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杨朔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卓有成就的散文家,以其散文理论和创作实践为中国当代散文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并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追溯起来,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杨朔就已经开始他的散文创作,主要描写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火热的战斗生活,描绘动荡时代的社会面影和人们的精神风貌,例如《木棉花》《昨日的临汾》《铁骑兵》等篇,多为现实描摹、人物素描和故事速写,影响虽然不大,但能够看出作者在观察、叙事、描写、修辞等方面的创作积淀和功力。
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则是杨朔散文创作成名期和鼎盛期。从题材内容上来看,主要有以下三类:一,反映抗美援朝伟大斗争的通讯特写,例如《鸭绿江南北》《春在朝鲜》《万古青春》等,这些散文多为抗美援朝期间作者在朝鲜见闻的“实录”和报道,讴歌朝鲜人民不屈的斗争意志、志愿军战士可敬的英雄壮举和中朝人民珍贵的战斗友谊,宣传性和鼓动性较强。二,描绘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和美好生活的散文,例如《滇池边上的报春花》《泰山极顶》《画山绣水》等,通过新旧对比和借景抒情的方式来写新中国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从而歌颂新时代、新生活和普通的劳动者。三,关注亚非国家和人民命运的一些国际题材的散文,这是他负责外事工作时出国访问写的叙事兼记游的散文,例如《樱花雨》《生命泉》《印度情思》等,除了浓郁的异域风情外,也反映作者对弱小民族不幸命运的同情和对他们追求独立、自由、解放精神的礼赞。
以上可见,杨朔散文内容是很丰富多元的,不是有些批评者所谓的简单乏味。他的不少散文创作带有新闻和小说的特点,作品时代性强,即如他自己所言:“从生活的激流里抓取一个人物,一种思想,一个有意义的生活片段,迅速反映出这个时代的侧影”。他还喜欢采用小说的笔法写场面和对话,设置悬念,插入故事,情节多变,叙述多样,如《蓬莱仙境》中叙述了表姐婀娜在旧社会凄惨的命运悲剧,《海市》中讲述了老宋回忆船主告密、险遭厄运的传奇故事等,这就难怪曹禺曾误认《雪浪花》为短篇小说,刘锡庆的《中国散文通史》(当代卷下)则称杨朔散文是“‘三体复合’的兼容散文”(“三体”指散文体、新闻体和小说体),其散文或偏重新闻速写,或偏重情节叙事,或偏重写景抒情,更多的是融绘景、记事、写人和抒情为一体,内蕴生动,自成一格,并不是有些批评者所指责的单调散文。学界所批评的“杨朔模式”主要指他创作的一部分抒情散文的写作模式,并不能涵盖他创作的全部。
当然,在这些散文中,真正引起文坛瞩目的是他的一批立足审美的“诗化”散文的出现,以1956年《香山红叶》的发表为标志,接着有《海市》《荔枝蜜》《茶花赋》《雪浪花》《樱花雨》等名篇问世。其总体艺术特点是:一,寻求诗意的构思。往往不直接表现自己的情感,而是借助意象或情感的对应物,通过设喻、比兴或象征的方式营造诗意形象,情景交融,感物言志,于诗的意境创造中含蓄表达自己的作品主旨。如《海市》以美丽的海市仙境比拟社会主义新渔村,《茶花赋》以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比拟祖国欣欣向荣的面貌。二,情感表达富有层次。作者的情感表达很少直言无隐、一览无余,反而故意遮掩,引领读者去寻觅。例如《荔枝蜜》以“我”对蜜蜂的感情变化为线索,写得极富层次感。“我”对蜜蜂由讨厌到喜欢,又由喜欢到赞叹,再由赞叹到“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写得含蓄隽永、层层深入。三,结构精巧多变。他的散文如小巧玲珑的江南园林,讲究谋篇布局,时而云遮雾障,时而曲径通幽,时而别有洞天,行文注意起承转合,尤重“转弯”艺术,喜欢在结尾处生发、升华,“卒章显其志”。四,语言蕴藉生动。杨朔散文注重语言的锤炼,富于节奏性和音乐感。写景简洁优美,写人生动活泼,写事自然流畅。一些对话暗含潜台词,给读者以弦外之音,他还喜欢在散文中安插进一些富有哲理性的语句,耐人寻味,其语言风格清新俊朗、形象蕴藉。这跟他本人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有意识地向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代“美文”学习和借鉴有关。在创作实践的基础上,杨朔还提出了散文“诗化”的理论主张(参见1961年《东风第一枝》“小跋”),他指出“好的散文就是一首诗”“拿着当诗一样写”[1],这在“十七年”重政治轻审美、重内容轻形式的文学时代,可谓振聋发聩,令人耳目一新。在他的引领下,形成了“十七年”诗化散文思潮,带动了一批追随者,包括曹靖华、刘白羽、秦牧、碧野、菡子、袁鹰、郭风、吴伯箫等一大批散文家,极大地提高了散文美学价值。
杨朔“诗化”散文的出现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著名作家周立波曾给出这样的解释:“在斗争里,工作间,人是需要休息的;人的精神也必须有一些调剂。读者固然爱看剑拔弩张的战斗的佳作,也都想望轻松、愉快和优美的东西。”[2]同时,杨朔的散文和风格也得到当时文坛的高度肯定,冰心、曹禺、川岛、周立波、徐迟、洁泯、林志浩、吴调公、王庆生、黄政枢、马铁丁、高歌今等纷纷撰文评价,《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大公报》《文汇报》《文艺报》以及《文学评论》等报刊则不惜篇幅给予刊登和支持。老一辈散文家冰心评杨朔的散文“称得上一清如水,朴素简洁,清新俊逸,遂使人低徊吟诵,不能去怀”[3]。评论家洁泯说:“文章散发着新的光彩,他的笔,仿佛渐渐地从先前的直叙通向一条幽美的曲径,其中蕴藏着一丝含蓄的艺术力。”[4]曹禺看了《雪浪花》后,这样描述他的读后感:“最近在《红旗》杂志第二十期上看到杨朔的短篇小说《雪浪花》,读了真使人心花怒放,愉快极了。这是一篇好文章,恰恰说明了一篇文章如果写得不直、不露、不多、不粗,会给你多么大的艺术享受,多么委婉而深刻的思想教育。”[5]
总之,杨朔是“十七年”散文创作首数的名家,其散文理论和创作在当时就深受好评、备受推崇,并形成了综合的文化效应,产生了所谓的“杨朔现象”。所以讲“十七年”散文史,杨朔是一个绕不开的存在,具有特殊的文学史意义。从20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学术界开始反思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涌动着一股“去政治化”的研究热潮,杨朔散文逐渐受到质疑,否定声音不绝于耳,一些研究者认为他的散文有粉饰现实的嫌疑,感情表达虚假,其散文创作失之“太做”,有模式化倾向,产生了所谓“杨朔模式”,应该说,这些见解不无道理,杨朔的散文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特定时代的局限,它提醒我们更加客观辩证地看待杨朔散文,但不必讳言,这里面也存在矫枉过正、以偏概全和过于偏激的情绪反应,例如从宽泛性和包容性的角度来说,模式化也是风格化的体现,几乎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写作套路或模式,所以不宜全盘否定,否则会犯“把洗澡水连同小孩一起倒掉”的过错。杨朔的“诗化”散文理论和他建构的“诗性体”散文范型作为一种创作追求和实践探索至今仍未过时,他的一些非“诗化”的散文对我们认识已经逝去的社会历史和生活,对我们了解国际社会和异域景观仍有帮助,至今仍有收藏阅读之价值,这是毋庸置疑的。
陈军
2021年12月,上海戏剧学院
[1] 《杨朔文集》(上),山东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642、646页。
[2] 周立波:《战斗和建设的赞歌——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三年散文特写选集序言》,《文艺报》1962年第11期。
[3] 冰心:《〈海市〉打动了我的心》,《文艺报》1961年第6期。
[4] 洁泯:《谈杨朔的几篇散文》,《文学评论》1962年第2期。
[5] 曹禺:《雪浪花》,《文艺报》196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