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卫贤《高士图》谈“举案齐眉”
五代时以界画宫室得名的卫贤,生卒年不详,仅知其曾在南唐画院任“内供奉”,据说他始学尹继昭,后又学吴道子,长于绘楼观、殿台、盘车、水磨等题材的作品,也画山水人物,但流传至今的画作恐怕只有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高士图》了。《高士图》所画为东汉逸民梁鸿(字伯鸾)事迹。据《宣和画谱》所记,北宋内府共收他所绘《高士图》6幅,分别绘黔娄、楚狂、老莱子、王仲孺、于陵子和梁伯鸾,其中仅梁伯鸾这一幅得以保留至今。
该图为绢本,设淡色,画幅纵135厘米,横52.5厘米。其尺寸正与唐五代时屏风画面(高140厘米左右、宽50厘米左右)大体近似,当年或系为流行的六曲屏风所作屏画也未可知,但到北宋时已将6幅改为长卷,其后历经沧桑,失其5幅,仅存此图。
《高士图》画面的布局,显示出作者构思缜密,他将主题部分绘于画面下部偏左处,画出梁鸿所居的简陋瓦屋,外设疏篱,前流溪水,围绕树石,简朴幽雅,一派逸隐者居所的特有风貌。又在画幅上部,几占二分之一画面,描绘屋后山水景色,近处峰峦耸立,远处大江横流,气势恢宏,从而更衬托出山林逸隐超尘脱俗的博大胸怀。此画在用笔方面亦有特色,画风精密而不板滞,皴石画树多用干笔,雄健苍厚,常被视为了解南唐山水画的重要资料。图中所描绘的两位主要人物,绘于瓦屋之中,梁鸿坐于一张高足大床之上,面前床面上又摆放一几,其妻孟光则跪于床前地上,双手捧举盛有饭食的盘,高齐于额部,向丈夫奉献(图4-1)。由于床高而人又跪在地上,她的头额仅能与床上所置几面齐平,因而床上坐着的梁鸿呈现出居高临下的态势。其实这只是由五代时人的卫贤,按照自己生活的社会情景,拟测画出的古人生活的画作,自然与汉代的情况不相符合。但这幅作品,却可以使我们了解由于古代家具发展演变,因而出现一些习俗与日用家具不相协调的有趣现象。
图4-1 《高士图》局部
梁鸿的事迹见于《后汉书·逸民列传》,当梁鸿自霸陵山中东出关,过京师时,作《五噫之歌》曰:“陟彼北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结果“肃宗闻而非之,求鸿不得”。弄得梁鸿易姓改名,迁居齐鲁之间,然后再迁于吴,到吴以后,“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伯通察而异之,曰:‘彼佣能使其妻敬之如此,非凡人也。’”从此,“举案齐眉”的故事在封建社会中一直被誉为妻子敬爱丈夫的典范。
所谓目不仰视而举案齐眉,在汉代的生活起居条件下并不难做到。汉代的案,多系木质,或髹漆彩绘,加饰金属饰边、角饰,形状或矩形或圆形,有的仅为类似后世托盘的形状,有的下设矮足,矩形的多4足,圆形的或为3足,即使有足也极低矮,因此轻便易于捧持。以长沙马王堆1号西汉墓出土的斫木胎漆案为例,系矩形平面,面积60.2×40平方厘米,下设矮足,足高仅2厘米,案全高不过5厘米。案的面部和底部均髹黑漆。案面在黑漆底色上又用红漆描绘两重方框,再于案心及两重框间绘以红色和灰绿色组成的云纹。案底又用红漆书写“轪侯家”三字,以表示该案所属的主人为谁。案上原置有各种漆饮食具,有五盘、二卮、一耳杯,以及竹箸、竹串等物。全套用具轻巧精美,易于捧持。至于一般人使用的案,自然比不上轪侯家物,或以木制,但其形状仍然是差不多的,即使盘杯中装满食品饭菜,其全重也易于举捧至眉以表示崇敬。汉代仍为席地起居,多坐于席上,即使设床榻等坐具,也都是低矮的,基本与席地起居相差无几。因坐于席上或在矮床前,把案举到眉际相当容易,虽然眼睛不看前面,也可保持案的平稳而不致使案上的食具倾覆。可以看出孟光这种尊敬丈夫的举动,是与当时社会房屋、家具、日用器皿等特点相适应的,也表明礼节是与当时的社会习俗紧密关联的。
但是到卫贤生活和进行创作的南唐时期,已与孟光举案齐眉发生的东汉肃宗(即章帝刘炟)时期(约1世纪后半期),几乎近千年。其间中国古代家具和生活习俗都已有了划时代的改变。而五代则是中国古代家具发展期的中间时期,正是家具的形体由低向高发展趋于成熟的关键时刻,也是传统的席地起居习俗最终改变的关键时刻。在与卫贤同时的许多画家的作品中,颇为形象而生动地反映出当时以桌、椅、大床为代表的高足家具流行于上层社会的情景,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周文矩的《重屏会棋图》与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人们从中可以看到各种桌、椅、屏风和大床等高足家具的陈设,也可看到图中人物完全摆脱了席地起居的旧习惯、悠然欢乐的情景(图4-2)。
图4-2 传世五代顾闳中绘《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通过对生活习俗和古代家具演变的回顾,再看卫贤的《高士图》,可以想见画家为了表现古代逸隐之士的古风,并没有绘出当时流行的高足家具如桌、椅等物,而是仅画了大床和上面设几的格局,这在当时已是颇为古旧的陈设了。如与敦煌莫高窟壁画中所绘家具陈设情况对照,在大床上设几的陈设方式最早出现于北朝晚期,而流行于隋和唐代前期,那也可视为在桌椅等高足家具普遍使用以前,由席地起居向高坐垂足习俗过渡阶段的典型室内陈设。在五代时人的眼中,它乃是一种古代的陈设,卫贤用以描绘东汉高士的生活情景是很自然的事。在设几的大床前跪地举案,虽看来牵强,但尚勉强可为,再迟些到高足家具流行的北宋时,一般桌高已近于今日桌子的高度,案也不再是汉案的形式而近于桌形,再跪地举案,即使孟光如《后汉书》所说能“力举石臼”,也难以为之,“举案齐眉”只能是男人们企望而无法身受的古代佳话了。
(原刊《文物天地》1991年,后收入《逝去的风韵》第20-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