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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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版序·写作者的世界

二十多年前,我刚刚写完我的第一本儿童小说《我要做好孩子》,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编辑赵水金老师得知消息,要求我将这本书交给人文社出版。我记得那是在冬天,我刚好去北京参加全国作家代表会议,早晨从宾馆出发开了一上午的会,中午回到驻地,房间里赫然坐着可敬的赵老师,她已经等了我整整两个小时。

如无意外,这本书就应该是人文社的。偏偏意外总是会时常发生。当年我们省里的年轻的宣传部副部长,也是我们江苏作家代表团的领队,中午在餐厅吃饭时发现我身边坐着的陌生人,很警惕地过来询问。得知是来取我的小说稿件的人文社编辑,当即把我喊出门外,问明我的小说的题目和内容之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命令:这本书不能拿出本省,必须在江苏少儿出版社出版。

副部长是女同志,年轻,想做事,胳膊肘儿往里拐,我能够理解她的用心。我那时候也年轻,头一回写儿童长篇,心虚,探不着底,对于出版单位完全无所谓。更关键的是,副部长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不敢也不想违抗她的意思。不就是一本书吗,在哪儿出不是出呢?

于是这本书,在苏少社编辑们紧锣密鼓的忙碌后,开春便上了书架。当年获了全国儿童文学奖,接着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舞台剧、广播剧,很意外地,均获了全国大奖。二十多年中,小说经过无数次的印刷,总发行量已经超过五百万册,还输出近十个国家的外文版本。在我所有的儿童小说中,它一直是最受孩子们喜欢的一本。

但是,内心深处,我依然是对人文社、对赵水金老师有愧的,我顺从了领导的意愿,却辜负了在我房间里坐等两个小时的了不起的编辑。如今赵老师早已退休,我连一声“对不起”都没有来得及说。

现在人文社愿意出版我这套儿童长篇全集,我绝对地心怀感恩,也如释重负:《我要做好孩子》终于回归了,而且附带着还奉上一笔大大的利息,这就是除它之外的十七个小说。该是谁的,总会是谁的。

回到写作这件事上来。我们今天的生活,与以往的很多年相比,应该是前所未有的喧闹、快速、复杂、纠结,人们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从来没有像这样瞬息万变、波涛翻滚。如何表现今天的生活?如何表现今天的孩子们的生活?如何摆平我们写作的价值和生命的价值?文学作品中的世界,从来都不等同于日常生活中的世界,它好像是这样,又好像是那样,非常普通,又十分特别。它是作家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向往,是一个透明的发光体,永远在我们面前光芒万丈地滚动着膨胀着,让我们误以为一伸手就能够抓住,却又永远跟我们保持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可望而不可即。每个作家都奢望自己能够写透这个世界,事实上,世界太宽广太丰富,我们的大脑、灵魂、胸怀、笔力都远远不够。我们甚至都不可能精确到位地还原生活,因为那生活距离我们太近、太熟悉,努力去看的话,会目眩神迷。我们只有漂浮在生活当中,从熟悉的背景中去想象出陌生的人物和故事,这样我们还可以放手一搏,写出我们主观思维中认为有可能发生的一切。

作家的判断力不同,目光的深浅度不同,文字的敏感性不同,所呈现出来的作品,就有质和量的不同。有的时候用力过猛,作品反而显得僵硬和虚假;有的时候心思太密,作品就只有精细,没有深度。这种对写作的力道的掌握,说到底也是一个经验问题,人的天分是上帝给予的,人的经验却是在漫长的实践过程中慢慢累积的。

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前面总有一个想象中的读者,我这个东西要写给谁看,我的目标读者群是哪一类人,把这个位置定好,才能确定接下来的一切。具体到儿童文学,我个人认为,一部好的儿童小说,应该同时反映出两个世界:纯真的儿童世界和复杂的成人世界。如何把这样两个世界用符合儿童审美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是对我们的创作水平的一个检验。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儿童文学的教育功能、认知功能是一定存在的,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作用也是不可小视的。很多孩子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儿童文学作家当作他们生活的导师,他们会把你在作品中营造的世界当成一个真实的世界,相信一切可能性,相信作家有力量给他们平凡的生活带来奇迹。

这就是儿童文学作家面对的难题:你应该如何创作自己的作品,如何小心翼翼地呵护一颗颗稚嫩的童心?你的作品不能过于简单,可是又不能过于复杂;既不能让他们快乐无边,又不能让他们对生活对世界过早地失望,过早地失去信心,陷入恐怖。你要在阳光和阴影之间来回地平衡,求取一个最合适的“度”。你还得搜肠刮肚去想出引人入胜的情节,去塑造活灵活现的人物,去用流畅的、会飞翔的文字把这一切表达出来,让孩子们捧起书来不忍释卷,而不是心生厌倦。所以,作为一个儿童文学作家,一旦意识到肩上的责任,那么进入到具体作品的每一步写作过程,都是举步维艰的,可以说是在刀尖上跳舞。我自己兼及成年人文学和儿童文学的两种写作,深感为儿童写作的不容易。在题材选择的范围上,在文字的可操作性上,在思想性和可读性的取舍上,儿童文学写作需要加倍地用心,也加倍地考验我们的智慧和水平。

但是,写作的快乐也就在这种选择和平衡中,这是我们的享受,享受文学,享受写作的了不起的过程。

再一次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朋友们,以出版这套长篇全集的巨大劳动量,弥补了我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错失。至此,我真正地感觉到圆满。

202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