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中古史集刊(第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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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

《宋书·州郡志》与史料所见刘宋封国

王安泰

一、前言

自太康元年晋武帝平吴至永嘉五年洛阳沦陷的三十余年间,西晋短暂地平定天下,并全面性地设置、调整州郡县。据《晋书·地理志》记载,晋武帝平吴后,西晋共有19州、173郡[1],州郡数量皆多于汉代。西晋灭亡后,继位的晋元帝增设侨州郡县,用以宣示继承晋朝正统、并安置南渡侨人。其后侨州郡县名号位置屡有增减改易,但直至隋平陈为止,侨州郡县一直存在于东晋南朝地方行政制度之内,并未随着时间而消逝,也成为学者关注的课题。[2]而两晋之际疆域的缩减与侨州郡县的设置,也影响了东晋南朝封国的分布格局。

汉晋时期的封国多集中于冀、青、兖、豫、徐等地[3],然而东晋建立之初已失去了冀、青、兖、豫等州的控制权,即便东晋广设侨州郡,侨州郡的户口数与郡县数量仍嫌不足。东晋朝廷为了解决财政不足的问题,采取了许多相应措施,包括将王侯食邑比例由三分食一减为九分食一、将公侯伯子男爵区分为实封的“开国爵”与虚封的“五等爵”等。[4]不过东晋朝廷并未因现实状况,取消位在疆域之外的封国,直至晋宋之际,才将所有封国安置于封疆之内。

目前可见最完整的东晋南朝封国分布的数据,当属《宋书·州郡志》。《宋书·州郡志》在记录刘宋州郡县名时,以内史(郡级)、国相(县级)标示该郡县为封国。因此王鸣盛与周一良已分别指出,刘宋时期的封国多集中于江、司、荆、郢、湘等州,且与交通运输(租俸)有关。[5]然而《宋书·州郡志》记录封国的时间点为刘宋末年,无法反映整个刘宋时期的情形。因此本文将重新整理《宋书·州郡志》的封国,考察现存史料所见的封爵,将两者进行交叉比对,以探讨刘宋时期封国分布的变化大势。

二、《宋书·州郡志》所记封国

《宋书·州郡志》共四卷,《序》中言及“今志大较以大明八年为正,其后分派,随事记列。内史、侯、相,则以升明末为定焉”[6],可知《宋书·州郡志》中州郡县的内容记录大致以大明八年为准,而王国内史与公侯伯子男国相,则是以升明末年(亦即升明三年)为参考点。《宋书·州郡志》共记录二十二州、二百余郡与一千余县,统计数据请参表1“《宋书·州郡志》封国统计表”。以下依据表1与《宋书·州郡志》所记内容进行分析。

首先是天子所在的扬州,共10郡80县,当中完全没有封国。扬州作为天子所在之州,具有准“王畿”的身份,扬州的税收与人口是支撑东晋南朝中央体系的重要区域,因而不能随便授予封国。特别是对照东晋时期于扬州常置吴王、会稽王、宣城郡公封国,更凸显刘宋时期有意不在扬州设置封国,这也符合一般所认识的“王畿不封”原则。

其次是南徐、徐、南兖、兖、南豫、豫、青、冀等八州。八州共计九十余郡、四百余县,仅南豫州汝南郡有上蔡侯相,其余完全没有任何郡级与县级封国。其理由在于,这八个州大抵位于江北,是护卫建康的前线,也是重要的军事力量来源,设有不少都督区。[7]再考虑到刘宋后期失去了刘裕灭南燕所获得的三齐地区[8],数州的州界被迫退缩、变动,统治的不稳定,恐也连带影响朝廷安置封国的意愿,因而在《宋书·州郡志》中,南徐、徐、南兖、兖、南豫、豫、青、冀等八州几乎不存在任何封国。

至于梁、秦、宁、交、越等州,则因地处边陲、交通不便,人口数也不足以供应诸侯俸秩。因此在这五州的六十余郡、二百余县中,仅在梁州魏兴郡下有广昌子相,其余全无郡级与县级封国。

同样位于边境的司、雍、广、益等州,则有相当数量的封国。其中广州、益州与周围相比人口较多,广州下辖近五万户、二十万口,益州辖五万余户、近二十五万口;相较之下宁、交二州仅各辖一万户、且不记口数,越州甚至不记任何户口,都反映出广、益二州较为繁荣的状况。即便如此,广州与益州由于距离首都相对较远,交通便利度不如长江中游诸州,封国比例皆不到一成。司州、雍州的户口数亦不少,其中司州约二万户[9],雍州有近四万户,加以司州、雍州各有涢水、沔水直通长江中游腹地,因而两州的封国比例各占二成左右,少于江、荆、郢、湘诸州,而多于广、益二州。

而《宋书·州郡志》中封国比例最高的区域,莫过于江、荆、郢、湘诸州。正如以往学者指出,江、荆、郢、湘诸州的人口较多、且经济较为富庶,又未与外接壤,可依据长江与各支流运送国秩,因此这几州的封国密集度甚高。[10]特别是在县级封国部分,最低的荆州也有三成五的比例,郢、湘二州亦超过六成,江州甚至超过八成,与其他诸州有显著的差异。

如此一来就可以根据表1与相应的示意图,将《宋书·州郡志》所记封国占郡县比例进行排比。首先是首都建康所在的扬州,由于“王畿不封”的原则,不存在任何封国。而长江中游以降的江、郢、湘等州,借由长江与洞庭湖、彭蠡湖诸支流,便于运送租秩,因而封国比例皆超过五成,江州甚至达到八成以上。而长江中游以北的荆、司、雍,亦有沔水、涢水等支流,然因接近前线,封国比例低于长江中游以南地区。更为偏远的广、益、梁、秦、宁、交、越等州,交通更为不便,封国数量与比例仅占个位数或挂零。至于青、冀、兖、豫、徐、南兖、南豫、南徐等州,则由于刘宋后期失去三齐地区等因素的影响,几乎不存在任何封国。

由《宋书·州郡志》反映的内容可知,影响刘宋时期封国分布的关键在于实封,为了让诸侯获取足额的国秩,朝廷必须安排人口较多、经济较富庶、交通较便利、统治较稳定的区域作为封国,遂造成封国分布不平均、且集中于江、郢、湘等州的现象。

表1 《宋书·州郡志》封国统计表[11]

三、史料所见刘宋封爵的地理分布

前一节分析了《宋书·州郡志》的封国分布及其缘由,不过《宋书·州郡志》的内容仅反映刘宋末年的封国分布,未能代表刘宋前期与中期的情形。因此有必要对整个刘宋时期的封国进行统计分析,详细数据请见表2“刘宋封国统计表(史料)”,以及将《宋书·州郡志》与史料记录汇总而成的表3“刘宋封国统计表(史料+《宋书·州郡志》)”。根据表2的数据,可以发现史料所见刘宋封国分布与《宋书·州郡志》有显著的差异,最明显的是曾经成为封国的区域大幅增加。

在刘宋首都建康周边有不少封国,包括临海、永嘉、新安、彭城、东海、淮阳、广陵、海陵、山阳、晋陵、历阳、南谯、庐江、晋熙等郡,不过这些封国在制度上不属于扬州。

位于扬州南部的临海、永嘉、新安三个封国,分封时间集中于大明四年(新安王刘子鸾)与大明五年(临海王刘子顼、永嘉王刘子仁)。而孝武帝在位年间,曾对扬州进行调整:

孝建元年(454),分扬州之会稽、东阳、新安、永嘉、临海五郡为东扬州。大明三年(459)罢州,以其地为王畿,以南台侍御史部诸郡,如从事之部传焉,而东扬州直云扬州。八年(464),罢王畿,复立扬州,扬州还为东扬州。前废帝永光元年(465),省东扬州并扬州。顺帝升明三年(479),改扬州刺史曰牧。[12]

根据引文可知,孝武帝孝建元年时,以会稽、东阳、新安、永嘉、临海五郡为东扬州,大明三年罢扬州为王畿、改东扬州为扬州,大明八年方改回扬州与东扬州,因此新安王刘子鸾、临海王刘子顼、永嘉王刘子仁的封国位于当时王畿之外的扬州(即东扬州),而非传统意义上的扬州。亦即孝武帝设置临海、永嘉、新安三个封国时,仍有意识的将其置于王畿之外。

而在《宋书·州郡志》同样被列于扬州的淮南郡,在大明年间亦有改动。淮南郡在大明六年时省并至宣城郡、且徙置于湖;至大明八年复立淮南郡,属南豫州,因此自大明八年至泰始三年间,淮南郡为南豫州的属郡。[13]宗室刘子孟于大明七年受封淮南王,至泰始二年改封安成王,且未正式拜命即遭明帝赐死,而刘子孟获命淮南王的时期,正处于淮南郡属南豫州的期间,因此亦不属于扬州(当时的王畿)。[14]

在上述四郡之外,晋陵属南徐州,彭城、东海、淮阳属徐州,广陵、海陵、山阳属南兖州,历阳、南谯、庐江、晋熙属南豫州,皆与刘宋扬州无涉。另一方面,在首都建康周边的郡级封国虽多,却几乎不存在任何县级封国,这反映了刘宋皇帝(特别是孝武帝)在“王畿不封”的前提下,出于“宗子维城”等象征性的目的,安置封国时并未刻意回避建康周围,甚至以新设东扬州、削减扬州范围的方式,将许多宗室封国置于扬州周边。

在扬州北方的青、冀、兖、豫、徐、南兖、南豫、南徐等州,仍有不少封国。这几州封国的数量与比例远不及长江中游以南诸州,也低于荆、司、雍等州,然而已非《宋书·州郡志》所呈现的空白景象。与扬州类似,这几州存在不少宗室郡级封国,郡级封国总数(14)甚至超过县级封国总数(11),可知刘宋时期青、徐等州封国数量曾出现从有至无的变化,其理由除了三齐地区的沦陷,刘宋中期以降皇帝与宗室关系的紧张,也应是朝廷不再以建康周边为封国的重要因素。

江、郢、湘等州曾经作为封国的比例较《宋书·州郡志》所记更高,如江州封国仅史料所见已达七成五,若与《宋书·州郡志》相加更达到九成,而郢州、湘州也有五成以上的比例。原本封国数量较少的荆州、雍州、司州、广州,比例也有相应提升。至于交通不便的梁、秦、益、宁、交、越等州依然不见郡级封国,仅益州、交州有少数县级封国。

根据表3整理,郡级与县级的封国比例皆是百分之二十上下,也就是平均每五个郡县就有一个曾经成为封国。其中江州比例甚至超过九成,湘州与郢州也超过七成五,身为王畿的扬州(前述东扬州时期除外)与偏远的梁、秦、益、宁、交、越等州则几乎全无封国,可知刘宋朝廷在安排封国位置时,应也考虑封国位置的象征性(如王畿不封)、国秩数量与运送问题等,因而出现相对集中的现象。

表2 刘宋封国统计表(史料)

表3 刘宋封国统计表(史料+《宋书·州郡志》)

四、刘宋封国的空间分布变化

由上两节的讨论可知,刘宋中期以前郡级封国分布尚称平均,县级封国分布也相对较广;刘宋后期封国集中于长江中游及其支流,建康周边全无封国。以下即对此变化进行分析。

东晋建国之初,接收许多从西晋朝廷南渡的宗室与大臣,正如西晋末年著名的五马渡江典故所云:

太安中,童谣曰:“五马游渡江,一马化为龙。”后中原大乱,宗藩多绝,唯琅邪、汝南、西阳、南顿、彭城同至江东,而元帝嗣统矣。[15]

琅邪王司马睿等五名宗室一同渡江,其后司马睿即位称帝,其余汝南、西阳、南顿、彭城四王的封地已非东晋所能控制的区域[16],东晋朝廷仍保留其原本封号,名义上的封国并未移动。实际上不只此四王,包括章武王司马滔(太兴二年)、河间王司马钦(咸和五年)、高密王司马俊(咸和四年)、乃至高阳王司马文深(隆安元年)等,都是东晋朝廷为了兴灭继绝,而让宗室出嗣封国位于黄河以北的原西晋诸王爵位。其余还有不少宗室封国位于淮水两侧,甚至扬州核心的吴郡与会稽郡,亦是东晋常设的封国。由于两晋之际时局的混乱,以及为了安置大量的南渡官员、侨民,东晋朝廷恐无暇径行改封。加上东晋初年的君臣或仍抱持恢复中原的期望,在新授予宗室与大臣爵位时,未回避沦陷诸州,也未将扬州当作“王畿不封”的区域。

到了晋宋之际,距司马睿南渡已近百年,即便刘裕攻克洛阳、甚至一度收复长安,但时人已认识到南北对峙的局面短时间内不会改变。因此刘宋建国之际,趁着废除东晋封爵的机会,调整了封国的安排,将所有封国皆设于刘宋疆域内。刘宋宗室诸王的封国,无一例外全位于刘宋疆域内,公侯伯子男的封国基本也都置于一般郡县或有实土的侨郡县。

在刘宋前期与中期,封国较平均地分布在长江中下游周边与长江支流,尤以江、湘、郢三州为多。自孝武帝开始诛戮宗室,至刘宋后期宗室的数量已大幅减少[17];加上失去三齐地区,青、徐、兖、豫等州都有所变动,因而《宋书·州郡志》所记的郡级封国仅余11国,且郡级与县级封国更集中于长江中游,江淮之间几乎全无封国。

刘宋后期封国向西集中,也影响了刘宋末年萧道成设置的齐国。萧道成于升明三年先后获得齐公、齐王的封爵,其中齐公封国共十郡,包括“青州之齐郡,徐州之梁郡,南徐州之兰陵、鲁郡、琅邪、东海、晋陵、义兴,扬州之吴郡、会稽”;齐王封国共二十郡,在齐公十郡的基础上增加“豫州之南梁、陈郡、颍川、陈留,南兖州之盱眙、山阳、秦郡、广陵、海陵、南沛十郡”。[18]萧道成获得齐公、齐王的时间点,与《宋书·州郡志》记载“内史、侯、相,则以升明末为定焉”基本相合,且这二十郡大抵都位于首都建康周边与江淮之间,正好补足《宋书·州郡志》的空白区域。然而萧道成齐国集中于首都周边与《宋书·州郡志》扬州周边无封国两者之间,未必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刘宋移转封国的契机,是刘宋后期各皇帝整肃宗室,原本获封于扬州周边的宗室或遭诛灭国除、或遭改封,使封国的政治版图产生了空白。随着刘宋后期宗室人数的锐减,朝廷逐步将宗室改封或新封于远离扬州的区域。在明帝年间,扬州周边已不再出现新的宗室封国,直至宋末皆然。另一方面,萧道成的封国并未涵盖整个《宋书·州郡志》长江下游的空白部分。萧道成的齐公、齐王封国,虽然涵盖十郡、二十郡,但实际上齐国设置时间甚短,萧道成于升明三年三月甲寅受封齐公、四月癸酉受封齐王,同月甲午即受刘宋禅让,亦即萧道成的齐国总计仅四十日左右,政治性宣示远大于实际的意义,主要为萧道成取代刘宋的过渡设置。且《宋书·州郡志》的“青州齐郡”条,并未记为“齐郡内史”或“齐国内史”,整个州郡志亦未标注萧道成齐国的范围,也凸显萧道成齐国的特殊性。[19]由此可知,刘宋末年朝廷册命萧道成时,选择了当时未为封国、又距离首都较近的诸郡为国,而非为了建立齐国清空首都周边的封国。

五、小结

《宋书·州郡志》所记封国共11个郡级封国、174个县级封国,在全体郡县中的比重甚低。且封国在各州所占的比例极不平均,江州比例超过八成,湘、郢二州超过六成,荆州三成五,雍州、司州二成左右,其余诸州几乎全无封国。刘宋封国集中于长江中游及其支流,便于诸侯运送国秩。

现有史料所见刘宋封国共58个郡级封国,远多于《宋书·州郡志》的内容;175个县级封国与《宋书·州郡志》大抵相同,扣除重复封国后共有230个,也占刘宋郡县整体近二成的比例。史料中的刘宋封国分布相对较为平均,特别是江北的冀、青、兖、豫、徐等州与扬州南部,曾存在许多封国,其余诸州也出现不少《宋书·州郡志》未记载的封国;然而偏远的秦、梁、宁、交、越等州,封国数量依然稀少,显见交通便利与否确实是影响刘宋设置封国的重要因素。

刘宋封国分布经历过两次比较重大的变化。第一次是刘宋建立之初,趁势废除东晋原有封国,仅保留刘宋功臣的爵位,刘宋朝廷遂得以将封国全部转移到疆域之内,境外的遥领封国基本消失。第二次是自刘宋孝武帝始,历任皇帝陆续诛杀宗室,以致刘宋后期郡级封国大幅减少;加上新失三齐地区,江淮之间政区变动较大,封国遂向西集中。刘宋末年萧道成的齐国,位于《宋书·州郡志》的封国空白区域,也间接显示刘宋封国西移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