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早晨,朵儿背了洗衣盆到井台上汰衣服。夏天的衣服,无非就是短裤啊汗衫啊什么的,短小又轻薄,好婆在家里打上肥皂搓几把,让朵儿拿到井台上随便汰两水,就成了。这事情朵儿能做。
十岁的男孩子,放了暑假,野在外面从早疯到晚;十岁的女孩儿,家务活儿这一项已经开始顶上了半边天。仁字巷里从南到北,由西至东,家家户户都这样,天经地义。
井台立在竖仁字巷,朵儿出门往北走,从闻老爹家门前左拐,经过一块长满了狗尾巴草和羊齿苋的宅基地,一架开满黄花的丝瓜棚,再走过公共厕所那片新刷了白石灰的矮山墙,就到了。如果拿尺子丈量的话,这段路至多不过两百米。
朵儿喜欢上井台淘米洗菜汰衣服。盛夏的日子里,蹲在湿淋淋的井台上,背靠着凉意飒飒的石井栏,双手连同胳膊肘往清冽洁净的井水盆里一泡,哈,满身汗水刹那间就收住了,凉意从指尖传递到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都透着一个字:爽。
此刻,朵儿走到井台时,看见石栏边已经聚集了三四个汰衣洗菜的长辈们。赵家妈妈把她家里洗澡用的大澡盆都扛过来了,打了满满一盆水,泡进一顶黑乎乎的夏布蚊帐,再撒上一撮洗衣粉,然后光着脚丫进去踩。赵家妈妈的脚很白,又肥,吧嗒吧嗒一上一下踩着蚊帐时,活像两只顽皮嬉水的大白鸭,让朵儿看得都有点发痴。黑色的污水,浮着黑色的泡沫,哗啦啦地从澡盆四处往外溢,再顺着倾斜的井台流进地沟。澡盆里的水看着看着就浅下去,沉重的蚊帐失去浮力,黏在盆底,怎么踩踏都不动弹。赵家妈妈不慌不忙,拔脚起身,俯身从井栏口再提几大桶水,哗哗地冲进盆子里。已经泛出些灰白的蚊帐,于是又慢悠悠地浮上水面,等待着赵家妈妈的脚丫子再去绞缠。
朵儿旁边洗菜的那个,是丁蛋儿的奶奶,七十岁的人,有一双小得不能再小的脚,穿在一双巴掌长的尖头套鞋里,那鞋子被水一漫,铮光闪亮,看着就像玩具娃娃脚上的鞋,好有趣。另外一个,是闻老爹的乡下侄女,这几年一直住在老爹家里照顾老人家,说话带着西乡一带的奇怪口音,不在意的话就很难听得懂。她正在刷鞋,把闻老爹的黑布鞋套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拿着肥皂头往鞋帮上嚓嚓地抹,动作很卖力,透着一点做给大家看的夸张。她的肥肥的大屁股,随着擦肥皂的节奏,抬一下,落一下,抬一下,又落一下,舂米一样,好玩得很。
她把黑布鞋打上肥皂后,停下手里的活儿,问踩水的赵家妈妈:“大姐啊,说是遗传病,看不好,没有药方子吃。我有点不懂,遗传病是个什么病?”
这个乡下来的女人,每回张口跟人说话,不是叫“大哥”,就是叫“大姐”,显得既谦恭,又殷勤。
赵家妈妈低着头,拎着裤腿,一边在大澡盆里跳舞一样地来回转圈儿,一边回答她的话:“什么病?那是上海医生嘴里的词,说白了就是胎里病嘛。”
朵儿一听就明白,她们正在谈论的是白毛。朵儿跟着想,胎里病是个什么病?是不是他妈妈把他怀在肚子里的时候,他就得了这种治不好的病?可是人还是胎儿的时候怎么会生病呢?
丁蛋儿的奶奶,两手泡在木头水盆里,很有耐性地将漂在水面上的碧绿的韭菜一根一根理整齐,慢腾腾插着话:“要我说,人还是糊里糊涂活着最好。你比如白毛他爸妈,要不是去找瞎子算命,要不是听那瞎子的话到上海看病,哪会像现在天塌了一样啊?那孩子从生下来长到这么大,饭没少吃一口,字没少认一个,不缺胳膊不缺腿,就算长得怪相,谁会以为他不能长命?”
赵家妈妈把她的阔大裤腿再拎高一点,拿一只肥脚掌当手使,灵巧地翻动着蚊帐,同时埋怨似的附和丁蛋儿奶奶的话:“就是!这家人,没事找出个事!”
大人们说话,朵儿是不能插嘴的,所以她不声不响地蹲在角落里汰衣服,汰好了,再一件一件绞干水,放进洗衣篮子里。完事后,她一手提衣篮,一手要去拿湿漉漉沉甸甸的木盆时,赵家妈妈一瞥眼,阻止了她:“盆子太重,小人儿拎不动的,等下我让二小子给你送过去。”
木盆吃了水,确实比来时重很多,赵家妈妈心疼朵儿的细筋细骨。
朵儿谢了她,轻轻巧巧拎着一个洗衣篮子回家了。
还没进到横仁字巷,老远听到巷子里铁环滚动的咯啷咯啷声,还有小孩子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朵儿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弯弯在巷子里疯玩呢,因为他的铁环跟别人的不一样,在青砖地上滚动起来特好听:既沉着,又稳妥,弹性十足,铃铛一样嘣脆。
拐进巷口才发现,滚铁环的不是弯弯,是白毛。大约是玩得太起劲的缘故,这个小白人儿居然忘乎所以地脱了他的用来遮羞的汗褂子,只穿一条齐腿弯的小裤衩。在从前,因为皮肤颜色与众不同,白毛从来都不曾在外人面前光过膀子。他脚上套着一双剪去了后跟的塑料鞋,一只手抓铁钩,另一只手像翅膀一样挓挲开,腾云驾雾一般,驾驭着那只半人高的威风凛凛的大铁环,飞一样地向前跑。咯啷咯啷跑到头了,没有路了,娴熟地拐个弯,往回再跑。盛夏的太阳高照,他的眼睛在强烈的光线里根本无法睁开,很痛苦地眯缝着,一边却不顾一切地凭着感觉横冲直撞。平常看起来粉白得像一大团石灰的男孩儿,此刻变成了一只熟透的大红虾,从里往外地喷着火。而混合了泥巴和铁锈的汗水,黑津津的,从他白金色的头发根儿里一道道地淌下来,满脸都是,满胸口都是,黑白分明,污秽得有点滑稽。
怪模样的白毛,不合群的白毛,走路总是贴着墙角根的白毛,真要玩起来,也能够这么疯啊,朵儿心里很惊讶地想。
此时的弯弯,很大方地拱手相让了他的心爱之物后,有点落寞地坐在白毛家门前的台阶上,毛茸茸的眼睛瞪得溜圆,很紧张地跟着白毛的身影来来回回转,又担忧,又不舍,又心甘情愿,神情里的种种忙乱,简直有趣得要命。
朵儿就有点不高兴,觉得白毛这个人太独了,霸占了人家小孩子的好东西,又不带人家玩,好自私。她嘭的一声放下竹篮子,朝弯弯招了招手。弯弯眼尖,以为朵儿喊他是有好事,赶紧起身,顾不得掸掉屁股上的土,啪嗒啪嗒跑过来。
朵儿一把拽住他,转个身,点点他的脑门心,压着声音问他:“傻啦,铁环借他干什么?你看他都不肯带着你玩。”
弯弯老老实实告诉朵儿:“他说要借。”
“他说要借你就借?”
弯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使劲眨巴着一双毛茸茸的大眼睛。
朵儿指出来:“昨天卫北哥哥管你借,你死活都不肯,那么小气。”
“是我的东西。”弯弯强调。
“可是,卫北是我的好朋友。”
“那……白毛哥哥也是我的好朋友。”
朵儿简直哭笑不得:“昏不昏头啊?借了你的铁环就成你的好朋友?”
弯弯嘴笨,吵起架来永远吵不过朵儿,所以他干脆闭嘴,一句话不说。
朵儿回头看看身后飞奔的白毛,想想还是有点生气,就说:“要借大家都能借!等下下你要把铁环送给卫北哥哥去。”
弯弯人小,性子却倔,喜欢认死理,这时候他脸涨得飞红,憋啊憋啊,半天憋出一句话:“白毛哥哥快要死了,卫北哥哥又不会死。”
一句话,朵儿心里悚然一惊,大热的天,额头上居然冒出薄薄一层冷汗。
真的哎,白毛昨晚自己说过的,他就要死了。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成天从眼面前来来回回经过的人,他就要死了?
朵儿觉得这件事情实在太大,大得自己没法儿去思考。相比之下,弯弯的铁环借谁不借谁,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朵儿很惭愧地别过脸,拎起地上的洗衣篮,一言不发地回了家。
吃过午饭,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辰,这时候的太阳光,几乎是笔直笔直地从头顶上蹿下来,南北走向的仁字巷,好像成了专门凿给阳光通行的路,路两边的门楼子啦,院门脸啦,各家各户的山墙啦,统统变成了阳光的仪仗队,一声不响地肃立在巷道里,任凭自己汗流浃背,绝不丢脸地退缩半步。
巷子里的长辈们,这时辰都习惯在家歇中觉。中觉自然不在床上睡,床上多热啊,他们喜欢在堂屋里的砖地上铺一领竹凉席,脑袋下面塞一个竹凉枕,躺下来,大蒲扇摇啊摇,摇着摇着就迷糊过去了。
大人午睡,最烦小孩子在身边吵吵闹闹,或者猴崽子一样上蹿下跳。天本来热,一吵一闹,更热。有小孩子的人家,这时候就会把小孩子赶出家门放野马。既然你们不怕热,既然你们精力充沛闲不住,那就出去闹腾去,闹够了,夜里就能睡踏实了。
弯弯是例外,中午好婆禁止他出门,因为他头皮薄,太阳一晒就会长疖子。疖子可不是好东西,好婆说,弄不好,脓水不往外发,往头皮里面钻,人就要中毒,送了小命。弯弯一长疖子,好婆就担忧得要死,一天无数次地扒开弯弯头发,看疖子长熟了没有。如果疖子摸起来发软,顶尖上发白,那就是熟了,毒气全部发出来,变成脓液了,好婆就要动手帮弯弯挤脓包。挤的时候,好婆要用大腿挟紧弯弯,不让他动,还要请朵儿帮忙,按住弯弯的两只手,免他挣扎时阻碍好婆的动作。整个过程,杀猪宰羊一样惨,一边是弯弯扯着嗓子不要命地号,一边是好婆龇牙咧嘴手忙脚乱地挤。脓水挤出来,气味腥臭肥厚,令人作呕。每一次的操作,朵儿都觉得心惊肉跳。
所以,在好婆睡午觉的时候,监督弯弯不出门的责任就落在朵儿身上:无论如何她不能心软,不能从她眼皮子底下溜了人。怎么才能不溜人呢?总不能把家里的房门院门统统关死吧?关死了,家里没有穿堂风,好婆就好比睡在蒸笼里了,朵儿不舍得。因此朵儿总是端个小凳坐在院墙的门楼下,一边设岗放哨,一边找些五彩丝钱,扎辫子的玻璃绳,野地里拔来的草,胡乱地编些东西玩。
今天朵儿要拿麦草编一枚草戒指。麦草是二丫头送她的,新草,黄灿灿金闪闪。编戒指的方式也是二丫头教她的,这件事情上二丫头是精怪,编戒指,编手镯,编项链,编头箍……凡能让一个小姑娘装扮漂亮的东西,只有你想不出来的,没有她编不出来的。
朵儿恼恨自己手太笨,明明昨天都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怎么睡一觉起来全忘光?看看,麦草在手里七绕八绕,都绕疲软了,偏就是绕不出一个漂亮的指环。回想二丫头的动作,多么漂亮啊,十根手指灵巧得像小蛇,白亮柔软的麦草贴着她的指尖上下翻飞,折过来,叠过去,怎么弄怎么听话。唉,人比人,气死人呢。
朵儿轻轻叹口气,把折坏的麦草一根根捋齐,放到腿边上。她很无聊地望向巷弄口。马小五穿着一件大洞套小洞的汗背心,正领着卫东和丁蛋儿几个,在闻家老爹的门楼子下面拍纸画。他们的身影,窜来窜去的,时而裸在阳光下,时而又罩在门楼子的阴影中,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朵儿看得眼睛都发花。朵儿想,男孩子怎么就不怕热,那些叠成块的香烟壳子,拍过来又拍过去,今天赢给了你,明天又输给了他,有什么意思嘛。
这时候,朵儿眼角的余光里,有一团白晃晃的东西移过来。她抬头看,吃了一惊,居然又是白毛。朵儿知道,白毛的眼睛逢到有阳光就睁不开,所以白天在巷子里很少能看见他的人。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早晨他出门玩了弯弯的铁环,中午又出来在巷子里闲荡。而且,好笑死个人哦,他的鼻梁上竟然架上了一副古里古怪的太阳镜!镜片子圆圆的,乌黑乌黑的,冷不丁一看,好像有人往他脸上打了两个黑窟窿,好像黑窟窿贯穿了他的脑袋瓜,从窟窿里能看见他的脑仁儿,脑浆儿。
朵儿用劲地抿住嘴,想笑,又不敢笑。长这么大,除了在电影里,她还没有见过有谁戴上这样的镜片子。她想,这得要多大的勇气,才能顶住旁人的笑话呀!
戴着太阳镜的白毛,两只手插在短裤的口袋里,胳膊像虾钳一样挓挲开,肩膀努力地晃动着,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如同大将军驾到一般,走向门楼下面玩得正起劲的几个男孩儿。
这样的姿态也让朵儿吃惊。在她的印象里,可怜的白毛从来都是蹑手蹑脚走道,低眉垂眼看人,他今天戴上两个墨片片,难不成就变成了另一个白毛?他没领教过马小五的蛮霸吗?他不晓得马小五最烦他,要是光起火来的话,踹他一脚都有可能吗?
朵儿挺直了腰背,万分紧张地盯住不远处的马小五。她预感到接下来的一刻会有大事发生。看白毛今天这副不怕死的模样,短兵相接,必有一战。朵儿真心不希望白毛挨揍,因为她知道了他是一个快要死去的人,一个人如果临死还要被欺负,实在悲惨。同样,她也不想看到马小五动手,他们是三个人,三个人打白毛一个的话,这肯定是让人鄙夷的行为。
可是奇怪哦,今天的马小五也有点不同寻常呢,因为他明明看见白毛怪模怪样地向他走过去了,明明知道白毛那架势一看就有挑战性,他却罕见地容忍下来。他不仅容忍,几乎就显得怯懦,既没有像往常那样冷不丁朝对方飞去一口唾沫,也没有横眉竖眼开口就是一句粗话。他有点惊讶地扬了一下眉毛,眨巴了一下眼睛之后,就忽略不计地回转身,重新投入三个好朋友的聚精会神的拍画游戏中。而他身边的卫北和丁蛋儿,跟马小五保持了很默契的一致性,同样对意外出现的这个人视而不见,并且把手里的香烟壳扬得更高,拍得更响。
“带我玩一次。”白毛绕到马小五的对面,站住,果断而决绝地提出要求。
没听见。没有人理睬他。
“带我玩一次。”白毛提高了声音。
还是没有回答。那三个男孩子,憋足了劲儿,埋头砸烟壳,把烟壳砸成了小炸弹,一个接一个在滚烫的地面上啪啪炸响。
白毛看上去很失望,这样的局面一定让他心里很窝火,火极了。可是白毛也有白毛的狠,他有的是耐心,对方不答应,他也不强求,可就是站着不走。他明知道自己的皮肤很娇弱,怕太阳,却故意地站在巷子中间直射下来的阳光下,使劲地晒,由着太阳晒,直晒到他浑身嗞嗞冒火,红头赤脸,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血管迸裂,闹出人命。
门楼子下面虚张声势砸烟壳的三个人,渐渐地瘫软下来,手里的动作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没有力气。
卫北第一个提出来:“马小五,我们不玩了。”
马小五神态冰冷地说:“谁敢走?我还没有说要走。”
丁蛋儿恳求:“那我们带白毛玩一次吧,好不好?就一次!”
卫北跟腔:“带他吧,就一次。”
马小五低着头,把手里的一摞香烟壳倒来倒去,倒来倒去。
丁蛋儿有点急了:“好不好啊?说句话嘛。”
卫北补充:“要是不带他,我们就散,不见不烦。”
马小五这时候,才抬头瞥了白毛一眼:“谁说不带他了?我说了吗?他爱来不来。”
卫北松一口气,赶快招呼白毛:“你来不来?”
白毛胜利了。但是他拿捏得很好,不但没有感激涕零,反倒做出了拒绝的姿态,把两只手从裤袋里抽出来,拍了拍,再摊开:“我拿什么玩?我一个香烟壳子也没有。”
让大家都没有想到的事情,是马小五这时候很大气地聚拢了手里所有的香烟壳,数了数,分出一半,递到白毛面前。
“借你的。输了拉倒,赢了归你。”
太阳底下,一时间,白毛愣住了,卫北和丁蛋儿也跟着愣住了,就连远远地坐在自家门口的朵儿,听到这句有气魄的交代之后,心里面都有了一点欢呼雀跃的意思。
朵儿模模糊糊地想,马小五这个人,嗯,怎么说呢,其实并不那么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