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序
《福尔赛世家》原是给本书的第一部分《有产业的人》取的名称;现在用来作为福尔赛家族全部历史的总称,实在由于自己没法制止我们每个人都有的那种福尔赛的韧性。也许有人会对“世家”这两个字提出异议,认为世家、史乘之类记载的都是英雄事迹,而这些篇章里却很少看到有什么英雄气概的。可是这两个字用在这里原带有一定的讽刺意味;而且,归根结底,这个长故事虽则写的是些穿大礼服、宽裙子,金边股票[1]时代的人,里面并不缺乏龙争虎斗的主要气氛。那些旧史乘上面的人物,固然是一个个都身躯伟岸、杀人成性,像童话和传奇里流传下来的那样,但是单拿占有欲来说,肯定也是福尔赛之流,以及斯悦辛、索米斯,甚至于小乔里恩一样抵御不了美色和情欲的侵袭。而且,虽则英雄人物,在那些漫无稽考的年月里,表面上好像是行动突兀,不随世俗转移,和维多利亚时代的福尔赛行径全然不同,但是我们敢说,部落的本能便在当时也是主要的动力,而且“家族”和家庭观念以及财产意识,尽管近来有人企图“否定”这些,在当时也和今天一样——从古到今——起作用的。
许多人都来信声称自己的家族是福尔赛的蓝本,经这一鼓励,一个人不禁要觉得这的确是一种典型的动物。然而风俗迁移、习尚演变,湾水路悌摩西家的一窝人除掉一些主要的轮廓而外,已经使人没法相信是真实的了;我们将不再看见那样的人,也同样不可能看见詹姆士或者老乔里恩那样的人。然而保险公司的数字和法官的判决天天都在向我们指出,我们的尘世乐园还是一个富有的禁猎区,美色和情欲照旧要潜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威胁到我们的安全。就像一只狗听见军乐队准要狂吠一样,我们人性里面的典型索米斯,当他看见徘徊在私有制樊篱外面的溃灭威胁时,也一准要不安地跳了起来。
诚然,如果历史真会死去,那么“让死去的历史埋葬它的死者”应是一个较好的办法。但是历史是顽强的,这是每一个时代所否认的悲喜剧之一;每一个时代都要大模大样走到舞台上来,宣称它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没有一个时代有那样新的!人性,蕴藏在它的变幻的服装和伪装下面,大体上仍旧是,而且仍将是,一个福尔赛,而且到头来很可能沦为比这个还要糟的动物。
回顾一下我们的维多利亚时代——这个时代的成熟、衰微和“没落”,多少在《福尔赛世家》里描绘到——我们看出,现在我们不过是从锅里跳到火里罢了。我们很难肯定说,一九一三年英国的现状比福尔赛一家人在老乔里恩家集会庆祝琼和波辛尼订婚时的一八八六年好。而在一九二○年,当这家人又集合在一起庆祝芙蕾和马吉尔·孟特结婚时,肯定说,英国的现状比八十年代还要糟;那时是市面萧条,是利息下降,这时是瘫痪,是破产。如果这部历史是一本真正研究时代变迁的科学著作,一个人很可能要提到下列的事实——自行车、汽车、飞机的发明;廉价书籍的印行;乡村生活的消歇和城市人口的增长;电影的问世,等等。事实上,人类没法控制自己的发明;至多只能针对这些发明所引起的新情况做一种适应而已。
可是这个长故事并不是对于一个时代的科学叙述;而是实地描写美色在人类生活上所引起的骚扰。
像伊琳这样的人物——读者很可能已经看出,在书中从不正面出场,而只是从别人的眼睛里写她——正是美色扰乱私有世界的一个具体事例。
我也看出,当读者在这部《福尔赛世家》的海水中一路泅泳过来时,他们会愈来愈觉得索米斯可怜,而且会觉得这样是和作者的原意抵触的。远不是这样!他也可怜索米斯;索米斯一生的悲剧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无法控制的悲剧,仅仅是由于不可爱,而且又不够麻木不仁,不能整个地不感觉到这件事实。连芙蕾爱他都达不到他认为应有的程度。可是,在怜悯索米斯的同时,读者也许会对伊琳产生一种反感;他们会觉得,归根结底,他并不是一个坏蛋,这并不是他的过失;她应当原谅他;等等!这样一有所偏袒,他们就会看不见那件贯串全书的简单真理,就是在男女的结合上,只要有一方整个地而且肯定地缺乏性的吸引,不管多少怜悯,或者理智,或者责任心,都没法克服那种天然的厌恶。这里谈不上什么应当或者不应当;因为根本就克服不了。所以,如果伊琳有时候显得过于残忍——像她在布洛涅森林,或者在古班诺画廊显得那样——她也不过是洞达世情,知道些许的让步就会使对方得寸进尺,而这是不可容忍的一尺,极端可憎的一尺。
在论及《福尔赛世家》最后一个阶段时,也许有人会不满意伊琳和乔里恩,觉得两人既是那样的财产叛逆者,为什么要在精神上占有自己的儿子乔恩。可是事实上,这是对故事的吹毛求疵;因为做父母的决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一点不知道真情就娶芙蕾,而决定乔恩拒婚的正是这些真情,并不是他父母的劝阻。不但如此,乔里恩劝阻儿子并不因为自私,而是为了伊琳,而伊琳再三劝儿子的话却是:“不要为我,为你自己着想好了!”至于乔恩,获悉真情以后,体贴到母亲的心情,决不能说这就证明他终究还是个福尔赛。
可是虽则这部《福尔赛世家》的原旨是描写美色对私有世界的扰乱和自由对私有世界的控诉,它却把书中的中上层阶级给后世保存下来,这是要向读者告罪的。正如古埃及人在他们的木乃伊四周放了许多来生应用的物件一样,我也竭力在安姑太、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的四周,在悌摩西和斯悦辛的四周,在老乔里恩和詹姆士的四周,以及他们儿子的四周,放上一点可以保证来世的东西——一点香膏[2],使他们在解体“历程”[3]的扰攘中获得宁静。
如果中上层阶级,连同其他的阶级,全都注定要“进入”一个无声无臭的状态,这儿,浸渍在这些篇幅里,那些到这广大而零乱的文学博物馆来的游人当会隔着玻璃看到它。它在这里安息着,而保存着它的正是它自己的汁液:财产意识。
约翰·高尔斯华绥
一九二二年
[1] 英国公债票都印有金边,后来就以金边形容一切可靠的投资。
[2] 香膏,古代人用以保存尸体不腐。
[3] 暗用班扬《天路历程》的典故,实指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