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人文知识的突出说明知识的深化
作为知识总体的古希腊哲学发展到公元前5世纪后半叶,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的关头。这个伟大的转折是由苏格拉底来实现的。他把人类知识的主要方向由研究自然转向人类自身,由客观世界转向主观世界,即转向研究人的精神。这一转折,意味着人类认识的深化。研究客观自然界,认识的主体——人并未得到客观解剖与主观反思。人究为何物?人的认识、思维、精神是什么性质?人对自然界的认识是否真实?人生有何意义?……一系列问题并未得到严肃的解答,而处于“想当然”的状态。苏格拉底决心穷究底蕴,就不能不从自然深入到人生。
一、认识你自己
与过去时代的一切知识分子一样,苏格拉底年轻时也学习自然哲学。他曾师从阿拉克萨戈拉斯的弟子阿克劳斯,著名喜剧家阿里斯托芬在其作品《云》里也证明他学习过自然哲学。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教授过自然哲学。因为他对自然哲学未能揭示宇宙人生的真理而感到失望了。自然哲学从米利都学派到阿拉克萨戈拉斯和阿克劳斯已经达于极盛,但是关于“本原”的研究已经进入困境。关于本原是什么的问题,答案几乎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他们不仅关于本原的答案不同,而且还有思想方法上的不同。伊奥尼亚的自然哲学家是以观察为主要方法的。他们静观万物之变,通过分析研究,寻求变化的初因(本原),以解释万物的生成。而南意大利学派则使用了逻辑推理的方法,他们用数学的推演或逻辑的推理论证他们的哲学思想。诚然,观察和逻辑都是科学思维的基本方法,但当时它们的发展水平还是很低的。观察还没有后来的实验手段,逻辑还没有后来的理论体系。自然哲学家们的观察常常在很大程度上带有想象甚至幻想的成分,他们的某些学说很容易地就被怀疑而推翻了,甚至与一些普通人的常识相悖。而他们推理所使用的主要手段——数学,虽说已有了相当的发展,但还远远不足以承担复杂的计算任务。对于自然哲学的这种众说纷纭、一筹莫展的状况,寻求真知的苏格拉底感到失望了。在柏拉图的《斐多》篇中有一段苏格拉底的自白很好地表达了这位哲人对自然哲学的失望情绪的产生过程。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曾迫切地想知道自然事物的因果联系,但随着学习的深入,却发现,原以为认识了的东西却原来一无所知。后来读了阿拉克萨戈拉斯的著作,他眼睛一亮:“心”为宇宙秩序的原因,很好。但是最后他的期待又落空了;阿拉克萨戈拉斯并没有把“心”的原则贯彻到底,在解释具体自然现象时仍然是把气、以太、水以及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当作万物的原因60。到此,苏格拉底深深感到,照这样下去,研究自然因果关系的工作是不会有结果的。所以他只好感叹自己与研究自然无缘,并且告诫人们放弃对自然的研究,说自然界是神的安排,研究自然是干涉神的事情,会引起神怒的。他教人转而“照顾自己的心灵”,“认识你自己”。
在这里有两层意思是我们应当注意到的。一是苏格拉底反对研究自然并不是完全否定自然哲学家们的成果和他们所做出的贡献,也不是主张怀疑论,认为自然是完全不可知的。他的意思只是说,在当时的认识水平的条件下要对各种分歧意见的真假做出判断是不大可能的。二是苏格拉底认为自然是认识的客体,从客体到客体寻求本原,是不会有结果的。认识还有一个主体的问题,即人自身,人的心灵。必须把研究的重点从自然界转向人自身,转向人的心灵。
这一转向意义十分重大。在哲学史上被认为是一次伟大的革命,在科学认识史上则标志着一个新的学科——人生哲学的诞生。
苏格拉底主张哲学为人生。他说“研究人类学问的人,希望能够通过他的研究有所收获,为他自己和别人谋福利”61。他之所以反对研究自然是因为当时被自然本原问题缠住对于人类无益;他主张转向研究人,因为当时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人应当如何生活,如何行动,怎样辨别美和丑,怎样分清正义与不正义等等。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告诉我们,“苏格拉底第一个把哲学从天上拉了回来,引入城邦甚至家庭之中,使之考虑生活和道德、善和恶的问题”62。
苏格拉底被认为是自觉地不参与政治的。他说从小就有一个灵异(δαίμων)来到他心中,阻止他成为一个政治人物。63他以研究哲学为己任。这种态度的实质我们不能视之为不关心国家大事,躲进象牙之塔,不吃人间烟火食,事实上毋宁说正好相反,他积极参与过许多重大的事件,公元前406年他抵制过关于八将军的死刑判决。在三十僭主专政时期他拒不执行逮捕一个名叫莱昂的无罪公民的命令。在政治上他既反对滥用民主,以感性代替法律,也反对寡头的暴政。他热爱祖国,热爱青年,时刻关心国家的前途,关心改善人民的政治素质。他自比是神赐给雅典的“牛虻”,到处成天叮着人们,鼓励他们,说服他们,责备他们。他的所谓不参与政治是说不卷入党派之争,不为私利而争夺权位,主张君子群而不党;他只认真理,不计人事关系,永远为维护真理而斗争。他献身于哲学也正是为了寻求真理,端正政治方向,实现人生理想。因此,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必须有救世济人的热忱,他必须密切关注社会政治动向,但不介入政客们争权夺利的肮脏交易之中。哲学真理绝不是空洞的玄谈,而是宇宙人生准则的揭示。
苏格拉底把哲学研究的方向转向人,转向自我,转向心灵,其意义不在于提倡一般伦理学,提倡研究道德问题,而是推动自然哲学的革新。自然哲学家们研究自然的因果系列,就自然界寻求自然的本原,而不得要领。在苏格拉底看来,自然界的本原不在自然界本身,而在人,在自我心灵中。自然界作为一种认知的对象,是人通过观察、分析、综合,从而获得表象与概念的客观根据。“概念”便是自然界的“本原”。如果说人的思维能把握本原,而本身不是本原,那么这种讲法是合理的;如果认为人心就是本原,便滑入唯心主义泥坑了。阿拉克萨戈拉斯用“努斯”(心)规整万物,曾使苏格拉底受到启发,但前者没有把这个原则贯彻到底。他在解释具体的自然现象时还是把气、以太等物质性的东西作为自然物生灭变化的原因。现在苏格拉底把阿拉克萨戈拉斯的这个“努斯”原则接过来,并贯彻到底,使之成为自然界的第一原则,宇宙秩序的终极原因,以为这样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显然问题并未迎刃而解,而是把问题搞颠倒了。苏格拉底不赞成自然哲学家用感性实物表示本原,这是对的。具有普遍性的本原,只是为思维所把握,但不能把代表思维活动的人生,视为自然界的第一原则。
照苏格拉底看来,人们既然从自然界不能得到真知,就反过来考察知识的主体,考察知识本身的真假,即知识的可靠性。苏格拉底教导他的同胞,“认识你自己”的第一步,就是承认自己无知。他用一则德尔斐的阿波罗神谕故事说明这个问题。他说有一个名叫凯勒丰的朋友到德尔斐去请求神谕,问世界上有没有比苏格拉底更智慧的人,神谕回答没有。苏格拉底心想自己并没有智慧,但是神又是不会说假话的,那么这个谜如何解开呢?于是他就开始寻找一个比他聪明的人,以证明神谕有误。首先他找了一个政治人物,是一个自以为聪明,别人也认为他聪明的人。但是苏格拉底和他交谈的结果,实在不得不认为他并不聪明。他考察了几个政治人物之后,又去考察诗人,发现他们对自己的作品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又去考察能工巧匠,发现他们跟前两种人情况差不多。因此,最后苏格拉底懂得了神谕的含义:神所以说他苏格拉底最智慧,是因为他“自知一无所知”,而别的人,都是没有知识却又自以为有知识。苏格拉底在这里虽说假托神谕,但说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为人处世的真理,即“人贵有自知之明”。人要如实地承认自己无知是不容易的。自认无知才可能有确知;认识自己,才是有真智慧。
二、美德即知识
人的思想天然地倾向于追求确定的可靠的知识,追求真理。既然这种知识在自然中找不到,苏格拉底便把注意力转向思想的主体,转向自我,在自我中寻求这种知识。于是人生哲学成为苏格拉底哲学的核心。苏格拉底的人生哲学不是普遍意义上的伦理学。伦理学,属于通俗科学之类的东西,它研究人的行为规范,研究人如何适应环境以谋取幸福,而苏格拉底的人生哲学是一种道德哲学,从总的方面研究人的伦理本质,即人的德性。他立足于道德哲学,追求人生确定的永恒的真知识,从而提出“美德即知识”这一著名的命题。
那么,首先,什么是真知识呢?早期自然哲学家寻求本原,就是想在纷繁复杂、变动不居的自然世界中寻求真知,把握真理,他们认为他们对本原的理解就是真知,就是真理。但是从质到量,从一到多,从具体到抽象,他们怎么也无法使自己的本原得到公认。到苏格拉底时代,阿拉克萨戈拉斯和普罗塔哥拉斯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转向人,转向人的心灵,转向知识的主体。前者想到以心(努斯)规整万物,但没能把这个原则贯彻到底。后者提出“人为万物尺度”,但这个“人”还是自然的人,感觉左右一切,否定客观真理的存在。苏格拉底批判地吸收了前者的努斯原则,把它贯彻到底,改造了后者的“人”,使自然的人感觉的人成为社会的人理性的人,使“人”、“心灵”从自然界完全分离出来,形成独立的精神实体。“理性”思维“理性”,既是主体又是客体,“认识自己”形成独立的知识体系。对自我的知识的确是人类认识的一大进步,它使知识大大地深化了。苏格拉底这一“改进”的根本缺陷在于将精神实体从自然界完全分离出来,在于将它变成独立自在的。但对主体、对自己进行反思,不但深化了认识论,而且意味思维水平的提高。
从这个立场出发,苏格拉底认为真知识乃是概念的逻辑定义。亚里士多德指出:“苏格拉底是第一个讨论定义性知识的人。”64人为了把握世界创造了概念、范畴、语言,它们是主体所做的抽象、概括,也就是亚里士多德归功于苏格拉底的归纳和定义。定义讨论概念、语词的意义,回答“是什么”的问题,诸如“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智慧”等等。苏格拉底认为这种“意义”乃是事物的本质;事物可以千变万化,意义则是永恒不变的;把握了这个“意义”就把握了真理,得到了知识。
由于逻辑的概念不仅包括伦理的概念,如“勇敢”、“智慧”,也包括物理的概念,如“房屋”、“鞋子”、“奇数”、“偶数”等等,所以这里得到的知识是涵盖一切的哲学的知识,是普遍的真理。
定义回答“是什么”的问题,是在寻求事物相对稳定的质,而这种质也原本是从大量的具体事例中抽象概括出来的。归纳法的使用虽然表明苏格拉底并未完全否认感觉经验在定义形成过程中的事例作用,但他总的说来贬低了这一作用,夸大了理性的功能,从而颠倒了事物和定义、感性世界和理性世界的关系:不是感觉世界作为理知世界的基础,而是相反,理知世界作为感觉世界的基础;不是定义由事例归纳概括出来,相反,是事例因分有概念而成其为该事物。我们把某个人称之为“人”,是因为他分有“人”的概念,符合“人”的定义。这就成了以后柏拉图的客观唯心的“理型论”的依据。
这样一来,逻辑体系、概念体系成为现实的世界;本质重于存在,先于存在,而且是真正的存在了。于是真理成了概念的知识,而与感觉无关;逻辑规则、推理规则所带有的必然性也与感觉经验无关,完全是理性制定的一套规则,是万古不变的了。于是知识的可靠性、确定性不是来源于世界的规律性,相反,世界的规律性倒是来自知识的逻辑性了。
苏格拉底理性的主体性原则,一方面反对智者派主观的感受原则,肯定了真理的存在。但另一方面,他又夸大了理性的独立性,离开了客观自然界,因而也就离开了真理。
苏格拉底是在人生领域里求真知的,其核心命题是“美德即知识”。“知识”的含义已如上述,那么“美德”的含义又是什么呢?它是在什么意义上和知识同一呢?
“美德”古希腊文为ἀρετή,是指人的优秀品质,例如智慧、勇敢、克制、正直、友爱、正义等等,它们都是“好的”,但我们首先应注意到,苏格拉底的“美德”不是指其中任何一个别特殊的好的品质,而是指人的好的品质的全体,即人的本质。美德是对所有这些品质的概括和抽象,是一般和典型。其次,美德是普遍的道德规范和公共福利,不仅是个别人应当追求的,也是所有人应当追求和共同遵守的。因而它本质上属于社会的人、理性的人,而非属于个别特殊的人、感觉的人。
美德虽然主要是关于人的,但事物也有美德,即事物应有的一切优良品质。只是事物的美德与人的思考有关,与人的实践目的有关,人从目的方面把握事物,遂得到事物的美德。因此事物的美德也属于人的,属于理性主体的。
事物的美德就是目的。事物的因果系列是无穷尽的,没有起始,没有终结。但是,如果理性的主体在思考这个系列时引入了目的因,情况就不同了。事物的过程作为无尽系列中的一个环节,就变得确定了,就有了起始也有了终结。这个过程的起始和终结就是目的。一般认为,苏格拉底是第一个把目的引入哲学体系的。过程达到目的,例如一棵松树的长成或一所房屋的建成,它就具备了一棵松树或一所房屋的全部应有的品质,它的功能,它的价值,达到了它的善,具备了它的美德。事物的美德和伦理的美德是相通的。因此,苏格拉底的“美德”是一个不只是属于人的伦理范畴,而且是一个属于一切事物(包括人在内)的哲学的范畴。苏格拉底是从人伦关系的美德引导到哲学的美德,他把关于人伦关系的通俗的研究,提到哲学的高度,使“美德”普适化,成为目的性概念,使观察宇宙人生从“是什么”到“应是什么”,从而显现了宇宙人生的价值。
到此,“美德即知识”命题的根据我们可以清楚了,它在“本质”这个意义上同一。美德根本上是人的理性自我的本质,但也是一切事物的本质,而前面我们说到,苏格拉底认为知识是概念的定义,而定义最重要的就是道出本质。
万物的美德统一于人的美德,科学的知识统一于伦理的知识,美德等同于知识,都决定于理性主体原则的确立。这表明西方古代唯心主义哲学到苏格拉底已臻于成熟。
美德既然和知识等同,“美德即知识”的反命题“知识即美德”也是能成立的。此外,苏格拉底的人生哲学还包括一系列的推论,其中最引人注意的一条就是“无人自愿为恶”或“无人故意为恶”。这个命题全面表述一下,即为:既然知识即美德,那么,“知识为善,无知为恶”,“人之为恶,皆因无知,有知识者不会故意为恶”。世上没有故意作恶的人,这句话似乎违反普通人的常识和经验。有知识而故意为恶者多矣,何谓无人?这个命题历史上也曾遭到亚里士多德、黑格尔等从学理上的批评。65不过,如果我们把这个命题放到苏格拉底自己的哲学体系中去考察,就会发现它并不是那么背理的了。
苏格拉底的哲学是理性主体的实践的哲学。美德、善是实践的概念,它本身包含发挥作用的要求。一个“政治家”不仅要有法律的知识,能够制定治国方案,而且要把这些书面的东西付诸实施,使国家达到繁荣昌盛的目标。只有这样,他才真正起到了政治家的作用,体现了政治家的本质,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在苏格拉底的思想里,知和行是合一的,不存在矛盾。有善的知识的人只能是为善的,不可能为恶。
知和行是既统一又矛盾的。苏格拉底只强调统一的一面,把从知到行的关系看作是必然的,显然是一种片面性。就事实而论,拥有善的知识的人既有为善者也有为恶者,并非必然为善的。不过我们也应该看到,在当时雅典的社会环境下,苏格拉底强调知行合一的理论也有其积极的一面,即提醒善良的人们要提高识别能力,不要被冒牌的善者、智者、政治家们所蒙骗。真的假的,其分野就在于看他做的和说的是否一致。
苏格拉底关于性善性恶的学说,是理想主义的。诚然,有知识、通事理、达人情,理应为善,但是,事实上,一个人的德性修养与其所拥有的知识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历史上,特别是在剥削阶级中,不少人貌似高贵、满腹经纶,实际上是一些凶残的伪君子。而看来是无知鲁钝的劳动人民,却秉性纯良质朴,具有为善的美德。当然,也不能绝对化。那些划时代的英雄豪杰、时代巨人,大都是德才兼备的,“美德即知识”在他们身上达到了完全的统一。而“无知”往往使人背天理、丧人伦,尚不自知其为恶,及至沉溺过深,沦为社会蟊贼,古今中外,比比皆是。其实,美德与知识是不能完全画等号的。美德的现实性与生活实践关系密切,而与知识的多寡并无必然联系。因此,黑格尔引用了亚里士多德的批评:苏格拉底“把美德当成一种知识(ἐπιστήμη)。这是不可能的”66。
三、诘难法
智者派学者认为,人们的观点彼此不同,相互对立,无分好坏是非。他们否认有一般的真理。苏格拉底认为这是错误的。人们观点不同这是事实,但同时一般的真理也是存在的。哲学家的任务就是寻求一般的真理或普遍性的定义。亚里士多德证实:“有两件事应归于苏格拉底名下:归纳的论证和普遍的定义,这两者都关系着知识的根本……”67这里我们应当知道,苏格拉底的归纳,既不是由一些个别特殊判断的真实性推出一般判断真实性的狭义的归纳推理,也不是确定自然现象因果联系的归纳方法,但仍是一种归纳:通过分析个别的伦理行为的事例来确定一般的伦理概念。他的归纳是为伦理概念找定义的方法。
苏格拉底这种通过归纳寻求普遍定义的方法是通过谈话的形式进行的。苏格拉底作为交谈一方反复诘难,揭露对方观点中的自相矛盾,使对方认识到自己原以为知道了的事情却原来一无所知,从而产生寻求真知识的愿望。这种谈话方式被称为诘难法。说完全点,它包括四个部分,即讽刺、助产、归纳、定义。谈话开始,苏格拉底往往自装糊涂,通过故意的揶揄和奉承,向对方提出问题要求回答,诱使对方表述伦理概念的定义,然后引进一些事例,使对方知道自己的定义与这些事例不合,从而抛弃原有的定义,另立新的定义,再遭否定,再立新的定义,这样一步步深入,直至最后取得一个满意的能够揭示本质的定义为止。这就是“讽刺”和“助产”。他曾对一个朋友说,他的母亲是接生的,他向母亲学了接生术,不同的是,母亲是肉体的接生者,他自己则是智慧的接生者。“归纳”和“定义”是一个和“讽刺”、“助产”并行的过程,通过对个别善行进行分析比较,找出共性,达到一般美德,亦即为美德寻求定义。
下面试以柏拉图《美诺》篇中的一段对话为例。苏格拉底和美诺讨论什么是美德。
美:你能告诉我吗,苏格拉底,美德究竟是由教诲获得还是由实践获得的;或者……
苏:我很惭愧地承认,我对于美德简直什么也不知道;在我不知道它的“是什么”时,如何能知道它的“如何”呢?
美:要回答你的问题,苏格拉底,是没有困难的。一个男人的美德是知道如何治理国家,如何损敌利友,一个女人的美德在于管理家务,服从丈夫。无论老少男女、自由人或奴隶,各有其美德,并且都可有各自的定义。
苏:美德不论有多少种,如何各不相同,它们都有一种使它们成为美德的共同本性;而要回答“什么是美德”最好着眼于这种共同本性。你明白了吗?
美:我开始有点明白了。
苏:不论家务或国务,若不以节制和正义,能管理得好吗?
美:当然不能。
苏:现在一切美德的相同性已经被证明了。试回想一下,你说美德是什么?
美:如果你要一个对于一切美德的定义,那么,我说美德是支配人类的力量。
苏:这一对于美德的定义包括一切美德吗?美德在一个小孩或一个奴隶也是这样吗?小孩能支配他的父亲,奴隶能支配他的主人吗?
美:我想不。
苏:确实不,这是没有什么理由的。可是再试一下,好朋友。照你说,美德是“支配的力量”,而你不加上“正义地和不是不正义地”的限定语吗?
美:噢,苏格拉底,我同意这点,因为正义是美德。
苏:你是要说“美德”还是“一种美德”呢,美诺?
美:对,正义之外还有别的许多美德。勇敢、节制、智慧和豪爽都是美德;别的还有许多。
苏:是的,我们找到了多数的美德;但我们并没有能够找到贯串于一切美德之中的共同的美德。
美:是呀,苏格拉底,甚至现在我也还不能照你的意思来发现一个对于美德的共同概念,像发现对别的东西的共同概念一样。
苏:别慌,我将设法来接近这种概念。因为你知道一切事物都有一个共同概念。(苏格拉底给了一个关于“图形”的定义,作为比喻,启发美诺继续深入地思考下去。)现在轮到你,美诺,请你告诉我,普遍说来美德是什么,要一个完整的“美德”,不要它的碎片,即不要某一种的善行善事。
…………
在接下来的对话中美诺又提出了几个关于美德的定义,苏格拉底一一加以分析,指出它们都只是“碎片”,而不是“整个”的美德。美诺只得放弃这些定义,直到最后得到“美德整个地或部分地是智慧”(“知识”——作者注)这一定义为止。68
诘难法,这种通过谈话讨论问题的形式,苏格拉底自己把它叫作辩证法。但是,苏格拉底的辩证法不同于今日我们所理解的那个和形而上学有着对立特征的辩证法,但两者又是有联系的,因为它们都包含否定,都承认并揭露矛盾。
柏拉图《克拉底鲁篇》表明,诘难法是当时辩证法的一种普遍的形式。但是苏格拉底的诘难法运用起来有很大的局限性。其一,它只适用于人们已经知道的东西,即通过启发把对方已有的知识诱导出来。它不适用于人们未知的东西;如果为了发现新的事实,那么这个方法是无济于事的。其二,讨论进行过程中双方要遵守一定的规则:回答问题的人必须简洁干脆,回答所问,不能提出别的问题,不能反对对方的问法;二人可以互相轮换,起先甲问乙答,然后乙问甲答,但须经双方同意。讨论如果离开了规定的轨道,就无法达到定义的目标。
归纳论证与普遍定义的方法,实质上是一种知性逻辑思维的萌芽,它主要表现为一种谈话与辩论的技巧,那敏锐的观察与非凡的机智,往往使人叹为观止。但是仍然属于浅层思维,它还缺乏知性分析的精确性,辩证综合的整合性。而且辩论的话题全然属于人生伦理范围,因而也就丧失了它的普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