夫小看了他。他确实不比别的男人差,仪表堂堂,一头金发,很讨女人欢心。我对他还是比较了解,在工作上有时懒散,干劲不足,但决不能责备他在风流韵事上同样干劲不足。“可您肯定比我少”,米哈尔科夫固执地说。“有时未免弄得声名狼藉。但我决不玷污爱情。我文集里的爱情诗都是献给具体人的,是我生活中的重要片段。”“夫人知道您的风流韵事吗?”记者故意问,回敬他对自己的蔑视。“嚼舌的人哪儿都有。可娜塔利娅是有教养的人,非常懂事。毕竟是俄国伟大画家苏里科夫的孙女,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娜塔利娅比我大十岁。”接着米哈尔科夫道出他的人生哲学:“您知道我有多少次可能被捕或被枪决?什么奖章和称号也救不了我。而救我的只是我对生活的达观态度。我在战争中没中过弹,只受过一次震伤。我没当过俘虏,尽管差一点被敌人包围。我父亲1934年去世,要是活到1937年,准会被捕,那我便成了人民敌人的儿子了。命运啊!我感谢它对我的保佑。我的一生过得相当幸福。我当然有过对头,卑微的小人!他们为什么恨我,就是因为我是我。人们知道我,可已把他们忘掉。嫉妒的人竟把国歌称作小曲,可你有本事撰写国歌歌词看看。说安德烈和尼基塔的成功是利用我的关系,风凉话谁都会说,有本事叫你们的儿子也得一项奥斯卡奖!有人希望把米哈尔科夫从历史的大船上抛下。他们说我是文学将军,可我早已不是了。我不担任任何职务,可我的作品出版的并不比先前少。所以出版不出版作品并不在于担任不担任职务啊!”米哈尔科夫说出这些话后录音带半天没声音,过了一会儿才有记者的声音:“同事怎么样?”“作家现在互不来往,无话可说,都在为生存奋斗……”
听着录音带,我眼前又浮现出米哈尔科夫那副器宇不凡的样子,十年过去了,还那么神采奕奕吗?
《博览群书》1997年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