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深邃的哲学沉思

——赫拉克利特的自我探求

人类智慧初开，有浓厚的兴趣向外探索自然的奥妙，泰勒斯等人就是这种情况的代表人物；这种探索的结果，逐渐使人感到自然的本质并不等于自然的外在表现。那抽象的普遍本质远离自然，只有思维才能把握，毕达哥拉斯等人已开始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思维能否正确地反映自然呢？思维本身是个什么东西呢？这样的问题，开始引起了哲学家的深思。这一问题全面而认真地展开，当然是康德以后的事。

“我探求我自己”，赫拉克利特（约公元前540—前480）不停留在以自然为对象的向外探索上，转而沉思自省，考察“我自己”。这是哲学思维深化的一个决定性步骤。“反求诸己”，如果意味着“吾心便是宇宙”，那自然是唯心的观点；如果意味着以自身，以思维本身作为客观的考察对象，就不但不是唯心的，而是唯物论向辩证方向发展的必经阶段。

赫拉克利特是一个奴隶主贵族，一生保持着高傲的贵族习气，十分孤独而远离群众。他拒绝参加公共事务的管理，相传他把王位让给了他的弟弟。他深思远虑，潜心学术，片言只语，晦涩难懂，因此，得到了一个“晦涩的人”的外号。他愤世嫉俗，抨击辛辣，也有“悲愤的哲学家”的名声。

“晦涩”与“深邃”往往貌似。一般讲，行文晦涩，故作高深，借以掩盖其浅薄，这种“晦涩”是不足取的。而“深邃”则不同，由于用意深远独到，表述难免晦涩难懂。苏格拉底是非常佩服赫拉克利特的。他认为赫拉克利特所了解的是深邃的，他所不了解而为他所信仰的，同样也是深邃的。苏格拉底还认为如果想要钻透赫拉克利特，就需要做一个勇敢的游泳者。因此，与其将赫拉克利特叫作一个“晦涩的人”，倒不如叫他为“深邃的人”。

赫拉克利特把宇宙根本之道看作宇宙自身的发展与变化。这个体现发展变化的总规律，是如此地普遍而抽象，贯穿自然以至人心；它无所不在，而又渺无踪影；它不可须臾离开，但又不能觉察其存在。赫拉克利特给这个不可捉摸的“发展变化之道”一个物质形态，这就是“火”。

“火”为万物之源。火，形象地体现了万物流转、无物常住，永恒变化的观点。这个“火”好像是构成事物的精细的微粒，它不但具有明显的可感的物质性，而且细微到使你几乎无法觉察出粒子的存在；火，也生动地体现了变，试看那一团熊熊烈火，顷刻之间将草木化为乌有，那矫健的火舌，袅绕的青烟，似有形而又无定形，似有质感而又难以捕捉。

赫拉克利特象征性地用火来表示运动变化的原则。那么“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所谓变，表现为一个东西既存在又不存在。这个原则同巴门尼德的“要么就存在，要么就不存在”的片面僵化的命题是针锋相对的。又在又不在，这岂不是矛盾吗？是的，矛盾！但是这种矛盾状态是客观存在，无法排除的，所谓矛盾状态就是运动变化状态。变体现了两个对立的东西的结合。我们就拿最简单的位置移动来说罢，从甲点移动到乙点，在甲点不动；在乙点也不动。只有在甲点而又不在甲点，到乙点而又尚未到乙点时，才体现了从甲点到乙点的移动过程。

根据变动原则的这一本质特征，赫拉克利特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了“对立物存在于同一东西中”这样一个著名的辩证法命题。“对立的同一”或“对立的统一”，这是大家所熟知的了。原来对立物处于同一东西之中，对立双方并不是和平共居的。它们互相排斥，也就是互相否定，从而导致消长更替，形成事物的转化。这种内在的否定性是事物运动变化，除旧更新的根源。

什么叫作内在否定性呢？它是辩证法的一个最根本的概念。辩证法既然认为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运动变化的，而运动变化的原因又不是外来的，只能是自身矛盾的结果；矛盾的出现，又是由于自身包含有否定自己的因素。因此，事物的内在否定性是致变之由。这里所讲的“否定性”不能依照一般常识来理解，即所谓否定就是简单地加以抛弃。它和生物学上讲的新陈代谢、文学艺术上讲的推陈出新的意思差不多。也就是说，这种否定意味着舍弃之中有保留，继承之中有创新，破中有立。这个内在否定性或者叫作辩证地否定，乃是辩证法的精髓与灵魂。

赫拉克利特是第一个把自然本质了解为过程的人。把世界以及万事万物都了解为一个“过程”，这是辩证法的又一个根本思想。赫拉克利特认为过程就是运动，而运动乃是界限的破与立的统一。这就是说：事物成其为一个事物而有别于他物，则两物之间有一界限，界限是事物的区分线。事物作为一个“过程”，必须有一个起点有一个终点。界限作为过程的起点与终点，构成事物的有限性。界限的“立”，才使一个事物得以成其为一个事物，才能使一个事物经历一个有起有讫的完整过程。但是，事物的发展终将突破界限而向他物过渡转化。界限的突破，就意味着旧事物向新事物转化，旧过程终结新过程开始。新旧交替、过渡、转化，就是“运动”。“界限的破与立的统一”极为确切地说明了事物作为一个过程的辩证性质。

恩格斯深深地把握了赫拉克利特辩证法的这一精髓。他明确指出：我们辩证唯物论者，把世界看成是“过程的复合体”。万事万物各为一“过程”，各种“过程”因一定条件而相互联系，从而形成一个“过程的复合体”。这一关于辩证法思想实质的科学表述，应该是我们研究的指导思想。

赫拉克利特把宇宙发展变化的总规律叫作“逻各斯”。这个“逻各斯”有点类似中国的老子所讲的“道”。他说：“逻各斯永恒地存在着”，“万物根据这个逻各斯而产生”。他进而将逻各斯表述为三个相互联系的基本命题：第一，和谐总是由对立产生，所以自然界的基本事实是斗争；第二，任何事物均处于不断地运动与变化之中；第三，宇宙乃生动的永恒的火。赫拉克利特这三个基本命题说明了同一个真理，这个真理就是辩证法。他认为和谐来自对立，对立源于斗争，斗争推动着事物不断地运动与变化。那生动的永恒的火，便体现了宇宙的变化过程。应该说，赫拉克利特的辩证法思想，在古代，已达到了相当完备的程度。

当然，赫拉克利特的思想远远没有我们现在表述的这样明确。列宁就说过，古代人和赫拉克利特哲学是天真质朴的。赫拉克利特的思想虽然是深邃的，但只存格言式的断简残篇，缺乏详细的材料与深刻的论证。这就给后人留下了充分发挥引申的余地。但是，后人的阐释是否属于他呢？这一点始终是难以证明的。不过，保留下来的关于赫拉克利特的残篇断简，却是辩证法的宝贵财富。因此，列宁认为：“把他作为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那是非常有益的。”（《哲学笔记》，第3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