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透过酒瓶的玻璃,且看扬·明采尔和斯·沃库尔斯基商行是个什么样子
一八七八年初,当政界正关注于圣·斯泰凡诺和约[1]的缔结,忙着选举新的教皇[2],也可能还在期盼一次欧洲战争的爆发[3]的时候,华沙的商人和克拉科夫城郊街[4]某街区的知识界却对扬·明采尔和斯·沃库尔斯基商行的服饰用品商店的未来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晚上,内衣店和酒铺的老板们、马车厂和制帽厂的厂主们,还有那些靠家产养老的颇有地位的家长们和无所事事的房产主们都在一家餐馆里用晚点,大家热烈地谈论着扬·明采尔和斯·沃库尔斯基商行和英国的军事行动[5]。他们全都伏在深色的酒瓶上,笼罩在雪茄烟一圈圈的烟雾中。有些人为英国人的胜利或者失败打赌,另一些人却下了这样的赌注,说沃库尔斯基会破产;有些人称俾斯麦[6]是个天才,另一些人又说沃库尔斯基是个冒险家;有些人责备麦克-马洪[7]总统穷兵黩武,还有一些人则认定沃库尔斯基即便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马车厂厂主德克列夫斯基先生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在他那个行当中挣得了一大笔产业,又有了地位。参议员文格罗维奇二十年来也一直是这个慈善协会[8]的会员,他很关心穷苦的人。这些人也很了解斯·沃库尔斯基,早就公开地说他要破产了。
“一个人不始终如一地干他自己那一行,不珍惜仁慈的幸福女神的恩赐,到头来非落得个破产和无力支付的地步不可。”德克列夫斯基先生说。
每当他的朋友说了一句寓意深刻很有教益的话,参议员文格罗维奇就要接上一句:
“疯子,一个疯子!……一个冒险家!——尤焦,再拿一瓶啤酒来,这是第几瓶啦?”
“第六瓶啦,参议员先生!我就拿来。”尤焦回答说。
“已经是第六瓶了吗?时间是怎么过的呀?疯子,疯子!”参议员文格罗维奇嘟哝着说。
斯·沃库尔斯基和他的服饰用品商店所以遭遇不幸,在那些跟参议员文格罗维奇一起到这家餐馆里吃喝的人和餐馆老板、掌柜、学徒们看来,原因是很清楚的,就像那盏照亮了整个餐馆的煤气灯一样。这一点,从他那不安分的个性,从他的冒险生活,实际上从他最近的行动就可以看得出来。一个人有了可靠的铁饭碗,不时还能够到这种很不错的餐馆里来享受享受,就会感到不满足。为了发财,他自动地放弃了这一切,让他的商店去听从命运的摆布,自己则带着老婆留下的所有现金,参加土耳其战争[9]去了。
“也许他真的会发财……搞军需供应是一桩很大的买卖。[10]”商务代表[11]什普罗特先生插了一句,他是一位不常到这里来的稀客。
“他什么也挣不到,”德克列夫斯基回答说,“他的那个本来很不错的商店会彻底完蛋。做军需供应的买卖只有犹太人和德国人才发得了财,我们没有这样的头脑。”
“但沃库尔斯基也许能够想出一些办法的!”
“疯子,一个疯子!”参议员嘟哝着说,“再给我来一瓶,啤酒,尤焦!这是第几……”
“第七瓶啦,参议员先生,我马上拿来!”
“已经是第七……?这时间是怎么过的呀!时间是怎么过的呀!”
那个商务代表的职责,是了解商人们各方面的所有信息,因此他拿着他的酒瓶和酒盅,凑到了参议员的那张餐桌旁,以甜蜜的眼光注视着参议员那双满噙着泪水的眼睛,压低了嗓音说:
“对不起,参议员先生,您为什么说沃库尔斯基是个疯子?我可以敬献您一支雪茄烟吗?我对沃库尔斯基是有一点了解的,我觉得他一直是个性格内向和非常自负的人。对一个商人来说,性格内向是个很大的优点,可自负就不好了。但要说沃库尔斯基有一股疯劲,我却看不出来。”
参议员接过那支雪茄,也没有表示特别的感谢。他的脑门上和他那张发红的脸、腮帮和下巴的周围都围着一簇簇苍白的须发,这时候,看起来就像一块镶着银边的红宝石。
“我们叫他疯子,”他慢慢地咬住那支烟的烟头,把它点燃之后,回答说,“是因为我已经认识他……等一等……十五……十七……十八年了。那还是在一八六○年,那一年我常常到霍普费尔的店里[12]去,你认识霍普费尔先生吗?”
“认识!”
“沃库尔斯基那时候在霍普费尔的店里当伙计,他已经二十多岁了。”
“是不是供应美食和葡萄酒的那个店?”
“是的。他就像今天尤焦这样,给我端过啤酒和纳尔逊式烤牛肉。”
“他是从这一行里出来去经营服饰用品的买卖吧?”商务代表又问道。
“别急!”参议员打断了他的话,“是从那里出来的,但他并没有马上去做服饰用品的买卖,而是进了中央大学[13]的一个预科班,后来他又进了这所大学的本科。您知道吗?他想当一个学者。”
那个商务代表惊异地摇了摇头,说:
“这真是个大笑话,他怎么想到了这个?”
“怎么会想到这个?很简单,他认识华沙医学院[14]和美术学校[15]一些年轻的学生……那时候,每个人都有很大的热情,他也不愿表现得比别人差,白天他在茶点部柜台旁为顾客服务和记账,晚上就学习……”
“这样的堂倌一定很不中用。”
“和别的堂倌一样,”参议员不高兴地摆了摆手,回答道,“不同的是,他在为来店里吃饭的人服务时简直是一头野兽,令人憎恶极了。听到一句并无恶意的话,他也会蹙起眉头,露出一副凶相,像强盗一样。是的,我们把怨气也撒到他的身上。他最恼火的是,有人叫他‘医学顾问先生’。有一次,他恶狠狠地咒骂一个顾客,弄得两人差点要抓住对方的头发打起来。”
“当然,这样生意就做不好了。”
“可不是嘛!但是,当霍普费尔美食店的堂倌伙计要上中央大学预科班学习的消息在华沙传开之后,人们都成群结队地到他那里去买早点,大学生去得还特别多。”
“他真的进了那个预科班吗?”
“真的进了,后来还考上了中央大学的本科[16],可是你猜怎么着?”参议员用手拍着商务代表的膝盖,接着说,“他没有把书念完,而且只读了一年都不到,就把一切都扔下,从大学里走了……”
“他怎么会那样?”
“因为……他和别的人一起,准备好了啤酒,这酒直到今天我们还在喝呢[17]!后来呢?后来他不得不到伊尔库茨克附近的某个地方去了[18]。”
“这是笑话,先生!”商务代表叹了口气说。
“这还没有完……一八七○年,他带了点资金回到了华沙,在这里找了半年的工作。这期间,他尽可能避免做他至今依然很不想做的那种调味品的生意。后来,由于他今天的总管热茨基的帮助,总算混进了明采尔太太的店里。那女人刚刚死了丈夫,是个新寡,一年之后,他便和这个年岁比他大得多的寡妇结了婚。”
“他这么做很聪明。”商务代表插嘴说。
“那是当然。他这一下不仅生活有了着落,而且还得到了一个铺子。他本来可以在那里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可是那女人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女人是干这种事的能手。”
“那么后来呢?”参议员又说,“后来你会看到他又时来运转了。一年半以前,那女人不知吃了什么东西,死了。沃库尔斯基受了四年痛苦的折磨,现在变得像鸟一样自由了。他拥有一家很阔气的商店和三万卢布的现金,这是明采尔家两代人挣来的。”
“他的确很走运。”
“他本来是很走运的,”参议员纠正他说,“但他却不珍惜这种运气。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换了个别的人,就会和一个真心实意的姑娘结婚,日子过得很不错的。因为,商务代表先生,你知不知道,今天一家有名望的商店,开设在繁华热闹的地区,这意味着什么?可是这个疯子却抛弃了一切,要到战场上去发大财,那里总是有几百万的钱财或者什么魔鬼迷住了他吧?”
“说不定他真的挣得到几百万。”商务代表回答说。
“哼!”参议员火气上来了,“尤焦,再给我拿瓶啤酒来!您以为他在土耳其能够找到比那死去的明采尔家的女人更有钱的阔妇吗?尤焦!”
“我这就拿来!第八瓶来啦!”
“第八瓶?”参议员重复了一遍,“这不可能,等等……原来是第六瓶,后来我们喝了第七瓶……”他把手蒙着脸,小声地说,“也可能真的是第八瓶了。时间是怎么过的呀!”
人们虽然做了悲哀的预料,但他们却清醒地看到了事物的发展:扬·明采尔和斯·沃库尔斯基商行的服饰用品商店不仅没有倒闭,而且生意做得很好。大家对破产的谣言都很好奇,因此越来越多的人都想到这家铺子里来光顾一下,从沃库尔斯基离开华沙那时候起,俄国商人也开始来订货了。订单大量地堆积,国外有很好的信贷,期票正常支付,店里顾客云集,三个伙计几乎忙不过来了。其中有个伙计看起来样子很可怜,金黄色头发,像是害了痨病随时都会死去一样。另一个头发呈深栗色,还留着一绺哲学家式的胡子,言谈举止像一位公爵。第三个穿着打扮很体面,可他那唇上的小胡髭却使女人见了就害怕,他身上还散发着一种化学实验室里的气味。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不是沃库尔斯基的那个朋友和代理人,在这个店里干了四十年的伊格纳齐·热茨基的尽心管理,即使大家都以极大的好奇心到这里来,即使三个伙计加倍努力地服务,即使这个商店的招牌名声再大,也未必能使这家店铺免于破产。
[1] 圣·斯泰凡诺和约,一八七七至一八七八年爆发的俄土战争(巴尔干战争)结束后,战争双方于一八七八年三月三日在圣·斯泰凡诺(今土耳其的耶希尔科伊)签订和约,称之为圣·斯泰凡诺和约。——原注
[2] 新的教皇,罗马教皇比尤斯九世于一八七八年二月七日死后,意大利主教温琴扎·焦阿基诺·佩奇(生于1810年)于一八七八年二月二十日被任命为新的教皇。——原注
[3] 俄土战争结束后,由于俄国的胜利和土耳其的失败,在欧洲又引起了一些国家的领土和利益之争,因此可能爆发一次新的战争。——原注
[4] 克拉科夫城郊街是华沙的主要街道之一。它将华沙老城、浴室公园和贝尔维德尔等城区连在一起,街上有许多政府机构、著名学府(如中央大学,它是华沙大学的前身),一些报纸杂志的编辑部(如发表过小说《玩偶》的《每日信使》杂志的编辑部)和出版社,都设立在这里。自十九世纪以来,这条街一直是华沙的政治、历史、文化和社交的中心。——原注
[5] 俄土战争以后,俄军逼近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使英国的势力无法控制博斯普鲁斯海峡和黑海地带。英国因此在军事上向土耳其提供支援,以防止帝俄势力的西进。但土耳其曾侵略波兰,是波兰的敌国,所以英国的这一行动当时引起了波兰的反对。——原注
[6] 俾斯麦(1815—1898),十九世纪普鲁士王国的首相(1862—1890)和德意志帝国宰相(1871—1890)。虽然他在波兰的普鲁士占领区实行德意志化民族压迫政策,但他也曾支持波兰反对沙俄占领者的斗争。
[7] 麦克-马洪(1808—1893),法国十九世纪著名的军事统帅,一八七三至一八七九年任法国总统。在他执政期间,法国因在和德国的战争中遭到失败,走向衰落,再也无力参与西方大国的称霸斗争,使波兰人寄希望于法国支持波兰恢复国家独立的梦想终于破灭。——原注
[8] 华沙慈善协会,成立于一八一四年,在普鲁斯发表小说《玩偶》的时候,它的会址在克拉科夫城郊街六十二号卡尔美利特修道院。——原注
[9] 土耳其战争,一八七七年,土耳其军队和俄国军队在保加利亚境内的多瑙河上打过一次水战。沃库尔斯基大概在六月,即开战后不久就到保加利亚去了。——原注
[10] 在十九世纪初,波兰就有人做这种买卖,大都是给波兰军队和法国军队供应食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许多犹太人做这种买卖发了大财。——原注
[11] 受贸易公司或工矿企业的委托,为公司或企业办理产品购销和广告事务的人。——原注
[12] 霍普费尔商店当时供应美食和葡萄酒,地址在克拉科夫城郊街。——原注
[13] 中央大学,全名为华沙中央大学,成立于一八六二年,当时有四个系,一八六九年改为俄罗斯大学,一九一五年改名为华沙大学至今。
[14] 华沙医学院成立于一八五七年,一八六二年以后和华沙中央大学合并,成了中央大学的医学系。
[15] 美术学校成立于一八四四年,是一所中等专科艺术学校。
[16] 当时华沙中央大学的入学考试要考波兰语法和文学史知识、俄文和拉丁文翻译,还要考地理、历史、代数、几何和三角等多种学科的知识,要求很高。许多曾在中央大学预科班学习的学生都未能考上这所大学,沃库尔斯基考上中央大学的本科是件大事。——原注
[17] 华沙中央大学的一些学生以喝啤酒表示对镇压一八六三年一月起义的沙皇刽子手的抗议。——原注
[18] 伊尔库茨克当时是沙俄占领者流放波兰爱国者和革命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