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爱琴海的波涛
——米利都学派的辩证发展
奥林匹斯山俯瞰下的古希腊才是白云深处众神真正的出生地。众神不过是古希腊人精神的升华和生活的模拟。因此,我们必须与那空灵静谧的云光山色告别,踏上古希腊的大地。
古希腊是欧洲文明的摇篮。古希腊人踏着爱琴海的波涛,向东方文明古国埃及、巴比伦靠拢。他们在小亚细亚西岸,即现在的土耳其建立了若干城邦。公元前八百年左右,在流注爱琴海的门德河口,古希腊城市——米利都诞生了。
米利都是古希腊的工商文化中心,其重要性远远超出雅典。它成了东方的物质与精神文明西渐的桥梁。此地地灵人杰,在比较趋向于进取的工商奴隶主中,出现了一批对后世有深远影响的哲学家与科学家。
当时,由于生产规模与社会分工的局限,人类见闻不广,思维能力不强,知识尚处于未加分化的原始综合阶段。哲学是人类知识的总称,包括日后分门别类的各种科学、技艺与文化。古希腊早期哲学实际上是以研究自然界为任务的,因此,古希腊的哲学家同时也是自然科学家,或者也可以把他们叫作自然哲学家。
米利都学派三杰便是古希腊最早的一批自然哲学家。泰勒斯(约公元前624—前547)、阿拉克西曼德(约公元前610—前546)、阿拉克西美尼(约公元前585—前525)是古希腊哲学的创始人。他们向往着自然界,以其才智与沉思拨开了笼罩在古希腊大地上的奥林匹斯的神秘迷雾,认识到人类世界的物质文明与世俗精神均为理智的产物。在他们的研究中,神灵的背景消失了。他们对世界的起源与性质的说明,乃是出自客观观察并经过沉思默想而形成的一种天才远见。
泰勒斯是一位提倡沉默、爱好深思的哲学家。他曾经写了一首诗,赞扬沉默出智慧:
多说话并不表示有才智。
去找一件唯一智慧的东西吧,
去选择一件唯一美好的东西吧,
这样你就会箝住许多饶舌汉的嘴。
泰勒斯可以说是西欧文明史上第一个天文学家。传说有一次他在夜晚仰观天象,不慎掉进一个坑里,有人因此嘲笑他能够认识天上的事物,却看不见地下的东西了。殊不知有的人只能在自己鼻子尖下的事物前兜圈子,一辈子也揭不开自然的奥秘。泰勒斯最早发现日蚀,并指出这一时期的至点并不总是恒定的。他在几何学的研究上,应该看作是毕达哥拉斯的先驱。他所规定的五条几何学定理,直到现在仍然是正确的。其中第四条“内接于半圆之角为直角”,被当时认为是一个伟大发现,为此还宰牛献祭,以示庆祝。泰勒斯这点数学与天文学知识现在已成为中小学生的常识了,但是在两千多年以前,抽象与综合思考能力能够达到这一步是了不起的。泰勒斯的科学创造,标志着人类认识从直观幻想向观察思考过渡,他开始了人类以科学分析与哲学概括认识世界的新纪元。
泰勒斯在观察分析自然现象的基础上,试图对整个世界做一概括。宇宙是什么构成的?这就是泰勒斯想解决的问题。这一问题万古常新,是历代哲学家与科学家穷毕生之力试图做出解答的问题。不过,问题的提出是天才的,问题的解答却由于历史条件的局限而不足取。但其中蕴藏的某些深意,仍然对后人有一定的启迪作用。
泰勒斯面对千差万别的自然现象,想探寻它们的总根源。他发觉“水是最好的”,水为生命所必需,人可较长时期挨饿,但不能短期缺水。从生活常识上讲,泰勒斯的论断是人人都可以接受的。但是,将“水”作为万物之源就难以理解了。有人说,这可能与希腊处于茫茫无际的海洋之中有关,亚里士多德则推测说,可能是看到事物的润湿性乃出于水的缘故。这些议论与推测都是无关宏旨的。重点在于:泰勒斯作为古希腊第一个自然哲学家,他开始摆脱神话式的宇宙观,不是根据想象,而是试图根据客观的观察与概括来探索宇宙的起源及其构成。这是人类认识的一个飞跃。它表明人类智慧已开始祛除神话的迷雾,透露出理性思维之光。
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早期哲学家,绝大多数认为万物的唯一原则是物质性原则。泰勒斯就是坚持这个原则的第一个代表。黑格尔指出,“水是原则”就是泰勒斯的全部哲学。水是一个单纯的感性实体,而原则是抽象的、概括的、普遍的。这里就有一点“个别与一般”的辩证法。
其实,泰勒斯时代还没有“原则”这一概念。虽然现在人们使用“原则”概念十分普通,当远古人类在抽象思维能力还不高的时候,他们是不能想象,也不能理解的。泰勒斯时代的人能想到的是:世界总得有个起点,总得有个原因,或者说世界应该有一个始初状态作为它的起始和基础。这样,在泰勒斯时代,人类便创造了“始基”(ἀρχή/arche)这样一个概念。这个概念是与当时的抽象思维能力相适应的。
因此,说“水是始基”更加符合泰勒斯的水平,“水是原则”只是后人对它的解释。但是在这里,泰勒斯却陷入了思维与思维表达方式的矛盾。泰勒斯想的是那个万物的统一,宇宙的一体,普遍的东西;而他的表达方式却仍然是万物之中的某一具体物(水),宇宙中的某一个体,某一特殊的东西。于是泰勒斯便纠缠在以感性代替理性、以特殊代替普遍、以个别代替一般的矛盾之中。这个矛盾是人类思维前进运动中必然出现的过渡环节,它正是人类思维开始上升到抽象而一时还不能摆脱感性实体的产物。
不过,我们不能停留在泰勒斯这一表述的矛盾之中,而应该看看他的思想实质是什么。我们如果从哲学本体论的意义来加以分析,就可以看到:水的本质是无定形的,没有任何形式的;水是流动的,变动不居的。水正由于它不定形,因而适应任何形式;水正因为是流动的,因而可以体现变化的特点。
由此看来,水的本质属性的象征意义在于它的无定形与流动性。这才是泰勒斯始基的要点。试看那滚滚波涛,形态瞬息万变,谁能说出它的固定形状呢?试看那“逝者如斯夫”的一浪催一浪的巨流,谁不感到那变幻无常、新旧交替的情景呢?世界上万事万物,诸如圆月方舟、翠岗修竹莫不有定形。但从流动变化的观点看来,它们迟早是要形销蜕变的。因此,“无定形”不是恰当地概括了世界上万事万物的本质属性吗?当然,泰勒斯本人的认识并没有明确达到这一点。
用个别的具体物来概括万事万物的统一本质,表述上往往会出现具体物的某些感性特征干扰抽象统一本质的弊病。泰勒斯的学生与继承人阿拉克西曼德,摒弃了水这样一类可感事物,将宇宙始初的简单状态或始基叫作“无定形”或“无界限”、“无规定”(ἄπειρον/apeinon)。他在探索宇宙始基问题上,看到了具体事物与统一本质之间的矛盾,并着眼于水的“无定形”与“流动性”而使用了一个抽象名词apeinon来表达万事万物的统一本质。所谓apeinon意即“无规定”,而且主要指“外部形态无规定”。此外,apeinon还兼有流逝变迁之意。
用“无定形”来代替“水”,不单是名词的更换,它还反映了哲学思维的进步。“无定形”更能恰当地表现宇宙的本质。“水”是一个具体的单纯的东西,这种具体性、单纯性无疑地妨碍了本质的统一性、普遍性的表达。而“无定形”是一个抽象的、否定的东西;它扬弃了具体物的可感性,能较恰当地显示本质的普遍性;它否定了有限的东西,突破了个体的局限性,较恰当地指明了本质的统一性。这样一来,阿拉克西曼德就超越了“水”的个别特征,接近了某种普遍性的表述。
阿拉克西曼德的朋友和继承人阿拉克西美尼同意“无定形”这种主张,但又觉得“无定形”捉摸不定,太玄虚不实了,于是他提出ἀήρ(气)来代替“无定形”。他认为气在水先,是一切单纯物体的基本。因此,在始基问题上,阿拉克西美尼似乎又回到了一种感性实体上来了。他指出:一切由气产生,又都消失于气中。因此,气是无限的、唯一的,而且是灵魂的东西。显然,他所谓的这个“气”,不是我们今天所谓的由氮、氢、氧等气体混合组成的空气。气是生命、运动的象征,是所谓“灵魂”的体现。在古代,所谓灵魂实际上就是生命现象的一种诗意的说法。生命现象主要表现为“气息不断”,断气便意味着生命的终结。所以,阿拉克西美尼有所谓“嘘气”的说法。嘘气,我们可以通俗地理解为呼吸,气息体现着生命运动,以此推而广之及于整个世界,世界也因气而生存。他力图使这个僵死的世界由于气而活动起来,从而使整个宇宙显得生机盎然,气象万千。这种想法已涉及宇宙活动原则问题了。这就使他的思想比前人又前进了一步,多少散发了一点辩证法的气息。
阿拉克西美尼用“气”象征地描述那普遍的东西,好像又回复到泰勒斯的立场上了。但绝不能认为这是倒退,而是向起点复归的螺旋形上升运动。因为它究竟不能脱离感性存在。“气”同“无定形”相比有一个优点,即它总归还是可以感触到的。运动中的气,例如“嘘气”、“刮风”,我们是可以感觉得到的;“气”同“水”相比,也有一个优点,即它完全不具形体,看不见,摸不着,更少被感性外观约束。
由此看来,“气”扬弃了“无定形”的不可捉摸的抽象性,又摆脱了“水”的感性外观的约束性,它既普遍而又具体地表现了宇宙本原的无定形、自身运动诸本质特征,从而使抽象寓于具体之中,达到了具体—抽象—复归于具体的辩证的统一。米利都学派自身的哲学内容里辩证法思想是微乎其微的,我们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他们是古希腊最早的唯物学派,他们试图从自然界之中寻找它的普遍原则,这个方向是完全正确的。他们学说的变迁,也客观地反映了思维的前进运动。而这个运动发展规律,正是遵循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历程。这个圆圈形的辩证思维的前进运动,正像爱琴海的波涛,四向散开,推向那遥远的天边,迎接那哲学与科学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