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足轻重的一章,包括一件无足轻重的琐事。
在这位年轻的绅士卧床养伤期间,前来致意问候的诸人之中,昂纳阿姨就是其中之一。读者诸君,如果回想起她以前嘴里无意之中流露出来的那些言谈话语,也许会有一种想法儿,认为她自己对琼斯先生,有一番不同寻常的爱慕之心。但是,实际却并无其事。汤姆固然不错,是一位清秀英俊的青年;而对这样一类的男子,昂纳阿姨本来有些敬重爱慕,但是这种敬重爱慕,却只是不分彼此,完全一视同仁的。原来她曾对某家贵宅的听差,有过情爱,却遭到挫折;这个听差先答应了要和她结婚,后来又卑鄙无耻地把她甩了;从那时以后,她把她那颗碎了的心所剩下的那点断片碎块,聚拢到一起,严保紧守起来,没有任何男人能得到一星半点的残沥余滴。她把所有的美男子,以同样重视、一律爱抚的眼光看待,这本是头脑清醒、心地善良的人,对一切美好事物所持的态度。她实在可以叫作是男子的爱慕者,就像苏格拉底可以称为是人类的爱慕者一样29。不过她对于人的好恶,只是从形貌上的性质加以区分,而苏格拉底对于人的好恶则是从心灵上的性质加以区分。但是她这种好恶,从来没有过分的时候,所以她的脾气里那种哲学家一般的冷落、宁静,也从来没受到任何骚动扰乱。
我们在上一章看到琼斯先生心里经过那番斗争的次日,昂纳阿姨来到他的屋里。她一看只他在那儿,就开口如下说道,“哟,我说,我的少爷啊,您猜我都上哪儿去来着?不是我敢夸下海口,我敢说,您就是猜上一辈子,也还是猜不出来。不过您就是能猜出来,那就由您猜去好啦,我一点儿也不撒谎,您想从我嘴里掏出半个字来,可万不能。”“别价,”琼斯说,“如果那是一件你决不肯告诉我的事儿,那我就因为好奇,更非要追问追问不可了。我知道,你绝不会那么凶恶狠毒,硬要叫我心痒难挠吧。”“说到这档子事儿,我也看不出来我为什么就不能对您说说,”她说,“因为我一点儿也不撒谎,我知道您是不会再说出去的。再说,说到这档子事儿,就说您知道了我都上哪儿去来着,可您要是不知道我都去干什么来着,那您就是知道了我都到哪儿去了,也还是和不知道一样,决没有什么用处。不错,我看不出来,在我这方面,为什么应该把它当作一件背人的事儿,不说出来。因为,我一点儿也不撒谎,她是世界上再也没有那样什么都无可挑剔的一位小姐了。”琼斯听她这样一说,更死乞白赖地非要知道这件秘密不可,同时还斩钉截铁地答应了,决不泄露这个秘密。这个女仆于是如下说道:——“哟,您不知道啊,少爷,我们小姐打发我去探问媢丽·西格锐姆来着,叫我去看一看那个丫头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我一点儿也不撒谎,照我的意思,我本来是不愿意去的。不过当下人的总得听吆喝啊。人家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您,琼斯少爷,怎么肯那样自己贬低自己的身份哪?——我们小姐当时吩咐我去,还拿着几件麻布衬衣什么的,还有别的东西。我们小姐为人太好了。像媢丽这号不知羞臊的邋遢货,要是送到布莱得维勒去,那于她们可就更有好处了。我对我们小姐说来着,我说,小姐,这是小姐您鼓励躲懒偷闲。”“我的苏菲娅啊,心肠有多好哇!”琼斯说。“我的苏菲娅!哎呀呀!真急茬儿!”昂纳说,“再说,您要是知道了所有的事儿——哟,一点儿也不错,我要是像琼斯少爷您这样,要找个人儿,那我总得找一个比媢丽·西格锐姆这样烂污货更高一些的才行。”“你说,‘要是我知道了所有的事儿’这句话,”琼斯说,“是什么意思?”“我想的是什么意思,我说的也就是什么意思,”昂纳说,“您有一次,把手放在我们小姐的手笼里,您还记得吧?您要是一准敢保,我这个话不会传到我们小姐的耳朵里,那我敢起誓,我就肯把这个话说出来。”琼斯于是不止一次,郑重严肃地说了又说,他一定不往外说。跟着昂纳接着说——“那么,我就一点儿也不撒谎,可要说啦。我们小姐把那副手笼给了我以后,又听到了你都对那副手笼干了些什么——”“那么,你这是告诉了她,我都对那副手笼干了些什么了?”琼斯插言说。“即便我告诉了,少爷,”她回答说,“您也用不着嗔着我。有好多好多的男人,能把脑袋都不要了,我禀告我们小姐,叫她知道哪,要是他们能把事情见到头里。因为,我一点儿也不撒谎,这一国里多大的官儿,听了都要得意的——不过,我说真格的,我还真想不要告诉您。”琼斯一听,连忙求告不迭,于是昂纳到底心软了,才接着说下去,“那么,我要告诉您的就是这个:我们小姐不是把手笼赏给了我了吗?可我把话对她说了以后,刚过了两三天,她又挑起她那副新手笼的毛病来;其实那副新手笼,我一点儿也不撒谎,从来没有那么漂亮的。她对我说,昂纳,这副手笼真叫人讨厌;在我手上太松了——真没法儿戴——等到我再买到另一副手笼,你还是把我那副旧的还我吧;我拿这副新的来换你那副旧的好啦——因为她是个很大方的小姐,不屑于给了人东西又要回去,这是我敢保的。这样,我一点儿也不撒谎,我就把那副旧手笼还了她了;我相信,从那一次以后,那副手笼就差不多老笼在她手上;我还敢说一定,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还亲过它多少回哪。”
话说到这儿,威斯屯先生自己进来了,叫琼斯去听苏菲娅弹拨弦钢琴,因此这番话说到半截儿停住了。那个可怜的青年,脸上灰白,全身颤抖,跟着他去了。这一点,威斯屯先生也注意到了;不过他一看昂纳在那儿,他就把这副形象的原因,归到另一种错误的想法儿上去了。他对琼斯半玩笑、半认真地狠狠骂了一句,告诉他说,兔儿不吃窝边草,他要是要打野食儿,到外边儿去好啦。
苏菲娅今天晚上,比平常日子,更容光焕发,而且她现在碰巧右臂上正笼着那副手笼;我们可以相信,这种情况,在琼斯眼里,使她那种迷人之处更增加了非同小可的辉煌。
她正奏着她父亲心爱的曲调之一,他就靠在她的椅子上,这时候,手笼忽然褪到她的手指头上,把她弹的曲子中途搅乱,不能成调。这一下可把那位乡绅惹翻了,他从苏菲娅手上,抓起那只手笼来,就嘴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把它扔到炉子里去了。苏菲娅马上就站起身来,十万火急的样子,把手笼从火焰里抢了出来。
这件小事,虽然让我们多数的读者看来,大概都得认为是无关轻重的,但是,此事虽小,它却在琼斯身上,发生了剧烈的影响,因此我们认为,把它叙说一下,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事实上,有许多细微的情节,几乎永远为不明事理的历史家所忽略,而最重大的事件,却都因此而发生。实在说起来,整个的世界,可以看作是一件硕大无朋的机器,在这件机器里,那一个一个的大轮子,最初都是由一些非常非常小的小轮子发动起来的,这种小轮子,小到几乎什么人都看不见的程度,除非眼力最强的人。30
所以,能够完全征服、奴役可怜的琼斯那颗心的,并不是苏菲娅那种绝世的迷人之处,不是她那种神光离合的光耀辉煌,她那眼睛的惺忪柔媚,她那嗓音的和谐婉转,她整个的人那样艳丽姣娆;也不是她所有的慧心、纨质、人格的高尚和脾气的甜蜜;而是由于手笼所发生的这桩小小的事件。因此诗人才音节袅袅地歌咏特洛伊道:
——Captique dolis lachrymisque coac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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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n anni domuere decem, non mille Carinae.31
使特洛伊坚城深池陷落的,并不关
戴欧米,或赛荑丝伟大之子的勇敢,
也不是战舰千艘,也不是围攻十年,
而是奸诈的眼泪,谄媚的巧语花言。
琼斯的城堡现在因突遭暗袭而陷落了。一切光荣声誉的考虑,本是我们这位男主角最近运用得那样合于军事的神机妙算、审慎谨饬,安排在直到内心的通道上,以做守卫的,现在都从岗哨上逃开跑掉了,而爱神却耀武扬威地鸣鼓扬旗,大踏步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