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梢上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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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最后一片原始林

◎ 采访时间

2016年6月30日

◎ 采访地点

黑龙江绥棱县

像一场战争突然结束,2014年林区宣布了禁伐令。在打扫战场时,人们意外地发现了这个角落还有一片原始林。其令人惊喜不亚于忽然登上了一个外星球。

2016年6月30日我有缘造访了这最后的一片原始林。

早晨8时,从黑龙江绥棱县出发,车行两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叫“鸡爪沟”的地方,这里有一个“五一森林经营所”。我们换上了迷彩服、长筒靴,每人一把伞。虽然天正降大雨,还是义无反顾地向林地进发。先是沿着一条牛车老路前行,车辙中积了一尺多深的雨水,泥中泡着黑色的牛粪。虽然头上有雨伞挡雨,但路边齐腰深的蒿草挂满水珠,几下就把腰身裤腿刷得湿透。我们踩着稀泥、牛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黑森林前进,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林海中。

人类虽然早已进入现代文明,但总是忘不了找寻原始。这是因为,一来,它是大自然的原点,可由此研究自然界的进化,包括人类自己;二来,它是人类走出蛮荒的起点,是生命的源头。我们有必要回望一下走过来的路。

判断一个地方是不是够原始,一个简单的办法就是看有没有人的痕迹。从纯自然的角度来说,人的创造是对自然的一种干扰。比如庐山上、西湖边的许多诗词、题刻,在自然女神看来无异于公园里常见的废纸、烟头。所以旅行家总爱去寻找那些还没有人文污染过的地方。没有人来过,无路;景色第一次示人,无名;前人没有留下诗文,无文。今天我们进入的正是这种“三无”之境。雨打树叶,空谷鸟鸣,小径明灭,时见草虫。

虽是来看原始森林,但先要说一说这里的石头。

石头的年龄自然比树更古老,更原始。而且就因为有了这些遍野的石头,才拦住了伐木者的手脚,为我们留下了这片林子。大约亿万年前,这里是大海之底,所以石的分布无一定规则,或独立威坐,或双门对峙,或三五相聚,或隔岸呼唤,各具其态。外形也或如狮、虎、鹰、犬,各得其妙。好像是上帝在造生物世界之前,先用石头在这里试做了一个草图。

我虽不忍以文字去亵渎自然,但为了叙述的方便,还是不得不给几处奇景暂取一个名字。这一处可名“巨舰出海”,一块酷似军舰的大石,上宽下窄,头尖肚圆,高昂着头,正分开密密的丛林,在绿海中破浪穿行。这巨石睥睨一切,它大声宣布,我就是这里的主人,是这里的保护者。林子所以还能保持现在这个原始的样子是它们老石家的功劳。还有一处石景,我叫它“双剑问天”。这是两片薄如一纸,却有一楼之高的巨石,像一副刚出鞘的双剑,不知从何年何月起被弃置于此。你看它立于红松白桦之间,剑头向天,直指苍穹。最奇的是这两把平行的大剑,中间只有一拳之隔,其间蓝天一线,白云飞渡,你不能不叹天工之妙。就算是石器时代的遗物,又是何人能打造这样大,这样尖,这样薄,这样成双成对的利剑?又是什么力量能将它直立于此。看着这道细缝,你会想起“白驹过隙”这个词,时间的流逝就像一匹白马从一道缝隙间一跃而过。我拍剑问天,林间何时初有剑,石剑何时共树生?林外岁月林中剑,人自匆匆剑无声。山门外曾有多少次的改朝换代、硝烟战火,还有那响彻云天的伐木声,都被这无声的双剑挡在了门外。

现在要说一说这些在乱石头间争荣竞秀的草木了。在山口处,我看见一棵被放倒的红松,有两抱之粗,应是当年试伐的痕迹。它横躺这里至少也有十年了,整整地压住了一面坡。这个林业局是1948年成立的,比新中国成立还要早。长期砍伐,到20世纪90年代林场就开始资源枯竭,水土流失。只有这里是个例外,人们叩不动这个山门。红松、冷杉、大青杨、水曲柳、胡桃楸、黄菠萝等参天大树遮蔽着头上的天空,而榛子、山葡萄、山丁子、稠李子、蓝莓等杂灌草盖沟压坡,如毡如毯,人行林中如在科幻影片中。

原始森林中的苔藓与朽木。

脚下最值得一说的是蕨类、苔藓这些地被植物。这是整个林区的地毯,是这里所有生命湿润润的温床。蕨草每一枝都长着七八片叶,而每个叶片都像一张剪纸或者木刻,不求线条的流动,却有刀刻石印般的凝重。况且它与恐龙同一个时代,在这林子里资格最老。这样老的物种却有鲜嫩碧绿的色彩,在幽暗的老林中如一束发光的宝石花。说到苔藓,我小时不知见过多少,不过也就是雨后地上的一层绿毛。而这里的苔藓因环境潮湿土壤肥沃,却长成了根根细草,又织成密密一片,他们就叫它苔草。它生在地上、树上、石上,绿染着整个世界,不留一点空白。它小心地包裹着每一根已失去生命的枯木。那些直立的、斜倚的、平躺于地的大小树干,虽然内里已经空朽,但经它一打扮,都仍保持着生命尊严。绿苔与枯树正在悄然作着生命的转换。而巨石的最高处有一种特别的苔草,据说口含一根即可治愈男人最怕的前列腺炎。而榛子、蓝莓、蘑菇、野葡萄等拥着树根,挂满树枝,伸手可及,你正走在一个童话世界中。

老林子中最美的还是大树,特别是那些与石共生的大树。有一棵树,一棵活着的树,硬是生插在一块整石之上,像一颗刚射入石中的炮弹,光光溜溜的还没有爆炸;又像一枚仰面向天正待发射的火箭,膀粗腰圆,霸气十足。我只看了一眼就被惊呆了,拔不开脚步,时空骤然凝固。这是一棵红松,当初也许是一粒种子,落在石板上,靠着老林中的湿气慢慢地发芽。但它命运不济,一出生就躺在这个光溜溜的石床上。它的毛根向四周探索,拳握住一点点泥尘,然后蛰伏在石面的稍凹处,聚积水分,酝酿能量。松树有这个本事,它的根能分泌一种酸液,一点一点地润湿和软化石块。成语“相濡以沫”是说两条鱼,以沫相濡,求生命的延续。而这棵红松种子却是以它生命的汁液,去濡润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终于感动了顽石,让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它赶紧扎下一条须根,然后继续濡石、挖洞、找缝,周而复始,终于在顽石上树起了一面生命的大纛。现在这棵红松的胸径有四十厘米,一个小脸盆那么大,不算很粗。但是专家说,他已经有九十年以上的树龄。要是用一台高速摄影机把这首生命进行曲拍下来,再用慢速回放,那是怎样地震撼人心。

如果说刚才的那棵树有男性的阳刚之烈,下面这棵便有女性的阴柔之美。它生在一根窄长的条石上,两条主根只能紧抓着条石的边缘向左右延伸,然后托起中间的树身,全树就成了一个丁字形,一个标准的体操动作“一字马”,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女子,正在腾空飞杠或者在平地上放叉。那两条主根是她修长的双腿,树干是她妙曼的身躯,挺胸拔背,平视前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棵树的根与身子长得一般的粗细,一样的匀称,一样的美丽。在南方热带雨林中我见过如乱麻般的气根;在华北平原上,我见过老槐树下块状的疙瘩根;却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决绝而又从容,在条石上匍匐而行的松树根。已分不清,这是树贴在石上的根,还是石上鼓起的一道棱。我怀疑它们的分子早已相互渗透,相混相溶。这树身里分明已经注入石质的坚硬,却又划出这样柔美的弧线,好一个“幽谷美人”。

在这片原始森林中,几乎每一棵参天巨木,都是这样惊心动魄,有声有色,又悄然不惊地活着。它们或抓住一块圆石,如老鹰抓小鸡一般,用利爪紧紧地箍住它;或用大片的根包紧一块方石,就像用包袱皮裹东西一样整整齐齐。有时还会故意露出一小块石面,像是开了一扇小窗。总之,树先用根俘获一块石,然后就顽强地向上生长。在原始林中看树,绝不会有人工林的单调,因为有太多的天然元素和无穷的时间,让它可以做出无尽的排列组合,向人们贡献出任何艺术家都不可能完成的天工之美。这些树到底在做着什么样的追求?达尔文说:“生物有一种内在的倾向,他在朝着进步和更完善的方向发展。”生命这个东西总是在拼搏、砥砺、奋斗中才能擦出火花,才能体现它的价值。其实我们人类,也在时时追求这种完善。

在林中穿行了约三个小时,雨停了,阳光穿过红松、冷杉和大青杨的枝条,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幻化出奇幻无穷的美。我们就这样在绿色的时间隧道里穿行,见证了大自然怎样在一片顽石上诞生了生命。它先以苔草、蕨类铺床,再以灌木蓄水遮风,孵化出高大的乔木林,就成了动物直至我们人类的摇篮。这时再回看那艘石头巨舰,是泰坦尼克号?是哥伦布的船?还是郑和下西洋时的遗物?都不是。它沉静地停在这里,是特别要告诉我们,假如没有人的干扰地球是什么样子,大自然是什么样子,我们曾经的家是什么样子。

恩格斯说,人类对自然的每一次胜利,都会得到报复。正好相反,当年我们屈从了这片原始林的存在,它就给了我们友好的回报。这是一面大镜子,可以照出人类文明的进程。

我下山时,看见沿途正在修复早年林区运木材的小火车路,不为伐木,是准备开发原始森林游。

《人民日报》2016年10月12日

【银杏】

又名白果

乔木,高达40米,胸径可达4米,幼树树皮近平滑,浅灰色,大树树皮灰褐色,不规则纵裂,粗糙,叶互生,扇形,叶脉中部成二裂状,4月开花,10月成熟,种子常为椭圆形,种皮肉质,被白粉,有臭味,内种皮黄褐色。银杏树生长较慢,寿命极长,自然生长20年才结籽,40年进入盛期,又被称作“公孙树”,是树中的老寿星,具有观赏、经济、药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