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哲学家法沃里努斯的论说，在其中他规劝一个贵族妇女，用自己的而非她人的乳汁，来喂养她所生育的子女。

（1）一次我们在场的时候，有人报信给哲学家法沃里努斯，说他的一位听众兼门徒的妻子刚刚生育，家中添了一子。（2）他说：“我们去看看孩子，同时恭贺父亲。”[1]（3）此人元老级别，出身显贵家庭。我们这些当时在场者都一起动身，跟着法沃里努斯前往他所去的房子，并且和他一起进了屋。（4）在近门的房间里，法沃里努斯与那人拥抱并致祝贺之后坐下，而后询问临产时间多久，分娩如何困难。他得知少妇因劳累与不眠而精疲力竭，已经入睡，于是开始侃侃而谈：“我不怀疑她会自己给儿子哺乳。”（5）然而，少妇的妈妈告诉他，说少妇必须免于此责，并且为婴儿请了乳母，以免在生产时所蒙受的苦痛之上增添繁重艰辛的哺乳之劳。这时，他说：“我请求你，夫人，让她成为她自己儿子的完整而圆满的母亲。（6）这究竟算什么违背自然的、不完整的半个母亲呢，生下孩子而后立刻扔给他人？她用自己的血养育了腹中不可见之物，如今，他活了，他成了个人，他哭求母亲的关怀，她却不打算以自己的乳汁去养育这个可见之人？”（7）他说：“你是否也认为，自然给予女人乳头，就如同迷人的胎痣，不是为了哺育儿女，而是为了点缀胸脯？（8）于是，许多奇特的妇人，当然你们不在此列，冒着让乳汁改道与毁坏的风险，努力让她们身体上这一最为神圣的源泉、人类的养育者干涸枯竭，仿佛它会使得她们美丽的标记变形。她们行事之疯狂，无异于那些竭力以邪恶手法让身上所怀的胎儿自行流产，以免她们平滑的腹部因此而起皱，因为孕育的负重及分娩的劳累而受到损害。[2]（9）既然，当人尚处在他的起点，尚在形成之中，尚在被赋予生命时，尚处在自然之灵巧手掌之中，将其杀死，理应受到民众的厌恶和普遍的憎恨，那么，当他业已获得人形，业已诞生，业已成为人之子的时候，夺走来自于他所习惯与熟悉的亲人的食物，与之又有多大差别呢？

（10）“确实有人说：‘只要有人喂养，能存活下来，用谁的乳汁又有何分别呢？’（11）说这种话的那个人，既然在捕捉自然的感觉方面如此迟钝，为何不同样认为，一个人，在谁的腹中孕育，靠谁的血液发育成形，也没有区别？（12）如今存于乳房的血，因为充足的气息和温暖转变成了白色，是否就和当时腹中的血不一样？（13）此事不也显见自然的机智吗？当血液这创造者在其密室形成了人的整个躯体之后，到了分娩时间，它移向上部，准备去抚爱生命和光明的开端，为新生的孩子提供熟悉而亲近的食物？（14）因此，人们并非毫无根据地相信，正如种子的力量与品质会造就身体与心智的相似性，同样，乳汁的本性和特质也有相同作用。（15）这不仅在人类身上观察到，在牲畜身上也是一样。因为，若是给山羊羔哺以母绵羊之乳，或者给绵羊羔哺以母山羊之乳，无疑前者的毛常常会变硬，后者的毛会变软。（16）同样，对于树木和庄稼来说，养育它们的水和土壤的强度和力量对于它们的品性的或损或益的影响，多于所播下的种子自身。你常可见到，茂盛而茁壮的树，移植到其他地方之后，会因为贫瘠土壤所提供的汁液而死去。（17）老天爷，这个新生儿出自天禀优良之种，为什么要用别人乳汁的杂乱低劣的营养来毁坏他的高贵的品德、躯体和心灵？尤其是，如果你将要用来提供乳汁的那个人是女奴或者奴隶之后人，并且按通常习惯，来自于异国蛮族；如果她品性不好，如果她长相丑陋，如果她轻薄淫荡，如果她嗜酒；因为通常人们惯于不加区别地使用正处于哺乳期的任何人。（18）难道我们要听凭我们这个婴儿受到致命疾病的感染，将出自最低劣的灵魂和躯体的气息引入他自己的灵魂和躯体？（19）赫拉克勒斯作证，这正是我经常惊讶的事，一些纯洁妇女的孩子在身体和心智方面都显得不似他们的父母。（20）所以我们的马罗巧妙而老练地模仿了荷马的下述诗句：

硬心肠的人啊，你不是车战的佩琉斯（Peleus）[3]之子，

也不是忒提斯（Thetis）[4]所生，生你的是闪光的大海，

是坚硬的巉岩，你的心才这样冷酷无情意！[5]

他不仅像他所模仿的诗人那样谴责了出身，也谴责了残酷而凶残的养育，他为自己的角色加上了这句：

许尔卡尼亚（Hyrcanaeque）[6]的老虎哺育了你。[7]

因为显而易见，在品性形成时，乳母的性格和乳汁的品质通常起着主要作用；乳汁虽则从一开始就包含父亲精液的成分，却也按照母亲的躯体和心灵来塑造新生儿。

（21）“除此之外，也有人可能忽略和无视此事，即，那些抛开自己的婴儿，将他们从身边送走，交由他人喂养者，确实切断或者软化削弱了天然地连接着亲子间心灵与情感的联系与纽带。（22）因为，当婴儿离开母亲的视线，交付他人之时，母亲激情的能量缓慢而逐渐地消解，一切由急不可耐的焦虑引起的喧闹归于沉默，儿子送给别人喂养所造成的遗忘，无异于因死亡而丧子。（23）而且，婴儿自己的喜爱、钟情和依恋的情感都被喂养者一人所独占，因此，如同被遗弃[8]时所发生的情况，他捕捉不到其生母的任何情绪和她的思念。因此，当天生亲情的基础被遗忘被摧毁时，无论如此养大的孩子看起来多么爱他的父母，很大程度上这种爱都不是出于自然，而是出于礼貌与客套的。”

（24）我听见法沃里努斯用希腊文说了这番话。为了公共的利益，我尽我记忆所及将他的观点记录于此。他言辞之优美、丰富与充沛，任何拉丁语的雄辩都难以企及，更何况我才浅识薄。

[1] 家庭中增添男丁会给父亲带来一些特权。

[2] 古罗马时代胎儿并非法律上的实体，除非父亲失去后嗣，否则堕胎不被视为犯罪。

[3] 佩琉斯（Peleus），或译珀琉斯。希腊神话中的阿耳戈英雄（Argonautae）之一。阿喀琉斯（Achilles）的父亲。

[4] 忒提斯（Thetis），古希腊神话中的海洋女神。阿喀琉斯的母亲。

[5] 荷马《伊利亚特》第16卷第33～35行。中译文据《罗念生文集》第五卷。

[6] 许尔卡尼亚（Hyrcania）是里海南岸的一个地区，今分属伊朗和土库曼斯坦，希腊人称里海为许尔卡尼亚海。

[7] 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4卷第365～367行：“忘恩负义的人，你的母亲不是什么天神，达达努斯也不是你的什么祖先，你是那冥顽巉刻的生出来的，是许尔卡尼亚的老虎哺育的。”据杨周翰译《埃涅阿斯纪》。

[8] 当时婴儿出生后，如果父母不要，可以合法遗弃，许多弃婴成为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