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凤凰

一

我们骑着马前进。突然，听到一种声音，雷霆般震撼着天空和大地，使我感到十分惊奇。西北高原春事恻恻，但仰望高空，蓝天万里，哪里来的雷声？人在出乎意料的时刻，往往一下子茫然不知所措，可是猛然寻思过来，啊！这是黄河的怒吼。惊喜之情冲击着我们，我们立刻快马加鞭，顷刻之间黄河展现在我们眼前。

这地方，正是黄河漫过平坦的河套，转过弯来，一下投入晋陕之间的峡谷。黄河上游的无数巨流一齐汇集在这关口上，狂澜像千万旋卷的巨龙浩浩荡荡，砰然而下。 我一下为这大自然的威力吸摄住了，跳下马背，立在岸边。 我的胸襟顿时豁然开朗，我的心灵随着激流飞荡。想一想吧！那正是抗日烽火燃烧的年代，整个中国在奋起、在震颤，人们在呐喊，人们在流血，人们在死亡，人们在飞跃， 我们从马兰花刚开放的陕北高原来， 即将渡河投入激烈战斗之中去。这一刻， 望着黄河，你怎能不想到正在受苦受难的祖国。可是，这黄河呀！发出迅雷般吼叫，显出雄伟的神姿。她使你感到我们的民族在生与死搏斗中，纵横驰骋、伟大坚强。她的喊叫真像亿万巨雷一下凝聚一起，赫然迸裂，连彼此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我的心庄严地、默默地想着：黄河啊，是你，在叮咛你的儿子：前进吧！战斗吧；是你，在叮咛你的儿子：应无愧于这神圣的大时代；是你，亲爱的母亲擂响战鼓，催促着你的儿子冲锋向前。

人们想知道黄河的威力吗？人们想知道黄河的流速吗？当我们把战马牵上巨大的木船，我们刚刚在船舱里站稳，这巨舟竟像小树叶投入急流。我没来得及看，没来得及想，船像一支离弦之箭，已经投射到黄河彼岸。当我攀登悬崖陡壁，立在巍巍群山之巅，再来俯视黄河时，我觉得黄河在向我微笑，在向我发出爱的微笑。

二

我想你还记得，当战斗信号就要发出，即将冲锋前进那一刻的心境吧？

我们到了晋西北，从岢岚到岚县，隐蔽在同蒲路西侧一个山村里，等候着冲过封锁线。我现在想起来，我还深深爱恋着那个小小的山村，它那样深邃，那样幽静。在战前一刻，我觉得小山村平静的生活，是多么亲切、多么可爱呀！我看见个年轻妇女横坐在驴背上策策而行，我听见牧羊娃赶着羊群放声歌唱……从抗日战争爆发后，我的心中就凝聚着国破家亡的仇恨，我的全身心就充满着拼搏的渴望，可是那一刻，当我站在一棵枣树下，我静静沉思：是的，血肉在横飞，土地在崩裂，但是我们的人民还在生活着，地球还在旋转，太阳还在发热、闪光。从这一切我得到一种启示：这平静的生活，正透露出坚强的韧性、不屈的信念。

黄昏之前，命令来了。我们跨上战马，告别了山村，沿着一川碎石大如斗的山沟前进。黄昏度过，黑夜降临。队伍停下来了，队伍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谁也没有下马，马也站在那里屏息不动，等待着一次猛烈的冲击。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说也怪，那一刹那真想吸几口烟。当然，我们不能发出一点亮光，从前边一个人一个人传下来，我们已经到了铁路边上了。正在这时，突然间，先是左前方闪出火光，然后听到枪响，紧接着右前方闪出火光，发出枪响。原来我们是在原平和忻县之间路过，我们一支部队向原平发起攻击，一支部队向忻县发起攻击，掩护我们冲过封锁线。时间是一切，速度是一切，一时间硝烟弥漫，炮声隆隆，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可是很奇怪，我的心境变得异常平静，我只凝神注视着前面，依稀看到前面那匹马的影子，那匹马一动，我两脚跟就向马肚上一磕，也跟着向前跑去。开始是小跑，当我们到了铁路上，我们就纵马急驰。马那样奔腾跳跃，两边的枪炮声越来越激烈，但我们周围的黑夜那样肃静，只听见急急的马蹄声，看见马蹄铁撞击出来的火星。我感到夜的寒冷，风的寒冷，可是脸发热，全身也在发热。

我们这个马队跑了很久，大概离开铁路线有一段路程了，敌人当然随时还有突袭可能，一切还在森严戒备之中，不过我们的马已经跑得缓慢下来了。这时，我忽然一下怔住了，因为我发现正前方高处，有一团火光，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心一下缩紧。这火光开始是暗红色的，渐渐发亮起来，这一团红的火光向上升。一下我明白了，火是从山垭口升起的。当它跃出山口，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一轮满月，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看见的红色的月亮，这圆月，红得那样亮、那样美。

三

天亮了，我们从山谷中走出，禾稼碧绿，树木森然，青房瓦舍，格外整洁，与荒凉的晋西北迥然不同，我们已经到了五台。

五台山是抗日战争中在敌后建立的第一个抗日根据地。五台山巍然屹立在人们心里，它象征着战斗，象征着希望，而发射出万丈光芒。我们在五台山脚下住了几天，我们还上了一次五台山。我们是骑马上山的。山路崎岖蜿蜒，盘旋而上。山上有很多庙宇，每座与每座都形状各异，色调不一，往往奇峰一转，山巅上现出一角殿堂，而路转峰回，那殿堂却又没踪影了。整个五台山云烟缥缈，林木苍茫，你简直像进入了仙境。我们在五台山上住了一宿，尽管有些高处不胜寒之感，但那奇景却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之中了。

人们都知道河北西部是群山壁立、万仞摩天，上去是山西，下来是河北。这些天来，我们一直盘走在山峦峡谷之中。我亲身领略这高山的险峻陡峭，却是在我们离开五台山之后。我在山上走着走着，突然走到一个山口，山口很狭窄，天风飒飒，就像有一股大气流堵塞住山口，你一不小心，就会被吹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牵着马，侧着身，弯下腰，顶住狂风，挣扎着穿过山口，原来这就是出名的龙泉关。从山西壁陡的高峰到河北有几个关口，除龙泉关外，还有娘子关、马岭关、东阳关、虹梯关、天井关……说是关实在不假，关口上风真大，衣服猎猎作响，向后扑打，一只手还得捂着帽子，要不就给风刮跑了。

一过龙泉关，我就站了下来，高山之巅，眼界大开。一望河北平原，苍苍茫茫，渺无涯际，可是我却好像一直看到东面的大海了。我记起另外一次，从太行山下天井关，巉岩峭壁极险之处，只能踏着石岩上千百年来磨出的石凹，一步一步移下，一脚蹬差就会跌下万丈悬崖，粉身碎骨。也和这回一样，山峰一转，一下看见碧绿的平畴，平畴尽头，横抹着一条白带，就如同悬在天上，我一下为这奇妙幻景所吸引，人家指说那是黄河，我才领略了“黄河远上白云间”这句诗的妙意。那次下天井关到博爱，这次下龙泉关到阜平。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心境，自从卢沟桥事变，我抛离了家乡，从海上逃出虎口，流浪、流浪，谁料现在我站在这高高山上，又一眼看到我的家乡，我的脸上悄悄流下泪水，我轻轻说：“我亲爱的家乡啊，我回来了！”

四

我五月离开延安，千里迢迢跋涉到平汉路边，我至今还记得过封锁线是七月一日，地点是望都、定县之间的清风店。

平汉路和同蒲路气魄不同，铁路两侧都挖了很深的封锁沟。我们必须在转瞬之间纵马飞过一条铁路、两条堑壕，我想过平汉路要比过同蒲路紧张，谁料除了飞马急奔那一刹那，我们却平平静静过了铁路线。因为河北人民像森林一样起来了，人民成了大地的主人。是个月黑夜，露水浸润了土地，我闻到泥土的芳香，青纱帐里还吹来浓浓的青气，仰坐着看夏夜平原上的满天星斗，虽然衣衫都给汗水浸湿，但我感到那样舒畅。亲爱的家乡啊！我多么想跪下来亲吻你的大地。可是我们已经驰入一个村庄，转过几道漆黑的街道，突然看见几间房子明灯瓦亮，几个农民装扮的人走上来热情地迎接我们，我们已进入冀中游击根据地。

我在这儿和冀中区党委领导人通了长途电话，这件事本身就说明我们在冀中已经打开了多么大好的局面。电话讲到最后，他叮嘱我沿途观察一下部队是不是换了符号，原来正在此时，冀中人民武装正式打出了八路军的旗号。

从西北黄土高原到了河北，是从荒寒地带一下进了富裕天堂。我们经蠡县到任丘，大片土地上就像没有经过战争一样，村庄和城镇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常，大地经受了血与火的洗礼，虽然祖国遍体鳞伤，但是做奴隶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人们当家做主的日子实现了。

当时，冀中游击区的司令部设在白洋淀南面的个人村镇上。经过长途跋涉，我美美地睡了一场，后来给一阵甜蜜的浓香从梦中唤醒。一看，我床头摆着满满一盘水蜜桃。啊！深州蜜桃，皮嫩汁浓，嚼一口满屋芳香四溢。同伴们都醒了，大家吃着蜜桃，互相看看都笑了起来，从延安出发，历经两个月，终于到达了河北，我们身上还披拂着高原的风沙，鞋上还沾染着黄河的水渍，但心中洋溢着说不尽的幸福之感。回想起来，七月流火，抛井离乡，从那以后流亡在京沪路上、长江沿线，我看见的是仓皇的溃退，可耻的逃亡，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多少人奔走呼号，报国无门，流离失所，悲苦呻吟。可是从延安到河北的广大国土上，听到了豪放的歌声，看到了希望的目光，到处生机勃勃，斗志昂扬，人民有如大海的浪涛，汹涌澎湃，奔向前方。同样是硝烟弥漫、战火冲天，但透过迷离的烟雾，我看到一个旧中国在崩溃，一个新中国在诞生。想到此处我们非常激动，一时之间无法平静。晌午，我一个人走出村头，站在田野上，迎着微风，晒着太阳，我无法形容我的胸襟、我的怀抱，我多么想伸开双臂把我的家乡紧紧拥抱。我亲爱的家乡啊，你是烈火中永生的凤凰。

五

我的家乡是美的，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美。

我们从白洋淀边向南方行进，坐在马背上四望，大地像碧绿的绒毯一直铺展到天边，玉米棒子吐着红艳艳的须穗，庄稼地里传来繁密的蝈蝈叫声，如果说这是一幅画，在这画的背景上突现出来的是人，人们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腰间扎着宽宽的褡包，小白布坎肩儿敞开前襟，坚实的胸膛和肩膀像红铜一样闪光。就是这样的人，迎着敌人炮火前进，创造了人间天堂。

晌午头，太阳热辣辣的，马的脚步渐渐缓慢下来，原来唱歌的人停止了歌声，卷支烟吸又觉得嘴巴枯燥。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发现的，吆喝了一声：

“河！”

我随声翘首瞭望！果然看见前方弯弯曲曲流着一条闪光的河。

“沱河！”“沱河！”

有人呼哨一声，甩了一个响鞭。马好像透过酷热闻到水汽，也兴高采烈地放开马蹄小跑起来。跑了一阵，那河流却不见了，眼前是无边无际、郁郁葱葱的树林，一片绿森森阴凉，一下把你渗透。多么欣喜呀！多么欢畅呀！我们骑着马悠悠荡荡走进树林，在林中弯曲的小路上信步而行。有些树枝垂得低低的，我们不得不俯下身子，才能过去。开始没注意，后来才发现原来一簇一簇绿色大梨，把树干压得深深地弯了腰。清凉的绿影，幽幽的梨香，真令人陶醉。

陪同我们的那位同志从马背上回过身来，打开话匣子：

“你们看这梨长得多好呀！可惜你们来晚了，要是春天，别提这儿有多美了，遍地都是雪白的梨花，梨花不是单个儿一朵一朵，是一嘟噜一嘟噜满枝满树，远远看去可好看呢！不过你们来的也是时候，没看见梨花，这梨可又甜又脆，咬一口，那蜜汁儿就会流你一下巴！”

东北解放战争时期，作者在哈尔滨

大家话多起来了，穿过树林，突然一下来到河边，那清汪汪的河水，给人无限清静凉爽之感。不过我默不作声， 任马带着我走，心中却有点怅惘，我多么想看到那浓浓密密的雪白的梨花啊！我喜欢梨花，因为梨花没有浓香，没有艳色，晶莹如雪，洁白如霜。谁料几十年后，一个春天，我又到了沱河流域，梨树不仅在沱河两岸密密丛丛，而且发展到献县、饶阳一带，到处都是。远远望着原野上，就像闪烁的白的霞光，河北的春天是多么喜人啊！

六

平原上并不平静，平原上风云变幻。

1938年夏天，是河北游击区大发展时期，冀中、冀南，辽阔沃野，联成一片，它如一把利刃直插敌人心脏。后来，日寇就在这里残酷围剿，反复扫荡，河北人民显示出惊人的英雄本色，展开地道战、地雷战，使敌人魂飞魄散、胆战心寒。

在我们去的时候，这里的大自然也向我们显示了雄伟的气魄。

有一天，是个响晴天，我们骑着马在骄阳下跑了一阵，然后缓缓行走起来，我看着我骑的那匹枣红马身上给汗水湿得像锦缎一样闪亮，我心疼起来，像抚慰小孩子一样，伸手轻轻拍了拍马的脸颊，马也回头，支楞着耳朵，轻轻嘶叫了一声。

在我们没注意的工夫，遥远的天际出现了小小一朵乌云，也就像野菊花那么大小，谁也没有去关心它。蝈蝈在高粱叶子里噪叫，云雀高高蹿上蓝天。谁知不大会儿，那朵乌云却涨大了，缓缓展开来，漫上天空，我感到一股像灶火眼里喷出来的热气一样， 热乎乎、闷沉沉的，我的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我忽然觉得周围有点异样，庄稼叶子翻了白，蝈蝈不响了，云雀也无踪无迹了，翠绿的大地之海上出现了大片的阴影。

雨来了……

这念头一闪，黄豆粒大的雨点，就猛抛下来，雨点打在土地上，土地冒出白烟。

紧跟着，狂风立刻卷盖了偌大的平原，刚才还是平静美丽的平原，一下充满凶恶的险象。云，像从天上泼下来的浓墨，散漫了整个天空和大地。

到哪里避避雨？可是一眼望到边，也没一处人家，我们在这大平原上，就像孤舟在大海上一样，没个着落。

大雨瓢泼洒下来，我们扬鞭打马，马急驰起来。

庄稼在狂风暴雨中纷纷扬扬，发出一片潇潇雨响。

雨一股劲地猛扑在大地上，发出重鼓一般声音。

我们迎着暴风雨急骤飞奔，我忽然感到一种快意，雨水洗去了大地上蒸腾的闷热，空气变得一片清凉，沁人肺腑。

在乌压压的天空上，倏然一亮，抬头看时，闪电有如龙蛇狂舞，闪闪灼人，随着一声霹雳，像谁把钢板猛砸个粉碎，紧跟着又是几声，然后向天涯隆隆滚去，渐渐变作沉闷的低声，随即隐隐逝去。

雨兜头盖脑，狂暴淋漓，人身、马背上的雨水像瀑布一样流溅。

这茫茫大地之海，它是那样豪爽奔放，又那样安详温柔。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跟着隐向天边的雷声，一道阳光像一条金晃晃的链条一下投了下来，再展眼四望，乌黑的海洋，又变成碧绿的海洋，而整个茫无边际的大海那样温柔地微微荡漾。庄稼感到格外清新，雨珠从叶尖上向下滴淌，而每一颗雨珠，都给阳光照得珍珠一样发亮。一阵阵湿润的空气，像是纯净的蒸馏水一样透明、清凉。微风和阳光很快就把湿得精透的衣衫吹干了。可是，我还沉醉在那冲着狂风暴雨而飞驰的快意之中，我体会到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可爱的生活。

我们从暴风雨里诞生，

我们冲着暴风雨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