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量车船

一、乘

（一）《说文》：“乘，覆也。”许说有些费解。甲骨文“乘”从人在木上，容庚《金文编》谓其“从大在木上”，“《说文》从入桀，非”。容说甚是。从词义发展的脉络看，“在木上”含升义，《王力古汉语字典》以腾、登、乘、升为同源字。“乘”由此发展为登上交通工具，即乘坐义，进而指所乘之车，以及驾一车之马匹，一般为四匹。

（二）“乘”很早就跟数字联系起来，如《诗·小雅·六月》：“元戎十乘，以启先行。”《孟子·梁惠王》上：“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先秦典籍里“千乘、万乘”常连用，其中“乘”为名词；不过若“数＋乘”之前出现另一名词“车”，“乘”就成为量词。初时多用于兵车，有一定制度，《左传·隐公元年》：“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杜预注：“古者兵车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后渐用于一般车辆。刘世儒先生举例说明一般化的用法汉代已很通行，如《汉书·昭帝纪》：“赐……安车一乘，马二驷。”（参见刘世儒1965：134）其实这种情况先秦已开始，如《庄子·列御寇》：“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悦之，益车百乘。”赏赐之物当不会是兵车吧。至南北朝时，“乘”所量由车及于舟船。如：“舫千余乘”（《宋书·藏质列传》）、“舟舰二千乘”（《陈书·高祖本纪上》）。

“乘”自古还有量马的功能，一乘四匹，如《论语·公冶长》：“陈文子有马十乘。”不过像这样“马×乘”的格式并不太多，使用时往往还是与车相关，如《谷梁传·文公十四年》：“长毂五百乘。”“长毂”本是兵车，而晋范宁注：“四马曰乘。”又如前文所举《庄子·列御寇》“益车百乘”句，成玄英疏曰“乘，驷马也”。

古代“乘”还做地积单位，《礼记·郊特牲》：“唯社丘乘共粢盛。”孔疏：“丘乘者，都鄙井田也。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乘。”《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燕王悦之，养之以五乘之奉。”

（三）本期的量词“乘”。

1. 个体量词。

A. 以“乘”量车本期仍存，且有口语资料的用例，似尚有生命力：

（1）由（犹）如五百乘破车声，腰脊岂能于管拾。（敦校1033）

（2）……资财钱物宝珮家具等，每度七八乘金装车载，送到城中进纳内库。（入唐，近代155）

（3）何年细湿华阳道，两乘巾车相并归。（皮日休诗，7073）

（4）几枚竹笥送德曜，一乘柴车迎少君。（同上，7074）

（5）照车十二乘，光彩不足谕。（储光羲诗，1401）

（6）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白居易诗，4818）

（7）八銮十乘，矗如云屯。（李贺诗，4428）

（8）四将戒道，十乘启先行。（徐坚诗，1112）

（9）……后有车一乘，方渡水。（酉135）

在本期“一乘”还一定有四匹马吗？有些用例表明已非如此，像例（4）的“柴车”，山间小道容纳不下四马，也不会这么排场。此时，“乘”已等同于“辆”，但它又常常被其他含义纠缠，故渐呈衰落的趋势，终于被专心致志的“辆”所取代。

所以说“纠缠”，是因为“乘”的其他含义需仔细鉴别。如“三乘（此“乘”今音chéng，量词义今读shèng）”为常用佛教词语，指使众生达到解脱的三种方法、途径或教说，它在《全唐诗》中出现16次，无一例外都用于谈佛。其中有的酷似量词，其实不是，如“四字香书印，三乘壁画车”（刘禹锡诗，4028）。“一乘”有时也指引导众生成佛的唯一方法，如：“辞章讽咏成千首，心行归依向一乘。”（白居易诗，5010）另外人们熟知的“万乘”及“千乘”上承古义仍指代帝王及诸侯时，也是词汇化的固定结构，其中的“乘”都不能说是量词。

B. 量舟船，例不多见，如：

（10）贼舻千乘，公舟二十。（隋《正议大夫甯赞碑》）

（11）一乘无倪舟，八极纵远舵。（李白诗，1801）

（12）舟舰二千乘。（《陈书·高祖本纪上》）

C. 至于量马的例子，本期中土文献未见，但在吐鲁番出土南北朝至隋唐的文书中，却有以“乘”量“车牛”之例，录此备考：

（13）车牛五十乘。（吐鲁番文书，洪书A312）

（14）合运浆及运枝□料得车牛贰拾伍乘，乘别各一日役，十乘运浆役讫，一十五乘未役。（同上）

以“乘”量车牛跟量车马一样很受局限，这种用法后来没有流传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2. 计量单位词，量农田。

（15）初年□□……种菜壹乘。（吐鲁番文书，洪书A313）65

（16）□养夏葱，次夏韭，合二十禾（乘）。（同上）

以上两例出自隋及初唐的吐鲁番文书，下例出自五代诗：

（17）簷壁层层映水天，半乘冈垄半民田。（齐己诗，9551）

不过，吐鲁番文书的“乘”是一种实用的计量单位词，齐己诗里的“乘”却不像准确的量度，“半乘”似应理解为半丘或一块。

（四）本期之后，量词“乘”在近代仍用于交通工具，但白话中似多称量轿子。如《水浒传》第4回有“两乘轿子”，同回书的车子却是用“辆”来称量的。《红楼梦》29回、65回分别有“四乘大轿”和“一乘素轿”。到了现代，量词“乘”已经衰落，称量车辆、舟船的功能分别为“辆、艘”取代。文学作品里偶有所见，如何其芳《静静的日午》有“一乘马车”。有时不一定量车轿，如郭沫若《北伐途次》的“一乘梯子”、废名《棕榈》的“一乘竹榻”。这些应当都是不典型、不规范的。

二、两（辆）

（一）《说文》无“辆”，计量车的量词原作“两”66，如《书·牧誓序》：“武王戎车三百两。”《诗·召南·鹊巢》：“之子于归，百两御之。”《诗》毛传解释说：“百两，百乘也。”东汉应劭撰《风俗通》曰：“箱辕及轮，两两而偶之，称两也。”可见在上古“乘”更为通用，用“两”需加解释及说明理据。刘世儒认为车称“两”是汉代才逐渐有所发展。他举出了一个典型的例子：叙述相同的事件《史记·袁盎列传》作“然母死，客送葬车千余乘”，到《汉书·游侠传》则作“母死，送葬者致车二三千两”（参见刘世儒1965：182、200）。不过此时确是仅仅“有所发展”，汉魏直至南北朝仍兼用“乘、两”，就以《汉书·游侠传》来说，“两”仅一现，“乘”却共用了5次。

（二）“辆”字的出现。

形声字“辆”出现于南北朝晚期。南朝宋刘义庆（403—444）《世说新语》尚未见“辆”，目前所见最早用例出自北魏郦道元（466—527）著《水经注》：“及碑始立，其观视及笔写者，车乘日千余辆，填塞街陌矣。”加义符“车”后，“两”降为声符，原有的“二”义淡出字义，车子也早已不再限于两只轮子了。

（三）本期的“两（辆）”。

跟“乘”相比，“两（辆）”是专用于车的，又是相对晚出的。本期量词“两（辆）”仍不多见，敦煌变文、文书及《祖堂集》等佛家语录均无此词，且诗文所见之例多作“两”：

（1）声音一何宏，轰輵车万两。（韩愈诗，3778）

（2）路隘车千两，桥危马万蹄。（元稹诗，4504）

（3）百两开戎垒，千蹄入御栏。（杨巨源诗，3734）

（4）虽殊百两迓，同是九泉归。（皇甫冉诗，2816）

（5）三周初展义，百两遂言归。（张光朝诗，5747）

（6）车一乘为一两。（《史记·货殖列传》“牛车千两”唐张守节正义）

（7）王之季女适南海君次子，从车五百两。（玄106）

例（1—5）诗歌之例数词都是整数百、千、万，有夸张的意味，其中（4、5）两例还用了《诗·鹊巢》的典故，以“百两”指代出嫁之事，如例（5）诗题即为《……观荣王聘妃》，例（6）为古书释义，所以真用在实际计数的只有例（7）。用“辆”之例更少：

（8）长庆初，洛阳利俗坊有百姓行车数辆，出长夏门。（酉210）

此外，与例（6）相类似，唐颜师古注《汉书》也曾以“一乘”解释“一两”（见《汉书·食货志下》），这说明当时“乘”仍比“两”通俗常用。

另外，本节仅述量车的内容。除此之外，写作“两、量、”时又为集合量词用于量鞋，见第三章第一节；写作“两、量”时又是计量单位词，详见第五章第二节。

（四）看来“辆”彻底取代“两”并成为量车的主要量词是相当晚的事。如《水浒传》第3回“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红楼梦》75回“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而这两部小说里，量词“乘”均用于量轿子，不再量车。

三、艘

（一）《说文》无“艘”。《广韵·萧韵》：“艘，船揔名。”本义舟船，《说苑·杂言》：“惠子曰：‘子居艘楫之间，则吾不如子。’”用作量词十分单纯，自始就只用于船，慧琳《一切经音义》卷83引《文字集略》：“，舟数也。……《传》从舟作艘，俗字也。”魏晋南北朝以“艘”量船适用于各种船只，如“泛舟万艘”（曹丕《浮淮赋》）、“楼船万艘”（《宋书·袁湛列传》）、“舡舰二百余艘”（《魏书·李崇列传》）、“小船三百余艘”（《三国志·吴书·孙》）等。（参见刘世儒1965：187）

（二）本期的“艘”。

《祖堂集》、敦煌文书无“艘”。唐诗较多见，例如：

（1）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皮日休诗，7099）

（2）春池八九曲，画舫两三艘。（白居易诗，5183）

（3）小舫一艘新造了，轻装梁柱庳安篷。（同上，5027）

（4）洞主降接武，海胡舶千艘。（杜甫诗，2374）

（5）渔艇宜孤棹，楼船称万艘。（元稹诗，4647）

（6）数雁起前渚，千艘争便潮。（钱起诗，2646）

（7）远集歌谣客，州前泊几艘。（李洞诗，8275）

《全唐诗》共有“千艘”9例，“万艘”8例，多数都属数量结构。此外，笔记小说也不乏其例：

（8）昆明池汉时有豫章船一艘，载一千人。（酉94）

（9）楼船百艘，塞江而至……（集39）

（10）曲江涨水，联舟数十艘，进士毕集。（独10）

（11）……官舟千艘，不损一只。（国史，大观199）

（12）渡江溺死者，没舟航七百艘。（《龙城录》，大观150）

另有一例量财货，类似以船当容器的临时量词：

（13）千艘财货朱桥下，一曲闾阎青荻间。（卢纶诗，3127）

本期还有另一量词“只”可量舟船，也适用于各色船只，与“艘”似无明显区别。

（三）本期之后，“艘”的功能基本未变，但在现代多用以计量大型船只，如“一艘军舰／货轮／万吨巨轮”等。小船多用“只”称量，一般不说“一艘小船”。

此外，用于称量车船的量词还有“轮”（量车等，详见本章第十四节）、“只”（量舟船，详见本章第一节）、“首”（量舟，详见本章第十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