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刘白羽(1916—2005)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领域都卓有成就。刘白羽是一位战士型的作家。终其一生,他个人的生命历程与国家民族的大历史、大事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民族危亡之际,刘白羽于1938年辗转到达延安,投身到火热的革命生活中。解放战争时期,他以战地记者的身份采写和报道前线战事,写出许多有影响的战地通讯,见证了中国如何从战火硝烟中一步步走向新生。他环行东北,横断中原,在长江航线上往返,直至见证古都北平的和平解放。朝鲜战争期间,他又两度奔赴战场。战争深刻地影响了他的气质,同时也促成了他在美学上的脱胎换骨。他褪去初入文坛时的纤秾感伤,转而专注于歌颂自然的雄奇、崇拜英雄的伟力。可以说,英雄情结与斗争精神积淀在刘白羽文化心理的底层,是他将外部世界审美化的起点。
以此进行文学创作,刘白羽自然更偏爱那类带有雄浑气质的物象。黄河莽荡、祁连积雪、敦煌秋日、阳关烽火、武夷风采、旭日残阳……在游记式的散文中,刘白羽笔下的山河大地莫不透露出壮美的气质。久负盛名的《长江三日》是这种风格的代表。顺流而下的长江航行好像是人在天地间的一次冒险和历练。江流澎湃、山峦激荡,对于长江的险峻,刘白羽极尽刻画形容之极致。艰难险阻之后,所见是两岸的万家灯火。他于是生发出“战斗、航进,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的想象,体会到一种庄严而又美好的情感。
活跃于这般环境中的人物,为这种气魄所浸润,天然地富有一种战天斗地的精神。刘白羽青睐记录生活中“异峰突起的事”(《昆仑山的太阳》)和“险象环生的时刻”(《开江的日子》)。你看,开江的时节,冰层爆炸的轰鸣奏出狂飙的交响,冰排分裂、撞击,撼天动地。却有一名五短黑粗的汉子,在变幻的冰排间闪转跳跃,去拯救那置于绝地的人和马车。相对于自然的暴虐威严,人何其渺小;然而这渺小的人却迸发出伟岸的能量,竟敢于“向原始的暴力挑战”。这般境界真是撼人心魄。
从刘白羽对表现对象的选择和描绘来看,刚劲激昂的人物和景象与他内在的审美气质相谐振,最容易触动他的情思。即使事物自身的调子低沉,他也会将其改造到契合自己心灵的审美维度上。如他所说:“不论音调如何哀婉,到了革命者胸中,它不仅是悲哀的,而且是悲壮的。”(《平明小札》)这样,刘白羽的散文便显示出吞吐大荒之势,确立了激流勇进的壮美风格。
他的行文奔放磅礴,大开大阖,万千世界好似扑面而来,令读者沉浸在雄浑壮阔的美感体验中。这种艺术效果的背后,是作家对散文写法的苦心经营。
首先,他的语言节奏明快,文辞繁复。刘白羽善于运用铺陈、排比等修辞手法,烘托、渲染散文的情境,制造酣畅淋漓的语感。他的散文显然借鉴了古代诗赋的资源,经常在长句中间杂一些带有文言色彩的四字句、三字句。这些短句简洁传神,读来很有声势。尤其是在叙述动态的景象或营造开阔的意境时,长短间杂的句式有效地调节了语言节奏的缓急,体现出与所描绘对象相匹配的气韵。而且,他也特别善于控制叙事节奏,往往是首先将读者的神经调动在一个紧绷的状态上,继而在莽莽苍苍之后,忽入幽境,整个格调都舒缓下来。张弛错落,这是自然之道,也是文章之道。
其次是章法结构上的安排。刘白羽的散文大多有一条清晰的主线。主人公往往是“崇山峻岭间漫步前行的旅人”,眼前的景物与内心的波澜都出自他的视点和心理。再配合着移步换景的手法,读者便仿佛与他一道在天地间做伴同行,由此形成强烈的代入感。在这条线索之外,他善于运用插叙的艺术手法,借由生活中的某个契机,适时地穿插战争记忆和政治抒情。现实中的某个场景、某个片段,不经意间就会触动作者的情思,引起他对于过去生活的联想。试看这样一则札文:天将破晓之时,“我”透过迷蒙的红雾看到天空中闪烁的启明星,由此联想到战争年代一次决定性的战斗。暗夜沉沉,大雾弥天,总攻受阻。忽然一星如豆的火光闪现。那是突击队员点燃自己的衣衫,为部队指明进攻的方向。胜利之际,“我”仰望破晓的天空,所见正是与今日同样的情景。因为一个日常性的瞬间,沉睡的革命记忆被激活。我们阅读他的散文,经常会遇到诸如这样的句子:“突然,这眼前一切,同我所熟谙的生活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平明小札》)它们好像是文本中的分隔符,承担着嫁接时空的作用,让刘白羽自由地穿行于现实与历史之间。庸常的生活一变而为有意义的生活,他得以有机会展开大的抒情和议论。这是典型的刘白羽式的构思方式和情感方式。他有意突出散文的教谕功能,积极呼应时代的主题,这让他的作品生长出浩然的文气。
随着年岁日增,刘白羽的散文在豪迈之外多了几分旖旎、柔情,呈现出不同的审美境界。看山看海,壮阔依然,却杂有几分暮色苍凉之感。《秋风十渡》中,他由北京乘车西行,历览位于太行余脉的十渡山谷。山海的余波浪尾勾起他的回忆,不禁遥想当年在太行极巅看到的美景:“一夕一望,红到无边,千岩万坠,浩如沧海。”短短篇幅中荡漾着一股深沉的诗意。《白蝴蝶之恋》中,一只被雨水打落的白蝴蝶触动了他内心中的柔软之地。虽然意在表达振翅而飞的坚韧,但对蝴蝶受伤时纤细娇柔的描写更为动人。相对于壮年之作,刘白羽晚期的散文似乎有所降调,在明丽之外,多了几分内敛和深沉。他拓宽了倾听世界的频段,敏感于自然、人生中复杂和多样的美。四时节气、月季白鸽无不牵动着他,岁暮天寒、远天怀人,或伤逝或追忆,总是以情感人。从洋洋洒洒的长篇到构思精巧的短制,他的散文不再以气势摄人心魄,反而多了几分耐人捉摸的沉思。
这些作品之外,刘白羽域外风情的散文同样可观。他写锡兰的热带风情,箱根的夜雨迷蒙,他写在翡冷翠的所见所想、写造访巴黎公社遗迹时的喟叹。广见闻,有文趣,闲适从容,别有一番韵致。
总的来说,刘白羽是一位将自我向外部世界敞开的作家。他的散文因应历史的风云和个人的阅历,积健为雄,有种一以贯之的雄浑气魄。且不说在追求激越豪情的革命年代,他的散文契合时代气息,立于文坛潮头,成为一种文体美学的表征。时间会筛汰作家。但在今天读来,刘白羽的散文依然可以为我们提供美感。
邵部
202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