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眸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朵儿和邻居们生活的这条巷弄有个很雅的名字,叫“仁字巷”。其实这是两条丁字形小弄堂的统称,横着的这条叫横仁字巷,竖着的那条叫竖仁字巷。朵儿听好婆说,最早的巷名其实是叫“人字巷”,由地形得名。后来巷子里出个秀才,觉得“人字巷”这名字太随意,显得没文化,就自作主张改个字,成了“仁字巷”。一横一竖两条弄堂,以闻老爹家门口的路灯为交集,分别往南、往东、往西延伸,若是从空中看起来,应该很像一撇又一捺的“人”字吧?

很多时候,朵儿靠在自家的院门口,望着巷子里高高的院墙,和墙头上伸出来的开紫花的泡桐树枝时,很想知道她住着的地方从空中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她羡慕那些开飞机的人,全世界的角角落落,他们可以看个一清二楚。将来长大了,她一定要想法子爬到飞机上,给仁字巷的每户人家都拍张照片。

竖仁字巷的人家,朵儿不常去串门,情况不是很熟悉。横仁字巷的人家,都是三代以上的老户头,天天早晨大门一开,邻居之间就开始了你来我往,一直到夜里上床睡觉了才关门落锁,所以各家的根根底底,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哪根针哪根线摆在哪儿,外姓旁人闭着眼睛都能拿到。

要是听好婆摆古,那就更吓人,好婆说明朝皇帝那时候就有了仁字巷。明朝多久远啊,朵儿是上过历史课的,知道新中国之前是民国,民国之前是清朝,清朝有很多代皇帝,一代一代数上去,差不多数完十个,才到明朝。看看,有多少年了?掰着手指头算算,至少五百年。

朵儿十岁了,已经上完了四年级,遇事不再胡乱相信人,算完年代后,责问好婆:“五百年前的事情你怎么能知道?哪本书里写着呢?”

好婆摇着芭蕉扇,慢悠悠地答:“从前仁字巷里有个木牌坊,牌坊上写了‘进士及第’四个大字的,明朝皇帝的亲笔。”

“‘进士及第’什么意思啊?”

“就是这家人家有人中进士了嘛。”

“进士是什么东西?”

“进士嘛……”好婆摇着扇子想了好半天,“好比现在的大学生吧。”

朵儿赶快张大嘴,哈气,吐舌头。大学生是好了不起的人,卫家阿姨的弟弟,卫南和卫北的舅舅,听说就是大学生,在北京的科学研究所工作,有一年回来探亲,巷子里所有的小孩都分到过两块北京酥糖,朵儿到现在还记得酥糖的香和甜。

“可是那个木牌坊呢?我怎么没看见?”朵儿还是存疑。

“哪能让你见,拆了嘛。”

“为什么要拆呢?”

“解放了嘛。换朝代了嘛。”

朵儿有点沮丧。木牌坊不拆多好,她想看看皇帝的字写得怎么样,是龙飞凤舞的呢,还是像闻家老爹那样一笔一画的呢?普普通通的人,比如她,比如卫南和细妹,她们都能够认识吗?

五百年的仁字巷,看起来的确很老很老,老得都有点风烛残年的意思。此地雨水很多,雨天一来,巷子里几乎每栋房屋都漏水,把房梁漏成了乌黑的腐木,把床铺漏成了长蘑菇的苔藓地。到天晴,家家户户都要借梯子上房,到屋顶拿漏。陈家老太的男人,听说就是爬梯子上房时,一脚踩到瓦楞的青苔上,滑跌下来,脑勺磕到水缸沿,丢了性命。巷子里没有阴沟,勉勉强强有两条排水的明沟。可是明沟已经被堵了很多年,完全丧失了作用,逢到大水,整条巷子汪洋成河,大人急得跳脚,小孩子就开心了,纷纷搬出家里的澡盆,你家划到他家,南头划到北头,快快活活过着撑船的瘾。好不容易等水退去,哈,地上、墙上,扭来扭去的是蚯蚓,一动不动的是黏黏虫。蚯蚓好说,各家都养着鸡呢,一口一条,撑得鸡嗉子都歪到一边了。黏黏虫,鸡嫌恶心,怕啄了粘在舌头上,不肯吃,留在阴湿的墙角,夜里就作怪,上天入地地爬,墙壁上、桌腿上、柜门上、衣服鞋帮上,到处都是一条条的鼻涕样的黏液,恨得人伤心。

仁字巷里的人,有没有想过搬出去住呢?当然没有。能搬到哪儿去?一字巷,十字巷,张家弄,李家街,哪儿哪儿都一样,都是古老的房子颓败的家。再说了,户口在这儿呢,户口本上白纸黑字写着一家人的名字呢,户口不动,人怎么可以动?

这样一说就知道了,仁字巷里的家家户户,注定了要在这里打万年桩,儿子辈,孙子辈,代代繁殖。同住巷子里的人,早不见晚要见,今天不见明天见,邻居好,赛金宝,一团和气最重要。

小孩子之间就不同,有句老话说,春天孩儿脸,一天变三变,可见小孩子不比大人,涵养没有那么好,一句话不合就会翻脸,翻了脸就要打架,打得头破血流,第二天开门一见,没事了,头上还扎着绷带呢,笑嘻嘻又凑成一帮挑战另一帮去了。吵了散,散了吵,日复一日,结成了坚不可摧的友谊,经年累月,青梅竹马,打断骨头连着筋。

朵儿和细妹,和卫南,和陈家老太的二丫头,是仁字巷里最好的姐妹帮。朵儿和男孩子们,比如卫北,比如细妹家的二哥,关系也不错。好婆总是说:“我朵儿心太好。心好自然是不错,心太好了,阿弥陀佛,将来就有得亏吃了。”

朵儿反驳她:“我们老师说,心好就是善良,善良是美德。”

好婆摇头:“你不懂,你不懂。”

朵儿是不懂。十岁出头的她,好像也不需要懂。

巷子里唯一没有跟朵儿交上朋友的,大概就是白毛。

也不单是朵儿,白毛好像跟谁都不交朋友。用好婆的话说:“那孩子有点独。”独嘛,就是独来独往的意思,这个朵儿能明白。

也不怪白毛生性“独”,他长的那副模样实在是太怪了,太让人不能接受了。他的一身皮肤,自上到下,从头顶到脚板心,统统是炫目的粉红色,粉得跟乡下猪场里刚刚生出来的“约克夏”猪崽有一比。粉红还不算,粉红之外又长出一身白毛,白得泛金光,淡金,每当他迎着阳光往人群走过来,人们就看到,他的白汗毛,白眉毛,白头发,一根一根都在发光,每根毛尖儿上都顶着一个小小的太阳,闪得人眼花缭乱。他总是怕光,更怕晒,一到阳光下,就必须把眼睛眯起来,连同眉毛鼻子,用劲地纠结着,以至一张白晃晃的脸缩成了一只小苦瓜,苦极了,苦得像是过了今天再不想过明天了。也因此,他不得不出家门时,总是习惯性地闪进阴影里,勾着头,觑着眼睛,沿着墙根慢吞吞地走。陌生的人,猛然抬头看见他,必定会发出“啊呀”一声叫,以为自己大天白日见到了鬼。

生就这个模样的白毛,他怎么能跟小孩子们合群呢?谁愿意玩儿的时候身边杵着这么一个怪胎呢?尤其是竖仁字巷的马小五,还有丁蛋儿,这两个人好像天生跟白毛有仇,看到他就会横眉竖眼,离老远就要把他呵斥走。三回两回被拒绝,白毛就懂了,识相了,碰上小孩子扎堆的场合,他会主动避开,免遭尴尬。

朵儿有一回大着胆子恳求马小五:“带他玩不行吗?”

马小五“啪”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很不屑地说:“那个妖怪。”

朵儿就不敢多讲,因为马小五的势力实在太大,他要是发一句话,整条街上的男孩子们都会把白毛当公敌,那样的话,白毛更可怜。

有的时候,朵儿看到白毛孤寂地站在自家门口墙根下,背着手,眯缝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一脸无聊地东看西望,心里满不忍,她会悄没声地走过去,挨近他,也跟着不声不响地站上一小会儿。就当是陪他吧,她对自己说。

好婆说朵儿心太好,真是说到点子上了。可是朵儿对自己不满意,因为她枉有一腔同情心,却改变不了白毛的命运,也改变不了白毛和马小五他们的关系。

白毛的爸爸妈妈倒是想改变,所以他们卖掉了家里的一张红木雕花大衣柜,得了一百块钱,拿这钱买了轮船票,带着白毛到上海,要去最好的医院,看最好的医生。

医生看过了,结果也出来了,那就是:一家人回到仁字巷,关上家门大哭。

还要再问什么吗?多余啦,真的是多余啦。

好婆饭后到赵家妈妈家串门儿,说起白毛的事,好婆叹息:“可怜的伢儿,得这个怪毛病,怕是活不长。”又说,“李家两口子更可怜,白发人要送黑发人哎。”

赵家妈妈坐在饭桌前,扭着腰身,屁股一抬一抬,飞梭走线,织小网。过了一会儿,她回答好婆的话:“不是黑发人。是黑发就好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