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
从九月里凉爽的挪威到都柏林,一出机场,温湿的空气扑面而来。门厅的潮地上,站着一片人,面色严肃地等候他们要接的人。他们身量均比较高大,骨骼粗粝,穿着素朴,多是暗色。对比明净的北欧风景,这里,多少是沉郁的。
天阴,又不是真正的阴霾。不时,现出一片模糊的阳光,投下一些淡淡的影。然后,又隐去了。沿途的房屋多是小、矮、陈旧,而且,格调平庸。街上走的,高大、粗粝的人,表情多是严肃的,专注地走着自己的路。有一对老夫妇,走路累了,歇在街边。妻子坐在房屋前的石栏上,身后站着丈夫。他们穿着老派的套装,毕恭毕敬地一站一立,表情亦是严肃的,好像在老照相馆里拍结婚纪念照片。这情景有些沉闷,沉闷里包含着漫长的相濡以沫的岁月。这就是詹姆斯·乔伊斯的同乡,都柏林人。
我是在去往都柏林的路上,开始阅读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下飞机前,正好看完最后一篇《死者》。一对做疲了的夫妻,从老友相聚的晚会回来,忽诉出了衷肠。妻子坦陈她年轻时节的一个早逝的恋人,使丈夫感到暮年的枯乏和畏惧。他想:“顶好是正当某种热情的全盛时刻勇敢地走到那个世界去,而不要随着年华凋残,凄凉地枯萎消亡。”年轻时节总是抑郁的,怀着激烈的否定情绪,非此即彼。可是,或许是不知觉地流露,抑或只是我的缘故,已经度过悸动不安的青年时期,渐渐平静下来,从中却读到了令人感动的暖意。那就是,在冗长的平庸的夫妻生活里,偶然间,爆发出的激情。
从高塔上俯瞰城市,感觉到这城市的忧伤。天空灰暗而且湿重,压得很低。底下的房屋多是单调乏味的公寓房,火柴盒子式的。檐顶,窗框,楼脚,略有些欧洲古典式的雕饰,也是简单与粗糙的。一眼望去,是早期工业社会的气息,集聚着大量无产的平民劳动者。偶有几幢高出的略为华丽的石头建筑,就是天主教堂。样式单一的窗格格里面,住着都柏林的市民们。早晨的街头,他们匆匆地赶着路,在街边皆是的咖啡店的自动售货机里接一杯热饮,再买一份当天的日报,接着赶他们的路。穿着校服的男校与女校的学生,背了书包,往各自的学校走去。这架城市的机器,运作起来了。
爱尔兰文学博物馆,建立在都柏林著名的黑啤酒商约翰·詹姆森捐赠的房屋里。这座俗丽的二层小楼,在一八九一年到一八九五年间完成,附会着文艺复兴的情调。天花板顶角线,装饰了蔓萝草叶的浮雕,二楼正厅的三扇门,每一扇上分四格,依次绘着代表十二个月份的女神,有些像金粉工笔的中国画,精致艳丽的笔触。楼梯拐角处的长窗上,用彩色玻璃嵌拼着四个女神,分别代表着音乐、文学、艺术、科学。这个啤酒商人显然是竭尽想象与奢华,造出这样一座宫殿。后来,我们到爱尔兰外交部参加文化司举办的招待会,主人特地引我们参观了房子里一间豪华的大厅。这也是那名黑啤酒商约翰·詹姆森的房产。看起来,他似乎聚揽了都柏林的大量财富,大约算得上都柏林顶级的资产者了。以此也可见得,都柏林并没有庞大的资产阶级。难免的,它的精神格调便流于平民化。
从乔伊斯纪念馆的后院,好像看见了这城市逼仄的内心。后院陷在公寓楼中间,与邻居家隔窗相望,之间是裂缝般的狭窄巷道。纪念馆由乔伊斯的外甥管理着,但这并不是乔伊斯的故居。在他生活的最后十七年里,一共换过十四处住房,却都是在这周围。对于一个因为操守的问题被家庭逐出,后来又成了大名的成员,这位亲属很谨慎地说道:“我母亲经常与我和我的姐妹们说,我们不要拒绝乔伊斯,但也不要宣扬与他的关系。”这话里有着小市民的精明与自尊心,目下作为他的家人,这是恰如其分的态度。乔伊斯的外甥,也已是个老人了,发胖的体态,脸膛红红的,穿着保守的西装,带着温和的谦恭的微笑。完全不像照片上的乔伊斯——那样的尖锐、紧张、冲动,那都是由于激烈的内心生活造成的。
在步行街上,却笼罩着全球性的消费气氛,这多少冲淡了些都柏林的阴沉气质。大多是年轻人,穿着,做派,神情,已融入国际化的流行趋向。还有,观光客的异域面孔,也使气象变得开放和活跃了。各种名牌的专卖店,列在街两边,摇滚乐队在街头唱歌。大商场的布局也是国际化的,底楼化妆品的国际香型的气味弥漫到了街上。在二楼女装部的衣架间,看见一架轮椅,毛毯下蜷着畸形的萎缩的身体,显得巨大的头颅,受了弯曲的身体的压迫,不得不将脸压在毛毯上。陪她的是一名老年男子,从衣架上挑选了衣服,递到她的眼前征求意见。当我转了一个身,竟又看见一架轮椅,也是盖着毛毯,毛毯下蜷着身子,显得头颅特别巨大。只是陪护换作了一名年轻女人。我先以为是福利机构结伴出行,可翻译张红告诉我,并不是。爱尔兰的残疾人比例很高,一是因为酗酒,二是因为天主教规禁止堕胎。这一幕是有些惨然了,都柏林——乔伊斯说的,“这城市乃是麻痹的中心”,这就是“麻痹”结出的恶果?然而,作为“麻痹”的补偿,那陪伴他们的亲人,却又显示着另外一种精神:忠于自己的使命。这是生活能够坚韧地进行的,潜藏的力量。
在绍兴茹家溇采访王阿大
1990年与陆星儿一起为读者签名
由于是至亲的人和事,乔伊斯才会是苛刻的,又是在那样反叛的时期。令人心痛的,却是这样一些无辜的人,老老实实地度着日月,从宗教里找寻简单的信念,防止生出不切实的奢望。你可以说他们没有理想,可他们另有些美德:守职,忍耐,诚实。因此,乔伊斯其实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尽管发着“这城市是麻痹的中心”的判词,笔下却流露着温情。像《土》里面,那个洗衣房的厨娘,在万圣节前夕,忙完一日,得了应许,去她老东家的孩子那里串门。这一趟不怎么顺利,郑重买来的礼品,被车上一个献殷勤的老绅士偷走了,玩游戏时,又摸到了不吉祥的象征死亡的黏土。可是这一个晚上,依然很快乐,大家对她很亲切,总是照顾她,因此,她满怀感激地唱起了歌。不过,也许只是没到时候呢,到了时候,这位驯顺的老妇人,说不定会有惊人之举。
我们在马什图书馆参观,管理员是一位老妇人,她骄傲地说,这位三百年前的马什大主教是个规矩严格的主教,他的图书馆不允许女性进入,而她是第一个女性管理员,已经在这里供职二十五年了。她告诉我们,《格列佛游记》的作者斯威夫特,对马什大主教有过许多不敬之词,还有后来的詹姆斯·乔伊斯,也对这位已故大主教极尽讽刺。可是,她说,这很不公平,斯威夫特在这里阅读了大量的游记小说,乔伊斯呢,也常来这里看书。在结实的,却也已经压弯了的橡木书架尽头,拐过去,有一排阅读室,就像监狱里关犯人的号子。过去,为了防止偷书,读书人就被反锁在里面。走出图书馆,是一个花木葱茏的小院,四面是住宅楼,其中有一幢,是马什大主教的住宅,现在是这一街区的警署。这后院的情景是居家的安稳与温情,与森严的图书馆形成对比。妇人又领我们从原路回去,给我们看一些古老的地图什么的。忽然,她快步走到一排靠墙的书架前,准确地从中抽出一本书,打开,一道深深的裂痕横贯了两面书页——这是爱尔兰独立战争时期,一名英国士兵走进图书馆,用冲锋枪扫射的结果。老妇人的脸色变得严峻,她的眼睛从我们脸上一一扫过,好像期待我们作出强烈的反应。然后,她合上书,插回书架,带我们从古老的高耸的书架底下走了出去。
有一些因素,是潜在很深的底部,在静止的表面下积累和变化。《都柏林人》里,那一篇《纪念日,在委员会办公室》,竞选代理人,拉选票的,杂役,神父,聚在火炉边,扯着闲篇。党派之争,阴谋,腐败,革命,前途,成了家长里短的碎嘴儿。然后,酒也来助兴了,就是那种都柏林特产,黑啤酒。在暖和的微醺之中,一切尖锐的事物都含混起来了。可是,在此“麻痹”之下,他们竟还保持了基本的良知,那就是对爱尔兰“无冕之王”帕奈尔的敬仰。他领导了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却由于私生活的污点,被英国和天主教会抓住不放,攻击下台,最后,身心交瘁而去世。他们一同聆听了一篇悼念帕奈尔的诗歌,在这个昏庸的阴雨夜晚,此时并发出了一线清醒的亮光。文中的这首诗歌,是乔伊斯九岁那年,听到帕奈尔死讯时写作的。在这里,他慷慨地将它送给了他所厌憎的都柏林市侩。
在都柏林街头,看见了一张集会的海报,纪念“战斗者”“思想者”“革命领袖”托洛斯基。这张海报是一块简陋的硬纸板做成,钉在电线杆子上,也像早期工业社会,非法集会的招贴。而今天,都柏林已不再是乔伊斯时代那么贫穷了,它以世界第二位的软件生产出口,赢来了大量的税收。政治生活就像一条涓涓细流,贯穿至今,提出着对社会的另外一种设想。
回来以后,我在《外国文学评论》杂志上看见一篇写乔伊斯的文章,其中提到,乔伊斯对自己的检讨,他说:“有时想到爱尔兰,发现我过去似乎苛刻了。(至少在《都柏林人》中),我没有反映出这个城市具有的魅力,自从离开爱尔兰后,除了巴黎,我在其他任何城市都没感受到在都柏林时的那种自在。我没能反映出它的纯朴的狭隘和热情。后一种‘美德’,我至今没在欧洲其他地方发现过。我从没公正地对待过它的美,在我的心目中,它比我在英国、瑞士、法国、澳大利亚,或意大利所看到的,都更具有自然的美。”
走出了成长初期的黑暗隧道,心理渐渐豁朗,景物从阴影中走出来,呈现了多面的性质。认识便有了包容力,变得温和了。然而,在认识尚未成熟的早期,感性是矛盾的,它有时候,并不完全像自己指望的那样顺从。在乔伊斯描绘的都柏林的戚容底下,其实藏着活泼的生机。书中第二篇,《偶遇》,两个孩子逃学去郊游。他们从运河大桥出发,沿着码头路走去。阳光从林荫道蔽天的树叶间射下来,花岗石大桥变得暖洋洋,一匹驯良的马儿拉着一车上班的人,硫酸厂前的贫民窟,孩子们好斗地呐喊着,码头是繁忙的,“远处驳船上冒出一缕缕白蒙蒙的烟雾,还有林生村那边密密麻麻的棕色渔船,对岸码头上的白色的大货轮正在卸货。”后来他们走累了,只得歇下来,停留在一面河边斜坡上,于是,遇到了那个古怪老头子。他似乎积累着一生的黯淡经验,因而变得叫人害怕。
在爱尔兰民族歌舞中心,看了一部短片,介绍乡村音乐。家人,还有邻人,聚在屋里,弹琴,歌唱。有几对老迈的男女,稳重地跳着舞,舞步多少有些蹒跚,但自有内在的韵律,脸上是沉在青春回忆中的陶醉与惆怅的表情。又有一个镜头,炉灶前,坐了一个农妇,隔远一些,房屋另一边,男人奏着一件什么乐器。女人闭眼听着,身后的炉灶冒着轻烟,大约在煮着他们的午饭。然后,那女人唱了起来。面无表情,声音从胸腔底部发出,歌声渐渐激昂。再是一个草料棚,一个老农从草场走进来,穿了工装裤,倚着柴门,合着他朋友的琴声,唱起来。
他们都是那样高大魁伟的体魄,骨骼突出,身体和面部的轮廓,带着劳动者的不够匀称的粗粝,表情略有些呆板,呆板里是安静的心境。其实,这就是都柏林人的脸,集居和社会分工劳动的工业化生活,在他们脸上罩上了焦虑的阴影,这使得他们变成了另一类人群。
在我们来到都柏林的当天,下午,阴沉潮闷的天忽然开朗了,阳光无遮无挡地洒在漫漫的草坪上。人脸上的云翳驱散了,变得鲜亮。这大约就是《偶遇》中,那两个孩子出发去郊游那日的天气。他们的脚劲要再好些,走下河坡,往更远的田野去。去到乡村,认识都柏林市民的先人,他们的出游就将得到一个较为明朗的结局。
2000年10月12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