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朵儿伤好之后,回学校上学头一天,又逢她的小组值日。
她原先以为,经过了打架事件,还有她的意外受伤,梅老师会撤下白毛的卫生检查员,作为对他的惩罚。可是却没有,检查员的红袖章依然套在白毛的胳膊上,签字的小本本也依然抓在他手里。
但是很快,朵儿发现情况又有些不一样。下午放学铃一打,值日生们涌到教室的卫生角,拿水桶的拿水桶,拿抹布的拿抹布,准备热火朝天干起来的时候,白毛却没有像从前那样高高地坐到讲台上,摆出一副监督大家的傲慢姿态,却背上自己的书包,低了头,悄没声息地走出教室门,不见了身影。
朵儿很奇怪地问卫南:“他不还是检查员吗?”
卫南撇撇嘴:“形式啦,等我们做完了,他过来签个字,哪还敢人五人六啊?”
朵儿心里轻轻地荡了一下。她知道,马小五肯定是做过什么了。不是打人,他不会,可是打人之外一定还有别的惩戒办法,她不懂,但是马小五懂。
扫地之前照例要洒水,朵儿拿着水桶下楼去提水,在操场边的水泥花坛前看见了白毛。朵儿发现,没有了那副神气活现的墨镜,白毛一下子又回到从前的模样,重新变成了那个畏缩和胆怯的小怪物。他孤独地坐着,胳膊拢在胸前,腰背弓得像虾,抻着脑袋,眯着眼睛,鼻子和嘴巴皱得七扭八歪。他是在努力地看人,看操场欢天喜地的同学,看他们奔跑,打闹,跳沙坑,爬双杠,把一只花皮球在头顶上扔来扔去。他眼巴巴地看着,神情越专注,就显得他的身影越孤单,孤单得像操场边上的一块破砖头,过路的人那么多,可是谁也不去理会,谁都不肯拿正眼瞥一下。
朵儿就站住了,喊了他一声:“喂!”
白毛一吓,身子一耸,兔子受惊般的神气,差点儿从花坛上掉下来。
朵儿又好气又好笑,走过去对他说:“回教室啦,你要检查卫生哦。”
白毛抬头,斜过脑袋,从觑着的眼缝里看朵儿,摇头。
“你还戴着袖章呢,总要负责任的吧?”朵儿进一步劝说他。
白毛决绝地望向操场,全当自己是哑巴,一个字也不说。
“喂!”朵儿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碰了碰白毛的胳膊。
他猛地一甩,手腕差点儿打翻朵儿的那桶水。然后他扭身挪个方向,后背对着朵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两条腿很无聊地在花坛边上晃啊晃,球鞋后跟把水泥砖块敲出闷闷的响。
“好吧。”朵儿叹口气,“别说我们大家不理你。”
看看白毛还是没反应,朵儿转身就走。可是,等她已经走出十几二十步了,白毛忽然在后面尖叫一声:“我恨你们!”
朵儿停步,回头,不无惊恐地看着他。
白毛也对她回了头,脸涨得通红发亮,声音绝望而又尖锐:“我就是恨!恨全世界的人!”
朵儿心里怦怦跳,拎着满满一桶水,逃一样地往回走。到了教室,一桶水洒得只剩半桶。她一低头,看到自己的衬衫胸口还在一蹦一蹦,仿佛从里面要蹦出个兔子。
她觉得,这件事一开始就是马小五做错了,他不应该摔碎了白毛的墨镜。墨镜对白毛很重要吧?它有点像一道幕布,把白毛的世界和大家的世界隔开来,白毛躲在墨镜后面看大家,就不用那么惊慌,也不用那么自卑。如果他不惊慌不自卑的话,他又干吗要恨大家?不可能的啊。
朵儿下了决心,要买一副新墨镜送白毛。还是好婆的话,朵儿心太好,只要身边有一个人不快乐,她就会跟对方一样不快乐。
买墨镜要花多少钱?朵儿不知道。她看到好婆做针线用的老花镜,心想应该是差不多的东西,就去问好婆,买老花镜花了多少钱?好婆刮她一下鼻子,笑道:“小小孩儿,再过几十年才用得上呢,问得太早啦。”想了想又说,“早年八辈子买的东西了,记不得价钱啦。”
朵儿发了一个狠,自己给墨镜估价五块钱。五块钱是好大的一笔钱,朵儿撑死也只敢想到这个数。她藏有三块钱的压岁钱,三张新崭崭的票子。小猪罐里的零钱全部抠出来,数了数,居然也有一块多。好婆前一天给她两角钱买本子,一角钱买扎辫子的玻璃绳,她省了,没买。这样,七凑八凑,凑够四块五角钱。她想上街去碰碰运气,也许买副墨镜足够了呢。
上街一转才知道,根本不是钱够不够的问题,是走遍全城的眼镜店,没有一家卖墨镜的!有的店里说,十几年没卖过了。有的店里说,吓,什么人敢戴那东西?不要被人当成小流氓啊?有个修眼镜的老爷爷好心告诉她,买墨镜,得去上海,上海才有那种洋盘货。
去上海呀?上海有多远?再说,去一趟上海要花多少钱?
朵儿灰心了,跟谁都没敢提这事。也亏得她没提,否则的话,所有人都要骂死她:你这个蠢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