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绋者哀
这是一个人,这是一个时代。
这时代里,有着许多许诺,总是由一个年轻人告诉另一个年轻人。比如周冲告诉四凤;或者“过水”的女学生透露给潇潇;再抑或是涓生和子君一同憧憬;还有觉慧和鸣凤……结果都是不成,非但没有拯救,反而使其更陷于无望。但是我们决不能将这看作轻许,它无疑是严肃和郑重的,并且许诺者寄予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巴老,您,就是其中的一个。虽然您不说,可是有您在,那时代就横陈在我们中间,携着它的声息,它就是可以追溯梭行,可用来教育我们,不许忘记责任。有您在,还不止是这些,更是——您标识出由那时代出发,路经种种关隘。
那时代里,有一些人,就好像得了忘乡病,纷纷从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走出来。沈从文从湘西走出来;萧红从呼兰河走出来;丁玲去往延安;郁达夫游走南洋;您,走出巴山蜀水。这大约是出于一种矇眬的本能,要挣扎出灰暗的宿命,像您说的:“我祖父在我十五岁时神经失常地患病死去,我大哥在我二十七岁时破产自杀,那么我怎样活下去呢?”这苦闷的生活经验,却没有让您变成《寒夜》里那个委琐的小知识分子,而是养成一种激昂的性格:“我有感情必须倾吐,有爱憎必须倾吐,否则我这颗年轻的心就会枯死。”我想,除去天赋于个人的气质之外,还是出于那时代的一种情性,这“必须倾吐”几乎是“五四”鲜明的表情。多少压抑着的痛楚被清亮的歌喉叫嚷出来,然后期许着幸福。就像是一个从未享受过幸福的人所期许的一样,我觉得“五四”描绘的幸福景象多少带有空想成分。鲁迅先生的小说《幸福的家庭》里面,那个写作的青年所勾勒的安乐,很快就被“白菜”的现实击破,是不是就指的这个?而即便洞察如鲁迅先生,大约也不能料及,“五四”的理想在后来几十年里的遭际。
后来,您说:“我错就错在我想写我自己不熟悉的生活,”这种“错”源于“我要歌颂新人新事”,于是,自一九四九年后,您没有写作出更多的小说。这检讨何止是在艺术规律!您在《随想录》中写到无数次的批斗会上,您喊着打倒自己的口号,记录造反派的批判词,然后再交上“思想汇报”,您是这样说:“六七、六八年两年中间我多么愿意能够把自己那一点点‘知识’挖空,挖得干干净净,就像扫除尘土那样。”这心情很奇异地保持有“五四”的纯真,那就是您写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旅途随笔》中的一句话:“就让我做一块木柴吧。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给人间添一点点温暖。”您,你们,一整个“五四”,就是如此急迫地要将自己献出去,献给你们期许过的、乌托邦式的幸福,不惜屈抑和压缩自己,但等发现这种收缩已经伤及你们信奉的理想,猛醒过来,你们便不留情地指向了自己。您用了一个词,“奴在心者”,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是极痛的。再后来,您说到了丹麦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衣》——“大家都说:‘皇帝陛下的新衣真漂亮。’只有一个小孩子讲出真话来:‘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巴老,您是不是想做回小孩子,直率地说出一个简单的真理?然而,事情就是这么不顺遂,我们走过这么长的路,吃这么多的苦,才又贴近理想的初衷。可是在您,这理想依然保持着鲜活,您说:“一个中国人什么时候都要想到自己是一个人。”相比较,我们却好像是倦怠了,不知是急于成熟导致的早衰,还是——我以为多少还是另有一种时代病症,冷漠在侵蚀我们的性格,我们好像羞于那么热情了,觉得所有的希望都不免是幼稚的。而,只要您在,就可以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们的颓唐。
其实您已经说了很多,可我们都是不警醒的懵懂的人,又被今天的时代惯坏了性子——今天,时代渐渐地有些接近你们的期许,人们自由地恋爱,思想,和写作,对幸福的憧憬也渐渐合乎现实。可是,我们难免忘了来历,忘了先行者的牺牲;我们摘取前人思想的果实,将内瓤耗尽,空壳弃下;我们自大地以为进步是从我们开始的,因为局限在自己的视野里,便觉着自己的生活最合理。那也是因为您在,我们才可能放心地任性地去背叛,去割绝,不必忧虑传承中断,无往可继。现在,我们要孤寂了,那一个时代逐渐成了追忆,没有依傍,要由我们独自担纲起自己的日子。我们能担纲得起吗?我们能像您那样自省,以告诫来者?我们孱弱的精神能承起您的热情,以传给来者?
我看见过鲁迅先生出殡的照片,您为先生抬棺,您是那么年轻,而且幸运。今天我,早已过了您为先生执绋的年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这样的幸运,就是为您执绋,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