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汤姆·琼斯史:上下卷(汉译世界文学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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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说“爱”。

某些哲学家,根据近代一种主义,除去作了一些令人惊异的发现而外,还自称发现了另一种道理,那就是:人类的胸怀里,爱这种感情,原来并不存在。我们在上一卷书里,既是出于必然,和这种感情打了不少的交道了,而在下一卷里,仍旧出于必要,得和这种感情打更多的交道,那么,我们在这里,专把这种近代的主义,详细考察一番,也许不算不合。

近代有一派哗众骇俗的哲学家,他们像新近故去的那位斯威夫特博士所荣幸称赞的那样,1不要假任何学力,甚至不用翻任何书本,只凭自己那份才情,就揭开了一种深奥难测、可贵至极的宇宙之谜:原来上帝并不存在。另有一派,就在数年以前,把世人惊得目瞪口呆;原来他们对世人揭示,说在人类本性中,道义、善良这种美德,实际并无其事,从而推演出一条结论来说,我们一切善良行为,都是出于骄矜炫耀之念。2这两派哲学家,和前一段说的哲学家,是不是一家眷属,或者一个门下,我不想在这儿冒昧地加以论断。说实在的,我颇有疑心,认为所有这种真理的发现者,和那些人称黄金的发现者,3是一丘之貉,因为发现真理的手法和发现黄金的手段,完全一模一样;这也就是说,他们寻找、搜求、勘查的,全都是肮脏龌龊的角落,实在说起来,在前一种事例里,他们寻找、搜求、勘查的,是所有的角落之中最肮脏龌龊的——一颗坏透了的心。

不过,虽然在搜寻之地那一方面,也许还有在他们成功那一方面,真理的发现者和黄金的发现者,可以很恰当地并为一谈;但是在谦虚那一方面,却毫无疑问,二者之间并无相同之处可言。因为谁曾听说过,一个寻求黄金的人,因为所寻求的落了空,就出于厚颜无耻,或者愚昧无知,断言世界上并没有黄金这种东西?没人曾听说过。但是探索真理的人却不然,他把那个臭茅坑——他自己的心——淘完了之后,在其中丝毫没找到神圣之灵、道义之气、善良之心、爱人之德、可爱之点,却可以公然无隐、诚实无欺、合情合理地下一结论说,宇宙之间没有爱这种东西存在。

但是,为了避免(如果可能的话)和这班哲学家们(这是说,我们要这样称呼他们的话)发生任何冲突,同时,为了表示我们愿意息事宁人,我们可以在这儿对他们作一些让步,这样也许可以使争端止息。

首先,我们可以承认,有些人,这类哲学家也许就在其中,心里完全没有爱这种感情的丝毫迹象可寻。

其次,我们可以承认,普通所谓的爱,那也就是,用一定数量娇嫩、白皙的人肉,满足饕餮无餍的嗜欲,绝对不是我们所护持的这种爱。普通所谓的爱,表达得更恰当一些,应该叫作馋;一个老饕可以毫不羞愧,用爱这个字眼儿,表示他的口腹之所嗜,说他爱吃什么肴馔;一个以人肉满足所嗜的人,也可以同样恰当地说,他看到某某女子秀色可餐,他很想拿她解一解馋。

再次,我可以承认(我相信,这是最可为人接受的让步),我所护持的这种爱,虽然在满足自己的方式方面非常斯文温柔,但是他要求满足所欲之时的热烈程度,也不下于我们一切欲望之中最粗俗不堪的那一种所表现的。

最后,我们也承认,我们说的这种爱,在它发生作用的对象是一个异性的时候,很易于求助于我前面所说的那种欲餐美人的欲,以达到完美的满足,而这种欲,不但不会使这种爱减杀,反倒能使这种爱里一切所有的快乐提高,提高的程度,是那些只能由欲而生爱,而不能由任何其他感情而生爱的人,几乎难以想象的。

我对哲学家们既然作了这么些让步,我希望他们也以让步相报:那就是说,他们得承认,在某些人(我相信有好些人)的胸臆之中,有一种善良、慈爱的性情,使他们总得对别人的幸福有所贡献,才能感到满足。他们得承认,在这种满足本身里,就像在朋友之谊中,在亲子之爱中,甚至在对全人类之爱中,就有最欢畅、最精妙的快乐。他们得承认,如果我们对这种性情不叫作爱,那我们就无以名之。他们得承认,这种纯洁的爱产生的快乐,虽然可因男女之爱的帮助而更强烈、更美好,但是前者自己也能单独存在,而且也不会因受后者的干扰而毁灭。最后,他们还得承认,敬重之心和感戴之情,是爱的正当动力,就像妙龄华年和美貌丽容是欲的动力一样;并且,因此,欲之所欲的对象,一旦老而色衰、病而色减,欲会自然消灭;但衰老与疾病,对爱却无影响,也从不会使有尊重和感戴为基础的感情,在一颗善良的心里动摇,从一颗善良的心里离去。4

我们对于爱这种感情,看到许多明显事例,所以否认它的存在就显得奇怪而荒谬,因此这种否认,也只能是由于我们前面所说的那种绝对自我污秽而起:但是这种做法,总归十分有欠公平!一个人,在自己心里看不到贪婪和野心的踪影,难道就可以因而下一结论,说在人类的天性中,这种欲望并不存在吗?既然评论别人的恶,不能因己而及人,难道评论别人的善,就不可以应用同样的法则吗?或者反过来说,我们不管怎么样,可以像莎士比亚说的,“以我个人之心,度全世人之腹5吗?”

不过,我恐怕,这样以自我为中心,是虚荣心太重在这儿作祟。这是我喜欢奉承——也就是无人不喜欢奉承——的一个事例。因为几乎所有的人,不管多么看不起一个阿谀者的人格,而奉承起自己来,却都要尽猥自枉屈之能事。

因此,我前面的话是否属实,只有诉之于那般肯以自己心中所知,来作见证的人。

读者明公,请你先问问你自己的心,然后再明确一下,你是否和我一样,相信我所阐明的这种论点。如果相信,那你就请往后面各卷读下去,以观这些论点的实例事证;如果不相信,那我一准敢保,你所读过的,已经超过你所懂得的了,你顶好去料理你自己的事务,从事你自己的消遣(虽然你那种消遣也不过尔尔),而不要再读那些你既不能赏识、又不能领会的东西,而空耗时光吧。对你这样的人,飨以爱之美快,也就和对一个生而瞎眼的人,告以色彩之灿烂,一样地荒谬;我们听说,这样一位盲人,对于猩红色所有的概念,非常可笑;很有可能,你对爱所有的概念,也同样可笑;因为那位盲人说,猩红色对于他,非常像喇叭的声音;6爱对于你,也很可能,非常像一碗羹汤,或一盘烤牛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