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本章表明奥维得及其他更庄重的作家所说的许多名言皆为真理,他们都无可辩驳地证实:酒往往为色之先驱70。
媢丽的美貌使琼斯失去约束。
琼斯别过他的同伴(我们刚才看到他和他们同聚一室),来到田野中间。他打算在那个野旷气清的地方,散步一回,使自己心神清净,然后再去服侍奥维资先生。他在那儿正重新琢磨起他那位亲爱的苏菲娅来(这是他那位良友兼恩人病危以后,一度有相当长的时间,使他顾不得琢磨的),那时候,一件意外突然发生;这件意外是作者说起来不能不觉得惆怅的,也是读者读起来毫无疑问不能不觉得惆怅的。但是,我们既已公然表明,历史的真实性是应视为神圣不可缺的,因此它迫使我们,不得不把这件意外记叙下来,以传诸后代。
那时正是六月底一个天朗气清的傍晚,我们这位男主角正走到一片顶幽美宜人的平林中间;只见那儿,温柔的和风正把树叶扇动,同时又有潺湲溪流的琤琤和婉转夜莺的袅袅,共同奏出一片顶迷人的谐和乐曲。就在这样一片最易动人缠绵情思的优美景物中,他琢磨起他那位亲爱的苏菲娅来。他那无拘无束的思想,在她那种种美丽上面,痴迷酣醉地驰骋;他那活跃的想象,把那位迷人的女郎,描绘成种种色授魂与的景象。那时候,他那颗热情洋溢的心,好像整个融化在温柔乡中;后来,他到底在一条潺潺溪流旁边,倒身躺在地上,突然发出以下的字句:
“哦,苏菲娅啊,要是老天能叫我把你抱在怀里,那我就该有多幸福啊!命运真该死,在我们中间横生阻隔。只要你能为我所有,即使你身上只披着一件褴褛的衣服,作为你全部的妆奁,那世界之上,还有我该嫉妒的男人吗?西凯辛71最漂亮的美人,用印度及其邻岛72所有的珠宝装饰起来,在我眼里,有多可鄙!不过我又何必提任何别的妇女?要是我这两只眼睛,居然能以温柔的态度,看任何别的女人,那我这两只手,不把它们从我脸上抠出来才怪呢!我说真的,我的苏菲娅,如果残酷的命运把咱们两个永远分开,那我的灵魂只有崇拜你一个人。我要为你的形影,保持我最贞洁的忠诚,一生都不渝。即使你那迷人的美容,永远不能归我所有,你仍旧要单独统领我的思想、我的爱情、我的灵魂。哦!我这颗满是痴情傻意的心完全浸溺在那个温柔的心胸里,因此最漂亮的美人,对我也失去了迷人之处;一个隐士的拥抱,也不会比我对她们的拥抱,更冷落无情。苏菲娅,只有苏菲娅,才是我唯一无二的心上人。连这个名字都能使人狂欢极乐!我要把这个名字刻在每一棵树上。73”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一跳而起,看到——不是他的苏菲娅,不是;也不是一个西凯辛女郎,富丽妍美地装饰打扮着要进苏丹的后宫,都不是:来的这个人,并没穿长袍,而只穿着一件总得说是粗衣烂裳的紧身衣,还不是顶干净的,而是满身沾有汗臭的气息,表示劳动了一天的结果。她手里拿着一把叉子。原来走近前来的是媢丽·西格锐姆。我们这位男主角手里正拿着修笔的小刀子,那是他为前面说过的那种在树皮上刻字的目的而掏出来的。那女孩子快要走到他眼前的时候,带笑喊着说,“我希望,你并没打算把我宰了吧,我的少爷!”“我打算把你宰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儿?”“怎么,”她回答说,“我上一次见了你,你那样残酷地对待了我以后,把我宰了也许是我可以指望的一样顶慈悲的办法吧。”
跟着他们两个来了一场谈判74,这番谈判,既然我认为没有叙说的必要,所以我就略而不谈。我只这样一说就够了:他们谈了整整一刻钟的工夫,谈完了,他们就往树林子最丛杂的地方走去。
有的读者也许会觉得这件事有失自然。但是,事实俱在,并且足有理由解释;因为琼斯大概认为,一个女人总比没有女人好。75而媢丽则大概认为,两个男人总比一个男人好76。我们对于琼斯现在这番行为,除了前面说的那种理由以外,还得请读者不要忘记一种可以对他原谅的情况,那就是说,他在那个时候,并非完全受制于理智那种令人惊异的力量,只有这种力量才能使庄重、明哲之士,制伏他们那种不受约束的情欲,使他们拒绝那种为礼法所禁止的娱乐。酒的力量,这一会儿,完全制伏得琼斯一点儿也无能为力了。多年以前,有一个傻家伙,问克利奥斯特拉特斯77,他喝醉了不觉得害羞吗?他对这句话回答说,你对一个醉人警诫,不觉得害羞吗?琼斯当时那种情况,如果理智出面干涉,即便只是警告一下,也会得到克利奥斯特拉特斯那句回答。说实在的,在法律的法庭上,酒醉一定不能作免于责任的借口,但是在良心的法庭上,它可就大不一样了。批塔克斯78制定法律,使醉人犯罪加重处罚;亚里士多得称赞这条法律的时候,认为这条法律,利弊的考虑多于公正的意味。现在,如果说有任何可以因为喝醉了而不治罪的犯法行为,那琼斯现在的行为就绝对可以说是那一类的。关于这一点,我本来可以引经据典,大肆铺陈,以表示我博学多识;但是我认为,那并不能供读者消遣,或者可以在他们所知道的以外,教给他们更多的东西。既是这样,那我就把我的学问收拾起来而言归正传。
有人注意过,命运做事很少有半途而废的时候。说实在的,只要它一旦成心有意,不管是满足所欲,也不管是惹人生厌,那它那种任性由意捉摸不定的把戏,就都要没完没了。我们这位男主角刚一和他的黛都退到深林隐处,而
Speluncam Blifil, dux et divinus eandem
Deveniunt。——79
牧师和年轻的乡绅正郑重其事地作散步之游,来到直通平林的篱阶,那个年轻的乡绅,刚好在那一对情人要躲到人看不见的地方那时候,一下看到了他们。
卜利福虽然离他们有一百多码之遥,却清清楚楚地看了出来,那个男的是琼斯,至于他的同伴,他只能辨出她的性别,却说不准她是某人。他打了一个激灵,对自己画了一个十字,郑重庄严地突然喊了一声。
斯威克姆看到他突然这样激动,吃了一惊,追问他为什么这样。卜利福就对他答道,他一点儿不错,看到一个家伙,跟一个女人,一块儿钻到丛林里去了;他毫无疑问,认为他们准是没安好心,要去干坏事。至于琼斯的名字,他认为应该暂且保留,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就得让明事达理的读者,自己去判断了。因为只要有任何可能我们会弄错了的时候,我们决不随便硬说某人的行动有什么动机。
那个牧师,不但严格守身如玉,还对一切别人,凡是胡行乱走的,都视若大敌,所以现在一听卜利福耸人听闻的话,便大动肝火。他要卜利福马上带路,把他领到那地方去。他一路一面走,一面不住声地把报应惩罚的话直嚷出来,还夹杂着深恶痛绝之声;同时忍不住旁敲侧击地把奥维资先生埋怨,含沙射影地明说暗道,说这块地方的风俗所以这样堕落败坏,都是因为他鼓励罪恶,把一个小杂种儿那样宠爱养活大了,把那种正直而健全的严法峻刑减轻了;那种惩罚本是理所当然,应该重重加到那班性行放浪的丫头们身上的。
这两个猎人要追踪狩猎物所走的路,荆棘丛生,所以他们的进程,大受阻碍,同时枝叶飒飒之声大作;所以琼斯对他们的追踪者,早已有了足够的警报,因此他们没法儿能出其不意,突然把他捉住。不但如此,斯威克姆正万难忍住他那填满胸中的正气、义愤和天理报应,他每走一步,都要大骂一句。只这一点,就足以让琼斯满心相信,他是在窝里蹲伏,叫人发现的了(这是借用一句猎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