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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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青春

这是朝鲜停战后头一个春天。去年一冬,飘风扬雪的,忽然从残冰剩雪里冒出碧绿的马醉草,接着刮上几阵东风,漫山漫坡绣满了鲜红娇艳的天主花。晚上,要是月亮好,你会听见布谷鸟用怪清脆的嗓子不断叫着:“快快播谷!快快播谷!”

正赶上这样个好春天,我出发到金城前线去看轿岩山阵地。轿岩山上原本有敌人的强固工事,去年七月停战前十几天,被我们攻下来。

汽车司机是个久经战斗的老手,人挺爽快,干起活来,手脚忽隆忽隆的,像是阵风。总好开飞车。据说有一回他带着露水出车,老远望见前面路上有只野鸡。那野鸡还来不及飞,一眨眼早碾到他车轮子底下。车子一过北汉江,司机抖擞起精神,一会告诉我这是我们的反坦克阵地,一会又说那是敌人的炮火封锁区,样样事,熟得很。他带着惊奇的口气说:“哎呀,盖了多少房子呀!原先这一带哪见个人?”

应该说原先有人,有田园,都毁了,现时人民重新建立起家业来了。房顶上盖着一色新稻草,黄笼笼的,恍惚闻得见一股类似焖饭的稻草香味。有的房子正面墙上还用云母石嵌着大字:“和平万岁”,像绣花绣的一样精致。我知道,这是志愿军帮助朝鲜人民盖的。稻田都灌满水,拉上线,正准备比着线插秧。远处有个人头上戴满了红的黄的白的野花,用唱歌的调子大声吆着牛翻地。到底是青年人,喜欢风情。车子转眼赶到跟前,我回头一望,不想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了。在一家门旁,我见到棵杏树,差不多叫炮弹打枯了,不知几时又抽出嫩枝,满枝开着白花。

司机一路不住嘴说:“变了!变了!都变了样了!”

春天并不能完全改变轿岩山的面貌。山势挺陡,到处是打塌的地堡坑道。还可以清清楚楚看出敌人的环形工事:围着山是一圈壕沟、又一圈壕沟,沟顶上纠缠着打烂的铁丝网,说是盖上这些玩意,可以叫你冲锋时跳不进壕沟去。四面山坡上布满了铁丝网,紧贴着地皮,叫个蛇腹形,名字挺吓人的,可惜经不住炮火劈,都滚成球了。

我一直爬到最高主峰的石崖上,朝南一望,金城川气腾腾的,漫着好大的春雾。那就是军事分界线。川南山连着山,从望远镜里望过去,空虚荒凉,全是敌人盘踞的阵地了。

陪我同去的一位参谋指点着说:“军事分界线原本顺着轿岩山以北划的,一拿下这座山把敌人平推出去十几里路,推到金城川南,分界线就划到金城川了。这一打,板门店的敌人慌了,赶紧要求签字停战。”

我听了,默默无言地望着四外的形势。山险,工事又强,这要有一定的好战士拿出自己的生命血汗,才能换到这个胜利、换得今天。

那参谋也许猜透我的心事,指着下边问:“你看见那个山包么?”

那山包比起来矮多了,都是黄焦泥,稀稀落落长着点青草,开着几丛野花,飞着几只蝴蝶。当时是敌人阵地的门户,也是我们夺取主峰的起点。

那参谋接着又说:“就是在那儿,我们牺牲了个挺好挺好的同志。他死的真壮烈啊!拿性命给这次胜利开辟出道路来。”

他指的是黄继光式的一级英雄李家发。这个来自安徽南陵贫苦农家的孩子只有十九岁,都说他的心是水晶做的,透明透明,一点不懂得自私,连自己的生命也不自私。心灵加上嘴巧,手脚麻利,凡是认识李家发的人都这样评论他:“那孩子,真欢!一见面就逗人喜爱。”不管他走到哪儿,你听吧,四面八方总有人喊他:“李家发,你唱个歌。”“李家发,你跳个托辣桔(桔梗)舞。”李家发把衣服一抡,就唱歌跳舞。

他并不想故意引人笑,他那欢乐的性格却常常引的人发笑。反细菌战那当儿,有一回,班长听见李家发一个人在青树底下自言自语骂:“你这个杜鲁门,再叫你祸害人!”跑去一看,原来李家发捉到只耗子,倒吊在树上,手里握着根藤条,抽一下,骂一句。又有一回,一个战士听见掩蔽部里有条狗呜呜嗤着鼻子,吓的一只猫没好声地叫。那战士大声吆呼说:“出!出!怎么猫狗都跑到屋里去了?”一发觉是李家发装的,那战士忍不住笑:“你是从哪来的鬼聪明?学龙像龙,学虎像虎。可就有一宗你不懂,你大概自小不懂得苦。”

这话错了。李家发自小也像所有劳苦人民一样,受过折磨,懂得愁苦。只有经过愁苦的人,才更懂得今天的欢乐。他自己乐,也愿意旁人乐。见到谁愁眉不展的,他就会亲亲热热抱住你,像马撒欢似的。用牙啃啃你的肩膀,又要跟人跳“青年战士”舞。人家不会,他说:“不会我教你。”就搬着人家的腿,叫你先出这条,再出那条。

谁要以为李家发是个嬉皮笑脸的顽皮孩子,那又错了。别看他人小,心胸可大,做什么事都认真要强。一次,连长派他到阵地前沿去送信,正巧前沿包饺子,战士们见他来了,喜欢的非拉住他吃不可,回来晚了。连长批评他说:“你准是贪玩,误了事怎么办?”李家发背着人悄悄哭了。隔一天,连长跟一位友军谈话,又派他去送信。正谈着,李家发走进来。

连长生气了:“上次批评的是谁?你怎么磨磨蹭蹭的,还不去送信?”

李家发说:“我回来了。”

那位友军睁大眼道:“好快的腿呀!我这支烟还没抽完,你就回来了。”走后还写信来说:“我就是想你们那个爱说爱笑的铁腿通讯员。……”

李家发走路一蹦一跳的,会几句朝鲜歌子,整天挂在嘴上。

有人笑他说:“瞧你像个雀似的,嘴不会闲着——你变个雀得了。”

李家发笑嘻嘻地说:“我不想变个雀,我想变个别的。”

人家问他:“你想变个什么?”

李家发说:“我想变个歌子,让你们大家都唱我。”

打轿岩山时,李家发被编到排里当联络员,管信号弹。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人家都打完了,我从后边上去了,算个什么?

排长说:“没有联络员,耳目眼睛都没有了,你别马虎大意。”

李家发脸一红,笑了,也就专心专意学信号,还把信号编成几句快板,一天到晚哼哼着,这样好记。临出发,青年团分别开小组会,李家发坐在旁边,眼望着地,一个人偷偷笑了。

小组长问道:“你笑什么?”

李家发不好意思说:“没什么。”实际上他心里想起件事。他记起前次开五四青年节大会,都叫穿上新衣服,戴上功臣章。李家发扣上风纪扣,前后理理军衣说:“班长啊,我的衣服倒是新的,就是没有功臣章。”班长可会说:“你借一个好了。”笑话,功臣章也好借么?你瞅着吧,等我自己得一个。可是他不愿意说出口。话一说到嘴巴外边就是人家的了,做不到,岂不是空话。

开完会,几个青年团员最后握了一次手,一时都露出留恋不舍的样子,手握的特别紧,嘴里说:“我们到山头上,下来再见。”可总舍不得撒开手。

这天是一九五三年七月十二日。天一黑,部队便往预定的潜伏地带移动。头上下着蒙星雨,挺密的。战士们泥呀水的,走了一宿,弄得浑身净泥,天明藏到条小沟里,隔一个岭便是那个黄山包——敌人主阵地的门户。

敌人紧自打冷炮。李家发临时挖了个猫耳洞,招呼一个叫小罗的新战士躲进去,自己蹲在洞口,淋着雾毛雨。昨儿晚间半路上,敌机投弹,他的腿崩伤了。不过啃块皮去,叫卫生员缠了缠,管它呢。往常李家发的话最多,现时也不玩闹了,望见人,光是笑笑,也不说什么。他见小罗的干粮袋子带断了,摸出针线帮着缝上,又替小罗擦了擦枪。

小罗望了他半天说:“你有照片没有?给我一张好不好?”

李家发悄悄笑着问道:“你要我的照片做什么?”

小罗低着头说:“将来几时想起你,我好看看你。你太好了,不管活到几十年后,我也不会忘了你。”

李家发小声说:“可惜我没有,有就给你了。我父亲母亲也是来信要照片,说是离家两年多了,不知长的什么样了,又盼望我有工夫能回家看看。只怕将来我们回去,连家门口都不认识了。”

小罗说:“那怎么会呢?闭着眼我也能摸到家去。”

李家发摆着头笑道:“不对,不对。你没听说,祖国的建设一天一个样,我父亲去修淮河,还当了水利模范——也不知我们家乡建设得怎样了?”

……团的小组长踩着泥泞走过来,低声说:“李家发,你饿不饿?饿就吃干粮。”

李家发掏出压缩饼干,回头问小罗道:“你吃不吃?”

小罗不想吃。李家发说:“我的干粮还没淋坏,你吃点吧。我也吃一点。一打起来,想吃也顾不到了。”

一时间,战士们都嚼着湿干粮,一面擦枪,又看天。

天还是飞着蒙蒙细雨,满山都是云雾。到夜晚九点钟,只听头顶像刮大风似的,忽忽忽,轿岩山上立时燃烧起来,冒起一片火光。我们的炮火开始袭击了。炮一响,战士们都讲起话来。黑糊影里,谁都听见李家发又嫩又脆的童子音在喊:“眼看轿岩山就成我们的了——山顶上见哪!”

敌人打起照明弹来,一个挨一个,半天空都打严了,照得四下清清亮亮的,像白天一样。李家发跟着排长从沟底翻上了山岭。路太滑,只怕掉队,索性坐下,身子往后一仰,刺刺溜下去,转眼冲到那个黄山包根底,顺着山腿子往上挺。

一上山就是道铁丝网,有人上去炸开了。不多高又是第二道铁丝网,李家发从排长讨到爆破的任务。敌人满山埋的地雷差不多都叫炮火打翻。李家发顺着地雷窝往上爬,还对班长说:“烟一起,你们就上。”

烟起了,部队冲过第二道铁丝网,一气冲上个棱坎,看看离那个黄山包顶不远了,这时一股机枪火盖头盖脑喷下来,把部队压到地面上。排长挂花了,班长代替指挥,高声喊:“谁上去爆了它?”

只听见李家发的清亮的童音应道:“我去!”

半空的照明弹灭了,夜晚一下子变得漆黑,四围是无边的风、雨、雾。

李家发离开了他的同志,身边带着两颗炸药手榴弹,闪开正面的枪火,纵身跳起来,蹿上去了。一溜火线从他左侧射过来,又一挺机枪开了火。谁也看不见李家发,谁也觉得出李家发跌倒了,不动弹了。他准是受了伤,也许牺牲了!蓦然间,左侧那挺机枪红光一爆,不出声了,李家发正在行动着呢?

先头那挺机枪打的更凶,枪火四外乱喷,压的战士们伏在风雨里,抬不起头,透不出气,都急的想:“李家发呢?”

风雨黑夜,谁知李家发哪去了?那挺机枪却咯咯咯咯,不住嘴叫着,得意透了。大家正自焦急,只听一声爆炸,黑地里又扬起了那个熟悉的可亲可爱的童子音:“同志们,跟我来呀!”

战士们跳起来,跑上去几步,那挺机枪又活了,又叫起来,把大家又按到地上去。谁都知道,李家发的弹药已经完了。战士们吼着,一上,顶回来;一上,又顶回来——就是上不去。正在这当儿,那机枪就像一个人正叫着,突然叫人塞住嘴似的,咯噔一下,一点声音没有了。

战士们冲上山包,奔着主峰打上去。……

天明,轿岩山上飘起面红旗。出征以前,李家发曾经在这面旗上签过名,对着红旗宣过誓。他跟同志们约好,要在山顶上见。他并没能来到山顶上。他躺在那个黄山包上,右胳臂向前,左胳臂向后伸着,身子斜扑在个大碉堡的射口上。他的左脚也打穿了。他是先受了伤,拖着伤脚炸掉左侧一个小地堡,才扑到大碉堡上。他的嘴张着,好像在笑。活着的时候,他爱唱,他本身就是支最美丽的歌子。

这是个多么难得的好战士啊!我们宝贵黄继光,更应该宝贵这种黄继光的精神。李家发死了,他并没死,他的生命充满了这个世界。一枝花,一棵庄稼,一个生物,都有他活在里面。是他,是数不尽像他这样的人,给了我们今天这样的生活。

在轿岩山顶上,一丛天主花开的正艳。有位同伴见了赞叹说:“多美呀!”

这是烈士的血浇出来的。青春不会老,李家发也不会老。历史可以数到一万年,十万年,李家发却将永远是十九岁,永远像春天一样,万古常青——亲爱的同志啊,愿你永生!

一九五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