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体悟老子之道
老子之道,微妙玄通,非普通人所能体悟。道的好处、道的作用又无所不在。这在《道德经》第三十九章、第四十一章、第六十二章有比较集中的论述。
关于对道的态度的这一论断,集中体现在第四十一章。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意思是上士听了道,便努力去实行;中士听了道,将信将疑;下士听了道,哈哈大笑,不笑,那就不是道了。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河上公注:“上士闻道,自勤苦竭力而行之。”意思是上士闻道,自动勤苦尽力去践行。王弼注:“有志也。”意为上士有志于道。
“中士闻道,若存若亡”,河上公注:“中士闻道,治身以长存,治国以太平,欣然而存之。退见财色荣誉,惑于情欲,而复亡之也。”意思是中士闻道,以之治身则能保长存,以之治国则保太平,因此高兴地将其保存。但私下见到财色荣誉,又会被情欲所迷惑,而又将道丢失掉。
“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河上公注:“下士贪狠多欲,见道柔弱,谓之恐惧;见道质朴,谓之鄙陋,故大笑之。不为下士所笑,不足以名为道。”意思是下士贪婪凶狠多欲,见到“道”柔弱,认为“道”恐惧;看到“道”朴实,认为“道”粗陋,所以嘲笑“道”。不被下士所嘲笑,就不足以称之为“道”。这说明“下士”只见现象不见本质,还要盯住一些表面现象来嘲笑道,但道是不在乎被浅薄之人嘲笑的。
关于这一论断,苏辙的观点值得借鉴。他在《老子解》中说:“道非形,不可见。非声,不可闻。不先知万物之妄,廓然无蔽,卓然有见,未免于不信也。故下士闻道,以为荒唐谬悠而笑之。中士闻道,与之存亡出没而疑之。惟了然见之者,然后勤行服膺而不怠。孔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斯所谓上士也哉。”意思是道无形,不能够被看见;道无声,也不能够听见。事先并不知道万物存有荒诞,但见表面空旷无所遮蔽,一切尽在眼底,如此容易感知未免有所不信。因此下士闻道,认为“道”荒诞无稽而嘲笑它。中士闻道,对道有时理解、有时迷惑而怀疑“道”。只有深刻理解“道”的人,才会牢记于心、勤奋践行而不懈怠。孔子曾说:“告之以道而能够勤奋实践的人,恐怕只有颜回吧?他就是所说的上士吧。”
在《论语·为政第二》中有一章,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孔子是说,我整天给颜回讲学,他从来不提反对意见和疑问,好像很愚笨。等他退下之后,我考察他私下的言论,发现他对我所讲授的内容有所发挥,可见颜回其实并不愚笨。颜回就是老子所说的“上士”,并且还是“大智若愚”。“上士”明道,没有疑问,所以不必提问题;“下士”昧道,一无所知,所以不会提问题。从表面看,“上士”与“下士”是一样的,都不提出问题,因此说大智若愚,但其本质是完全不同的。只有“中士”,对道似懂非懂、时劝时衰,所以能够提出问题。
也就是说,对“道”的态度,不同修为的人是不一样的。
关于“道”的好处和作用,第三十九章、第六十二章都有论述。
《道德经》第三十九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意思是,凡是能够同道保持一致的:天得到了道就能清明,地得到了道就能宁静,神得到了道就能灵验,河谷得到了道就能充盈,万物得到了道就能生长,侯王得到了道就能成为天下的首领。如果偏离道,天得不到清明,恐怕要崩裂;地得不到安宁,恐怕要毁掉;神不能保持灵性,恐怕要绝灭;河谷不能保持满盈,恐怕要干涸;万物不能保持生长,恐怕要毁灭;侯王不能保持高贵的地位,恐怕要倾覆。
在本章,老子用了很大篇幅从正反两面来论证道的作用。
“昔之得一者”,河上公注:“昔,往也。一,无为,道之子也。”意思是,“昔”是以往的意思。“一”是指无为,是道产生的,道生一。王弼注:“昔,始也。一,数之始而物之极也。各是一物之生,所以为主也。物皆各得此一以成,既成而舍以居成,居成则失其母。故皆裂发歇竭灭蹶也。”意思是,“昔”就是初始的意思。“一”是数序的开始、事物的终极与根本。万物皆是由一而生,所以“一”能够主宰万物。万物同“道”保持一致而能够有成,有成之后又舍弃“道”徒居于成,徒居于成就会失去“道”,所以就会崩裂、毁掉、绝灭、干涸、毁灭、倾覆。
“天得一以清”,河上公注:“言天得一故能垂象清明。”
“地得一以宁”,河上公注:“言地得一故能安静不动摇。”
“神得一以灵”,河上公注:“言神得一故能变化无形。”
“谷得一以盈”,河上公注:“言谷得一故能盈满而不绝也。”
“万物得一以生”,河上公注:“言万物皆须道以生成也。”
“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河上公注:“言侯王得一故能为天下平正。”
此一节,河上公注较为浅显,在此不做翻译、不做解释。苏辙在此问题上认识独到,他在《老子解》中云:“一,道也。物之所以得为物者,皆道也。天下之人,见物而忘道。天知其清而已,地知其宁而已,神知其灵而已,谷知其盈而已,万物知其生而已,侯王知其为天下贞而已。不知其所以得此者,皆道存焉耳。”意思是,一就是道。万物之所以能够成为万物,都是由道而生。但天下之人,眼中只有物,却忘记道的存在。天仅知道其清明,地仅知道其宁静,神仅知道其灵性,谷仅知道其满盈,万物仅知道其生长,侯王仅知道其为天下首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得到这些,这都是因为“道”的存在。由此可见,清、宁、灵、盈、生、天下贞都是因道而来、顺道而生。
“天无以清,将恐裂”,河上公注:“言天当有阴阳弛张,昼夜更用,不可但欲清明无已时,将恐分裂不为天。”意思是天应当阴阳变化、张弛有度、昼夜更替,不能够只想清明无休止,这样天恐怕要分裂,天将不天。王弼注:“用一以致清耳,非用清以清也。守一则清不失,用清则恐裂也。故为功之母,不可舍也。是以皆无用其功,恐丧其本也。”意思是因为遵循道而达到清明,不是用清明而清明。遵循道清明就不会失去,以清而清就会造成分裂。成就功业之道,是不能够舍弃的。因此不重视道的功能,恐怕就会丧失根本。天之清明,表现在既有阴晴圆缺,又有春夏秋冬;既张弛有度,又昼夜更替;既有和风细雨,又有飘风骤雨。而不是一味乾坤朗朗、日月烛照。这一切都是由道而生,由道主宰,是道之功劳。
“地无以宁,将恐发”,河上公注:“言地当有高下刚柔,节气五行,不可但欲安静无已时,将恐发泄不为地。”意思是地应当有高低之分、软硬之别,要有节气、五行之属,不能够一味安静而无休止,这样地恐怕要废掉,地将不地。这是说,地如果遵循道,就会有高原、山地、丘陵、平原、盆地、沼泽、沙漠,会有江、河、湖、海、洋,会有水、金、火、木、土,等等,大地会按道的规律运行,不会是静止状态。
“神无以灵,将恐歇”,河上公注:“言神当有王相囚死休废,不可但欲灵变无已时,将恐虚歇不为神。”意思是神应当具有旺、相、休、囚、死、废功能(注释:旺、相、休、囚、死:在五行学说中,五行有旺、相、休、囚、死五个状态,而且和四季密切相关。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每个季节都有一个五行处于“旺”,一个五行处于“相”,一个五行处于“休”,一个五行处于“囚”,一个五行处于“死”的状态。这是描述五行在四季状态的一个概念。旺、相、休、囚、死五个状态之间是相互关联的),不能够一味追求灵性而无休止,这样神恐怕要绝灭,神将不神。也就是说,神也要遵循道的要求,不能有求必应而违背规律,否则,神也终将失去灵性。
“谷无以盈,将恐竭”,河上公注:“言谷当有盈缩虚实,不可但欲盈满无已时,将恐枯竭不为谷。”意思是川谷应当有伸缩虚实进退的余地,不能够一味追求满盈而无休止,这样川谷恐怕要枯竭,谷将不谷。这告诉我们,川谷留有余地才能够容纳更多。如果川谷满盈,违背道的要求,就会水壅而溃,伤人必多,贻害无穷。
“万物无以生,将恐灭”,河上公注:“言万物当随时生死,不可但欲长生无已时,将恐灭亡不为物。”意思是万物每时每刻都有生有死,不能一味追求长生而无休止,这样万物恐怕会灭亡而将不会存续。这是说,万物有生有死,新陈代谢,生生不息。如果只有生没有死,那么必然违背规律,不符合道的要求,万物必将失去活力,就会突然间集体消失,从而灭绝,越是处于生物链顶端越危险。
“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河上公注:“言侯王当屈己以下人,汲汲求贤,不可但欲贵高于人无已时,将恐颠蹶失其位。”意思是侯王应当委屈自己虚心处下,急迫寻求贤人,不能够一味追求高贵于人而无休止,这样侯王恐怕会被颠覆而失去王位。这与老子主张的“欲上人,必以言下之;欲先人,必以身后之”相契合。
对于这一节,苏辙在《老子解》中云:“天不得一未遽裂也,地不得一未遽发也,神不得一未遽歇也,谷不得一未遽竭也,万物不得一未遽灭也,侯王不得一未遽蹶也,然其极必至于此耳。”意思是说天不得一未必会马上破裂,地不得一未必会马上毁掉,神不得一未必会马上绝灭,谷不得一未必会马上枯竭,万物不得一未必会马上毁灭,侯王不得一未必会马上被颠覆,但到了极点必定会有这些结果。苏辙认为,天、地、神、谷、万物、侯王等如果不得一,并不必然裂、废、歇、竭、灭、蹶,但如果不及时制止、重归于道,则必然裂、废、歇、竭、灭、蹶。这应该说是对河上公注的有益补充,也有助于我们理解老子的这一论断。
如果说第三十九章是从宇宙万物方面讲“道”的作用,那么第六十二章则是从立身、处世方面宣扬“道”的作用与好处。
《道德经》第六十二章:“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以求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意思是“道”是万物的主宰,是善良之人的法宝,也是不善之人借以安身的保障。美的言辞可以换来别人的尊重;高尚的行为可以居人之上。即使不善之人,怎么可以随便抛弃?所以在天子即位、三公就任之时,即使有拱壁在先、驷马在后的重礼,也不如坐而把“道”进献给他们。自古以来,人们尊贵此“道”的原因是什么呢?不就是因为依靠它就能有求能得、有罪能免吗?所以“道”被天下人所重视。
“道者,万物之奥”,河上公注:“奥,藏也。道为万物之藏,无所不容也。”河上公认为,奥是藏的意思。道为万物藏身之所,无所不容。王弼注:“奥,犹暧也,可得庇荫之辞。”王弼则认为,奥其实是暧,可以解释为荫庇之意。两者解释大致相同,无论是藏,还是荫庇,“道”都是保护、包容万物,从而为万物之主。
“善人之宝”,河上公注:“善人以道为身宝,不敢违也。”意思是善人以“道”为治身之宝,不敢有所违逆。王弼注:“宝以为用也。”意思是以“道”为宝并加以利用。这是说善人以“道”持身。
“不善人之所保”,河上公注:“道者,不善人之所保倚也。遭患逢急,犹知自悔卑下。”意思是,道是不善之人的保障和倚靠。当他们遭逢祸患和危急时,能够悔过谦下顺应于道。王弼注:“保以全也。”这是说,不善之人如果能遵循道,就能以道保全自身。
“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河上公注:“美言者独可于市耳。夫市交易而退,不相宜善言美语,求者欲疾得,卖者欲疾售也。加,别也。人有尊贵之行,可以别异于凡人,未足以尊道。”意思是美言是用来单独出卖的。市场交易完成后人们就一拍两散,不适于讲善言美语,因为买者想快点买入,卖者急于出手。人有尊贵品行,可以用来与普通之人区别,但还不足以用来尊道。王弼注:“言道无所不先,物无有贵于此也。虽有珍宝璧马,无以匹之。美言之,则可以夺众货之贾,故曰美言可以市也。尊行之,则千里之外应之,故曰可以加于人也。”意思是道处在万物之前,万物没有比道更尊贵的了。虽有珍珠、璧玉、宝马,都无法与道相比。美言称道,可以夺走众多货物的买家,所以说美言是可以买卖的。尊崇实行道,即便千里之外也会有人呼应,所以说尊行可以居于人上。河、王虽都认为美言可以买卖,但河注将美言独立出来,而王注则将美言与重货并列;河注认为尊行是别于普通人的标志,而王注则认为尊行是高于普通人的标志。二人解释略有不同,王注更好。这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在第八十一章,老子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两处提及的“美言”,含义应当相同,但针对的情况有所不同,从老子思想本原来讲,还是偏向于摒弃“美言”的。
“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河上公注:“人虽不善,当以道化之。盖三皇之前,无有弃民,德化淳也。”意思是虽有不善之人,应当以道教化之。在伏羲、黄帝、神农之前,没有遗弃之民,是因为德行教化淳朴。王弼注:“不善,当保道以免放。”意思是,对于不善之人应当保之以“道”,以免被放弃。按照河、王之注,这一论断又与老子的“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圣人用之则为官长”相通。因此,在这里老子消弭了善与不善之间严格的界限,可以使奇复为正、妖复为善。
“故立天子,置三公”,河上公注:“欲使教化不善之人。”意思是立天子、置三公是要让他们教化不善之人。王弼注:“言以尊行道也。”意思是天子、三公要尊崇、实行道。两者意思相近,这就是说,立天子、置三公是要让他们担负使命的,不是只让人供养、一味享受的。
“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河上公注:“虽有美璧先驷马而至,故不如坐进此道。”意思是虽然有美玉在驷马之前奉上,但不如以“道”进献。王弼注:“此道上之所云也。言故立天子,置三公,尊其位,重其人,所以为道也。物无有贵于此者,故虽有拱抱宝璧以先驷马而进之,不如坐而进此道也。”意思是立天子、置三公,尊崇他们的地位、重视他们这些人,是要让他们实行“道”。万物没有比道更尊贵的了,所以虽然有两臂合抱之玉先于驷马而进献,不如坐而进献此道。在这里,再次强调了天子、三公的价值、职责所在,就是要实行“道”。这也是老子一以贯之的主张。
“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不曰以求得,有罪以免邪?”河上公注:“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不日日远行求索,近得之于身。有罪谓遭乱世,暗君妄行刑诛,修道则可以解死,免于众也。”意思是,古代人之所以以此道为贵,是因为不必天天到远处去求索,近取于身就可以得到。遭遇乱世之时,昏君胡乱使用刑罚杀戮,如果修道就可以缓解死亡威胁,免于与众人一起被杀害。河上公认为,有罪说的是生逢乱世,而不是自己犯罪。这里再次强调道的作用与好处,道就存于自身,要善于发现、修行,遵循道可以避祸。
“故为天下贵”,河上公注:“道德洞远,无不覆济,全身治国,恬然无为,故可为天下贵也。”意思是道之德行洞贯悠远,无不覆盖、无不帮助,可以保全自身、可以安邦定国,淡然无为,所以成为天下最尊贵者。王弼注:“以求则得求,以免则得免,无所而不施,故为天下贵也。”意思是以道有所求就可以求有所得,以道避祸就能够避祸,恩泽无所不及,所以成为天下最尊贵者。两者解释基本一致,讲的是“道”的好处。
对于本节,苏辙有独到见解,他在《老子解》中云:“凡物之见于外者,皆其门堂也。道之在物,譬如其奥,物皆有之,而人莫之见耳。夫惟贤者得而有之,故曰善人之宝。愚者虽不能有,然而非道则不能安也,故曰不善人之所保。盖道不远人,而人则远之。今诚有人美言之,则可以为市于世;尊行之,则可以加于人矣。朝为不义,而夕闻大道,妄尽而性复,虽欲指其不善,不可得也,而又安可弃之哉?立天子,置三公,将以道救人耳。虽有拱璧之贵,驷马之良而进之,不如进此道之多也。道本在我,人患不求,求则得之矣。道无功罪,人患不知,知则凡罪不能污也。”意思是万物外在所显露的,都是表面现象。道在万物之中,就如隐藏于物中,万物之中皆有道,只不过是人们见不到它罢了。只有贤者能够得到并拥有道,所以说“道”是善人之宝。愚昧之人虽不能拥有“道”,但没有道他们就无法平安,所以说“道”是不善之人安身的保障。道并没有远离人,而是人远离道。现在如果真的有人以美言称道,就可以此买卖于世间;如果真的尊崇实行道,就可以居于别人之上。早晨做下不义之事,到了晚上领悟了大道,荒诞尽去而本性回归,虽然想指出他的不善,但已经找不到了,为什么要抛弃他呢?立天子、置三公,是要他们以道救人。虽有两臂合抱之玉的贵物和四马之车的精良进献,不如进此道珍贵。道本来就在自己身上,人们的问题在于不寻求,寻求就能得到。道没有功罪,人们的问题是不懂得道,懂得了道,任何灾祸都不能加害他。这一段对道的作用的阐述可谓淋漓尽致,将河、王之注基本廓清,又多有补充,让我们更全面理解道的作用与好处。
以上所言,是对老子之道的剖析与体悟,领会了这些,会有助于理解老子思想的为政之德与为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