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说明本书之为历史属于何类,兼及其何所似,何所不似。
我们要给这部书一个符合事实的名称,所以既不叫它是传记,也不依更时髦的习俗,叫它是申辩1,而叫它是历史。但历史学家有两类,一类专以阐明各国嬗变更代、革故鼎新为务;另一类则矻矻孜孜、连篇累牍,专以鸿篇巨制为事。这后一类历史学家,为了要使他们编次的卷帙,整齐划一,因而认为,在并未发生任何大事的时期里,逐年累月,满满填上一些琐事细故,和在不同寻常的时代里,记载历史舞台上伟大无比的场面,得费同样多的笔墨。我们虽然叫这部书是历史,却在这两类历史学家之间有所区别,打算采用前一类的办法,而不仿效后一类的措施。
后一类历史,按其写法而论,实在很像报纸,因为报纸,不管有无新闻,都出同样版面2。这类历史,也同样可以比作驿车,因为驿车,不论放空还是满载,永远在同样远近的路上往来。这类作家,实在说起来,好像认为,他们永远得和时光同行并进,亦步亦趋,因为他们只是时光的抄录员。同时,这类抄录员,和他们的雇主——时光—— 一样,不论过的是寺院闲静,如在梦中的世纪3,还是如火如荼、纷纭扰攘的时代,都是步履缓缓,行动徐徐的。关于后边这种时代,一位卓绝不群的罗马诗人4曾把它的特殊之处,雄伟瑰丽地表现出来:
Ad confligendum venientibus undique poenis,
Omnia cum belli trepido concussa tumultu
Horrida contremuere sub altis aetheris auris;
In dubioque fuit sub utrorum regna cadendum
Omnibus humanis esset, terraque marique.
这几行诗,我们只恨找不到比克瑞赤先生5的译文更切合、更恰当的,所以还是得把他请出来,款待读者:
其时迦太基气势凶猛,向罗马兴师动众,
使罗马举国震惊,使世界也都战栗惶恐;
局势未分明,也不知哪一方要运穷命终,
哪一邦要勃然兴起,辉煌威武宇内称雄。
现在,我们在后面各章里打算采用的办法,和后一类历史学家的相反。遇到有不同寻常的场面出现时(我们相信,这种场面要时常出现),我们就要不惮烦劳,不惜笔墨,使其全部在读者面前呈露;但是如果经过成年累月,却无一样值得读者一顾的事发生,那我们这部书里,即便出现残缺遗漏,我们也在所不计,而只振笔疾书,往后述说重大事件,把无事时期完全略过,置于不顾。
这种残缺遗漏,实在说起来,就得看作是“时光”所举办的抓彩大会上没中签的废票,而我们就是那个会上的记录员。这样一来,我们很可以学一学那些经售市政厅6里所抓之物的精干人士;他们卖出去许多没中签的废票,不过他们对于这一点,从来不找麻烦,对外人嚷嚷;但是如果他们卖出去的票里,有一个号码是中签的头彩,那报上马上就整版登了出来,而且一准儿传得无人不知,那个头彩是哪家商店卖出去的;实在说起来,通常都有两家或三家商店,争这份光荣,自称是头彩的经售者。他们所以这样做,我认为,无非是为了教那些撞大运的人,知道哪些经售人是财神爷知根知底的心腹,并且还确实是财神爷参与机密的大臣。
我的读者,如果读这部小说的时候,发现某些章太短,某些章又太长,某些章包括的时间只有一天,而另些章包括的却有好几年:简单地说吧,如果他们发现我这部历史,有的时候,好像寸步不前,而又有的时候,就好像飞驰而过,那他们看了前段那番解说,就自能了然,不会诧异了。对于所有这些情况,我都不要自找麻烦,认为有责,向任何判断文章的法庭陈述理由。因为,事实上,我既然在写作方面,独自开辟了一块新的领域7,那我在这块领域上,就有权随我所欲,自行制定法令。并且,我既然把读者诸公,看作是我的子民,那他们对于这种法令,就理应服从遵守。为了使他们对我这番话迅速应诺,愉快接受,我可以在这里对他们下一保证说:我之所以制定这些法令,主要都是由于我重视他们的方便和舒适;因为我和那班认为君权神授的暴君8不同,并没有把我的子民,当作奴隶,视为商品。我之所以君临于他们之上,只是为了给他们兴利造福,我之所以出生于世上,就为的是要供他们驱使,并非他们出生,要供我驱使。我既然把他们的利益当作了我写作的指南,那我就完全相信,他们也要同心协力,使我得到尊重,获得一切我所欲得而又应得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