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之绝唱:漫话《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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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精义

吴敬梓的连襟金榘及其弟金两铭,据何泽翰先生的考证,就是《儒林外史》中余大先生、余二先生的原型。其实,我们也不必过于拘泥,一个文学的人物形象也不一定取材于一个生活中实有的人物,“拼凑”的可能性倒是非常大的。我们研究的时候,不妨考一考人物的原型;我们欣赏的时候,最好还是把原型忘掉。

《儒林外史》中余氏兄弟对功名的态度很豁达,但他们的原型金氏兄弟对功名还是很在意的,这当然是出于主题的需要。金榘、金两铭的父亲曾经在《塾训》中总结自己写作八股的经验,传授给他们兄弟;而金榘又将此宝贵的经验传授给自己的儿子金兆燕,金兆燕又传给儿子金台骏,金台骏再传他的儿子金琏。我们在金兆燕的《棕亭古文钞》卷十中看到了这篇祖传的名篇,现移录其片断如下:

作文要体贴书理,要揣摩圣贤语气。前后要有步骤,有针线,思路又要生发得开。凡一题到手,睁开眼孔,放开手笔。将题之前后、左右、虚处、实处,周详审度,实实在在,自出心裁,做一番新样文字出来方好。而头一篇更要紧,头一篇之破题、承、起讲,尤着实要紧,不可草草混过。起讲头须要有意思,有体格、有气焰,不可纤小取憎。至于小学论,则随意生发,无所不可。愈出愈奇,愈奇愈正,手舞足蹈,左宜右有,自入佳境。但不可冗沓驳杂以起厌耳!书法要笔笔端楷,亦开卷引人欢喜之一端也。勉之,勉之;切记,切记!

八股“要揣摩圣贤语气”,现在看来,束缚思想,自然是不足道的;但是,如果从写作方法来看,倒是讲得颇有道理。这篇文字,要言不繁,提纲挈领,简直是一部“写作理论”的纲领性提要!“将题之前后、左右、虚处、实处,周详审度”,是说要好好审题。为什么是“前后、左右、虚处、实处”?因为八股是要对比着展开论述的,所以要“前后、左右、虚处、实处”地去构思、去写。“有步骤,有针线”,是指文章的结构,说文章要前后呼应,这当然不能不注意。“思路要生发得开”,“睁开眼孔,放开手笔”,这是指思维要活跃。“自出心裁,做一番新样文字出来方好”,这是说文章要有创见、有新意。“起讲头须要有意思,有体格、有气焰,不可纤小取憎”,是说文章的开头要有气势,要先声夺人,一开始就把考官吸引住。万万不能怯懦拘谨,“纤小取憎”。“愈出愈奇,愈奇愈正,手舞足蹈,左宜右有”,是一种思如涌泉、左右逢源的“佳境”。“奇”是不平常,“正”是义理。“愈出愈奇,愈奇愈正”是说见解愈新奇,而又愈符合义理,这是最理想的境界。这时候,只觉得思如涌泉、左右逢源,下笔如流水一样。这时候最忌讳“冗沓驳杂”,引起考官的厌烦,所以文中就此提出严重的警告。最后特别提醒注意书法,因为字写得好,“亦开卷引人欢喜之一端也”,这个印象分是非常重要的。现在的考生也都懂得这个道理。吴敬梓的曾祖吴国对之所以能高中探花,字写得好也是一个原因。而他的从祖父吴昺本来是拟作状元的,只是因为康熙皇帝看他的字不如戴有祺,于是戴有祺被拔为状元,吴昺则屈居榜眼。

俗谓英雄所见略同,吴敬梓的高祖吴沛曾经将自己练习八股的心得归纳为《题神六秘说》《作法六秘说》两篇文章,分别用竖、翻、寻、抉、描、疏和逆、离、原、松、高、入等十二个字来加以概括。吴沛将这两篇文章传授给子孙,以指导他们的八股写作。吴沛也非常强调见解的独到——

《题神六秘说》之二“翻”:

翻者,洗众案之说也。圣贤立言之意有可在此不妨亦在彼者。依样说去,便觉嘈哕。我却就中另辟出一意,极新色极异味,任前说后说,不能雷同此一说,如堂宇重开,莫不希讶。阅者虽出庸中,亦能一见称异。

《作法六秘说》之五“高”:

高者,过乎人之谓也。凡人作文,千家一律,便如矮人观场,不能出一头地。无他,一于平而已。文家有品第,一人言之,百人逊之,则高乎百人矣;一人言之,千万人逊之,则高乎千万人矣。其法不一:可以我识见高,可以我格见高。大抵如立千仞之上,视人所能言者,皆贱;视人所能知者,皆鄙。选而后出,不惊不休。前辈作者,有创一艺,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也。置之俦中,为大文,为绝调,阅者自将胆破。

所谓“翻”,就是翻案文章。所谓“高”,便是要有创见,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翻案是推翻成见,当然也是创见。所以,“翻”也就是“高”,“翻”和“高”是统一的。

仔细考虑起来,这两篇文字和金家的祖传秘诀有一个共同问题,就是太强调创见,强调个性。其实八股是要考生能用漂亮的文字说一堆千篇一律的废话。谁能把那些陈词滥调说得煞有介事,读起来铿锵悦耳,琅琅上口,一篇八股废话就大功告成。我疑心,明清的许多大作家、大文豪,他们之所以屡困场屋,坎坷终身,那问题便出在太有个性,他们的文章太有锋芒,太有才气,使得考官看不上。真所谓聪明反为聪明误。一有个性,一有锋芒,便离开了圣贤的口气,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八股是要代圣贤立言,不是要考你的创见。吴沛的儿子们如果真要在“翻”和“高”上狠下功夫,恐怕也不会考出四个进士来。如果真有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惊世骇俗之论,那就真的要让考官“胆破”了。“胆破”是“胆破”,但“胆破”的结果可能不是钦佩,而是反感。八股代圣贤立言,圣贤的观点经过千万人的阐释,“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早就成为老生常谈,哪有什么“绝调”,圣贤也是“古人”,“前无古人”,岂不是连圣贤也被批倒了?录取的希望是没有了。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明代的徐渭、清代的蒲松龄和吴敬梓,都是如此。有趣的是,他们往往幼年的时候,便早早地崭露头角,文名早著,或是得到名人的欣赏,以后却是屡战屡败。徐渭少年时代便享有文名,以后参加八次乡试,均铩羽而归。蒲松龄19岁应童子试,便以县、府、道试第一进学,受到山东学政施闰章的奖誉。以后则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到年逾古稀,才援例得了个岁贡生的科名。吴敬梓19岁进学,后来参加滁州的科考,被破格录取为第一名,后来参加乡试却是名落孙山。分析起来也毫不奇怪:少年时的崭露头角,使他们自负自信,更加地相信自己那种发扬个性的文风。幼年时锋芒毕露的风格,可以被人宽容,认为是聪明的表现;成人的锋芒毕露是所谓露才扬己,却不能为考官所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