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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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263)

一个自我思考者之于普通的书本哲学家,犹如一个目击者之于历史研究家:前者是根据自己对于事物的直接理解说话的。因此,所有自我思考者归根到底会相互一致起来,他们的区别只由于立场不同而已;但是,在这一点不影响什么的情况下,他们都说着同样的话。因为他们只是说出了他们客观理解的东西。我的著作中有许多话,由于它们似非而是,我在将它们公之于众之前曾经踌躇再三,后来我却带着令人愉快的惊异发现,它们在伟人们的古老著作中都已被说过了。反之,书本哲学家却报道这个人说过什么,那个人想过什么,以及另一个人又反对过什么,等等。他比较、斟酌、批评不同的意见,试图探寻事物的真相;在这一点上,他同批评历史学家完全相似。例如,他将着手研究,莱布尼茨是否在某个时期一度曾是斯宾诺莎的信徒,等等。关于这里所说的一切,赫巴特[4]的《道德与自然权利之分析性阐释》及其《论自由的书信》可以为好奇的慕仰者提供明白无误的例证。——人们可能很诧异,这个人竟为此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因为看起来,只要他愿意对事情本身略加观察,他便会通过一点自我思考,很快达到目的的。不过,这里还有一点小麻烦;因为这样做,并不取决于我们的意志:人们可以随时坐下来读书,但不能随时坐下来一一思考。这就是说,对于思想,像对于人一样,不能随叫随到;相反,得等它们自己到来。对一个问题的思考,必须自动出现,通过外在机缘和内在的情绪与注意力之幸福而和谐的巧合:那些人等不到的正是这一点。这点真实甚至可以拿涉及我们个人利害的思想来说明。如果我们在某种情况下必须做出一个决定,我们大概不能随便什么时刻为它坐下来,斟酌是非得失,然后下定决心:因为我们对它的熟思并不能正在那个时刻稳定下来,而是常常游移到其他事情上面去;这间或要怪我们对那件事情本身有所不快。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应勉强从事,而应等待适当的情绪自动出现:它常常意外地并一再地出现;每个在不同时间出现的不同情绪会对问题投上另一种光。正是这个缓慢的过程,我们称之为“判断的成熟”。因为这项作业必须分开来做,许多过去被忽略的东西才会为我们所想起,而事情看得更清楚些,往往显得更可忍受些,嫌恶也就因此而消失了。——在理论工作中,同样应当等待恰当的时间,连最伟大的头脑也并非随时能够进行自我思考。因此,他不妨利用余暇从事阅读,这种阅读如前所说是自我思考的一种代用品,它只为心灵提供素材,这时是另一个人在为我们思考,虽然常常用一种非我们所有的方式。由于这个缘故,我们不应当读得太多,以免心灵习惯于代用品,荒疏了事情本身,以免习惯于一条踩烂了的小道,以免由于走别人的思想途径而对自己的途径感到陌生。我们最不应当由于阅读而对现实世界闭目不视;因为促成自我思考的机缘和心情,来自对现实世界的观察比来自书本要经常得多。因为直观的、现实的事物就其原生性与力量而言,正是自我思考的天然对象,最容易深刻激励思维的心灵。

由此看来,无怪乎自我思考者和书本哲学家容易从其发言方式加以识别;识别前者,应视其诚挚性、直接性及原生性等特征,视其全部思想与措辞的亲身阅历程度;识别后者,只须看到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二手货,流传下来的观念,收集拢来的破烂,平淡无奇,一个复印之复印而已;他由传统的、陈腐的词句和流行的套话组成的风格,好比一个小国家,它的通货由外国的各种真币构成,因为它自己不会铸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