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茶道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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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序 中国茶何以成日本道

推荐序
中国茶何以成日本道

茶是世界三大饮料作物,原产于中国。起初是作药用,故写作“荼”,在古文献中,“茶”字的出现是中唐以后的事。不过,饮茶的历史应该更早。据顾炎武在《音学五书》中对“茶”字的考证,“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事”。茶饮在中国历史既长,范围亦广,最早的茶具出现于东晋、南朝。据说,在浙江瓯窑窑址出土的碎片中,便有茶具的碎片,且“釉色青绿泛黄,玻化程度高”(学者孙机语),说明即使在中国文明的早期,饮茶也已然超越了一般的生活,而成为一种文化。

对茶文化最初的系统梳理,是唐人陆羽于公元775年定稿的《茶经》,以三卷十门的篇章,确立了茶的法度和标准,堪称茶事的百科全书,陆羽也被后世茶人尊为茶圣。1906年,冈仓天心在波士顿用英语出版的《茶之书》(The Book of Tea)也被视为一部划时代的著作,至今仍以各种文字不断再版,但“缺乏《茶经》的简洁之美,终究无法与《茶经》相媲美”(日本学者熊仓功夫语)。两部茶书,相隔1 1 00多年,中间刚好是一部中日茶文化交流史和日本茶道发展史。

日本最早的饮茶记录见于平安时代初期(弘仁六年)的《日本后记》,其中有对梵释寺永忠和尚为嵯峨天皇献茶的记事:“大僧都永忠手自煎茶奉御。”永忠曾作为遣唐使,在长安生活过三四十年。后来,嵯峨天皇还写过“不厌捣香茗”的诗句(《凌云集》),其所描绘的场景并不拘于饮茶,还涉及制茶工艺。当时,出于运输、携带的方便,制茶时须先将茶叶捣碎后做成饼状,然后晾干成团茶。除了永忠,最澄、空海等有过遣唐经历的名僧,也都留下过各自的品茗体验谈。

另据日本历史学者东野治之的文化考古:

茶在日本普及的早期标志,是小孔绿釉陶灶的出现,这在茶道中成为“风炉”,是饮茶时煮水的工具。八世纪下半叶,唐朝的陆羽在《茶经》中就记载过风炉。(东野治之《遣唐使》,新星出版社,2020年1 1月第一版,178页)

可以说,被称为“弘仁茶风”的平安朝茶文化,基本上是“唐风”的“拿来”,以风炉为代表,天目茶碗、青瓷壶、白瓷水注、茶叶筒等等,茶器是清一色的“唐物”,茶会也只设在大内中,作为一种宫廷文化,与一般民众无关。所以,扶桑茶事,在“嵯峨帝之后,遂告终绝”(黄遵宪语)。

接下来,是近三个世纪的沉寂期,直到明庵荣西和尚从南宋带回茶种,饮茶之风遂再起。不过这一次,“高大上”的唐风退潮,代之以后来被定义为“侘(wabi)寂(sabi)”的和(国)风。这场国风浩荡,长驱直下,拂过之处,雾散云开,文化景观为之一变。其中之显例,是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主导的东山文化,不仅酝酿出如银阁寺那样美轮美奂的视觉奇迹,而且孕育了有“茶汤鼻祖”之称的一代茶人村田珠光,诚可谓“东山再起”。更意味深长的是,这一波茶文化的兴起,恰好与禅宗舶来轨迹重合,而荣西本人就是将临济一派接入日本的始祖,其倡导茶禅的建仁寺,是临济宗的总本山,也是京都最古老的禅寺。

茶与禅,有如一体两面,彼此交融,难以分割。千利休有个弟子叫山上宗二,喜欢记录老师在茶会上说的话,后刊行过一册手记《山上宗二记》。据说,禅语“一期一会”最初便出自其手记。书中还写道:“因茶道出自禅宗,所以茶人都要修禅,珠光、绍鸥皆如此。”事实上,以茶悟道的观念由来已久,可追溯到珠光的老师一休宗纯和尚,所谓“茶事以禅道为宗”。冈仓天心说:“所有伟大的茶人,都是禅宗的追随者,都努力把禅的精神引入现实生活。因此,和茶道仪式的其他器物一样,茶室也反映着诸多禅宗教义。”铃木大拙也曾注意到禅与茶道的相通之处,“在于都追求事物的纯化,摒除不必要的繁文缛节”:

这一点,在禅,体现为以直觉来把握事物的终极本真;而在茶道,则表现为一种生活艺术,即把在茶室吃茶这种类型化的享乐方式,扩大到日常生活中。茶道之美,原始、单纯而洗练。人们置身于茅草屋檐下,在虽然狭小逼仄,但在空间结构和陈设上却极富禅意的蜗居中盘坐,不为别的,只为接近与自然亲密接触的理想。(《禅与日本文化》,岩波书店1964年版,笔者译)

正因了这种“禅茶一味”“禅茶并举”的禅门茶风,才形成珠光之后,武野绍鸥、千利休、古田织部、小堀远州、片桐石州等茶人荟萃、代有人才的局面。当初,千利休把珠光的“谨敬清寂”改为“和敬清寂”,一字之易,凸显了茶道冲淡平夷的气质。至此,茶汤才从寺院茶、书院茶,发展到侘茶、草庵茶,茶器也从曾几何时象征“唐物庄严”的天目茶碗,“下凡”到胎土粗粝、上釉不匀的“糙货”,甚至改用看上去更不上档次的朝鲜陶碗。但在茶人心目中,那才是金不换的荞麦茶碗,堪称草庵茶室版侘茶的标配。

最是那个草庵茶室,令中国人感到困惑不已:茶室的“门”只有七十厘米见方,客人须匍匐爬行方可入室。如此待客之道,在国人看来无异于侮辱,可日人却认为,茶室作为超凡脱俗的世界,那道“窄门”恰恰是与现实的隔离,有如鸟居对异空间的分割。非如此,便不可体味侘茶之意趣。

这种与“唐物”之美“反弹琵琶”式的美学,极大影响了日本的艺术,也是茶道为什么居于东洋艺术核心地位的答案。日本造园享誉世界,但全国没有一处名园,不是茶人的建造。千利休亲手打造的窘迫寒素的草庵(“待庵”),是日本近代建筑的原型。小堀远州出生于世袭的建筑职人世家,他自己既是大名,又是幕府建设工程主管,当然,还是一名趣味高冷的茶人,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意义上的通才,日本的达·芬奇。其参与设计、建造的名城、名园,从大坂城、名古屋城、熊本城,到京都御所和二条城中的名园、桂离宫……简直不胜枚举。日本制陶史上著名的“远州七窑”,也是按他的制作标准来烧制。

茶在中国,经历了茶寮文化和茶馆文化,但基本未脱世俗的性格。王安石在《议茶法》中说:“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南宋有句谚语,“早辰起来七般事,油盐酱豉姜椒茶”,道出了茶的日常性。国人以务实的眼光看待茶,没人大惊小怪。茶来自中国,而茶道则成于日本。个中区分真是耐人寻味。对此,周朝晖认为:

在中国,茶是日常饮料,是从日常生活提升的文化;而日本则直接从中国拿来茶文化,这种文化是与禅宗文化一起捆绑带入的,一开始就站在很高的文化起点,也就容易成为“道”。

天心说茶,却不拘于茶,但其所谓“茶是一种审美主义的宗教”,是“超越饮用形式理想化以上的东西,是关于人生的宗教”,却是关于茶道的最精准定义,不可易一字。

《日本茶道一千年》是一部大书,既是去专业化的茶道史,也不失为一部中日文化交流史和日本文化史。作者善于讲故事,各种掌故传说,信手拈来,从容不迫,左右逢源。文字深入浅出,富于灵动感,且不乏洞见。如谈到日本文化中的“二律背反”现象:

在江户时代,锁国体制下日本内外和平稳定,国内商品经济迅猛发展,“太平盛世”达两个半世纪之久,却偏偏孕育了最具残酷性的武士道;而战国时代却在征伐杀戮、血腥风雨一百多年的乱世中,催生了最风雅的闲寂、最具和平主义色彩的茶道艺术。更不可思议的是,如此极尽侘寂风雅之道的艺术之花,竟然在铜臭味十足的商业城市大阪堺港傲然开放,最终使之得以确立的师徒两代茶人武野绍鸥和千利休,以及当时一流的茶人群体,也都是出身于锱铢必较的商人之家……

他发现,“这类看似矛盾的现象背后,预示着一个不同于以往的社会形态已经悄然出现”,时代变了,权力在易手:

原先由贵族、僧侣、武士阶级把持的文化特权,已经转移到由商人、手工业者和自由职业者为主流的町人手中,他们成为文化艺术的创造者和主导者,茶道因之自上而下广泛传播,并在民间深深扎根。

诸如此类的“见”,看似平常,却赋予文字以“识”的魅力,借用时下的网络流行语,叫“上了价值”。除此之外,对以往如神祇一般的“天下茶人”千利休的性格,包括最后被丰臣秀吉设局的那场致命茶席背后各种角力关系的描绘,亦颇有新意,对理解千利休不无祛魅之功。

刘 柠
2022年3月2日
于望京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