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学生凡玛朵
1
她的名字叫凡玛朵,大家叫她麻烦多。我叫她凡玛,省事。教她可是心分八瓣也不够使的。一个女孩子既不漂亮,又不文静。不漂亮也罢,爹妈给的。安稳点儿总可以吧,不,她几乎一刻不停地给你制造麻烦。她的调查表写着父亲是意大利籍,母亲是美国籍。家住意大利,又在美国上学。得!无拘无束加傲气,她都有。你和她谈话,她用两个鼻孔对着你,头总是高昂着。她的鼻子翘翘的,周围像撒了茶叶末一样,长了一层小雀斑。脸上的每一个部位,连那小雀斑仿佛都在宣布——“不屑一听”,要不就是“嗤之以鼻”。她个子不高,却叫你永远感觉她在“君临天下”。
上课,学生守则的第一条,就是着装整齐。她穿一双五十年代的木呱嗒板来了。坐下吧,还不。她“呱嗒呱嗒”走到大家眼前,抬起脚,说:“看,比荷兰的木鞋科学,脚自由。”是呀!我小时候也穿过,倒没注意它的宝贵。新鲜的视角!当然不能批评她啦。只是弄不清,她从哪儿淘来的呢?
过两天,她又来了新花样。仲夏三伏天,穿游泳衣在水里都热,我们的“麻烦多”竟穿了一件男人的中式对襟夹袄。紫蓝色的绸缎面儿上是团形的寿字图案。我怀疑是从寿衣店买来的。一问,还真是。我埋怨卖衣服的人,怎么也不告诉人家,人家是外国学生。凡玛立即解释,老板告诉她了。那我就不明白了:凡玛,怎么活着你就穿在身上了呢?她不以为然,脸上的每个零件又都在炫耀:看我多美!她说:“它是漂亮。死的、活的都是人。穿它非常漂亮。美啊!”凡玛朵眯起眼睛,一脸的陶醉。
想想看,你上课,眼前竟坐着这样一位“美人”,你有什么感觉?知道什么叫文化休克吗?我就差点儿休克。中国人关于死的忌讳是砌造了五千年的传统观念,叫我一堂课就跨越过去,那真是奇事。然而,我也不知道我的哪根弦叫她牵动着,我竟然同意为她说情,允许她参加日本文教大学的语言实践课(考察,我是陪同教师)。日本文教大学短期班都是女生,亚洲人,加一个欧洲人。领队说:“羊群里出骆驼,而且她是猴骑骆驼(——高了去了)。”我只有开着玩笑宽慰他:“人家个儿也不高呀,不过是群小毛鸭子中出了只小斗鸡。”老有城府的领队给了我一堆省略号:“呵呵……”一上路,我就知道那省略号的丰富内涵了。
2
上车,宣布了考察路线、活动时间、地点、旅馆名称、联系办法。我逐个发下日程表。没发到她那儿,小斗鸡就和我奓开了翅膀:“为什么到洛阳不下车?洛阳是文化古城。”
没办法,我带来的兵。自讨苦吃!我这么着那么着一通安抚,总算无事。车过洛阳,一看窗外,我的心一下就悬到了嗓子眼儿。车启动了,站台上却还站着一个我的兵。凡玛跷着脚把一声“放心”从窗外扔给了我:“放心——明天的明天我去西安宾馆找您——See you again !(再见!)”
这回轮到领队开导我了:“她找我啦。放心,她几万里都飞啦。”接着给了我一个“哼”字就闭上了嘴,但我分明读出:“看您的宝贝弟子!就她事儿多。我行我素!难以理喻。”
第三天,她赶到了。上帝保佑!我的心落了地。
参观完秦始皇陵学生集合了,却不见领队,也不见凡玛。等了好一会儿,俩人来了。领队气气囔囔,凡玛喜气洋洋。一问,原来有个小贩把他卖煮山芋的小铁炉,摆在了去秦始皇陵的砖道上。凡玛一定要他搬离砖道,他们这才过来。凡玛眉眼飞扬地向我炫耀:“我胜了。红薯老板说我是狗拿耗子。哈,我是有责任的狗,我是优秀的狗。”说完,扭扭地走了。她那一扭一扭的背影都在表明,她美得像得了个什么大奖似的。
无可奈何。凡玛的思维真是“猴吃麻花——满拧”。其实当时我并没明白凡玛和小贩争吵的原因,只觉得自己这个语言老师失职。
要进兵马俑博物馆,领队的弦绷得更紧了。他转达馆里要求:“不准大声喧哗!”“不准拍照,违者罚款!”接着是一番叮嘱。前脚说完,后脚进馆,忽然就有人大声地“Oh! Oh!”起来。大概因为在大厅中有回声,那声音大得叫你震惊。
领队急忙召唤我:“又是您的‘麻烦多’!快看看去!”
我从后面赶到队前,“啊!啊!”那是我,只是我没有喊出声。我心里却真的止不住在惊呼,因为在我眼前展现的是怎样一种壮景啊!
那由几千名武士集合起的陶塑大军;那由神态各异、姿势各异的士兵、战将组成的方队,栩栩如生、磅礴浩大。你可以听到他们撼天震地的呐喊,踏地“唰唰”的脚步声,挟带兵器铿锵的碰撞声。你可以听到他们的喘息、感受到他们气冲天宇的豪情壮志以及无坚不摧的意志。你真可以看见:前秦“带甲百余万,车万乘,骑万匹”驰骋疆场、威震四海、统一六国的壮举。你真可以看见,那打开的历史书页上,昔日征战的辉煌。
是啊,古长安兵马俑是“世界最壮观的、最珍贵的考古文物群”,是“世界的罕见和奇迹”,是“东方的骄傲”。——那是世界的评论啊!
我自己也激动不已,为自己祖国璀璨的文化,只觉得脊梁骨不由得挺得直直的,早忘了领队的圣旨。凡玛还在“Oh! Oh! ”,我忙叫学生小声点儿。凡玛两眼都直了。她时不时地呆立着,也不断地用手捂着嘴自语:“Oh! Oh! Great ! Wonderful !(伟大!奇妙!)Unimaginable!(不可思议!)”看着,看着,她竟忘情地“咔嚓咔嚓”地照起相来。我想她是忘了,因为她答应我不照相。到最后,她竟然把相机伸出了栏杆……我忙制止她,但晚了——一个保安气势汹汹赶来,一把按住凡玛的照相机。
可想而知,我们这个盛气凌人的女皇,气也不盛了,也凌不起来人了。保安一定要把胶卷曝光。我忙说情。我想她回去宣传我们的祖国有什么不好?保安说这是规定,没办法。凡玛不说话,更不求情。她慢慢打开相机取出胶卷盒。我以为她要交出胶卷,谁知她“啪”地一下交到保安手中的是相机。胶卷,她先举到保安眼前,然后放到自己的胸衣里。哈!鬼精灵。这回她说得可是很温柔:“回去我要说中国!我要展览中国!非常非常的惊奇。对不起,胶卷给我留下吧。相机你罚去。Sir(先生)!”
学生一下把我拉进了她的战壕里。我的心感动了。我想保安也一定和我一样,从里到外一样:心暖暖的,眼惊得大大的。保安,这个陕西大汉似乎有着女人心肠,瓮声瓮气地说:“都给你,都给你。展览吧,展览吧。”转身走了。
我对人家千恩万谢,我的学生却毫不领情,拉着我就走。我有些生气。弟子却说:“他是不执法的管理人。说说话就改变规定。”嘿,人家放了你,你还得便宜卖乖!我的大弟子还说,那是奇怪的规定。在欧洲,哪个展览馆都允许照相。弟子说着说着,好像又想起在秦始皇陵的事,顿时来了气:“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要管。山芋老板的铁炉子会把古砖道弄坏,没有人管;照相却要管,美是世界的!”
凡玛还告诉我:在意大利,一个警察见到一个小偷和一个在古迹上乱刻乱画的人。如果警察抓住了小偷,而放走了损害文物的人,他一定被解职。损害文物,就是刻刻画画,最少也要坐五六年牢。我明白了为什么意大利现在仍是小偷多,而文化古迹保护绝好。
凡玛还说:“在意大利的修复工作,一定是复古复旧。面貌全新的修历史遗迹,设计师永远解职。”
凡玛越说越激愤。我想起“意大利激情”——一旦意大利人燃起爱情或追求文化艺术的烈焰,便不存在“不可能”这个词。凡玛真的叫我感到这种灼热的情感。她说,回去她一定给中国的领导人写信。我立刻表示帮忙。说这些话时,我们正走在队里。凡玛听到此话,越过她的伙伴,冲到我面前,张开两臂拥抱了我。
3
那天一直到回饭店,我都很不平静,为自己的祖先磅礴壮观的伟大杰作,为中华文化的魅力。当然,也为我那个浑身带棱带角的弟子的一个拥抱。当老师的就是这样。然而,没有幸福一会儿,领队气哼哼地来了:“您的大弟子,这回不但自己又颠儿了,还拉走五个,去小吃街了。多亏纯子报个信儿。饭都定了,你看费事不?”
等吧,困,困得稀里哗啦。十一点回来了。个个吃得油光焕发。六个孩子争着告诉我,她们吃了什么。羊肉泡馍、刀削面、拉皮儿、辣羊蹄……我的意大利弟子手提一个血灌肠,她把那肠儿在我眼前晃呀晃,请我吃:“老师,最科学的食品。马可·波罗的书上就说,中国饮食文化是最神秘的。”
其实我早已看出了,我的弟子想说的是:“为什么不安排吃西安的风味小吃?”果然,她要求明天补课。
我早听说,灌肠的血都是生的,真不敢恭维。顺便,我说了食品卫生呀,带队的责任呀。但小姑娘的脸在发红,鼻子周围的雀斑在变深。我知道她心里又在冒刺儿:
她说:“吃生食是人的本性。”
老师说:“吃熟食是人类从蛮荒到文明的进步。”
她说:“但人类的文明使人的本能在退化。”
是,深刻。我同意她说的,但到大街的小吃课不能补。
小姑娘一扭一扭,昂着头带着一百个不满意走了。临走又给我留下了一句:“自己民族的文化还不歌颂。”
我笑了,还挺能上纲上线。不过,我发现,我的弟子的汉语真的满有水平了。这真是羊群里出了骆驼。忍不住夸起她来。周围的一群日本小羊也都赞美她:
“凡玛朵是太努力地学习。”
“凡玛朵正写‘中国文化面面观’论文。”
“老师,她天天学习到一点。”
小羊花合子是她的同屋,佩服凡玛朵简直五体投地:“我们日本女生是胆小,她是太大的勇敢的人。她着迷文化。”
是啊,她们不说,我也喜欢上了这个做什么都铿锵有声的小铜豌豆。意大利人对文化艺术都很敏感,还真的不假。她对我祖国的这份真情,我真的感动。可是我们很快就要分手了。
在上海,日本学生飞回国了,我也要返回学校。凡玛朵却要返回西安,看她没有看够的古代中国,然后,还要去看神秘中国的神秘西藏。
我该走了。没有想到,这个浑身长刺、头上长角的弟子凡玛朵给我提着包,送我进站,送我上车。紧紧地紧紧地拥抱我,我甚至感觉到她的体温。她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塞给我一个纸包。
车开了,铁的车门在我心上拉过,一下把我们分离、隔开。那时,我还没出过国。我觉得,我和许多弟子一旦分离,便终生很难再见到了。
火车呼啸着冲出了车站,把我的学生留在了站台。看着她使劲挥动的手,看着她那娇小的身影在慢慢远逝,我的心阵阵酸楚。
坐定,打开纸包,一张小纸条烫着我的心:
“老师你是真心,I love you !(我爱你)”
纸条的下面是一个做工精美的小镜框。那里镶着的不是她给我的照片,而是彩笔画的一张漫画,那是我。额头上的头发卷成一个圈儿,一张圆脸上三个大圈:眼吃惊得变成两个大圈儿;嘴惊奇得张成一个更大的圈儿。呀!那原来就是我呀!家门、校门、国门刚挤开时的我。
小镜框的另一面还是一张彩笔漫画:那是她。鼻子周围点着一群小黑点儿。一张脸上还是三个惊讶得大得没法再大的圈儿。那就是她,第一次来到神秘中国的意大利留学生——凡玛朵。
我忘记了是在车上,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说给了同车的旅伴,他们也“哈哈”起来。我笑出了眼泪。刚分开又在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