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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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五这个人,真的跟朵儿不一样。朵儿孱懦,胆又小,碰到困难会哭,会绕开走,或者干脆放弃。马小五的性格要强悍很多,他想做的事,打碎脑袋都会去做成。

比如买墨镜这件事,朵儿上街转一趟,买不到,心灰意懒回家了。马小五不,买不到的东西也得买,他在仁字巷里一家一家打听,还真打听到住在井台南边的老郝家,有个侄子是在供销社里当采购员的,隔三岔五要去上海采购毛巾和热水瓶。马小五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找上门,说了白毛的事,说了墨镜的事,人家还真就同意了,答应再去上海时,帮忙捎副墨镜来。前提是钱要先付到他手里。人家的话也有道理:墨镜是稀罕东西,贵不说,用者也少,万一他垫了钱,买回来又没人要了,退给谁去?这里面的官司就难打了。

“他要多少钱?”朵儿问马小五。

“二十块。”

“二十块呀!”朵儿吸一口气。她还以为至多五块钱呢。

“人家说,有发票的,多退少补。人家还说,上海那么大地方,找副墨镜,要费时间,还要费车钱,这也不假。”

朵儿心里很沉重。二十块钱哦,妈妈每个月寄回来养家的生活费,也才不过这个数哦。

钱从哪儿来?想不出。反正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好婆不会给,这是肯定的,家里每个月的家用都不够,到月底,好婆还要跟赵家妈妈拉个饥荒,借上几块钱。马小五的爸爸妈妈更不会给,他们家六个小孩,要不是老大老二停学打临工,吃饭都不够。再说了,就是家里有富余,要钱也得有理由,给人买墨镜,这算理由吗?

朵儿心里盘来盘去,一团乱麻,对受凉发烧在床的白毛,既怜悯,又恼恨:凭什么他要让大家都觉得欠了他?如果他跟卫南卫北,跟弯弯和丁蛋儿一样,是个健康的平常的小孩子,她和马小五,他们才不会为一副墨镜犯大愁。

马小五不要朵儿为难,他很仗义地拍着胸脯子对她说:“男生的事情,你们女生少管。”

朵儿说:“好吧,反正你记住,我有四块五角钱。”

不管怎么样,马小五的这句话,让朵儿听得很舒服。男生嘛,生来就该比女生更强大。

有好几天的时间,朵儿故意不找马小五打听筹钱的事。她总是看见马小五拉着丁蛋儿,一身泥一身土,灰堆里扒出来的脏猴子一样,在巷子里南来北往地窜。有一次是他们两个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子,佝偻着腰,小步地往前奔;还有一次是一人抱着一个破纸盒,那纸盒似乎特别重,压得他们两个的腿都成罗圈了,走起来横七竖八像螃蟹;最让朵儿吃惊的一次,是他们居然借到了一辆自行车!朵儿真是想不出谁有这么大方,肯把自行车借给他们用。他们两个人,一个推着车把,另一个扶着车身,弓着腰,撅着屁股,趔趔趄趄地,对付一个架在车上的灰扑扑鼓囊囊的麻袋包。

朵儿就忍不住她的好奇心了,她想知道马小五在捣鼓什么。买墨镜的事有她一份,干吗她要被蒙在鼓里?

朵儿怂恿弯弯:“给你一个任务,当一回侦察兵。”

弯弯极兴奋:“好,你给我枪。”

朵儿说:“傻瓜,侦察兵才不带枪,带眼睛就行。”

“那……侦察什么呀?”

“跟着小五哥哥,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弯弯领到任务,情绪昂扬,啪嗒啪嗒奔出门,熟门熟路拐进了竖仁字巷。

半小时后,他满头大汗奔回来,呼哧呼哧喘大气,向朵儿汇报:“那个……砸那个……东西。”

“什么东西?”

“砖头。”

“砸砖头干什么?”

“我不知道。”

朵儿一撇嘴:“侦察兵不可以说不知道。任务执行得不好。”

弯弯很沮丧,眨巴着眼睛,自告奋勇:“那我再去。”

朵儿说:“用不着,我自己去。”

弯弯讨好她:“那我带你去。”

弯弯像条小狗一样蹿到前面,欢乐奔跑,走几步,就回头催促朵儿:“快点快点。”

拐进竖仁字巷,穿过湿漉漉的井台,穿过飘散着浓烈的“六六六”粉气味的公共厕所,又穿过一小片灌木丛生的杂树林,进入另一条只能容一人行走的小支弄。这样的支弄,竖仁字巷里有好几条,纵横交错地勾连着,蜘蛛脚一样蜿蜒细长,路不熟悉的话,走进去有可能出不来。好在弯弯比朵儿认路,男孩子天生就有方位感,他左拐右行,一路撒着欢儿,好像领着客人参观自家的管辖地一样,又自豪,又兴奋。

老远就听到啪啪敲东西的声音,跟过年时候朵儿帮好婆砸核桃仁的声音有点像。朵儿砸核桃,最多只砸十来个就没了,眼面前的敲击声,砰啪砰啪,没完没了,令人心生好奇。

弯弯站住,小手往前面半堵坍塌的围墙处指去:“喏,在里面!”

围墙不高,大概倒塌了有些年头了,墙头墙缝里杂草丛生,有苍蝇蜜蜂嘤嘤嗡嗡地飞舞。朵儿挥手赶走小虫,扯一段衣袖包住手,扒拉开带小刺的野草,果真看见马小五和丁蛋儿蹲在地上,裤子滑到了屁股沟,露出腰眼里一大截黑黢黢的肉,正一人举着一把铁榔头,带劲地敲着脚底下一大堆碎砖头呢。

这两个人可真会找地方,破旧的围墙里,早先应该是一处小庭院,有个野草遮蔽的小门,人进去,门一关,还真没人注意里面有什么。砖头有两堆,大的那一堆,估计是他们两个这几天从外面吭哧吭哧搬运回来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杂碎零乱。小的一堆,都过了他们的手,被砸成了枣儿那么大小的个头,一眼看去,整齐,规范,相当地漂亮。

“嗨,马小五!”朵儿喊他们。

马小五回头,看见是朵儿,先瞪她,想想又招手,指了指旁边的小门,示意她进去。

弯弯进门后很兴奋,小狗一样转来嗅去,抓一块砖头掂掂,扔掉,再抓一块在手里,又扔掉,不知道应该帮着两个大哥哥做什么好。

朵儿跟弯弯一样好奇,绕着两堆砖头巡逻一圈,问马小五:“砸砖头砌墙?”

丁蛋儿笑得前仰后合:“砌你家的墙啊?这么碎的砖?”

朵儿脸一红,觉得自己有点像傻瓜。

马小五放下铁榔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告诉丁蛋儿:“是我们的人,可以说。”

丁蛋儿这才说,砸砖头是为卖钱,他们已经打听好了,附近有个建筑工地,需要规格统一的碎砖,按立方算价钱,有多少收多少。“卖了钱,买墨镜。”丁蛋儿自豪得不行。

“哎呀,这要砸多少砖头啊。”朵儿惊叹。

“砸呗。”马小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