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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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卷

“噢,公爵,热那亚和卢卡成了波拿巴家族的领地了[2]。不,我要把话说在前头,要是您还不告诉我,我们已经在进行战争,要是您还敢于为这个反基督者的所有卑劣行径、倒行逆施辩护(真的,我相信他就是反基督者),我就不认得您了,您就不是我的朋友,您就并非如您所说,是我忠实的奴仆。[3]噢,您好,您好。我看我是吓着您了,来,请坐下谈吧。”

这是一八〇五年七月,有名的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太后玛丽亚·费多罗夫娜的贵族宫女[4]和亲信,在迎接第一个前来参加晚会的达官贵人瓦西里·库拉金公爵时所说的话。安娜·帕夫洛夫娜咳嗽了几天,她说是患了流感(在当时,流感还只是少数人才用的新名词)。早晨由英俊的男仆分送的便笺,措辞是完全一样的:

如果您,伯爵(或公爵),没有什么更好的安排,而出席一个可怜病人的晚会也不会使您视为畏途,那么今晚七至十时我将荣幸地在舍下恭候。安妮特[5]·舍列尔

“天哪,多么严厉的申斥!”进来的公爵回答道,对这样的接待毫不介意。他穿着绣花朝服、长筒袜和皮鞋,佩戴着几枚星形徽章,扁平的脸上流露出开朗愉快的表情。

他讲的是我们的祖辈不仅用以说话,而且用以思维的优雅的法语,是一辈子周旋于上流社会的宫廷显要所特有的安详、庇护的语气。他走近安娜·帕夫洛夫娜,向她低下洒了香水的发亮的秃顶,吻了吻她的手,便怡然自得地在沙发上坐下。

“亲爱的朋友,首先告诉我,您的身体怎样?请让我安心吧,”他说,不改原先的声音和语调,在礼貌和同情中透露出一丝冷漠甚至嘲弄。

“身体怎么会好呢……在精神上忍受痛苦的时候?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有感情的人难道能处之泰然吗?”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我希望,您整晚都待在我这里吧?”

“英国公使的招待会呢?今天是星期三。我是必须到场的,”公爵说,“女儿会乘车来接我。”

“我还以为今天的招待会取消了。坦白地说,所有这些招待会和焰火都越来越让人厌烦了。”

“要是知道您不喜欢,他们一定早就取消了。”公爵说道,他像上了弦的钟表一样,习惯性地说了一些他根本就不指望别人会相信的话。

“别挖苦我了。喂,关于诺沃西尔采夫的紧急报告有了什么决定?[6]您无所不知啊。”

“怎么对您说呢?”公爵说道,语气是冷淡而厌倦的。“什么决定?决定是,波拿巴已经破釜沉舟了,看来,我们也准备破釜沉舟。”

瓦西里公爵讲话总是懒洋洋的,就像演员在口述一出旧剧的台词。相反,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尽管已年届四十,却充满活力和激情。

她是一位热情洋溢的女性,这是她的社会地位使然,有时即使她不想这样,但为了不使那些熟悉她的人失望,也就装出热情洋溢的样子。经常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脸上浮现的矜持的微笑,虽然和她那青春不再的容颜不很相称,却表明她像被宠坏了的孩子一样,经常意识到自己有可爱的小小缺点,不过不想改,改不了,也觉得没有必要改。

关于政治事件的话题谈到一半,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情绪激动起来。

“哎呀,您就别对我提奥地利了!也许我什么也不懂,可奥地利从来不想打仗,现在也一样。它在出卖我们。[7]俄罗斯不得不单独拯救欧洲。我们仁慈的君主知道自己的崇高使命,并将忠实于它。唯有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我们善良而英明的皇上将扮演世界上最伟大的角色,他那么仁慈,那么高尚,上帝决不会抛弃他,他也必将完成自己的使命,把革命这条多头毒蛇镇压下去,革命现在由于以那个屠夫和恶棍为代表[8]而更加可怕了。只有我们才会为无辜者[9]的鲜血伸张正义。我们还能指望谁呢,请问?……英国以其生意人的头脑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亚历山大皇帝的高尚情操。英国拒绝从马耳他撤军。[10]他们想看看,想探究我国的行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用心。他们对诺沃西尔采夫说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不理解,他们不可能理解我们皇上的献身精神,皇上自己一无所求,一切都是为了世界的福祉。他们有什么承诺吗?没有。即使有,也不会兑现!普鲁士已经宣称,波拿巴是不可战胜的,整个欧洲对他无可奈何……无论是哈登贝格还是豪格维茨,他们的话我一句也不信。[11]普鲁士声名狼藉的所谓中立不过是陷阱而已。我只相信上帝和我们亲爱的皇上的伟大未来。他将拯救欧洲!……”她突然停了下来,不禁因为自己太激动而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我想,”公爵笑着说道,“倘若派去的是您,而不是我们亲爱的温岑格罗德[12],那么您一定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普鲁士国王的首肯,您是那么善于辞令。您能给我一杯茶吗?”

“就来。顺便讲一下,”她又平静地说道,“今天我这儿有两位很有意思的人物,莫特马尔子爵[13],他由于罗昂家族的关系与蒙莫朗西沾亲,是法国最有名望的世家之一。这是一位优秀的、真正的移民。还有一位是莫里奥神甫,您认识这位深谋远虑的人物吗?皇上接见过他。您知道吗?”

“啊!我很高兴能见到他们,”公爵说。“请您告诉我,”他又接着说,仿佛刚刚想起了什么,特别漫不经心似的,其实他来访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打听一件事,“孀居的太后想委派丰克男爵到维也纳担任一等秘书,这是真的吗?这位男爵看起来是个很平庸的人。”瓦西里公爵想给儿子安排这个职位,可是有人竭力想通过玛丽亚·费多罗夫娜太后把这个差使交给男爵。

安娜·帕夫洛夫娜几乎闭上了眼睛,表示她或任何别人都不能褒贬太后愿意做或喜欢做的事情。

“丰克男爵是太后的姐妹向她推荐的。”她只是用伤感、冷淡的口吻说了一句。安娜·帕夫洛夫娜一提到太后,她的脸上蓦地流露深挚的忠诚和崇敬之情,其中融合着淡淡的感伤。每当她在谈话中提起自己的这位尊贵的庇护者时总是这样。她说,“太后陛下很器重丰克男爵。”于是她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伤感的神情。

公爵意兴索然地沉默了。安娜·帕夫洛夫娜以她特有的廷臣和女性的乖巧和应对的敏捷,想起既要敲打公爵一下,因为他竟敢那样谈到向太后推荐的人,也要加以安抚。

“顺便谈谈您的家庭吧,”她说,“知道吗,自从您的女儿出入社交界以来,她成了整个社交界的宠儿。大家觉得她美若天仙。”

公爵点头表示恭敬和感激。

“我常常在想,”安娜·帕夫洛夫娜在片刻的沉默后说道,她将身子移近公爵,亲切地向他微笑着,仿佛以此表示,政治和社交的谈话结束了,现在要讲讲知心话,“我常常在想,有时人生的际遇是多么不公。命运怎么会给了您这样出色的两个孩子(除了您的小儿子阿纳托利,我不喜欢他),”她扬起眉毛,不容分说地插了一句,“这样可爱的孩子呢?可您,真的,把他们看得比谁都不如,所以您不配做他们的父亲啊。”

她热情洋溢地莞尔一笑。

“有什么法子呢?拉法特[14]一定会说,我的面相注定不是慈父。”公爵说。

“别开玩笑啦,我想认真地和您谈一谈。您知道吗,我对您的小儿子不大满意。这话只是我俩私下说说(她的脸上显出了淡淡的感伤),有人在太后那里谈到过他,都为您感到惋惜……”

公爵没有答话,可她默默地、神情凝重地看着他,等着他回答。瓦西里公爵皱起了眉头。

“我能怎么办呢?”他终于说道。“您是知道的,为了培养他们,我做到了一个父亲所能做的一切,可是两个都成了浑蛋。伊波利特至少还算是比较安分的浑蛋,而阿纳托利这个浑蛋简直是恣意妄为,这是唯一的不同之处。”他说,笑得比平时更做作,更兴奋,而此时在他嘴角边形成的皱纹特别刺眼地显得出人意料地粗俗讨厌。

“像您这样的人何必生儿育女呢?如果您不是一位父亲,我对您就无可指责了。”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若有所思地往上抬起了眼睛。

“我是您的忠实的奴仆,也唯有对您才能吐露心声。我的孩子们是我生活中的累赘,是我背负的十字架。我是这样看的。怎么办呢……”他沉默了一会儿,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表示他只能俯首帖耳地听任残酷的命运摆布。

安娜·帕夫洛夫娜陷入了沉思。

“您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您那个花花公子阿纳托利成个家?听人家讲,”她说,“老姑娘都有给人做媒的癖好。我还不觉得自己有这个弱点,不过我想到了一个姑娘,她和父亲在一起生活很苦恼,就是我们的亲戚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小姐。”瓦西里公爵没有答话,不过他有上流社会的人物所特有的机敏和好记性,便点头表示他领会了这番好意。

“不,您知道吗,这个阿纳托利每年要花掉我四万卢布。”他说,看来他忍不住让自己伤心的思绪继续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

“要是这样下去的话,五年以后怎么得了?这就是做父亲的好处。她有钱吗,您的这位公爵小姐?”

“她的父亲非常富有,不过很吝啬。他住在乡下。您认识的,此人就是著名的鲍尔康斯基公爵,先帝在位时就已退休了,有个绰号叫普鲁士王。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性情怪僻,难以相处。可怜的姑娘郁郁寡欢。她有个哥哥,就是不久前娶了丽莎·梅南的那个人,是库图佐夫的副官。他今晚也来。”

“听我说,亲爱的安妮特,”公爵说,突然握住对方的手,不知为什么微微往下拽,“您替我把这件事办妥,我会永远是您的最忠实的奴仆(如同我乡下的一个村长在给我的报告里所写的那样)。她出自名门,而且富有。这都是我求之不得的。”

于是他以他所擅长的潇洒而亲昵的优雅的动作拉着宫女的手吻了吻,又把宫女的手抖动了好几下,懒洋洋地坐在圈椅上,眼睛望着一边。

“等一等,”安娜·帕夫洛夫娜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今天就对丽莎(鲍尔康斯基的妻子)说一说。这事也许能成。我开始为府上学着干老姑娘的行当了。”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渐渐地宾客满堂。来的都是彼得堡最有名望的显贵,他们的年龄和性格各异,但都生活在同样的上流社会;瓦西里的女儿,美人儿海伦来了,她是来接父亲的,要和他一起去参加英国公使的招待会。她佩戴着花字奖章,身穿参加舞会的衣裳。彼得堡最有魅力的女性,年轻矮小的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也来了,她在去年冬天出嫁,现在由于怀孕而不再出入盛大的交际场合,不过还出席小型的晚会。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公爵来了,他带来了莫特马尔,并为他作了介绍;莫里奥神甫和其他很多人也来了。

“你们还没有见过呢。”或:“您不认识我的姑母吧?”安娜·帕夫洛夫娜对来宾们说道,并郑重其事地把他们领到头顶上打着高高的蝴蝶结、在客人们陆续到来时从另一个房间缓步而出的小老太婆跟前,向她一一介绍来宾的姓名,慢慢地把视线从来宾身上移向我的姑母,然后退后一步。

所有的来宾都按照礼节,向谁也不认识、不需要也不感兴趣的姑母表示问候。安娜·帕夫洛夫娜怀着伤感、庄重的关切注视着他们表示问候的情景,默默地加以鼓励。我的姑母对每一个人都以同样的话语谈到对方的健康、自己的健康和太后陛下的健康,谢天谢地,太后陛下今天好些了。所有向她走来的人,出于礼貌一点儿也不显得匆忙,而在离开老太婆的时候都如释重负,整个晚上就再也不照面了。

年轻的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带着金丝线绣花的小丝绒口袋来了,里面装着针线活儿。她那有一抹微黑的绒毛的娇柔的上唇比牙齿略短,因此却在上唇张开时更觉可爱,尤其是在上唇伸长,覆盖着下唇的时候显得越发可爱。真正有魅力的女性往往如此,她的缺点——短嘴唇、半张着嘴,似乎成了她所独具的特殊的美。大家都愉快地看着这位充满健康活力、面容姣好的未来母亲,她在妊娠期是这样轻松。老人也好,寂寞、忧郁的年轻人也好,和她在一起待上一会儿,谈谈心,就觉得自己也变得像她一样轻松了。谁和她谈话,并且看到她一讲话就浮现的开朗的微笑和时时露出的洁白闪亮的牙齿,谁就会觉得,自己今天特别殷勤有礼,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感想。

身材矮小的公爵夫人手上拿着小针线口袋,摇摇摆摆地迈着小小的快步绕过桌子,愉快地整一整衣衫,在靠近银茶炊的沙发上坐下了,仿佛她所做的一切,对她和她周围的人都是赏心悦目的娱乐。

“我把针线活儿带来了。”她说,一边翻开她的针线口袋给所有在座的人看。

“您当心点儿,安妮特,可别这样耍我呀,”她转头对女主人说,“您给我写信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晚会。您瞧瞧,我裹得严严实实的这身打扮。”

于是她伸开双臂,展示她那镶着花边的雅致的灰色衣裙,胸口下面束着一条宽宽的缎带。

“您放心,丽莎,您仍然比谁都漂亮。”安娜·帕夫洛夫娜回答道。

“您知道吗,我的丈夫要扔下我了,”她以同样的语气转身对一位将军继续说道,“他要去送死。您说说,干吗要有这场可恶的战争呢?”她又对瓦西里公爵说,不等他回答,又和瓦西里公爵的女儿美丽的海伦交谈起来。

“多可爱的小妇人哪,这个矮小的公爵夫人!”瓦西里公爵悄悄地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

在矮小的公爵夫人之后不久,一个高大肥胖的年轻人进来了,短发,戴眼镜,穿着当时流行的浅色长裤,高高的硬领,褐色的燕尾服。这个肥胖的青年是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名噪一时的豪门贵族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此刻伯爵在莫斯科生命垂危。这个青年还没有在任何地方任职,他是在国外受教育的,刚回国不久,在社交界露面这还是第一次。安娜·帕夫洛夫娜向他点头致意,在她的沙龙里这是她对最低等的客人的态度。不过,虽然这是一种最低的接待方式,安娜·帕夫洛夫娜看见皮埃尔进来却流露出不安和担心的神情,就像看见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尽管皮埃尔的确比客厅里的其他男人更魁梧一些,但这种担心只能是与那种聪明却又腼腆,敏锐而自然的目光有关,这目光使他在客厅里显得与众不同。

“您太客气了,皮埃尔先生,能来看望一个可怜的病人。”安娜·帕夫洛夫娜对皮埃尔说道,一边惊恐地与姑母互使眼色,这时她正领着皮埃尔向姑母走去。皮埃尔含糊地嘟哝了一句,眼睛却在继续寻觅着什么。他喜气洋洋地向身材矮小的公爵夫人点头问候,好像邂逅了一位至亲好友,这时他已走到了姑母跟前。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担心并非枉然,因为皮埃尔不等姑母把关于太后陛下的健康的话说完,就撇下她走开了,安娜·帕夫洛夫娜惊慌地拿话留住了他:

“您不认识莫里奥神甫吧?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她说。

“是的,我听说过他缔造永久和平的计划,这是引人入胜的,但未必能实现……”

“您是这样想的吗?……”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她是想随便说句话应付一下,就去履行她作为女主人的职责,可是皮埃尔又失礼了,这次的情况恰恰相反。先是他不等别人把话说完就走;现在是缠着要走的人谈话。他低下头,叉开两条大腿,开始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明,为什么他认为神甫的计划是空中楼阁。

“我们待会儿再谈。”安娜·帕夫洛夫娜微笑着说道。

于是她摆脱了这个不知趣的年轻人,恢复了她作为女主人的活动,她继续倾听着、观察着,随时准备在谈话冷场的地方给予协助。好像一位纱厂厂长,在让工人们上岗以后,就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发现纱锭停转或发出反常、刺耳、过高的声音,就匆忙赶去关掉机器或使它正常运转,安娜·帕夫洛夫娜也是这样,她在自己的客厅里走来走去,到了停止谈话或说话太多的圈子旁边,便插上一句话或调动一下座位,使谈话机器又不疾不徐、彬彬有礼地运转起来。不过在这样张罗的时候,总是看得出她特别为皮埃尔担心。当他走过去听莫特马尔周围的人谈话,或走到神甫在说话的地方,她就忧心忡忡地不时看看他。对于在国外受教育的皮埃尔来说,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这个晚会是他在俄罗斯所参加的第一个晚会,在这里聚会的都是彼得堡的知识分子,于是他好像走进玩具店的孩子一样东张西望,就怕错过可能听到的聪明的言谈。看着与会者自信优雅的神态,他一直期待着某种智慧过人的谈吐。最后他来到莫里奥那里,觉得他们的谈话很有意思,于是他站住了,像一般年轻人那样,情不自禁地想等待机会发表自己的见解。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启动了。四面八方的纱锭都不疾不徐而又毫不间歇地轰鸣着。只有我的姑母除外,在她身旁只坐着一位已过中年的夫人,面色憔悴,形容消瘦,在这显赫的社交界她仿佛是个外人。与会的人分成了三个圈子。一个圈子里男士占多数,以那位神甫为中心;另一个是年轻人的圈子,中心人物是瓦西里公爵的爱女美人儿海伦公爵小姐和面貌姣好、脸色红润,就年龄来说显得太胖的身材矮小的鲍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第三个圈子以莫特马尔和安娜·帕夫洛夫娜为中心。

莫特马尔子爵是容貌清秀、温文尔雅的青年,他显然以名流自居。不过,由于有良好的教养,他谦和地为他所处的社交界效劳。显然,安娜·帕夫洛夫娜在以他来款待自己的嘉宾。好像餐厅领班把人们在肮脏的厨房里看到就没有胃口吃的一块牛肉作为非凡的美味端上来,今晚安娜·帕夫洛夫娜也先后把子爵和神甫作为一道精致非凡的佳肴摆上了来宾的餐桌。在莫特马尔的圈子里立即谈起了当甘公爵的遇害。子爵说,当甘公爵是由于自己的豁达大度而牺牲的,而波拿巴的恼怒有其特殊的原因。

“啊,对!就给我们讲讲这个,子爵。”安娜·帕夫洛夫娜欣然觉得,这句话颇有路易十五的气派。

子爵颔首领命,谦和地笑了。安娜·帕夫洛夫娜绕着子爵走了一圈,邀请大家都来听他讲故事。

“子爵本人认识当甘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一个人耳语道。“子爵讲故事是令人惊叹的高手。”她对另一位说。“立即可以看出,他是上流社会的人物。”她又对第三个人说道,于是子爵就以美好而对他最为有利的形象被呈献于在座诸君,好像炙热的盘子上的一道配上碧绿的蔬菜的烤牛肉。

子爵已经要讲他的故事了,他微妙地一笑。

“亲爱的海伦,请您过来。”安娜·帕夫洛夫娜对美丽的公爵小姐说道,她坐得较远,是另一个圈子里的中心人物。

海伦公爵小姐微笑着;她站了起来,带着真正的美女那一成不变的微笑,她就是带着这样的微笑走进客厅的。白色的舞会衣裳绣有常春藤和青苔,微微地窸窣作响,白皙的肩膀、秀发和钻石的光泽熠熠生辉。她在让开的男人们中间走过,谁也不看,却对所有的人微笑着,仿佛授权所有的人来欣赏她的腰肢和丰满的双肩之美,欣赏她按当时的时髦十分裸露的胸脯和背部之美,她仿佛随身带来了舞会的辉煌,径直来到安娜·帕夫洛夫娜面前。海伦是那么美丽,以致她丝毫没有搔首弄姿的迹象,而是相反,她似乎为自己那无可怀疑的美,为自己那具有极大魅力而令人倾倒的美感到害羞。她似乎想减少自己的美的魅力而不可得。

“真美!”凡是看见她的人都这样说。当她在子爵的对面坐下,她那不变的微笑使他也容光焕发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某种非凡的景象而惊讶得耸起双肩,垂下了眼睛。

“我,说真的,面对这样的听众为自己的能力担忧了。”他说,微笑着低下头来。

公爵小姐把自己丰满的手臂支在小桌上,不认为有什么话该说。她面带微笑等待着。在讲故事的时候,她偶尔看看自己轻轻地放在桌上的丰满美丽的手臂,看看更美丽的胸脯,整理着胸前的钻石项链;她把衣裳的皱纹整理了几次,在故事打动了听众时,她便看看安娜·帕夫洛夫娜,并且立刻露出宫女脸上那同样的表情。然后又粲然一笑安静下来。矮小的公爵夫人也离开茶桌跟着海伦过来了。

“请您等一下,我要拿我的针线活儿,”她说,“您怎么啦,在想什么呢?”她对伊波利特公爵说道,“给我把针线口袋拿过来。”

公爵夫人微笑着和大家说话,突然她换了个姿势,坐好后,愉快地把衣裳整理了一下。

“这样挺舒服。”她说,于是她要求子爵讲故事,自己开始做起了针线活。

伊波利特公爵给她拿来针线口袋,跟着她过来了,又把圈椅移近她,坐在她身旁。

可爱的伊波利特和自己美貌的妹妹惊人地相像,尤其惊人的是,尽管相像,他却异常丑陋。他脸上的线条和妹妹毫无二致,然而她那生气勃勃、沾沾自喜、年轻靓丽的不变的微笑,她那古希腊式的非凡的人体美总是使她光彩照人;相反,哥哥那同样的一张脸却由于愚钝而显得懵懵懂懂,而且总是流露出自以为是的怨怼之气,身体也消瘦而羸弱。眼睛、鼻子、嘴全都缩成了一副木然、乏味的怪相,而手和脚总是摆出做作的架势。

“讲的不是幽灵的故事吧?”他在公爵夫人身旁坐好以后,急忙把自己的带柄眼镜举到眼前说道,好像没有这个玩意儿,他就不能开口说话。

“绝对不是。”子爵惊讶地耸起双肩说道。

“问题在于,幽灵的故事让我无法忍受。”伊波利特说话的口气使人觉得,他显然是在说了这句话之后才明白它的意思。

由于他说话充满自信,所以谁也猜不透,他所讲的话究竟是聪明过人还是愚不可及。他穿着暗绿色燕尾服,碧绿的长裤,那颜色好像山林水泽的仙女受惊时的身躯似的(这是他自己的话),脚蹬长筒袜和皮鞋。

子爵讲得好极了,他讲的是当时流行的一段趣闻,据说当甘公爵秘密来到巴黎,赴女演员乔治[15]的约会,在那里他和波拿巴不期而遇,他也得到这位著名女演员的欢心,拿破仑遇到公爵后意外地晕倒,昏迷不醒,这是他常犯的老毛病,于是他落到了公爵的掌握之中,公爵没有利用这个机会,可是后来波拿巴却不顾公爵的豁达大度而以怨报德,处死了公爵。

故事十分精彩,饶有趣味,特别是这样的场面:两个情敌蓦地不期而遇,看来女方也惊惶失措。

“好极了。”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询问似的看着矮小的公爵夫人。

“太好了。”矮小的公爵夫人轻轻地说,把针扎在针线活上,仿佛引人入胜的故事使她不能做活计了。

子爵领会了这无声的赞美,感激地一笑,又开始讲下去。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一直在不时地看看那个使她担心的年轻人,这时发现,他正在过于热烈而大声地和神甫说着什么,于是她急忙赶往出事地点,以便矫正。果然,皮埃尔终于缠上了神甫,正在和他交谈关于政治均势的问题,显然,神甫被年轻人天真的热情所吸引,也在他面前发挥着自己所热衷的思想。两个人都十分活跃而自然地彼此倾听和交谈,正是这一点触犯了安娜·帕夫洛夫娜。

“办法就是实现欧洲的均势和民权,”神甫说道,“只要有一个像俄罗斯这样以野蛮著称的强国来领导旨在建立欧洲均势的联盟,这个国家就能拯救世界!”

“您怎样实现这种均势呢?”皮埃尔正想说,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来了,严厉地瞥了皮埃尔一眼,问那位意大利人觉得这里的天气怎样。意大利人勃然变色,露出了带有侮辱性的故作亲昵的表情,看来这种表情是他在和妇女交谈时习以为常的。

“我是如此倾倒于我有幸受到接待的上流社会的智慧和教养,尤其是女性的智慧和教养的魅力,以致我还顾不上想到天气呢。”他说。

安娜·帕夫洛夫娜不肯放过神甫和皮埃尔了,为了便于监视让他们加入了众人的圈子。

这时有一个新来的人走进了客厅。这个新来的人是年轻的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矮小的公爵夫人的丈夫。鲍尔康斯基公爵个子不高,是一位非常英俊的青年,面部线条清晰、表情冷漠。他体态中的一切,从厌倦、烦闷的目光到缓慢从容的步态,都与他那位矮小活泼的妻子形成极鲜明的对照。看来客厅里所有的人不仅都是他的相识,而且都使他那么厌烦,甚至看到他们,听到他们的声音,都使他郁闷不堪。在所有使他感到厌倦的人之中,最使他讨厌的似乎莫过于他妻子的那张脸。他露出一副破坏了他的英俊容貌的怪相,掉头不理她。他吻了吻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手,眯着眼环顾周围的人们。

“您准备上战场吗,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问道。

“库图佐夫将军,”鲍尔康斯基说道,像法国人那样,在提到库图佐夫时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要我去当他的副官……”

“那么您的妻子丽莎呢?”

“她到乡下去。”

“您让我们失去您的美丽的妻子,这不是罪过吗?”

“安德烈,”他的妻子用娇滴滴的声音对他说道,他对别人也是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子爵给我们讲了乔治小姐和波拿巴的一个多么动人的故事啊!”

安德烈公爵眯起眼睛,掉头不理。从安德烈公爵进入客厅时起,皮埃尔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快乐友好的视线,这时走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安德烈公爵头也不回,把脸皱成一副怪相,流露出对碰他手的人的恼怒。但看到皮埃尔微笑的脸,他突然亲切而愉快地笑了。

“呵!……你也涉足社交界了。”他对皮埃尔说道。

“我知道您会来啊,”皮埃尔回答道,“我要到府上吃晚饭,”他低声说,以免妨碍子爵,他在继续讲他的故事,“行吗?”

“不,不行。”安德烈笑着说,又紧紧地握一握手,表示这是不用问的。他还想说下去,不过这时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女儿站了起来,男人们都起身给他们让路。

“请您原谅,我亲爱的子爵,”瓦西里公爵对法国人说道,亲切地拉着他的袖子往椅子上摁,不让他站起来,“公使的这个倒霉的招待会剥夺了我的快乐,也打断了您的兴致。”他又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离开您美妙的晚会,我感到很扫兴。”

他的女儿海伦公爵小姐轻轻地把手按在连衣裙的褶子上,在椅子当中走过,她那美丽的脸上绽放了更灿烂的微笑。当她在皮埃尔身边走过时,他简直是以骇然的、热情洋溢的目光望着这个美人。

“很漂亮。”安德烈公爵说。

“真漂亮。”皮埃尔说。

瓦西里公爵在一旁走过时,抓住皮埃尔的一只手,转身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

“请您替我调教这头熊吧,”他说,“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了,我还是第一次在社交界见到他。年轻人需要在上流社会与聪明的女性交往,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安娜·帕夫洛夫娜微微一笑,答应要在皮埃尔身上下工夫,她知道,皮埃尔就父系而论,是瓦西里公爵的亲戚。原来和我的姑母坐在一起的那位已过中年的夫人急匆匆地站起来,在前厅赶上了瓦西里公爵。她脸上原先假装的兴致完全消失了。她那善良憔悴的脸上所流露的只有不安和恐惧。

“公爵,关于我的鲍里斯,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她在前厅紧跟着他说道(她在说到鲍里斯时把重音很特别地放在鲍字上)。“我在彼得堡待不下去了。请您告诉我,我能把什么消息带给我可怜的孩子呢?”

尽管瓦西里公爵不乐意地、几乎是怠慢地听着已过中年的夫人说话,甚至显得不耐烦了,她还是对他亲切感人地微笑着,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开。

“您在皇上面前说句话还不容易,有您的一句话,他就能直接调进近卫军。”她请求道。

“请您相信,公爵夫人,我一定尽力而为,”瓦西里公爵回答道,“不过我去求皇上是有困难的;我倒劝您去找鲁缅采夫,通过戈利岑公爵的关系,这样做比较明智。”

这位上年纪的夫人的称谓是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这是俄罗斯望族之一,可是她落魄了,早已退出上流社会,原先的上层联系也都没有了。她现在来到这里,为了把自己的独生子调进近卫军而奔走。只是为了能见到瓦西里公爵,她才自报家门,到安娜·帕夫洛夫娜这里来参加晚会,只是为此才听听子爵讲的故事。瓦西里公爵的话使她大吃一惊;她那曾经美丽的脸上流露了愤懑之情,不过转瞬即逝。她又微微一笑,更紧地抓住瓦西里公爵的一只手。

“您听我说,公爵,”她说,“我从来没有向您求过什么,今后也不会,我从来没有向您提起过家父对您的情谊。可是现在,我以上帝的名义恳求您,成全我的儿子吧,我就把您看做恩人了,”她急忙补充道,“不,您不要生气,您就答应我吧。我求过戈利岑,他拒绝了。但愿您像从前一样善良。”她说,竭力想笑一笑,却满眼含泪。

“爸爸,我们要迟到了。”海伦公爵小姐转过她那古希腊式的肩膀上的美丽的脑袋说道,她正等在门口。

可是在上流社会影响力是一种资本,要加以珍惜,不能让它消失。瓦西里公爵懂得这一点,既然他明白,如果他有求必应地为别人求情,那么他很快就不能为自己有所请求了,所以他很少运用自己的影响力。不过,在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这件事上,在她再次哀求之后,他仿佛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她向他提到了一个事实:他在自己仕途上所迈出的最初几步,是由于她父亲的提携。她的态度让他看出,她是那样一种女人,尤其是做母亲的,她们一旦有了什么主意,就决不放弃,直到实现她们的愿望为止,否则就会纠缠不休,甚至不顾体面地吵吵闹闹。想到最后这一点,他犹豫了。

“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以惯常的亲昵和郁闷的语气说道,“您所要求的几乎是我不可能办到的事;可是为了向您证明我对您的敬爱,对已故令尊的怀念,我要把这件不可能办到的事办好:令郎一定会调入近卫军,这是我对您的承诺。您满意了吧?”

“我亲爱的,您是我的恩人!我知道您是不会让我失望的;我了解您的心地有多么善良。”

他想走了。

“您等一下,就两句话。等他调进了近卫军……”她踌躇了一下。“您和米哈伊尔·伊拉里翁诺维奇·库图佐夫的关系很好,您把鲍里斯推荐给他当副官吧。那样我就安心了,那样嘛……”

瓦西里公爵笑了。

“这一点我不能答应。您知道,从库图佐夫被任命为总司令的时候起,人们就把他缠住了。他亲口对我说过,全莫斯科的贵妇人都商量好了,要把自己的子弟全都交给他当副官。”

“不,您要答应,我不放您走,我亲爱的恩人。”

“爸爸,”美人儿又用同样的语调说了一遍,“我们要迟到了。”

“好,再见,再见了,您瞧……”

“那您明天就奏明皇上?”

“一定,向库图佐夫推荐的事我不能答应。”

“不,您要答应,您要答应,瓦西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跟在他后面说道,露出少女般撒娇的微笑,想必这曾经是她很自然的微笑,如今和她那枯槁的面容是那么不相称。

她似乎忘了自己的年龄,习惯性地施展女性自古有之的种种花招。可是他一走出去,她的脸上就出现了原先那冷漠、虚假的表情。她回到了子爵在继续讲故事的那个圈子,又装出在听的样子,等着离开的时候,因为她的事情办完了。

“可是你们对米兰加冕这最近的一整出喜剧有何见解呢?”安娜·帕夫洛夫娜说,“而且这是一出新的喜剧:热那亚和卢卡的人民向波拿巴先生请愿。于是波拿巴先生顺应民意登上了王位。啊!太妙了!不,这能使人发疯。你会认为,整个世界都丧失了理智。”

安德烈公爵直视着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脸,冷冷地一笑。

“‘上帝赐我王冠。谁冒犯它,必将灾难临头,’”他说(这是波拿巴在加冕时说的话),“据说,他在这样讲的时候气度非凡。”他继续说道,还用意大利语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希望,”安娜·帕夫洛夫娜接着说,“这是终于使杯子里的水溢出的最后一滴水。各国君主决不会再容忍这个使一切都受到威胁的危险人物。”

“各国君主?我不说俄罗斯,各国君主!”子爵彬彬有礼地绝望地说道,“但是他们为路易十五,为王后,为伊丽莎白[16]做过什么呢?什么也没做。”他情绪激昂地继续说道,“请相信我,他们因为背叛波旁王朝的事业而正在受到惩罚。各国君主!他们派遣使节去向那个篡位者表示祝贺。”

于是子爵轻蔑地叹息了一声,又变换了一下姿势。伊波利特公爵透过带柄眼镜看了子爵好久,听了这些话,突然把整个身子转向矮小的公爵夫人,向她要了一根针,开始用针在桌子上把孔代家族[17]的纹章画给她看。他那样郑重其事地对她讲解这个纹章,好像公爵夫人在请教他似的。

“天蓝色的兽嘴里噙着一根光秃秃的树枝,这就是孔代家族。”他说。

公爵夫人微笑地听着。

“如果波拿巴在法国皇位上再待上一年,”子爵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说道,带着对别人的话不予理睬,而只顾在他最为了解的事情上遵循自己思路的样子,“那么情况就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法国社会,我说的是上流社会,将被阴谋、暴力、放逐、死刑彻底毁灭而万劫不复,到那时……”

他耸耸肩,摊开两手。皮埃尔想要说什么,因为谈话引起了他的兴趣,可是正在提防着他的安娜·帕夫洛夫娜插了进来。

“亚历山大皇帝宣布,”她带着每说到皇族总会有的感伤说道,“他要让法国人自己选择政体。所以我想,整个民族在摆脱篡位者而获得解放之后,无疑会拥戴合法的君主。”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竭力向那位法国移民和保皇党表示好感。

“这很难说,”安德烈公爵说道,“子爵先生十分正确地认为,情况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想,要复辟是很难的。”

“我听到有人说,”皮埃尔红着脸又参加了谈话,“几乎所有的贵族都站到了波拿巴一边。”

“这是波拿巴分子说的,”子爵不看着皮埃尔说道,“现在要了解法国的社会舆论是很困难的。”

“这是波拿巴说的。”安德烈公爵淡然一笑,说道。(显然,他不喜欢子爵,尽管他没有看着子爵,所说的话却是针对他的。)

“‘我向他们指明光荣之路,’”他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又引述了拿破仑的原话,“‘他们不愿接受;我向他们敞开我的候见厅,他们蜂拥而入……’[18]我不知道他在多大程度上有权利这样说话。”

“他绝对没有这样的权利,”子爵反驳道,“在杀害当甘公爵之后,甚至那些最偏激的人也不再把他视为英雄。即使他曾经是某些人心目中的英雄,”子爵转身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在当甘公爵遇害后,天上就多了一位殉难者,而地上少了一个英雄。”

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其他人还没有来得及以微笑对子爵的话表示赞赏,皮埃尔又突然插嘴,安娜·帕夫洛夫娜虽然预感到,他会说一些出格的话,可是已经无法阻止他了。

“处死当甘公爵,”皮埃尔说,“是国家的需要,我认为,精神的伟大恰恰在于拿破仑不怕独自对这一行动承担责任。”

“天哪!我的天!”安娜·帕夫洛夫娜骇然地低声说道。

“怎么,皮埃尔先生,您在杀人这件事上看到精神的伟大?”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微笑着把针线活儿往怀里挪挪。

“啊!噢!”不同的声音纷纷叫道。

“妙极了!”伊波利特公爵用英语说道,还用手掌拍起膝盖来。子爵只是耸了耸肩。

皮埃尔从眼镜上方庄重地看了看听众。

“我之所以这样说,”他不顾一切地说了下去,“是因为波旁王族在革命面前逃跑了,让人民陷于无政府状态;只有拿破仑能理解革命,并战胜它,因而他为了全民的福祉不能顾惜一个人的生命而止步不前。”

“您可以到那一桌去吗?”安娜·帕夫洛夫娜说。但皮埃尔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自己的发言。

“不,”他说,越来越激动,“拿破仑是伟大的,因为他高于革命,制止了革命名义的滥用,保留了一切正确的东西,诸如公民平等,言论出版自由,正是因此才获得了政权。”

“是的,倘若他在夺取政权后,不是利用它来杀人,而是把它交给合法的君主,”子爵说,“那么,我就会称之为伟人。”

“他不可能这样做。人民把政权交给他,就是要他把人民从波旁家族的统治下解放出来,这是因为在人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伟人。革命是伟大的事业。”皮埃尔先生继续说道,他无所畏惧的挑战性的插话显示了他那不同凡响的青春和一吐为快的心情。

“革命和弑君是伟大的事业?既然这么说……您能不能到那一桌去?”安娜·帕夫洛夫娜又提出了她的建议。

“这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子爵谦和地微笑着说。

“我不是说弑君,我说的是思想。”

“是呀,掠夺、杀人、弑君的思想。”一个讥讽的声音又打断了他的话头。

“不言而喻,这些都是极端的行为,但并非全部意义就在于此,意义在于人权,在于摆脱偏见的束缚,在于公民的平等;拿破仑使所有这些思想都充分保留了它们的效力。”

“自由和平等,”子爵轻蔑地说道,他似乎终于拿定主意,要严肃地向这个年轻人证明,他的话是多么荒唐,“全都是早已名声扫地的空话,谁不爱自由和平等呢?我们的救世主就宣讲过自由和平等。难道革命后人们更幸福了?恰恰相反。我们要自由,而波拿巴将自由消灭了。”

安德烈公爵微笑着,时而看看皮埃尔,看看子爵,看看女主人。在皮埃尔第一次发表越轨言论的最初瞬间,安娜·帕夫洛夫娜大吃一惊,尽管她惯于在上流社会周旋,不过等她看到,皮埃尔发表了亵渎神圣的言论,而子爵并没有怒不可遏,等到她确信,要制止这些言论已不可能,她便附和子爵向演说家发起了攻击。

“可是,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安娜·帕夫洛夫娜说道,“一个伟人不经审判就处死无辜的公爵,公爵终究也是一个普通的人啊,对此您作何解释?”

“我倒想问问,”子爵说,“先生怎样解释雾月十八[19]?难道这不是一个骗局?这是欺骗,完全不是伟大人物应有的行事方式。”

“还有他在非洲屠杀俘虏[20]呢?”矮小的公爵夫人说,“太可怕了!”她耸了耸肩膀。

“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暴发户。”伊波利特公爵说道。

皮埃尔先生不知道该回答谁才好,环顾一下大家,笑了。他的微笑不像别人那样似笑非笑。相反,他一笑起来,他那严肃的,甚至有点儿阴沉的神情就突然在刹那间消失了,出现了另一种神情——稚气、善良,甚至有点儿傻气,仿佛是在请求原谅似的。

与他初次见面的子爵这才明白,这个雅各宾分子完全不像他的言论那么可怕,大家都沉默了。

“你们想让他一下子回答所有人的问题吗?”安德烈公爵说道,“而且在国家要人的行动中必须区分哪些是个人行为,哪些是统帅或皇帝的行为。我觉得是这样。”

“对呀,对呀,当然是这样。”皮埃尔应声说道,看到有人帮他讲话高兴极了。

“不能不承认,”安德烈公爵接着说道,“作为一个人,拿破仑在阿科莱桥上[21],在雅法的医院里是伟大的,在医院里他和鼠疫患者握手,但是……但是也有一些行动是很难为之辩解的。”

安德烈公爵看来想缓和一下皮埃尔发言后的尴尬,他站起身来准备走了,向妻子暗示了一下。

伊波利特公爵突然站了起来,用手势拦着大家,请他们坐下,同时说道:

“啊,今天有人给我讲了莫斯科的一个绝妙的笑话,我要和你们分享。请原谅,子爵,我要用俄语讲,否则就没有味道了。”

于是伊波利特公爵用俄语讲了起来,口音就像在俄国待了一年左右的那些法国人所讲的俄语。大家都停了下来:伊波利特公爵那样兴奋而执著地要求大家,对他的故事一定要注意听。

“莫斯科有一位太太,一位贵妇人,她很吝啬。她乘四轮轿式马车需要两个跟班。而且要身材魁梧,这才配她的胃口。她有一个女仆,身材也很高大。她说……”

这时伊波利特公爵踌躇起来,看来在苦苦思索。

“她说……对了,她说:‘丫头(贴身女仆),穿上号衣[22],跟着马车随我出门拜客。’”

这时伊波利特公爵抢先扑哧一声,哈哈大笑,这给听众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不过,很多人,其中包括那位人过中年的夫人和安娜·帕夫洛夫娜,还是笑了。

“她坐上马车走了。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刮掉了女仆的帽子,长长的头发纷纷披散了下来……”

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

“于是整个上流社会都知道了……”

笑话就这样讲完了。虽然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讲这个故事,而且一定要用俄语讲,不过,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其他人都很欣赏伊波利特公爵的这种上流社会的风度,他如此愉快地结束了皮埃尔先生不愉快的、有失体统的表现。接着大家分散开,闲聊一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话题,谈起上一次和下一次的舞会、戏剧演出,以及哪些人会在何时何地见面。

来宾为令人陶醉的晚会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表示感谢,随即各自散去。

皮埃尔行动笨拙。他肩宽体胖,比一般人都高,有一双红彤彤的大手,如常言所说,他不懂走进客厅的礼数,更不懂离开客厅的礼数,就是说,不懂在离开之前该讲几句特别令人愉快的话。他还心不在焉。站起来时,他想拿自己的帽子,却随手抓起缀有将官羽饰的三角帽,拿在手里扯着帽缨,直到将军向他要回为止。不过,他的心不在焉和他不懂走进客厅的礼数、不善于在客厅里谈话的缺点,却由于他那和善、纯朴和谦逊的神情而得到弥补。安娜·帕夫洛夫娜向他转过身来,以基督徒的宽容精神表示宽恕他的越轨言行,对他点了点头说道:

“希望还能见到您,不过也希望您能改变自己的看法。”她说。

她对他说了这些话,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鞠了一躬,又向大家展现了他的微笑,这微笑什么也不能说明,也许只是表示:“看法归看法,可你们看得出,我是一个多么善良而可爱的小伙子。”于是所有的人和安娜·帕夫洛夫娜都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安德烈公爵来到前厅,将肩膀凑近仆人,让他给披上斗篷,冷漠地听着自己的妻子和这时也进入前厅的伊波利特公爵闲谈。伊波利特公爵站在美貌的孕妇公爵夫人身旁,举着带柄眼镜,目不转睛地直瞅着她。

“请回吧,安妮特,您会感冒的。”矮小的公爵夫人在和安娜·帕夫洛夫娜告别时说。“就这么定了。”她又悄悄地添了一句。

安娜·帕夫洛夫娜已经和丽莎谈了求亲的事,她有意撮合阿纳托利和公爵夫人的小姑子。

“我指望您了,亲爱的朋友,”安娜·帕夫洛夫娜也悄声说道,“您给她写封信吧,然后告诉我,父亲对此事的看法如何,再见。”她随即离开了前厅。

伊波利特公爵走到矮小的公爵夫人跟前,把脸凑近她,压低声音对她说着什么。

两个仆人,一个是公爵夫人的,一个是他的,在等他们结束谈话,他们拿着披肩和长礼服站在那里听着他们所不懂的法语,那神气仿佛他们听得懂在说什么,不过不愿表露出来。公爵夫人像平时一样,微笑地说着话,笑呵呵地听着。

“我很高兴,没有到英国公使那里去,”伊波利特公爵说,“无聊透了……晚会非常好。真好,不是吗?”

“听说,那里会举办一个很好的舞会,”公爵夫人翕动着长茸毛的小嘴唇说道,“上流社会所有的漂亮女人都参加。”

“不是所有的,因为您不参加;不是所有的。”伊波利特公爵高兴地笑着说道,他从仆人手里抢过披肩,甚至推了他一下,把披肩给公爵夫人披上,披上以后,他是由于笨拙还是故意(这一点谁也搞不清楚),很久没有把手放下来,仿佛把年轻的女人搂在怀里。

公爵夫人姿态优美地躲开他,但一直在微笑着,她转头看了丈夫一眼。安德烈公爵的眼睛是闭着的:他显得那么疲惫,那么昏昏欲睡。

“您准备好了吗?”他问妻子,目光有意避开她。

伊波利特急忙穿上自己的长礼服,这件新式礼服长过脚跟,他磕磕绊绊地跟着公爵夫人就往台阶上跑,这时仆人正扶着她上马车。

“公爵夫人,再见。”他叫道,舌头也像他的腿脚一样不利索。

公爵夫人撩起衣裳,在黑暗的车厢里坐下;她的丈夫在整理军刀;伊波利特公爵借口要帮忙,妨碍着所有的人。

“对不起,先生。”安德烈公爵冷淡、厌烦地用俄语对挡道的伊波利特公爵说。

“我等着你啊,皮埃尔。”还是那个安德烈公爵的声音亲切而柔和地说道。

前导马御手催动马匹,车轮辘辘地响了起来。伊波利特公爵咯咯地笑起来,站在台阶上等着子爵,他答应过要用马车送他回家。

“喂,亲爱的,您那小公爵夫人很可爱,很可爱,”子爵说,这时他和伊波利特已经坐在马车上,“非常可爱,”他吻了吻自己的手指尖,“完全就是个法国女人。”

伊波利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您知道吗,您带着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真可怕,”子爵继续说道,“我同情可怜的丈夫,那个小军官,他硬充拥有世袭权力的人物。”

伊波利特又扑哧一声笑着说:

“可是您却说过,俄罗斯女人比不上法国女人。要会物色才行嘛。”

皮埃尔先到了,他像自家人一样走进了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立刻照平时的习惯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从书架上随手拿了一本书(那是恺撒的《高卢战记》),靠胳膊肘支撑着从中间看了起来。

“你对舍列尔女士怎么了?她真的要气病了。”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时说道,一面搓着一双白净的小手。

皮埃尔整个身子转了过来,弄得沙发吱吱作响,他把兴致勃勃的脸转向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挥了挥手。

“不,这个神甫很有意思,但他对问题的理解不大对头……在我看来,永久和平是可能的,但我不善于表达,不知道该怎么说……可就是不能依靠政治均势。”

看来,安德烈公爵对这些抽象的谈话不感兴趣。

“亲爱的,不能到处都想到什么就说啊。喂,你到底作出了什么决定没有?你是要加入近卫骑兵团,还是要当外交官?”安德烈公爵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皮埃尔在沙发上坐了起来,盘着腿。

“您瞧,我还不知道呢。两样我都不喜欢。”

“但总得有个决定吧?你的父亲在等着呢。”

皮埃尔在十岁那年和当家庭教师的神甫一起被送到国外,他在国外待到二十岁。等他回到莫斯科,父亲辞退了神甫,对这个青年说道:“现在你到彼得堡去,熟悉一下环境,再作出选择。我无不同意。这是给瓦西里公爵的信,你带去,这是给你的钱。把所有的情况都写信告诉我,我会在各方面支持你。”皮埃尔选择差使选了三个月,可是毫无进展。安德烈公爵对他说的就是关于这次选择。皮埃尔擦了擦自己的脑门。

“不过,他大概是个共济会会员。”他说,指的是他在晚会上见到的神甫。

“这些都是废话,”安德烈公爵又制止了他,“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你到骑兵近卫军的部队去过吗?”

“没有,可是我有了一个想法,很想告诉您。现在的战争是反对拿破仑的。如果这是一场争取自由的战争,那我就能理解了,我会第一个去从军,然而帮助英国和奥地利去反对世界上一位最伟大的人物……这不好。”

安德烈公爵听了皮埃尔这样幼稚的言论,只是耸了耸肩膀。他面露不屑之色,表示对这样的傻话是无法回答的;不过对这样天真的问题,除了安德烈公爵的回答,也的确很难有什么别的回答。

“要是人人都只为自己的信念而战,就不会有战争了。”他说。

“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皮埃尔说道。

安德烈公爵冷冷一笑。

“也许真的太好了,但这种情况是永远不会有的……”

“那么您为什么要去打仗呢?”

“为什么?我不知道。必须这样嘛。此外,我去……”他停顿了一下,“我去是因为,我在这里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不合我的心意。”

隔壁房间响起了女子衣衫窸窣的声音。安德烈公爵仿佛蓦地醒了过来,猛然一怔,脸上流露的是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客厅里的那同样的表情。皮埃尔把脚从沙发上放下。公爵夫人进来了。她已经换上一件家常衣裳,但也是那样雅致而新颖。安德烈公爵站了起来,有礼貌地把圈椅挪到她身边。

“为什么,我常想,”她像平时一样说起了法语,急促而忙乱地在圈椅上坐下,“为什么安妮特不嫁人呢?你们都好蠢哪,先生们,竟然没有娶她为妻。请原谅,可是你们一点儿也不懂得女人,您多么爱争论哪,皮埃尔先生!”

“我和您的丈夫就一直在争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打仗。”皮埃尔说,对公爵夫人毫无忸怩之态(年轻男人在年轻女人面前往往会露出忸怩的样子)。

公爵夫人蓦地哆嗦了一下,显然,皮埃尔的话触动了她的痛处。

“唉,我也这么说呀!”她说,“我不懂,一点儿也不懂,为什么男人离了战争就不能活?为什么我们女人就什么奢望也没有,什么也不需要?好吧,您就来评判一下。我一直对他说,在这里他是叔叔的副官,极光彩的地位。大家都那么赏识他,器重他。前几天我在阿普拉克辛[23]家里,听到有一位夫人在问:‘这就是有名的安德烈公爵吗?’真的!”她笑了起来。“他到处都受到那么亲切的接待。他很容易就能当上侍从武官。您知道,皇上也赏识他,十分亲切地和他谈过话。我和安妮特商量过,要当侍从武官是很容易办到的。您看呢?”

皮埃尔看了安德烈公爵一眼,发觉他的朋友不喜欢这种谈话,便没有回答。

“您什么时候走啊?”他问。

“哎呀,别对我说他要走的事,别说!我不想听。”她用在客厅里和伊波利特讲话的那种任性、轻佻的腔调说道,显然,这种腔调是那么不适合家庭的氛围,而在座的皮埃尔就像自家人一样。“今天,当我想到,所有这些值得珍惜的关系就要中断了……还有,你知道吗,安德烈?”她向丈夫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我好怕好怕啊!”她低声说,背部在抽搐。

丈夫看了她一眼,仿佛很惊讶,除了他和皮埃尔,房间里居然还有一个人。不过他冷淡而有礼貌地向妻子问道:

“你怕什么呢,丽莎?我无法理解,”他说。

“怎么男人都这么冷漠无情呢?全都自私自利!自己忽发奇想,天知道为什么要扔下我,把我一个人幽禁在乡下。”

“是和父亲、妹妹在一起,别忘了。”安德烈公爵轻轻地说道。

“反正我是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朋友……还叫我不要怕呢。”

这已经是抱怨的语气了,她撅起了小嘴唇,使她的脸上不是显得快乐,而是有一种凶巴巴的、好像小松鼠似的表情。她沉默了,觉得当着皮埃尔讲自己怀孕似乎不雅,可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啊。

“我还是不明白,你怕什么。”安德烈公爵慢慢地说道,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妻子。

公爵夫人涨红了脸,绝望地两手一扬。

“不,安德烈,你完全变了,你完全变了……”

“你的医生吩咐你要早点儿睡觉,”安德烈公爵说,“你去睡吧。”

公爵夫人一言不发,长着茸毛的小嘴唇突然颤抖起来;安德烈公爵站起身来,耸了耸肩,在房间里走了几步。

皮埃尔透过眼镜惊讶、天真地看看他,又看看公爵夫人,他动了动,似乎也想站起来,却又改变了主意。

“皮埃尔先生在这里,我又何必顾忌,”矮小的公爵夫人突然说道,她那姣好的容貌突然变成了难看的哭相,“我早就想对你说,安德烈,你对我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哪里对不起你啊?你要去从军,一点也不可怜我。这是为什么?”

“丽莎!”安德烈公爵只是这样叫了一声,但在这叫声里既有恳求,也有威胁,而主要的是要她相信,她讲了这些话自己一定会后悔。可她还是急切地说了下去:

“你拿我当病人或孩子看待。我全都明白。难道半年前你是这样的吗?”

“丽莎,我请求您不要再说了。”安德烈意味深长地说道。

在这次谈话的过程中,皮埃尔越来越激动,他站起来走到公爵夫人跟前。他似乎见不得眼泪,自己也要哭了。

“您别伤心,公爵夫人。这是您的错觉,因为,您就相信我吧,我自己也经历过……为什么……因为……不,外人在这里是多余的……不,您别伤心……再见……”

安德烈公爵拉住他的手,不放他走。

“不,你等一下,皮埃尔。我要和你在一起消磨一个夜晚,公爵夫人非常善良,她是不会让我扫兴的。”

“不,他只想着自己,”公爵夫人说,忍不住流下了气愤的眼泪。

“丽莎,”安德烈公爵冷峻地说道,他提高了嗓门,这表示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突然,公爵夫人漂亮的小脸上那小松鼠似的气愤表情没有了,有的是楚楚动人和惹人同情的恐惧;在她紧锁的双眉下,一双美丽的小眼睛望了望丈夫,于是脸上流露出畏惧和温顺的表情,好像一条迅速地轻轻摇晃着垂下的尾巴的小狗。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公爵夫人叫道,一只手提起衣裙走到丈夫跟前,吻了吻他的前额。

“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说,他站起来像对外人一样,在她的手上礼节性地吻了一下。

两个朋友都默然无语。谁也不想说话。皮埃尔看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在用他的小手擦着前额。

“吃晚饭去吧。”他长叹一声说道,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重新装修过的优雅富丽的餐厅。这里的一切,从餐巾到银器、瓷器和水晶器皿,都带有年轻夫妇的家庭陈设中所特有的新气象。就餐时,安德烈公爵支着胳膊肘,好像一个人心里有话,积蓄已久,突然决定说出来似的,带着神经质的激动神情,这是皮埃尔在自己的挚友身上还从未见到过的,他说:

“永远、永远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除非有一天你能对自己说,你已经完成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了,在此之前不要结婚,除非你对你所选择的女人不再有爱,除非你对她有了清楚的了解,在此之前也不要结婚,否则你就会犯下悔恨终生、无可挽回的错误。等到年老不中用的时候再结婚吧……否则你的一切优美高尚的情操都将丧失殆尽。一生都会浪费在无聊的琐事上。是的,是的,是的!你不要这样惊讶地看着我。如果你对自己的未来还有所期待,那么你会经常觉得,你的一生已经完了,一切都对你关上了大门,除了客厅,在那里你只能和宫廷的奴才、白痴为伍……还能怎样!……”

他用力地把手一挥。

皮埃尔摘下眼镜,这使他的脸变了样,更显得忠厚善良,他惊讶地望着自己的朋友。

“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继续说道,“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她是那种罕有的女人,做丈夫的不必为自己的名誉担心,可是,天哪,现在我愿付出任何代价,但愿是一个未婚男人!这是我唯有对你才生平第一次说了这些话,因为我对你是有好感的。”

安德烈公爵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比过去更不像安娜·帕夫洛夫娜客厅里的那个懒散地坐在圈椅里,眯着眼透过牙缝说着法语的鲍尔康斯基了。他那冷冰冰的脸上,每一条肌肉都在神经质地、兴奋地战栗着;过去似乎生命之火已经熄灭的那双眼睛里,闪耀着炯炯光芒。显然,他在平时越是显得萎靡不振,在激动的时刻就越是生气勃勃。

“你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接着说道,“要知道,这就是人生的整个经历。你谈到波拿巴和他的事业。”他说,其实皮埃尔并未提到过波拿巴。“你谈到波拿巴;可是波拿巴在辛勤工作、逐步迈向自己的目标的时候,他是自由的,他念念不忘的只有自己的目标,——于是他成功了。要是把自己和女人绑在一起,就会像带上脚镣的囚徒一样,完全失去自由。于是你所有的梦想和才能只会使你苦恼,因为悔恨而痛苦不堪。客厅、流言、舞会、虚荣、琐事,这就是我无法摆脱的魔圈。我现在要出发参加战争,一场前所未有的最伟大的战争,而我一无所知,毫无用处。我是出色的空谈家,”安德烈公爵继续说道,“即使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大家也很愿意听我谈话。那是无聊的社交场合,我的妻子,还有那些女人,离开这种场合就不能生活……要是你能了解啊,这些贵妇人以及一般的女人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家父说得对。自私、虚荣、愚昧,在各方面都那么空虚——女人在露出真实面目时就是这样。你在上流社会看看她们,似乎有可取之处,可是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是的,不要结婚,亲爱的,不要结婚。”安德烈公爵的话结束了。

“我觉得好笑,”皮埃尔说,“您竟然把自己,把您自己看做无能之辈,认为自己的生活已经毁了。对您而言,一切,一切都还在前面呢。而且您……”

他没有说您会怎样,可是他的语气已经表明,他对这个朋友是多么赏识,对他的未来抱有多么大的期望。

“他怎能这么说呢!”皮埃尔在想。皮埃尔认为安德烈公爵是拥有一切完美品格的典范,这恰恰是因为安德烈公爵把皮埃尔所没有的那些品质高度地结合于一身,这些品质可以非常贴切地概括为一个概念:意志力。皮埃尔总是惊讶于安德烈公爵泰然自若地在各色人等之间周旋的本领,他的非凡的记忆力、渊博的学识(他什么都读,什么都知道,对什么都有独到的见解),尤其是他善于工作和学习的能力。如果说安德烈缺乏空想式的哲学推理(这是皮埃尔所特别爱好的)能力,往往使皮埃尔感到惊讶,那么他也并不认为这是缺点,而是一种有力量的表现。

在极其高尚、友好而纯朴的人际关系中,奉承或赞扬也是需要的,正如车轮需要抹油才能转动。

“我这个人是完了,”安德烈公爵说,“关于我有什么好说的呢?还是来谈谈你吧。”他沉默了一会儿,对自己聊以自慰的思绪莞尔一笑,说道。这微笑立刻就在皮埃尔的脸上反映了出来。

“我有什么好说的呢?”皮埃尔说,咧开嘴露出了无忧无虑的愉快的微笑。“我算什么?我是个私生子!”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显然,他是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了这句话。“没有名分,没有财产……也好,说实话……”但他没有讲,实话是什么。“我目前是自由的,我觉得很好。只是怎么也不知道该从何着手。我想和您好好商量一下。”

安德烈公爵和善地看着他。不过在这友好亲切的目光中,毕竟流露了一种优越感。

“你是我难得的朋友,特别是因为在整个上流社会你是唯一的性情中人。你的情况不错。你可以随意选择。你到哪里都是好样的,只是有一点:不要再和库拉金家里的那些人在一起混了,不要再过那种生活了。这对你非常不合适:纵酒胡闹,肆无忌惮,还有……”

“怎么办呢,我的朋友,”皮埃尔耸着肩膀说,“那些女人,我的朋友,那些女人哪!”

“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道,“正派的女人倒也罢了;可是库拉金家的那些女人,女人还有酒,我真不明白!”

皮埃尔住在瓦西里·库拉金公爵家里,经常卷入他儿子阿纳托利的放荡生活。就是为了使阿纳托利改邪归正,人家才准备让他和安德烈公爵的妹妹结婚。

“您知道吗!”皮埃尔说,似乎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真的,我早就想过。我这样混日子,根本不能作出什么决断,也不能好好思考。头痛,又没有钱。今天他邀请过我,我不去了。”

“你能向我保证不去吗?”

“保证!”

皮埃尔从自己的朋友家里出来,已是夜里一点多钟了。这是彼得堡的六月之夜,恍若白昼。皮埃尔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回家。但他离家越近,越是觉得在这更像黄昏或清晨的深夜难以入眠。在阒无人迹的大街上可以看得很远。他在半路上想起,今晚在阿纳托利·库拉金家里有一群时常见面的赌徒,赌局之后通常是开怀畅饮,而以皮埃尔所爱好的某种娱乐作为结束。

“到库拉金那里去才好呢。”他想。不过当即想起,他是向安德烈公爵保证过不去的。

可是,就像所谓意志薄弱的人那样,他立刻兴致勃勃地渴望再体验一次他如此熟悉的那种堕落的生活,于是决定前去。而且他立刻有了一个想法,觉得保证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在向安德烈公爵保证之前,已经向阿纳托利公爵保证过,一定到他那里去;最后他想,所有这些保证都是一种相对的说法,没有什么确定的含义,特别是考虑到,也许他明天就会死掉,或者发生什么意外,以至有无信誉的问题也就不复存在了。皮埃尔的脑海里时常会出现这种论断,结果他的一切决定和计划都被推翻了。他向库拉金家驶去。

他来到近卫骑兵的营房附近阿纳托利所居住的一座高大的府邸门前,他登上有灯光的台阶,踏上楼梯,走进一扇敞开的门。前厅里没有人;到处乱扔着空酒瓶、斗篷和套鞋;散发着一股酒气,远处传来说话声和叫嚷声。

赌博和饮宴已经结束,但客人还没有散。皮埃尔扔下斗篷,走进了第一个房间,残羹剩饭仍留在那里,一个仆人以为没有人会看到他,在偷偷地喝着杯子里的剩酒。从第三个房间里传来熟悉的喧闹声、笑声、叫声和熊的吼声。大约有八个年轻人聚集在打开的窗子旁,三个人在和一头幼熊玩耍,其中的一个拉着铁链牵着幼熊,用它吓唬另一个人。

“我拿一百卢布打赌,史蒂文斯赢!”有一个人叫道。

“不许扶!”另一个叫道。

“我赌多洛霍夫赢!”第三个叫道。“你当见证人,库拉金。”

“喂,别玩小熊了,这里在打赌呢。”

“一口气喝干,否则就算输了。”第四个叫道。

“雅科夫,拿酒来,雅科夫!”主人自己在叫,他是个子高高的美男子,站在人群中间,穿一件薄薄的衬衫,敞着胸脯。“等一等,先生们。他来了,彼得鲁沙[24],我的朋友。”他转身对皮埃尔说道。

另一个声音从窗口那儿叫了起来,那是个子不高、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的人,在所有这些醉醺醺的声音当中,他的声音以它清醒的表达特别令人惊讶,他叫道:

“你过来,给我们当见证人!”这是多洛霍夫,谢苗诺夫近卫团的军官,有名的赌徒和无事生非的家伙,他和阿纳托利住在一起。皮埃尔微笑着,快活地看着周围的人们。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们在干什么呢?”他问。

“你们等一下,他没有醉。把酒给我!”阿纳托利说,他从桌上拿起一个杯子,走到了皮埃尔跟前。

“先喝了再说。”

皮埃尔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皱起眉头打量着又聚在窗口的醉醺醺的客人们,倾听着他们的谈话。阿纳托利不住地给他倒酒,告诉他,多洛霍夫和在场的一个海员,英国人史蒂文斯打赌,他要坐在三楼窗台上,把两条腿垂在窗外,喝干一瓶朗姆酒。

“喂,把这杯干了,”阿纳托利说,一面把最后一杯酒递给皮埃尔,“不然我不放你走!”

“不,不想喝了。”皮埃尔说道,推开阿纳托利,走到了窗口。

多洛霍夫握着英国人的手,清晰、明确地提出打赌的条件,主要是说给阿纳托利和皮埃尔听。

多洛霍夫中等身材,一头鬈发,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他二十五岁左右。和所有的步兵军官一样,他没有留胡子,他那完全显露出来的嘴是他脸上最惹人注意的部分。嘴的线条非常秀气地弯成弧形。在嘴部正中,上唇呈尖锥形有力地下垂在坚实的下唇上,而在两个嘴角仿佛经常会形成两个笑窝,一边一个;这一切,特别是加上那坚定、放肆、聪明的目光,构成了这样一种印象,使人不可能不注意到这张脸。多洛霍夫不富裕,没有任何上层关系。尽管阿纳托利的花费成千上万,但多洛霍夫和他在一起懂得自重,以致阿纳托利和所有与他们相识的人对他的尊敬都胜过对阿纳托利的尊敬。多洛霍夫参加各种赌博,几乎每赌必赢。不论他喝多少酒,从来不会失去清醒的头脑。库拉金和多洛霍夫都是当时彼得堡的浪子和酒徒中大名鼎鼎的人物。

一瓶朗姆酒拿来了;窗框碍事,无法坐到窗外倾斜的窗台上去,两个仆人正在拆除窗框,看来,周围老爷们的瞎指挥和不断的吆喝使他们忙乱而畏缩。

阿纳托利带着他那胜利者的架势走到窗前。他想把什么东西拆掉。他推开两个仆人,把窗框一拉,窗框却纹丝不动。他打碎了玻璃。

“哎,你来吧,大力士。”他转头对皮埃尔说道。

皮埃尔抓住横档一拉,咔嚓一声,有的地方拉坏了,有的地方橡木窗框被拽了出来。

“全拆了,不然还以为我会扶着窗框呢。”多洛霍夫说。

“英国人在吹牛……啊?……好了吗?……”阿纳托利说。

“好了。”皮埃尔看着多洛霍夫说道,多洛霍夫手里拿着一瓶朗姆酒走到窗前,窗外天色发白,灿烂的朝霞和晚霞在天空交融。

多洛霍夫带着那瓶朗姆酒纵身跳上了窗台。

“听着!”他叫道,他站在窗台上,转身面向房间。大家都静了下来。

“我打赌(他讲的是法语,好让那个英国人能听懂,不过讲得不大好)。赌注是五十金币[25],您想不想押一百呢?”他向英国人问了一句。

“不,就五十。”英国人说。

“好吧,赌五十金币,我要坐在窗外,一口气喝干一瓶朗姆酒,就坐在这个地方(他弯腰指指窗外墙壁上一个倾斜的突出部),而且不许扶任何东西……是这样吧?……”

“很好,”英国人说道。

阿纳托利转向英国人,揪着他燕尾服上的一个纽扣,由上而下地看着他(英国人是小矮个儿),用英语把打赌的条件对他又说了一遍。

“等一等,”多洛霍夫叫道,一边用酒瓶敲着窗子,想引起人们的注意。“等一等,库拉金;大伙听着。有谁能同样做到的话,我愿付给他一百金币。懂吗?”

英国人点了点头,可就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究竟愿不愿按新的条件打赌。阿纳托利没有放开他。尽管他点着头,表示他全都听明白了,阿纳托利还是把多洛霍夫的话译成英语讲给他听。一个在今晚赌输了的清瘦的少年,近卫骠骑兵军官,爬上窗子,探身往下看了看。

“哎哟!”他看着窗下的石板人行道惊呼。

“别动!”多洛霍夫叫道,将那个军官往窗下一拽,他被马刺绊着,笨拙地跳进了房间。

多洛霍夫把酒放在窗台上,待会儿拿起来方便,然后就小心翼翼地爬上窗子。他垂下两条腿,双手撑着两旁的窗沿,打量了一下,松开双手,坐好,向左右挪了挪,拿了酒瓶。阿纳托利拿来两支蜡烛,放在窗台上,虽然天色已经大亮了。多洛霍夫穿着白衬衫,他的背部和长着鬈发的脑袋被两旁的烛光照着。所有的人都聚到了窗口。英国人站在最前面。皮埃尔微笑着,一言不发。在场的一位年长些的人,面露惊恐和气愤的神情,突然冲到前面,想抓住多洛霍夫的衬衫。

“先生们,这是胡闹;他会摔死的。”这个比较理智的人说道。

阿纳托利拦住了他。

“别碰他,你让他受了惊吓,他真的会摔死的。啊?……那可怎么办……啊?……”

多洛霍夫又用双手撑着窗沿,坐坐稳,转过头来。

“谁要是再来多管闲事,”他说,罕见地从抿紧的两片薄薄的嘴唇里挤出话来,“我就马上把他从这儿扔下去。哼!……”

他“哼”了一声,又把头转过去,松开双手,拿起酒瓶凑到嘴边,将头后仰,并把空着的那只手往上抬起,以保持平衡。正在收拾碎玻璃的一个仆人停了下来,仍旧弯着腰,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口和多洛霍夫的脊背。阿纳托利瞪大了眼睛,站得笔直。英国人努着嘴唇,从一旁望着。曾经试图阻止的那个人,跑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把脸冲着墙壁。皮埃尔捂着脸,一时忘情,那淡淡的微笑还留在脸上,尽管这时脸上所流露的是惊骇和恐惧。大家都默不作声。皮埃尔放下了捂着脸的手。多洛霍夫还是用那样的姿势坐着,只是头更往后仰,后脑勺上卷曲的头发已经碰到了衣领,拿着酒瓶的手举得越来越高,手在使着劲儿,微微颤动。酒瓶眼看着就要空了,这时还在往上举,使脑袋更往后仰。“怎么会这么久呢?”皮埃尔想。他觉得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突然多洛霍夫的背部向后一动,他的手神经质地颤抖起来;这样的颤动足以使他坐在斜坡上的整个身躯往下滑。他全身滑了一下,他的一只手和脑袋在使着劲儿,颤抖得更厉害了。一只手抬了起来,想抓住窗台,不过又放了下来。皮埃尔又闭上了眼睛,并且对自己说,永远也不要睁开。突然他觉得,周围的人们起了一阵骚动。他抬头一看:多洛霍夫站在窗台上,脸色又苍白又快活。

“酒瓶空了!”

他把酒瓶抛给英国人,英国人利落地接在手里。多洛霍夫跳下窗台,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酒气。

“太棒了!好样的!这才叫打赌!真了不起!”四面八方一片叫嚷声。

英国人取出钱袋,在数钱。多洛霍夫皱起眉头,默不作声。皮埃尔跳上了窗台。

“先生们!谁愿同我打赌?我也能做到,”他突然叫道。“也不用打赌,就这样。叫人拿酒来。我一定做到……叫人拿酒吧。”

“让他来,让他来!”多洛霍夫笑着说。

“你疯了吗?谁会让你来?你在楼梯上还头晕呢。”人们纷纷说道。

“我一定喝光,拿一瓶朗姆酒给我!”皮埃尔叫了起来,一面用醉醺醺的手势坚决地捶着桌子,随即往窗口爬。

大家抓住他的双手,可是他那么有劲,谁靠近他,他就把谁推得远远的。

“不,这样无论如何是劝不住他的,”阿纳托利说,“等一等,让我来哄他。你听我说,我跟你打赌,不过要等明天,现在我们都要到某某家里去。”

“好,”皮埃尔叫道,“好!……我们把小熊也带上……”

于是他一把抓住小熊,把它搂在怀里抱起来,抱着它在房间里转起了圈子。

瓦西里公爵履行了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上对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承诺,当时她为自己的独生子鲍里斯有求于他。鲍里斯的情况已奏明皇上,他被破例调入近卫军谢苗诺夫团当一名准尉。但鲍里斯未能被任命为副官或充当库图佐夫的随员,尽管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曾多方奔走,费尽心机。

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之后不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回到莫斯科,直接来到有钱的亲戚罗斯托夫家里,她在莫斯科时就在他家落脚,她疼爱的鲍连卡[26]从童年起就在这个家庭受教育,一来就住上好几年。他被提升为陆军准尉不久,随即被调入近卫军。近卫军已于八月十日从彼得堡出发,儿子留在莫斯科置备军装,要在前往拉济维洛夫的路上赶上部队。

罗斯托夫家有两个娜塔莉娅在过命名日——母亲和小女儿同名。从早晨起,载着客人登门祝贺的马车就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那是全莫斯科闻名的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在波瓦尔大街上的一座高大的府邸。伯爵夫人和长女陪着客人们坐在客厅里,进进出出的宾客交替入座。

伯爵夫人是有东方型瘦削面庞的妇人,四十五岁左右,她有十二个孩子,看来众多的子女使她疲惫不堪。她由于体力衰弱而缓慢的举止和言谈,使她自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端庄的风度。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像自家人一样坐在那里,帮着接待客人,陪客人谈话。年轻人都待在后面的几个房间里,他们觉得自己不必参与对来宾的接待。伯爵送往迎来,并邀请所有的人前来赴宴。

“我代表自己和过命名日的妻女非常非常感谢您,亲爱的(他对所有的人都毫无例外、毫无差别地称呼亲爱的,不论是地位比他高还是比他低的人)。您可别忘了,一定来我家赴宴。我要生气啦,亲爱的。我代表全家由衷地邀请您,亲爱的。”在对所有的人讲这些话的时候,他那丰满、快乐、刮得非常光洁的脸上带着同样的表情,同样地紧紧握手、频频点头,毫无例外,始终如一。送走一位客人,伯爵就回到还逗留在客厅里的某一位男宾或女宾那里;挪一下圈椅,摆出爱生活也善于享受生活乐趣的架势,英姿勃勃地叉开两腿,把双手撑在膝盖上,不时意味深长地摇晃一下身躯,和客人猜猜天气会怎样,谈谈健康问题,有时讲俄语,有时满怀自信地说着一口蹩脚的法语,然后又以疲惫然而坚定地忠于职守的姿态去送客,一边理着秃顶上稀疏的白发,于是又请人赴宴。有时,在从前厅回来的时候,他顺便从花房和厨房仆役的房间旁经过,来到大理石的大厅,那里正在摆着有八十份餐具的宴席,他看着仆役们搬着银器和瓷器,把几张餐桌摆开,铺上提花桌布,于是把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一名为他打理一切事务的贵族叫到跟前说道:

“喂,喂,米坚卡[27],你要注意,一切都要搞得漂漂亮亮的。行,行。”他说,满意地望着摆开的盛大宴席。“主要是餐桌的摆设。就是,就是……”于是他走了,得意地叹息着,又回到客厅。

“玛丽亚·利沃夫娜·卡拉金娜和女儿到!”伯爵夫人高大的随从男仆走进客厅,用男低音禀报道。伯爵夫人想了一想,拿起镶有丈夫肖像的金质鼻烟壶嗅了嗅。

“这些拜访让我受够了,”她说,“好吧,我就再接待最后一个。她是很古板的。有请。”她对仆人用忧郁的声音说道,仿佛在说:“唉,你们来把我搞死算了。”

一位高大肥胖、神情高傲的夫人和她那圆圆脸的微笑着的女儿衣衫窸窣地走进了客厅。

“亲爱的伯爵夫人,好久不见了……这可怜的孩子有病来着……在拉祖莫夫斯基家的舞会上……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我真高兴……”只听妇女们在活跃地交谈,她们彼此抢着讲话,其中还混合着衣裙窸窣和挪动椅子的响声。此刻开始的是这样一种谈话,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以便在谈话出现第一次停顿时,及时衣裙窸窣地站起身来,说:“非常、非常高兴……妈妈的健康……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随即又响起衣裙窸窣的声音,来到前厅,穿上皮大衣或披上斗篷走人。谈话涉及的是当时城里的一个重大新闻——关于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有名的富翁和美男子别祖霍夫老伯爵的病情,以及他的私生子皮埃尔,在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的晚会上,他的言行那样出格。

“我很为可怜的伯爵感到遗憾,”一位女宾说道,“他的健康状况非常不好,现在又加上儿子给他带来的烦恼。这会要了他的命!”

“怎么啦?”伯爵夫人问道,仿佛不知道女宾在说什么,其实关于别祖霍夫伯爵烦恼的原因,她已经听说了不下十五次。

“这就是现在的教育!还是在国外受教育的呢……”女宾接着说,“这个年轻人没有人管束,不久前他在彼得堡闯了骇人听闻的乱子,结果被警察押送出境。”

“您瞧瞧!”伯爵夫人说。

“他交友不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插进来说,“瓦西里公爵的儿子和他,还有一个叫多洛霍夫的,据说他们天知道干了些什么。有两个人受到了惩处。多洛霍夫被降为士兵,别祖霍夫被驱逐到莫斯科。至于阿纳托利·库拉金,他的父亲替他暗中了结了,但还是被赶出了彼得堡。”

“他们到底干了些什么呢?”伯爵夫人问道。

“完全是一伙歹徒,特别是多洛霍夫,”女宾说,“他是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多洛霍娃的儿子,那样一位可敬的夫人,可是怎样呢?您可以想象一下:他们三个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头熊,带着它坐上马车,还把它带到了几个女戏子那里。警察赶来加以制止。他们竟捉住警察分局长,把他背靠背地捆在熊身上,又把熊放到了莫伊卡河里;熊在泅水,而分局长就在熊背上。”

“那分局长的样子,我亲爱的,可就太妙了,”伯爵嚷道,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噢,多可怕!有什么可笑的,伯爵?”

可是夫人们自己也忍俊不禁。

“好不容易把倒霉的分局长救了起来,”女宾继续说道,“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的儿子就是这样异想天开地找乐子!”她又补了一句。“可是人家却说,他又有教养又聪明。这就是国外全部教育的结果。我希望,这里没有人会接待他,尽管他很富有。有人要带他来见我,我断然拒绝了:我是有女儿的人。”

“为什么您说他很富有呢?”伯爵夫人问道,又俯身避开几个女孩子,姑娘们立刻装出不想听的样子,“要知道,他只有私生子啊,好像……皮埃尔也是私生子。”

女宾把手一挥。

“我想,他有二十个私生子。”

这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插嘴了,看来是想表明,她也有上层关系,而且对上流社会的情况相当了解。

“情况是这样,”她也压低嗓音,意味深长地说道,“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的名声是众所周知的,他有多少孩子,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但这个皮埃尔是他所钟爱的。”

“就在去年,”伯爵夫人说道,“老头子还是那么漂亮!我没有见到过比他更漂亮的男人。”

“现在他是完全变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所以我想说,”她接着说道,“从妻子方面来说,全部财产的直接继承人是瓦西里公爵,可是皮埃尔深受父亲的宠爱,父亲一直在培养他,而且曾上书皇上……所以没有人知道,如果他死了(他病情那么凶险,随时都有可能死去,连洛兰大夫也从彼得堡赶来了),谁能得到这笔庞大的遗产,是皮埃尔还是瓦西里公爵。四万农奴和数以百万计的财产。这个情况我很了解,因为是瓦西里公爵亲口对我说的。何况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是我的远房舅舅。他还是鲍里亚的教父。”她补了一句,仿佛对这一点毫不在意似的。

“昨天瓦西里公爵到了莫斯科。有人对我说,他是来视察的。”女宾说道。

“是的,不过,我们私下谈谈,”公爵夫人说道,“这是借口,其实他是得知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病危,才赶来见他的。”

“不过,亲爱的,那真是妙极了。”伯爵说,他发现年长的女宾没有听他说话,就转向小姐们。“警察分局长的样子太妙了,我能想象得到。”

于是他想象着分局长双手乱舞的样子,又响亮而低沉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他那胖胖的身躯整个儿地前仰后合,只有总是吃得好,特别是酒喝得痛快的人才会这样笑。“好,请务必到我们家来赴宴。”他说。

大家都沉默了。伯爵夫人面露愉快的微笑看着女宾,不过并不掩饰,倘若这位女宾站起来告辞,她现在一点儿也不会觉得遗憾。女宾的女儿已经在整理衣衫,询问地望着妈妈。就在这时,从隔壁房间里突然传来男孩和女孩奔向门口的脚步声和椅子被绊得砰然倒地的巨响,接着一个十三岁的姑娘跑进了房间,她用细纱短裙掩盖着什么,在房间中央站住了。显然,她是收不住脚步,无意中冲得这么远的。门口立即出现了一个有深红色衣领的大学生,一个近卫军军官,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和一个穿童装的胖胖的、面色红润的男孩。

伯爵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迎上去,张开双臂环绕着跑进来的女孩。

“啊,这就是她!”他笑着叫道。“今天是她的命名日!我亲爱的孩子!”

“亲爱的,胡闹也得看时候。”伯爵夫人故作严厉地说道,“就你老是宠着她,埃利[28]。”她又对丈夫说。

“您好,我亲爱的,祝贺您。”女宾说,“多可爱的孩子!”她又对那位母亲说。

这是个黑眼睛、大嘴巴、并不漂亮却生气勃勃的女孩,她那稚嫩的双肩裸露着,这是由于跑得太快上衣滑下来的缘故,卷曲的黑发偏到了后面,袒露着两条纤细的胳膊,下身是一条镶花边的女式齐膝短裤,小小的脚上穿着一双敞口小皮鞋,她正处于那样一种美好动人的年华,已经不是孩子了,而这个女孩还不是大姑娘。她挣脱父亲,向母亲跑去,毫不理会她的责备,把通红的脸蛋藏在母亲的花边披肩里,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不知在笑什么,上气不接下气地讲着她从裙子下面拿出的布娃娃。

“看见了吗?……布娃娃……咪咪……您看哪。”

这时娜塔莎已经说不出话了(她觉得一切都那么好笑)。她扑在母亲身上,那样大声而清脆地哈哈大笑,连那位古板的女宾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行了,走开,带着你的丑八怪走开!”妈妈说,假装生气地推开女儿。“这是我的小女儿。”她转头对女宾说道。

娜塔莎把头从母亲的花边披肩里抬起来一会儿,她含着笑出来的眼泪从下面抬眼看了妈妈一眼,又把脸藏了起来。

女宾适逢其会地欣赏了家庭中的天伦之乐,觉得有必要参加谈话,应应景儿。

“告诉我,亲爱的,”她对娜塔莎说,“这个咪咪是您的什么人哪?是女儿,对不对?”

娜塔莎不喜欢女宾对她讲话的那种迁就孩子的语气。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严肃地看了看她。

这时那些小一辈的人:鲍里斯,他是军官,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的儿子;尼古拉,他是大学生,伯爵的长子;索尼娅,伯爵的十五岁的表侄女,还有年幼的彼德鲁沙,伯爵的小儿子,都在客厅里各自坐下了,看来竭力在礼貌的范围内保持着活跃、欢快的情绪,这种情绪还洋溢在他们的脸上。显然,在那里,在他们匆匆离开的后面的几个房间里,他们有过更有趣的谈话,不像在这里谈些城市的流言蜚语,讲什么天气和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他们偶尔彼此看看,勉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两个年轻人,大学生和军官,从小就是朋友,两人同岁,而且都很漂亮,但并不相像。鲍里斯是有一头浅褐色头发的高个子青年,文静英俊的脸蛋上线条纤细而匀称。尼古拉个子不高,头发卷曲,神情坦率开朗。他的上唇已经冒出了黑色的髭须,整个面庞都焕发着充满活力和热情洋溢的神采。尼古拉一走进客厅脸就红了,很明显,他想说点儿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相反,鲍里斯立刻就应付裕如,平静而戏谑地讲起,他在这个布娃娃咪咪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认识她了,那时她的鼻子还没有破损,在他的记忆中,五年来她已经衰老了,整个脑壳上有一条长长的裂缝。说完,他看了娜塔莎一眼。娜塔莎掉头不理他,看了看小弟弟,他正在眯缝着眼睛,无声地笑得浑身发抖。她受不了啦,跳起来跑出了房间,她那快捷的小腿能跑多快就有多快。鲍里斯没有笑。

“您好像也想走了吧,妈妈?要车吗?”他微笑着问母亲。

“要,你去吧,去吩咐备车。”她笑着说。

鲍里斯悄悄地出了门,去找娜塔莎。胖胖的小男孩气恼地跟着跑了出去,仿佛因为他的活动受到了干扰而恼怒似的。

年轻人,不算伯爵夫人的长女(她比妹妹大四岁,举止已经像大人了)和前来做客的那位小姐,留在客厅里的只有尼古拉和表侄女索尼娅。索尼娅是身材苗条、娇小玲珑的黑发姑娘,温柔的眼神被长长的睫毛遮掩着,变得朦胧了,一条浓密乌黑的辫子在头上盘了两圈,脸上,特别是在裸露的清瘦然而优美、强健的手臂和脖子上,肤色微微发黄。举止的从容,纤纤四肢的柔韧,以及有点儿狡黠和矜持的风度,使她很像一只美丽,但尚未长成的猫崽儿,将来一定是非常可爱的小猫。看来她认为,以微笑参与大家的谈话是得体的,可是她的眼睛违反她的意志,从那长长的浓密的睫毛下面看着即将参军的表兄,流露了少女那样热烈的爱慕之情,以致她的微笑骗不了任何人,很明显,这只小猫之所以蹲下,只是为了更有力地一跃而起,和自己的表兄尽情嬉戏,不过要等他们也像鲍里斯和娜塔莎那样,从这客厅里脱身而去。

“对了,亲爱的,”老伯爵指着自己的尼古拉对女宾说道,“您瞧,他的朋友鲍里斯被提升为军官,他为了友谊也不甘落后;他要扔下大学和我这个老头子去参军呢,亲爱的。在档案馆已经给他安排了工作,这下算是白忙活了。这叫友谊,啊?”伯爵问道。

“是呀,据说已经宣战[29]了。”女宾说。

“早就在说了,又反复说,反复说,后来也就不提了。亲爱的,这叫友谊!”伯爵又说了一遍。“他是去当骠骑兵。”

女宾不知说什么好,摇了摇头。

“根本不是为了友谊,”尼古拉回答道,激动得面红耳赤,仿佛受到了可耻的污蔑而在辩解似的,“根本不是为了友谊,我只是觉得,参军是自己的天职。”

他看看表妹和来做客的小姐,她俩都带着赞许的微笑望着他。

“今天舒伯特要来我家参加宴会,他是巴甫洛格勒骠骑兵团的上校,在这里度假,要把他带走。有什么办法呢?”伯爵耸起双肩说道,他以玩笑的口吻所说的这件事,看来使他受了不少煎熬。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爸爸,”儿子说,“要是您不愿放我走,我就留下。不过我知道,除了参军,我没有别的本事;我不是外交家,不是官员,不会掩饰自己的情感,”他说,不时以美好的青春年华那惹人喜爱的神态望望索尼娅和那位来做客的小姐。

猫儿的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似乎随时准备嬉戏,展现一下猫儿的天性。

“行了,行了,好吧!”老伯爵说,“总是很急躁。都是波拿巴使人们晕头转向;人人都在想,他是从一个中尉登上皇位的。也好,但愿如此。”他又添上一句,没有发觉女宾嘲讽的微笑。

大人们谈起了拿破仑。卡拉金娜的女儿朱丽对年轻的罗斯托夫说:

“多可惜,星期四您没有到阿尔哈罗夫家去。没有您我觉得好寂寞。”她说,温柔地对他微笑。

被诱惑的年轻人带着青春年华惹人喜爱的微笑,坐到了更靠近她的地方,开始和嫣然微笑的朱丽单独谈话。丝毫没有发觉,他那下意识的微笑就像刀子一样刺痛了索尼娅的忌妒心,她脸上泛起红晕,假装在微笑。在谈话中他回头看了看她。索尼娅迷恋而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勉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保持着唇边假意的微笑,站起来走出了房间。尼古拉的兴奋劲儿陡地消失了。他等到谈话的第一个间歇,就带着沮丧的神情找索尼娅去了。

“这些年轻人的心事真是一望而知啊!”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指着正在离去的尼古拉说道。“表兄妹嘛,很麻烦的。”她又加了一句。

“是的。”伯爵夫人说,随着这些年轻人一起进入客厅的阳光此刻已经消失,她仿佛在回答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谁也没有向她提出过,却总是让她放心不下。“有过多少烦恼,多少焦虑,为的是现在能为他们而感到高兴!可是现在,真的,也还是担心多于高兴。总是担心,总是担心!就因为在这个年纪是有很多危险的,对女孩和男孩都一样。”

“一切都取决于教育。”女宾说。

“不错,您说得对,”伯爵夫人继续说了下去,“直到现在,感谢上帝,我始终是我孩子们的朋友,得到他们的完全信任。”伯爵夫人说,她在重复许多父母的错觉,认为他们的孩子对他们没有秘密。“我知道,我永远是自己的女儿们的第一个顾问,尼科连卡由于他那热情的性格,即使胡闹(这是男孩子免不了的),也终究不会像彼得堡的那些纨绔子弟。”

“是啊,都是非常好的孩子,非常好。”伯爵附和道。他在面对自己的难题时,总是作出同样的结论:一切都非常好,问题也就解决了。“真奇怪!他要当骠骑兵!既已如此,您还想怎样呢,亲爱的!”

“您的小女儿多可爱!”女宾说,“火爆的性子!”

“是的,火爆的性子!”伯爵说,“像我!多好的嗓子,虽然她是我女儿,我也要实话实说,她一定会成为歌唱家,萨洛莫尼[30]第二。我们聘请了一个意大利人教她声乐。”

“太早了吧?听说,这时学声乐对嗓子有害。”

“啊,不,早什么!我们的母亲那一代怎么在十二三岁就出嫁了呢?”

“可她现在正爱着鲍里斯!想得到吗?”伯爵夫人说道,默默地含笑望着鲍里斯的母亲,又继续说了下去,看来在回答她时刻萦怀的想法:“嗯,您瞧,要是我对她严加管束,禁止她……天知道他们会偷偷摸摸地干些什么(伯爵夫人的意思是,他们就会接吻),而现在我知道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晚上她自己会跑来把一切讲给我听。也许我是在宠她,可是真的,这样似乎更好些。我过去对大女儿是管得很严的。”

“是的,我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同。”美丽的大女儿伯爵小姐薇拉微笑着说。

不过,微笑并没有美化她的容貌,虽然微笑往往能使人的面貌显得更美丽。相反,她的脸色变得很不自然,因而令人反感。长女薇拉很美,也不笨,学习很出色,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有一副悦耳的嗓音,说话又实在又得体,可奇怪的是,所有的人,包括女宾和伯爵夫人在内,都回头看着她,仿佛感到惊讶:为什么她要这样说呢?觉得很尴尬。

“对年长的子女总是异想天开,想让孩子成为不平常的人物。”女宾说。

“不必讳言,亲爱的!伯爵夫人对薇拉是有点儿异想天开,”伯爵说,“不过还好,毕竟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他补充道,向薇拉赞许地眨眨眼。

两位女宾站起身来告辞了,答应来赴宴。

“什么作风!老是在这里坐着,坐着!”伯爵夫人送走客人后说道。

娜塔莎走出客厅,撒腿就跑,她只跑到了花房。在这个房间里,她止住脚步,倾听着客厅里的谈话,等鲍里斯出来。她已经等得不耐烦起来,一跺脚要哭了,怪他没有马上跟来。这时她听见了一个年轻人不紧不慢、文质彬彬的脚步声。娜塔莎连忙跑到几只栽培着鲜花的木桶之间躲了起来。

鲍里斯在房间里停下来,四处张望了一下,用手掸一掸军服袖子上的灰尘,走到镜子跟前,打量着他的漂亮的容貌。娜塔莎一动不动,从自己的隐身之处向外张望,看他要做什么。他对着镜子站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向门口走去。娜塔莎想喊他,可又改变了主意。

“让他去找吧。”她心里说,鲍里斯刚刚走出去,索尼娅从另一扇门进来了,她含着眼泪,满脸通红,气呼呼地低声絮叨着什么。娜塔莎忍住了朝她跑过去的最初冲动,留在自己的藏身之处,仿佛戴上了隐身帽,要看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体验到了一种特殊的全新的乐趣。索尼娅在低声说着什么,频频回头,朝客厅的门张望。尼古拉走了进来。

“索尼娅!你怎么啦?怎能这样呢?”尼古拉说,一边向她跑过来。

“没什么,没什么,别管我!”索尼娅声泪俱下地痛哭起来。

“不,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既然知道,那好啊,您到她那儿去吧。”

“索——尼娅!就一句话!你怎么能这样想入非非,既折磨我又折磨你自己呢?”尼古拉握着她的手说。

索尼娅没有把手抽出来,止住了哭声。

娜塔莎屏息凝神,目光炯炯地从藏身之处看着。“现在会怎样呢?”她想。

“索尼娅!整个世界我都不要!对我来说,你就是一切,”尼古拉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好吧,不说了,你就原谅我吧,索尼娅!”他把她拉过来,吻了吻她。

“啊,多么美好!”娜塔莎想,等到索尼娅和尼古拉走出花房,她跟着出去,要把鲍里斯叫来。

“鲍里斯,过来呀,”她带着意味深长而又狡黠的样子说道,“我要对您说件事儿。来呀,来呀。”她说,并把他带进花房,来到几个木桶之间她刚才藏身的地方。鲍里斯微笑着跟在她后面。

“什么事儿啊?”他问。

她害羞了,她向周围望望,看见了她扔在木桶上的布娃娃,就把它拿在手里。

“您吻一下布娃娃。”她说。

鲍里斯专注而亲切地看着她兴奋的脸,什么也没有回答。

“不愿意吗?那您到这儿来,”她说,她走到花丛深处,扔掉布娃娃,“来呀,靠近点儿!”她小声说道。她伸出双手,拉着军官的两只袖子,她那泛着红潮的脸上流露出庄重和惊惧的神情。

“您愿意吻我吗?”她以勉强听得见的轻声细语说道,皱着眉头望着他。她微笑着,激动得几乎要哭了。

鲍里斯脸红了。

“您多么好笑啊!”他说,一边向她弯下腰去,他的脸更红了,不过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等待着。

她蓦地跳上一只木桶,这样就比他高了,于是伸开双臂拥抱他,这样两条纤细裸露的胳膊就在他脖子的上方弯了过来,她头部一摆,把头发甩到后面,对着他的嘴唇吻了一下。

她从花盆中间溜过去,在花丛的另一边低下头,站住了。

“娜塔莎,”他说,“您知道,我爱您,不过……”

“您爱我吗?”娜塔莎打断了他的话头。

“是的,我爱您,不过,请答应我,我们不要像刚才那样……再过四年吧……那时我来向您求婚。”

娜塔莎想了一想。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岁……”她说,扳着细细的指头数着。“好!那就讲定了?”

快乐和安心的微笑使她容光焕发。

“讲定了!”

“直到永远?”女孩说,“至死不变?”

于是她挽起他的胳膊,带着幸福的神情和他并肩缓缓地向陈设着沙发的休息室走去。

十一

伯爵夫人太累了,不再吩咐接待任何人,门房接到指示,若再有贺客前来,只是邀请他们务必参加宴会。伯爵夫人想和自己儿时的朋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单独谈谈,她从彼得堡来了以后,她俩还不曾好好地相聚过。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经常以泪洗面,此刻高兴地坐到离伯爵夫人的圈椅更近的地方。

“我对你会坦诚相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老朋友剩下的不多了!所以我非常珍惜你的友情。”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看薇拉,住口不说了。伯爵夫人紧紧地握了握自己朋友的手。

“薇拉,”伯爵夫人对长女说道,显然她不喜欢这个女儿,“您怎么这样不懂事呢?难道你不觉得,你在这儿是多余的吗?到姐妹们那里去吧,或者……”

美丽的薇拉轻蔑地笑了笑,看来丝毫没有觉得受了委屈。

“如果您早对我说,妈妈,我早就走了。”她说,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但在走过休息室的时候,她发现室内的两扇窗下分别坐着两对情侣。她停下脚步,轻蔑地笑了笑。索尼娅坐在尼古拉身旁,靠得很近,他在给她抄写自己第一次作的诗。鲍里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扇窗下,薇拉进来,他们就不说话了。索尼娅和娜塔莎带着愧疚和幸福的神情望了望薇拉。

看着这些恋爱中的女孩,令人高兴而感动,可是她们的样子显然没有在薇拉的心里激起愉快的感觉。

“我对您讲过多少次了,”她说,“不要拿我的东西,您有自己的房间。”她从尼古拉那里拿走了墨水瓶。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他说,一边用笔尖蘸着墨水。

“你们做什么事都不看时候,”她说,“竟突然跑进客厅,让所有的人都为你们感到羞愧。”

尽管,或者说,正因为她所说的话非常有道理,谁也没有回答她,四个人只是彼此看看。她拿着墨水瓶在房间里迟迟不走。

“在你们这样的年纪,在娜塔莎和鲍里斯之间,在你俩之间能有什么秘密呢,全都是胡闹。”

“嗨,这与你何干,薇拉。”娜塔莎小声地以辩护的口吻说道。

显然,她在这一天对所有的人都比平时更和善而亲切。

“真荒唐,”薇拉说,“我为你们感到害臊。有什么秘密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们不来招惹你和贝格。”娜塔莎暴躁地说道。

“我想,你们是不会招惹我的,”薇拉说,“因为我的行为从来就无可指责。瞧着吧,我要告诉妈妈,你怎样对待鲍里斯。”

“娜塔莉娅·伊里尼什娜[31]对我很好,”鲍里斯说,“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说。

“您算了吧,鲍里斯,您是个外交家(外交家这个词在孩子们当中很流行,不过被赋予一种特殊的含义)。简直无聊。”娜塔莎以受委屈的颤抖的声音说道。“她为什么要找我麻烦?”

“这是你永远不会明白的,”她转头对薇拉说,“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没有心肝,你不过是个让利斯夫人[32](这个绰号非常叫人恼火,是尼古拉给薇拉起的),你最大的乐趣就是让别人不痛快。你去和贝格尽情撒娇吧。”娜塔莎快嘴快舌地说道。

“我呀,大概不会当着客人的面追着年轻的男人跑。”薇拉说。

“嗬,她的目的达到了,”尼古拉插嘴道,“对所有的人都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使大伙儿都不痛快。我们到儿童室去吧。”

四个人好像一群受惊的鸟儿,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是你们对我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我对谁也没说什么。”薇拉说道。

“让利斯夫人!让利斯夫人!”门外传来了一阵笑语声。

美丽的薇拉给大家造成了这样气人的、不愉快的影响,却笑了,他们的话似乎并没有触怒她,她走到镜子跟前,理了理围巾和头发,望着自己美丽的容貌,好像变得更淡漠、更冷静了。

客厅里的谈话仍在继续。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说,“在我的生活里,也并不总是花团锦簇。难道我不明白,这样的生活方式,我们的财产是维持不了多久的!这都怪俱乐部,怪他太厚道。我们住在乡下,难道就能得到休息?戏剧、狩猎,还有天知道的什么。何必谈我呢!哎,你是怎样把这些事情办妥的?我对你常常感到惊讶,安妮特,在你这样的年纪,怎能独自坐着马车到处奔波呢,到莫斯科,到彼得堡,去见大臣,见名流,和所有这些人周旋,我感到惊讶!我是根本做不到的。”

“噢,我亲爱的!”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回答道,“但愿你不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带着一个爱若掌上明珠的儿子是多么艰难。什么事都能学会的,”她不无自豪地继续说道,“是我的生活经历教会了我。如果我要见某个大人物,我就写一张便条:‘某某公爵夫人希望会见某某人’,然后就坐上出租马车,哪怕去两趟、三趟,哪怕四趟,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不在乎别人怎样看我。”

“那当然,鲍连卡的事你是求谁的?”伯爵夫人问道,“你的儿子已经是近卫军军官了,可尼科卢什卡还是个士官生。没有人为他张罗。你求的是谁?”

“我求了瓦西里公爵。他很热情,马上就答应了,奏明了皇上。”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兴高采烈地说道,完全忘了,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所经受的那些屈辱。

“他老了吧,瓦西里公爵?”伯爵夫人问道,“我们在鲁缅采夫家演戏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他追求过我。”伯爵夫人微笑着回忆道。

“还是老样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回答道,“非常殷勤,讲了很多怀旧的话。他没有因为飞黄腾达而改变。‘很遗憾,我能为您做的事情太少了,亲爱的公爵夫人,’他对我说,‘您吩咐就是。’不,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亲戚。但你知道,娜塔莉娅,我对儿子的爱。我不知道,为了他的幸福,有什么事是我不肯做的。而我的状况非常糟糕,”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压低声音,忧伤地继续说道,“非常糟糕,我现在的处境可怕极了。我不幸的经历吞噬了我所有的一切,却毫无进展。你想想,我有时身无分文,不知道拿什么为鲍里斯置装。”她拿出手绢哭了起来。“我需要五百卢布,可我只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纸币。这就是我的处境……我唯一的指望是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倘若他不肯帮助自己的教子——他是鲍里斯的教父啊——不给他留一笔生活费,那么我的奔走就全都白费了,因为我没有钱为他置装。”

伯爵夫人流泪了,默默地若有所思。

“我常常在想,也许这是罪过,”公爵夫人说,“可我常常在想,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别祖霍夫孤单地活着……那是一笔庞大的财产……他为什么要活着呢?生活对他是沉重的负担,而鲍里斯刚开始生活。”

“他大概会给鲍里斯留下一点遗产。”伯爵夫人说。

“天知道,亲爱的朋友!这些富翁和达官贵人都是利己主义者。不过我还是要立刻带着鲍里斯去见他,直截了当地把情况告诉他。随便人家怎么看我,说实话,我无所谓,既然事关我儿子的命运。”公爵夫人站了起来。“现在是两点,你们四点就餐。我能赶回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善于利用时间,她以彼得堡干练的太太的派头,派人去把鲍里斯叫来,和他一起到前厅去。

“再见,我的朋友,”她对送她到客厅门口的伯爵夫人说道,“祝我成功吧。”她又代表儿子小声地说。

“亲爱的,您到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伯爵那里去吗?”伯爵说,他正从餐厅出来,也要到前厅去。“如果他好些了,就邀请皮埃尔来赴宴。过去他常来我家,和孩子们跳舞。一定要请他来,亲爱的。就让我们看看,塔拉斯今天怎样卖弄他的厨艺。”他说,“奥尔洛夫伯爵家里也不曾有过我们这样的宴席。”

十二

“亲爱的鲍连卡。”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儿子说道,这时他们已乘着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四轮轿式马车驶过铺着干草的街道,进入了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宽敞的院子。“亲爱的鲍连卡,”母亲说,她从穿旧了的女式大氅下面抽出手来,怯生生地、亲切地放在儿子的手上,“你要态度亲切,要殷勤有礼。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伯爵毕竟是你的教父,你未来的命运就取决于他。记住,我的朋友,你要尽可能地和蔼可亲……”

“但愿我能知道,这样除了屈辱还能有什么结果……”儿子冷冷地回答道,“不过我答应过您,我会为了您而这样做的。”

尽管门前停着谁家的一辆四轮轿式马车,门房还是打量着母子二人(他们没有吩咐通报,直接走进了两排壁龛里放着雕像的玻璃门廊),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那件穿旧了的女式大氅,问他们要见几位公爵小姐还是伯爵,知道要见的是伯爵,就说今天大人的病情更沉重了,不接待任何人。

“我们可以走了。”儿子用法语说道。

“我的朋友!”母亲以恳求的语气说道,又按着儿子的手,好像这样的接触能使他平静下来或得到鼓励。

鲍里斯不吭声了,他不脱军大衣,询问地看着母亲。

“兄弟,”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柔声柔气地对门房说道,“我知道,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伯爵病势沉重……所以我才来的……我是他的亲戚……我不会去打扰他,兄弟……我只是要见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他暂时住在这里。请通报一下。”

门房闷闷不乐地拉了拉通往楼上的铃绳,转过身去。

“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要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他向一个穿着长筒袜、皮鞋和燕尾服的男仆叫道,他从楼上跑下来,正站在楼梯下向外张望。

母亲抻开自己染过色的丝绸衣裙的褶子,照照嵌在墙壁上的威尼斯穿衣镜,于是穿着一双旧皮鞋精神抖擞地踏上了铺在楼梯上的地毯。

“我的朋友,你答应过我。”她又对儿子说,拍拍他的手以示鼓励。

儿子垂下眼睛,平静地跟在她身后。

他们走进大厅,这里有一扇门通往拨给瓦西里公爵居住的内室。

母子二人走到大厅中间,正准备向一个在他们进门时连忙跳起来的老仆问路,就在这时有一扇门的青铜把手转动了一下,瓦西里公爵出来了,身穿家常天鹅绒小皮袄,佩戴着一枚星章,他正在送一位漂亮的黑发男子出来。此人就是彼得堡闻名遐迩的洛兰大夫。

“这是真的吗?”公爵问。

“公爵,‘人是会犯错误的[33]’,不过……”大夫回答道,他用小舌发颤音,所说的拉丁语带有法语口音。

“那就好,那就好。”

看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他的儿子,瓦西里公爵向大夫点头作别,默默地,但带着疑问的样子来到他们跟前。儿子发觉,母亲的眼睛突然流露出深深的悲痛,不禁莞尔。

“是的,我们处于多么忧伤的境地啊,公爵……唉,我们亲爱的病人怎样了?”她说,仿佛没有发觉那凝视着她的冷冷的、厌烦的目光。

瓦西里公爵疑问地,简直困惑莫解地看看她,又看看鲍里斯。鲍里斯有礼貌地微微鞠躬。瓦西里公爵没有答礼,他转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用头部和双唇的动作回答她的问题,这个动作意味着对病人只能作最坏的打算。

“真的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叫道。“啊,这太可怕了!想也不敢想……这是我的儿子,”她指着鲍里斯又说道,“他要亲自来向您表示感谢。”

鲍里斯又一次有礼貌地微微鞠躬。

“请您相信,公爵,母亲的心永远不会忘记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我很高兴能为您效劳,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瓦西里公爵说道,一面整理着高高的硬领,面对受他庇护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莫斯科这里,比起在彼得堡安妮特·舍列尔的晚会上,他的姿态和声音都流露出远为高傲的神气。

“您要努力履行军职,无愧于自己的使命,”他又转身对鲍里斯严厉地说道,“我很高兴……您是在这里度假?”他用他那冷淡的语气询问道。

“我在等候命令,大人,准备按照新的任命出发。”鲍里斯回答道,既没有因公爵语气生硬而面有愠色,也没有流露介入谈话的愿望,公爵不禁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您是和母亲住在一起吗?”

“我住在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家里,”鲍里斯说,又尊称一声,“大人。”

“就是娶了娜塔莉娅·申升娜的那位伊利亚·罗斯托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

“认识,认识,”瓦西里用他那单调的语调说道,“我永远也不能理解,娜塔莉怎么会决意嫁给这个肮脏的猪,完全是个愚蠢而可笑的家伙。据说还是个赌徒。”

“不过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公爵。”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指出道,感动地微笑着,似乎她也知道,那样的责难是罗斯托夫伯爵所应得的,不过是请他对可怜的老人心存怜悯。

“大夫们怎么说呀?”公爵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又在自己由于哭泣而形容憔悴的脸上露出深切的悲痛。

“希望不大。”公爵说。

“我很想再一次感谢舅舅,感谢他对我和鲍里亚的恩情。这是他的教子。”她补充了一句,那声调仿佛这个消息一定会使瓦西里公爵非常高兴。

瓦西里公爵沉吟起来,皱起了眉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明白了,他怕在别祖霍夫伯爵的遗嘱问题上,她会成为一个竞争对手。她急忙安慰他。

“要不是我对舅舅怀有真挚的爱心和忠诚,”她说,在说到舅舅这个词时,她显得特别自信而平淡,“我了解他的性格,高尚、正直,可是只有几个公爵小姐在她身边……她们还太年轻……”她低头小声说道:“他履行了最后的义务[34]吗,公爵?这最后的时刻多么宝贵啊!要知道,情况不可能更坏了;必须让他事先有个精神准备,因为他已经病到这个地步了。我们女人家,公爵,”她温柔地一笑,“任何时候都知道,这些事该怎样去说。必须见到他。不管这对我来说有多么痛苦,反正我受苦受难已经惯了。”

公爵大概明白了,正如在安妮特·舍列尔的晚会上一样,明白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这个人是很难摆脱的。

“但愿这次见面不要让他太难过,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说,“等到晚上吧,大夫们预料会有危象出现。”

“可是,公爵,在这样的时候不能再等待了。您想想,这是他的灵魂能否得救的问题。啊,这太可怕了!基督徒的义务……”

通往几间内室的门开了,一位公爵小姐走了出来,她是伯爵的几个表侄女之一,面色阴沉而冷淡,她的腰长得与腿非常不相称。

瓦西里公爵朝她转过身去。

“他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你们要干什么呀,这样喧哗……”公爵小姐说道,像对陌生人一样,看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啊,亲爱的,我简直认不出您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喜形于色,步履轻快地迎上前去,“我来是帮你们服侍舅舅。我想,你们一定累坏了。”她又说道,同情地翻着白眼。

公爵小姐没有搭理,甚至笑也不笑,马上走了出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脱下手套,在她占领的阵地上舒适地坐到圈椅上,请瓦西里公爵坐到自己身边。

“鲍里斯!”她对儿子说道,莞尔一笑,“我去见伯爵,见舅舅,你暂且到皮埃尔那里去,亲爱的,别忘了向他转达罗斯托夫家的邀请。他们请他去赴宴。我想,他不会去吧?”她问公爵。

“相反,”公爵说,看来他很沮丧,“我会非常高兴,要是您能让我摆脱这个年轻人的话……他无所事事地守在这里。伯爵一次也没有问起他。”

他耸了耸肩膀。男仆领着鲍里斯下楼,又踏上另一道楼梯,带他去见彼得·基里洛维奇。

十三

皮埃尔终于未能在彼得堡为自己选择一个职业,而且的确是因为胡闹而被驱逐到莫斯科来。人们在罗斯托夫家里所讲的故事是真实的。皮埃尔参加了把警察分局长和熊捆在一起的行动。他在几天前回来了,像往常一样住在自己父亲的家里。虽然他也估计到,他的故事在莫斯科已经闹得尽人皆知,父亲身边那些向来对他不怀好意的女人一定会利用这个事件激怒伯爵,他还是在回来的当天就去了父亲的那一套房间。他走进客厅,那是几个公爵小姐通常所待的地方,他向几位小姐问好,她们在刺绣和看书,其中一个在朗读。她们一共是三个人。在朗读的是年长的姑娘,她有长长的腰身,整洁、严肃,就是出来见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那个;两个年幼的在刺绣,面色红润,容貌姣好,区别在于其中的一个唇上有一颗痣,使她更添妩媚。她们对皮埃尔的态度就像是遇到了死人或鼠疫患者。年长的公爵小姐中断了朗读,瞪着惊骇的眼睛默默地看了看他;年幼的没有痣的那个也流露出完全一样的表情;最小的有痣的那个,生性快活爱笑,她在绣架上弯下了腰,掩饰着大概是眼前的场面所引起的笑容,这个有趣的场面是她预见到了的。她把细毛线往下拉,弯下腰,好像在审视花纹,好不容易才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您好,表姐,”皮埃尔说,“您不认识我了?”

“我太认识您了,太认识了。”

“伯爵身体怎样?我能见他吗?”皮埃尔像平时一样,不好意思地问道,但毫不犹豫。

“伯爵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很痛苦,看来,您是想加剧他精神上的痛苦。”

“我能见伯爵吗?”皮埃尔又问了一遍。

“哼……要是您想在精神上折磨他,把他折磨死,那就可以见他。奥莉加,你去看看,给表叔熬的汤好了吗,快到时候了。”她又添了一句,以此向皮埃尔表示,她们很忙,忙于使他的父亲得到安慰,而他,显然只是忙于使他伤心。

奥莉加出去了。皮埃尔站了一会儿,看看姐妹俩,点了点头,说道:

“那我回去了。什么时候能看他,请告诉我。”

他走了出去,这时传来了脸上有颗痣的小妹的清脆的、低低的笑声。

第二天瓦西里公爵来了,在伯爵的家里安顿了下来。他把皮埃尔叫去,对他说:

“亲爱的,如果您在这里还像在彼得堡那样行为不检,您的结果会很糟糕;这是肯定的。伯爵病得很重很重,您千万别去见他。”

从那时起,就没有人来惊动皮埃尔了,他独自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度过每一天。

鲍里斯进去看他时,皮埃尔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步,偶尔站在屋角,面对墙壁做着威胁的架势,好像在挥舞一柄长剑,要刺穿一个无形的敌人。并且从眼镜上方威严地瞪着,接着又开始踱步,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还耸起肩膀,摊开双手。

“英国完了,”他说,还皱起眉头,举起一根手指直指着谁,“皮特先生背叛国家,践踏民权,判决如下……”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对皮特的判决,此刻他在想象自己就是拿破仑本人,他和自己的英雄一起渡过危险的加来海峡,并占领了伦敦,蓦地看到一个年轻英俊、身材挺拔的军官正朝他走进来。他住口不说了。皮埃尔出国时,鲍里斯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完全不记得他了;尽管如此,还是以其素来的敏捷、热情的态度握着他的手,友好地微笑着。

“您还记得我吗?”鲍里斯带着愉快的微笑,平静地问道。“我和母亲来看望伯爵,不过,他好像身体不大好。”

“是的,好像不大好。老是有人来惹他生气。”皮埃尔回答道,竭力在回忆,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

鲍里斯知道,皮埃尔不认识他了,但觉得没有必要作自我介绍,也丝毫不感到尴尬,只是直视着他的眼睛。

“罗斯托夫伯爵邀请您今天到他家去赴宴。”他在久久的、使皮埃尔感到尴尬的沉默之后说道。

“啊!罗斯托夫伯爵!”皮埃尔高兴地说道。“那您就是他的儿子,伊利亚。我呀,您想想看,乍一见面没有认出来。记得吗,我们曾和雅克太太一起去过麻雀山[35]……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您搞错了,”鲍里斯带点儿嘲弄意味的微笑,毫不拘束地说道。“我是鲍里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儿子。老罗斯托夫名叫伊利亚,他的儿子叫尼古拉。而雅克太太我并不认识。”

“唉,这是怎么搞的!我全都弄混了。在莫斯科有那么多亲人!您是鲍里斯……可不是嘛。我们总算讲清楚了。哎,关于从布洛涅出征[36]您有什么看法?拿破仑一旦渡过海峡,英国人的处境就不妙了吧?我想,这次出征是有可能的。维尔纳夫[37]可不能疏忽大意!”

鲍里斯对这次出征一无所知,他不看报,维尔纳夫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在莫斯科这里,更关注的是宴请和流言,而不是政治,”他以自己那平静、嘲讽的口吻说道,“我对此一无所知,也不去想它。莫斯科最感兴趣的是流言蜚语,”他继续说道,“现在人们谈论的是您和伯爵。”

皮埃尔露出了他那善良的微笑,似乎在为对方担心,唯恐他说出什么会使他自己后悔的话来。但鲍里斯的话说得清晰、明确,然而很冷淡,并且直视着他的眼睛。

“莫斯科除了散布流言蜚语,就无所事事,”他接着说,“大家都在关心,伯爵会把自己的财产留给谁,虽然他也许会比我们所有的人都活得更长久,我由衷地希望会这样……”

“是的,这一切都叫人很难受,”皮埃尔接口道,“很难受。”皮埃尔还是在担心,这个军官会无意中介入使他自己感到尴尬的谈话。

“您想必觉得,”鲍里斯说,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但没有改变语调和姿态,“您想必觉得,人人都只关心,怎样能从富豪那里得到些什么。”

“正是如此。”皮埃尔想。

“我就是想告诉您,不要误会,如果您把我的母亲也看做这样的人,那么您就错了。我们很穷。但至少我可以代表自己说:正因为令尊是一位富豪,所以我不认为自己是他的亲戚,不论是我还是母亲都不会要求或接受什么。”

皮埃尔很久都不明白他的意思,等到明白了,不禁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以他素来的敏捷和笨拙从下面抓住鲍里斯的手,脸涨得比鲍里斯更红,又羞愧又气恼地开始说道:

“这就奇怪了!难道我……又有谁会想到……我很了解……”

但鲍里斯又打断了他的话:

“我很高兴,能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也许您会不高兴,请原谅,”他反而这样安慰皮埃尔,而不是让皮埃尔来安慰他,“不过我希望,我没有冒犯您。我习惯于有话直说……我怎样回话呢?您到罗斯托夫家去赴宴吗?”

鲍里斯又心情愉快起来,看来是因为他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让自己摆脱了尴尬的处境,而让别人陷入了窘境。

“不,您听我说,”皮埃尔说道,渐渐平静下来,“您是令人惊叹的一个人。您刚才说得真好,真好。当然,您不了解我。我们分别太久了……那时我们还都是孩子……您可能以为我……我理解您,非常理解。像您这样讲话我就做不到,我缺乏勇气,不过这真是太好了!我很高兴,能与您结识。奇怪,”皮埃尔沉默了一会儿,又微笑着说道,“您会那样看我!”他笑了起来。“嗯,有什么关系呢?我和您会更好地彼此了解的。但愿如此。”他握着鲍里斯的手。“您知道吗,我一次也没有见到伯爵。他没有召唤过我……我很可怜他这个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您认为,拿破仑的军队能成功地渡过海峡吗?”鲍里斯笑着问道。

皮埃尔明白,鲍里斯想转换话题,于是顺着他的话,开始陈述布洛涅渡海作战的利弊。

仆人来叫鲍里斯到公爵夫人那里去。公爵夫人要走了。皮埃尔答应赴宴,目的是更亲近鲍里斯,他紧紧地握着鲍里斯的手,透过眼镜亲切地看着他的眼睛……他走后,皮埃尔还久久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已经不是用长剑刺穿无形的敌人,而是含笑回忆着这个可爱、聪明而刚强的年轻人。

正如在青春期,特别是在处境孤独的时候所常有的那样,他对这个年轻人怀有莫名的柔情,并起誓一定要和他成为朋友。

瓦西里公爵在送公爵夫人。公爵夫人用手绢捂着眼角,满面泪痕。

“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说。“但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尽到自己的义务。我一定来守夜。不能没有人照顾啊。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我不懂,公爵小姐们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也许上帝会帮助我找到办法让他能做好准备……再见,公爵,愿上帝扶助您……”

“再见,亲爱的。”瓦西里公爵回答道,一边转过身去。

“唉,他的情况太可怕了,”他们又坐上马车时,母亲对儿子说,“他几乎谁也不认识了。”

“我不明白,妈妈,他和皮埃尔是什么关系?”儿子问道。

“遗嘱会说明一切的,我的朋友;遗嘱也决定着我们的命运……”

“可是为什么您认为,他会给我们留下遗赠呢?”

“唉,我的朋友!他那么富有,而我们这样贫穷。”

“这并不是充分的理由啊,妈妈。”

“唉,我的天!我的天!他的情况不妙啊!”

十四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儿子到基里尔·弗拉季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家去以后,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独自坐了很久。她终于拉铃叫人。

“您怎么了,亲爱的,”她对让她等了好几分钟的女仆生气地说道,“不想干了,是吧?那我给您另找地方。”

自己朋友的痛苦和有损尊严的贫困使伯爵夫人很难受,因而情绪低落,她的这种心情总是表现为称呼女仆“亲爱的”和“您”。

“对不起,太太。”女仆说。

“请伯爵来一下。”

伯爵摇晃着身躯,来到妻子跟前,像平常一样,脸上带着几分愧疚的神情。

“哎,伯爵夫人!浇上马德拉葡萄酒的松鸡好极了,我尝了尝;给塔拉斯支付的一千卢布不是白给的。值!”

他坐到妻子身旁,英姿勃勃地把两手支在膝盖上,并把灰白的头发挠得蓬松起来。

“您有什么吩咐,夫人?”

“是这样,我的朋友——你这儿怎么弄脏了?”她指着夹克衫问道。“这一定是油渍,”她又笑着说,“是这样,伯爵,我需要钱。”

她显得很忧伤。

“啊,夫人!……”伯爵慌忙取出了皮夹子。

“我需要很多钱,伯爵,我需要五百卢布呢。”她拿出麻纱手绢,擦着丈夫夹克衫上的油渍。

“马上,马上。喂,谁在那里?”他叫道,只有确信被召唤的人一定会飞快地应声而至的人,才会用这样的声调叫人。“给我把米坚卡叫来!”

米坚卡就是伯爵的家庭所抚养的那个贵族之子,现在他管理着伯爵的所有事务,这时轻轻地走进了房间。

“是这样,亲爱的,”伯爵对进来的态度恭敬的年轻人说道,“你给我拿……”他想了想。“对,拿七百卢布来,对。注意,像上次那样又破又脏的不要,要好的,这是给伯爵夫人的。”

“是的,米坚卡,请拿干净的来。”伯爵夫人说,伤感地叹息着。

“大人,要什么时候送来?”米坚卡问道。“您是知道的……不过,请您放心吧,”米坚卡又说,他发觉,伯爵已经急促地喘着粗气,这总是怒气勃发的前兆,“我差点儿忘记了……要立刻送来吗?”

“对,对,这就对了,拿来吧,就交给伯爵夫人。”

“我的这个米坚卡真难得,”这个年轻人出去后,伯爵笑着说,“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否则我就不能容忍。一切都是可以办到的。”

“唉,金钱哪,伯爵,金钱,世上多少苦难是由金钱而起!”伯爵夫人说,“这些钱,我非常需要啊。”

“夫人,您花钱大方是出了名的。”伯爵说,他吻了吻妻子的手,又回书房去了。

等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又从别祖霍夫那里回来,钱已经放在伯爵夫人身边了,全都是崭新的票子,放在小桌上用手绢盖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发觉,伯爵夫人非常激动。

“哎,怎么样,我的朋友?”

“啊,他的状况多可怕!叫人认不出来了,病情那么凶险,那么凶险,我待了一会儿,没说上两句话……”

“安妮特,看在上帝分上,不要拒绝我。”伯爵夫人突然说,两颊泛起红晕,这在她那不再年轻的清瘦端庄的脸上显得那样奇怪,她边说边从手绢下把钱拿了出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已经弯下腰来,以便在适当的时候拥抱伯爵夫人。

“这是我给鲍里斯的,给他置备军装……”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已经搂着她哭了。伯爵夫人也哭。她们哭,因为她们情同姐妹;也因为她们心地善良;也因为她们,两个青年时代的女伴,要为金钱这种低贱的东西操心;也因为她们青春已逝……不过两人的泪水都是令人动容的……

十五

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和女儿们已经陪着众多的来宾坐在客厅里。伯爵把男宾送往书房,请他们欣赏他所爱好的收藏品土耳其烟斗。他偶尔出来询问:她来了吗?他们在等候上流社会称之为恶龙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这是一位不因财富、地位,只因为人正派、待人坦率质朴而闻名遐迩的夫人。皇室知道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整个莫斯科和彼得堡也都知道她,这两个城市的人们在对她感到讶异的同时,暗地里嘲笑她粗鲁,讲述她的趣闻;尽管如此,大家都毫无例外地尊敬她、忌惮她。

在烟雾腾腾的书房里正在谈论战争和征兵。大家都知道宣战诏书已经颁布,但谁也没有看到过。伯爵坐在土耳其式沙发上,夹在两个抽烟、谈话的人之间。伯爵本人不抽烟也不说话,他时而把头低向这边,时而低向那边,带着满意的神情看着抽烟的人,倾听着两位邻座的交谈,他们的争论是他挑起的。

交谈的人一个是文官,剃得光光的瘦削刁钻的脸上满是皱纹,这个人已近老年,衣着却像最时髦的年轻人一样;他像家里人那样把双脚放在沙发上坐着,将琥珀烟嘴深深地斜插在嘴里,一阵阵地猛吸,眯缝着眼。看来他对交谈的对方是居高临下的态度。那是老单身汉升申,伯爵夫人的堂兄,诚如莫斯科的客厅里所说,是一个刻薄鬼。另一个是精力充沛、两颊绯红的近卫军军官,军容严整,梳洗得无可挑剔,他把琥珀烟嘴衔在嘴的中间,绯红的双唇轻轻地吸着,从好看的嘴里吐出一个个烟圈儿。这就是贝格中尉,谢苗诺夫团的军官,鲍里斯前往该团时曾与他做伴同行。娜塔莎拿他打趣年长的伯爵小姐薇拉,说贝格是她的未婚夫。伯爵坐在他们之间倾听着。伯爵除了他非常喜爱的打波士顿牌赌博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做个听众,尤其是在他成功地挑起两个饶舌者争辩的时候。

“喂,怎么,老弟,令人尊敬的阿尔方斯·卡尔雷奇[38],”升申笑眯眯地说,把极其普通的俄罗斯民间用语和文雅的法语词句混用在一起(这就是他说话的特点),“您想从政府领取薪金,想从连队得到收入?[39]”

“不,彼得·尼古拉耶维奇[40],我只是想证明,当骑兵远不如当步兵。就说现在,请您想想我的情况吧,彼得·尼古拉耶维奇。”

贝格说话总是准确、平静而有礼貌。他的谈话永远只涉及他个人;只要别人的谈话和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他总是平静地保持沉默,他能这样沉默几个小时,丝毫不觉得局促不安,也丝毫不会惹得别人局促不安。可是谈话一涉及他本人,他就兴致勃勃,不厌其烦地讲起来。

“您想想我的情况,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如果我当骑兵,我四个月的收入不会超过二百卢布,即使有中尉的军衔;而现在我可以拿到二百三十卢布。”他面带洋洋自得的微笑说道,一边看看升申和伯爵,他似乎深信不疑,他的成功永远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主要目标。

“此外,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调入近卫军以后,我受到重视了,”贝格接着说,“而且近卫军步兵里的空额多得多。还有,您想想看,我可以拿这二百三十卢布作出多好的安排。我可以储蓄,还给父亲寄点钱。”他继续说,吐出了一个烟圈儿。

“确实不错……德国人能在刀背上打出粮食来,这是一句俗语。”升申说,他把琥珀烟嘴从嘴角的一边调到另一边,又向伯爵挤挤眼。

伯爵不禁哈哈大笑。其他客人看到升申在引导谈话,就走过来想听听。贝格对人们的嘲讽和无动于衷毫未觉察,继续说道,由于调入近卫军,他已比骑兵军的战友提升了一级军衔,连长在战时可能被击毙,那么他就能很容易地当上连长,又说在团里大家多么喜欢他,爸爸对他多么满意。看来他在这样讲的时候非常得意,没有想一想,别人也会有自己感兴趣的事啊。不过他所讲述的一切都那么娓娓动听,不卑不亢,年轻人的利己主义显得那么天真无邪,听众也就不与他计较了。

“喂,老弟,您无论当步兵还是当骑兵,到哪里都会得到重用,这是我可以预言的。”升申拍拍他的肩膀说,把脚从沙发上放了下来。

贝格高兴地笑了笑。伯爵要到客厅去,来宾也都跟着走了。

这是招待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相聚的客人们只是简短地交谈,等候应邀开始餐前小吃,同时觉得必须活动活动,也不能沉默,以表示他们一点儿也不急于入席。主人们不断朝门口张望,偶尔彼此交换一下眼色。来宾根据他们的目光猜想,他们还在等人或者在等什么东西,在等某一位迟到的重要亲戚或一道尚未准备就绪的菜肴。

皮埃尔在眼看就要开席时才到,不好意思地在客厅中间他碰到的第一把圈椅里坐下,挡着所有人的路。伯爵夫人想引他说话,可是他不知趣地透过眼镜看着周围,好像在找人,对伯爵夫人的所有问题都给予只言片语的回答。他很拘谨,只有他自己没有发觉这一点。大多数客人都知道他和熊的故事,好奇地看着这个高大肥胖、性格温和的人,感到困惑莫解,这样一个傻里傻气的老实人怎么会和警察分局长开了那么大的玩笑。

“您刚到吗?”伯爵夫人问他。

“是的,夫人。”他回答,一边东张西望。

“您还没有见到我的丈夫吧?”

“没有,夫人。”他完全不合时宜地一笑。

“不久前您好像到过巴黎?我想,一定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伯爵夫人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彼此瞥了一眼。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明白了,这是请她引起这个年轻人的注意,于是坐到他身旁,谈起他的父亲;可是他就像对伯爵夫人一样,对她的回答也是极其简短。客人们都互相交谈起来。

“拉祖莫夫斯基一家……那真是好亲切……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来宾们纷纷闲谈起来。伯爵夫人站起身来,到大厅去了。

“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大厅里响起了她的声音。

“是啊。”传来一个妇女的粗嗓门儿,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随即走进了房间。

小姐甚至夫人们,除了最年长的几位,全都站了起来。玛丽亚·德米特耶夫娜站在门边。这位胖妇人高高抬起披着一绺绺灰白鬈发、年届五十的头颅,傲然环视来宾,似乎在捋起袖子,从容不迫地把连衣裙宽大的袖子整理了一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总是讲俄语。

“今天是亲爱的夫人的命名日,向您和孩子们道喜。”她说,她的粗声大嗓压倒了所有其余的声音。“你怎么样,老坏蛋,”她对正在吻她手的伯爵说道,“我想,在莫斯科很寂寞吧?不能寻欢作乐了?可是怎么办呢,老爷子,这些小妞儿眼看就长大了……”她指着女孩们,“不管你愿不愿意,该找女婿了。”

“哎,怎么样,我的哥萨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管娜塔莎叫哥萨克)”娜塔莎毫不胆怯,快乐地来到她的身边,她爱抚着姑娘说道,“我知道,这丫头是个小狐狸精,可我喜欢。”

她从大手提包里取出一副心形的红宝石耳环,给了过命名日的容光焕发、满面绯红的娜塔莎,又立刻转过身去,面朝皮埃尔。

“哎,哎!亲爱的!你过来,亲爱的,”她假装低声细语地说道。“你过来,亲爱的……”

她威严地把两只袖子更加高高地捋了起来。

皮埃尔走了过来,透过眼镜天真地看着她。

“过来,过来,亲爱的!在你父亲权势显赫的时候,也只有我敢对他讲真话,别说你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大家都默默地等着看下文,意识到这只是个开场白。

“行哪,没说的!行,这孩子真行!……父亲卧病在床,他却去找乐子,把警察分局长绑在熊背上。可耻啊,老弟,可耻!还不如去打仗呢。”

她转身向伯爵伸出手,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

“喂,怎么,我想该入席了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在前面;随后是伯爵夫人,由骠骑兵上校陪着,这是一个用得着的人,尼古拉要和他一起追赶部队。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升申做伴。贝格把手伸给薇拉。面带微笑的朱丽·卡拉金娜和尼古拉同行。他们后面还有其他成双成对的人们,在整个大厅排成了长队,最后是单独走的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仆人们忙碌起来,响起了椅子挪动的声音,敞廊上奏起了音乐,宾客纷纷入座。伯爵家庭乐队的奏乐声被刀叉声、宾客的谈话声、仆人们轻轻的脚步声所代替。伯爵夫人坐在餐桌一端的主位。右首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左首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其他女宾。另一端坐着伯爵,左首是骠骑兵上校,右首是升申和其他男宾。长餐桌的一侧是年长些的青年:薇拉挨着贝格,皮埃尔挨着鲍里斯;另一侧是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伯爵隔着那些水晶酒瓶和高脚果盘望望妻子和她的那顶系着蓝色缎带的高高的包发帽,殷勤地给身旁的客人斟酒,也不忘记给自己斟上。伯爵夫人也没有忘记主妇的职责,隔着菠萝向丈夫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觉得他那通红的秃顶和面色与灰白头发的反差更强烈了。妇女的一端在低声细语地闲谈;男人的一端喧哗声越来越大,尤其是骠骑兵上校的声音,他猛吃猛喝,脸色越来越红润,伯爵已经把他树为客人们仿效的榜样。贝格带着温柔的微笑对薇拉说,爱情不是尘世的感情,而是天上的感情。鲍里斯向自己的新朋友皮埃尔介绍在座来宾的姓名,又和坐在他对面的娜塔莎眉来眼去。皮埃尔打量着那些新面孔,话说得很少,吃得很多。在两道汤中他挑中了甲鱼汤,从几张大馅饼直到松鸡,他没有放过一道菜肴,也没有放过任何一种酒,仆人把餐巾裹着的酒瓶偷偷地从他邻座的肩后塞过去,一边说:“马德拉酒”,或“匈牙利酒”,或“莱茵酒”。每套餐具前都放着四只刻有伯爵名字的水晶杯,他随手拿起一只让仆人斟酒,心满意足地喝着,越来越兴高采烈地望着客人们。坐在他对面的娜塔莎看着鲍里斯,那是十三岁的女孩看男孩的目光,而这个男孩刚刚和她有过初吻,双双堕入情网。她这样的目光偶尔也投向皮埃尔,在这可笑、活泼的女孩的注视之下,他莫名其妙地直想笑。

尼古拉离索尼娅较远,坐在朱丽身边,又带着那下意识的微笑对她说着什么。索尼娅装样子地微笑着,可是内心想必正受着忌妒的折磨: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凝神倾听着尼古拉和朱丽之间的谈话。女教师在不安地察言观色,似乎随时准备反抗,要是有谁让孩子们受委屈的话。有一个男教师是德国人,他竭力想记住各种菜肴、甜点和酒类,以便在寄往德国的家信里把一切都详细地描写一番,他感到很气愤,仆人拿裹着餐巾的酒瓶斟酒时居然把他给漏了。德国人皱着眉头,佯装并不想要这种酒,他之所以气愤,是因为谁也不理解,他需要酒不是为了解渴,不是贪杯,而是出于强烈的求知欲。

十六

在餐桌的男人一端谈话越发热烈了。上校说,宣战诏书已在彼得堡颁布,他亲自看到的一份,今天已由信使送达总司令。

“为什么我们鬼使神差地要和拿破仑作战呢?”升申说,“他已经打掉了奥地利的傲气,我怕现在就要轮到我们了。”

上校是一个德国人,身材高大结实,容易激动,显然是一位久经沙场、忠于职守的军人和爱国者。升申的话使他难以接受。

“为什么,阁下?”他带着德语口音说道。“皇上知道为什么。他在诏书中说,他不能眼看俄罗斯面临危险而无动于衷,事关帝国的安全、尊严和神圣同盟。”他说,不知为什么特别强调“同盟”这个字眼,仿佛这才是问题的实质。

他以其准确无误的记忆一本正经地背诵着诏书的序言:“……陛下的愿望,即唯一既定的方针乃是:在稳固的基础上建立欧洲和平,兹决定派遣部分军队越出国境,为实现此项意图作出新的努力。”

“这就是为什么,阁下。”他以教训的口吻结束道,他喝干杯中的酒,回头望着伯爵,期望得到鼓励。

“您知道有一句俗话:‘叶廖马,叶廖马,你还是待在家里,磨你的纱锭吧’,”升申皱着眉头,含笑说道。“这句话对我们再适合不过了。把苏沃洛夫派去又怎样了呢,还不是被打得落花流水,如今我们的苏沃洛夫们在哪里呢,请问?”他说,不断地从俄语跳到法语。

“我们要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上校捶着桌子说,“为自己的皇帝而死,这样就行了。要尽可——能(他特别在说到‘可能’这个字眼时把声音拖长),尽可——能少发议论。”他说,又转头望着伯爵。“这就是我们老骠骑兵的看法,我的话完了。您怎么看呢?您是年轻人,又是年轻的骠骑兵。”他向尼古拉问道,尼古拉一听到谈起战争,早就撇下朱丽,全神贯注地看着上校,倾听他的谈话。

“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尼古拉回答道,他突然满面通红,以坚决而无所畏惧的神态转动碟子,摆布几只杯子,仿佛此刻正面临极大的危险,“我坚信,俄国人或死或胜,别无选择。”他说,和别人一样,话既已出口,才感到在当前的情况下,说得太冲动,太夸张,因而觉得不好意思。

“好极了!您说得太好了。”坐在他身旁的朱丽叹息着说道。在尼古拉说话的时候,索尼娅浑身颤抖起来,脸上泛起的红晕波及了耳门、耳根、脖子,连肩膀也红了起来。皮埃尔凝神倾听上校的谈话,赞同地连连点头。

“说得真好。”他说。

“您是真正的骠骑兵,年轻人。”上校叫道,又捶了一下桌子。

“你们在那里嚷什么呢?”突然隔着桌子响起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低沉的声音。“你干吗敲桌子啊,”她对上校说,“对谁发火呢?大概你以为,在你面前的都是法国人吧?”

“我说的是实话嘛。”上校微笑着说道。

“老是谈战争,”伯爵隔着桌子叫道,“要知道,我的儿子要去打仗呢,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儿子要上战场了。”

“我有四个儿子在部队里,可我不后悔。一切都是天意:躺在炕上也会死,在战斗中上帝会保佑的。”从桌子的另一端毫不勉强地响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低沉有力的声音。

“确实是这样。”

于是妇女一边和男人一边又分头交谈起来。

“你就不敢问,”小弟彼佳对娜塔莎说,“你就不敢问!”

“敢问。”娜塔莎说。

她的脸涨得红扑扑的,表现了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欢快的决心。她欠起身来,用目光示意坐在他对面的皮埃尔,要他听着,接着她转向母亲。

“妈妈!”餐桌上响彻了少女清脆的嗓音。

“你要干什么?”伯爵夫人吃惊地问道,不过从女儿的脸色看出她是在淘气,就严厉地对她摇摇手,头部做出威吓和制止的动作。

人们的谈话停止了,一片寂静。

“妈妈!最后一道是什么甜点?”娜塔莎的尖嗓子更坚决地一口气说了出来。

伯爵夫人想皱起眉头却办不到。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举起一根粗指头威吓她。

“哥萨克!”她威吓地叫道。

客人们大都看着两个大人,不知该怎样应付这场闹剧。

“看我收拾你!”伯爵夫人说。

“妈妈!甜点是什么呀?”娜塔莎已经大胆地、又调皮又快活地嚷道,她相信,她的淘气不会惹人不快。

索尼娅和胖嘟嘟的彼佳在偷偷地笑。

“瞧,我问了。”她悄悄地对小弟和皮埃尔说,又朝皮埃尔看了一眼。

“是冰激凌,就是不给你吃。”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娜塔莎看到没什么好怕的,所以连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也不怕了。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什么冰激凌?奶油的我可不喜欢。”

“胡萝卜的。”

“不,什么冰激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是什么冰激凌?”她几乎是在叫喊,“我想知道嘛!”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伯爵夫人笑了,客人们跟着也都笑了。大家笑的不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回答,而是这小姑娘不可思议的勇气和乖巧,既善于也敢于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这样周旋。

等到有人告诉她是菠萝冰激凌,娜塔莎这才不再纠缠。在冰激凌之前上了香槟酒。又奏响了音乐,伯爵吻了伯爵夫人,于是客人们站起来向伯爵夫人表示祝贺,隔着餐桌和伯爵碰杯,和孩子们碰杯,又互相碰杯。仆人们又奔忙起来,响起了椅子的挪动声,客人们按照原来的顺序回到了客厅和伯爵的书房,只是脸色更红了。

十七

打波士顿的牌桌摆开了,凑齐了几个牌局,于是伯爵的客人们分散在两个客厅、休息室和图书室里。

伯爵把扑克牌铺开呈扇形,勉强抵制着午睡的习惯,无缘无故地傻笑。年轻人受伯爵夫人的鼓动,聚集在古钢琴和竖琴旁边。朱丽首先应大家的要求,在竖琴上弹了一支带变奏的小乐曲,又和别的姑娘一起请娜塔莎和尼古拉唱歌,大家都知道他们有音乐天赋。娜塔莎看到别人把她当大人看待,显然非常自傲,但也很胆怯。

“我们唱什么呢?”她问。

“唱《泉水》吧。”尼古拉回答道。

“那就快点儿吧。鲍里斯,您过来,”娜塔莎说,“索尼娅在哪里呀?”

她东张西望,发现她的朋友不在房间里,便跑去找她。

跑进索尼娅的房间,没有找到她的朋友,娜塔莎又跑到儿童室,那里也没有索尼娅。娜塔莎知道了,索尼娅是在走廊里的木箱子上。走廊里的木箱子是罗斯托夫家的少女们避着人黯然神伤之地。索尼娅穿着粉红色薄纱连衣裙,俯伏在木箱上保姆用的肮脏的条纹布羽毛褥子上,把衣裳也压皱了,纤纤十指捂着脸,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她那裸露的小肩膀在微微耸动。娜塔莎整天节日般兴致勃勃的脸上陡地变色:她的眼睛发愣,宽宽的脖子颤动了一下,嘴角弯了下来。

“索尼娅!你怎么了?……你,你这是怎么了?呜——呜——呜……”

于是娜塔莎张开大嘴,变得丑陋不堪,孩子似的号哭起来,她不知缘由,只因索尼娅在哭泣。索尼娅想抬起头,想回答她,可就是做不到,于是更使劲地把脸隐藏了起来。娜塔莎坐到蓝色羽毛褥子的边上,抱着索尼娅哭着。索尼娅使劲撑起身子,擦干眼泪,开始诉说原委。

“尼科连卡过一个星期就要走了,他的……通知书……来了……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可我本来还不会哭(她把手里拿着的一张纸给她看:那是尼古拉写的一首诗)……我本来还不会哭,但你不了解……谁也不了解……他的心肠有多好。”

她又哭了,他的心肠竟那么好。

“你的情况很好……我不忌妒……我爱你,也爱鲍里斯,”她说,略微振作了起来,“他很可爱……你们不会有障碍。可尼古拉是我的表兄……需要……都主教亲自认可……那还不行。再说,要是妈妈(索尼娅认为伯爵夫人就是母亲,也以母亲相称)……她让我觉得,我会破坏尼古拉的前程,我没有心肝,忘恩负义,其实……说真的(她画了十字)……我那么爱她,爱你们大家,只有薇拉一个人……为什么呢?我有什么对不起她?我那样感激你们,乐于为你们奉献一切,可我一无所有啊……”

索尼娅说不下去了,又把头藏在双手和被褥里。娜塔莎开始安慰她,可是娜塔莎的脸色说明,她了解自己朋友的痛苦的全部重要含义。

“索尼娅!”她突然说,似乎猜到了表姐这样痛苦的真正原因。“薇拉大概在饭后跟你说了什么,是吗?”

“是的,这首诗是尼古拉自己写的,我还抄写了另外几首;她在我的桌上看到这些诗就说,她要拿给妈妈看,还说我忘恩负义,妈妈决不会允许他娶我为妻,他会娶朱丽的。你看到了,他整天和她……娜塔莎!为什么呀?……”

她哭得更伤心了。娜塔莎扶起索尼娅,搂着她,噙着眼泪含笑安慰她。

“索尼娅,她的话你别信,亲爱的,别信。你记得吧,我们三个人和尼科连卡曾在休息室里谈到过;记得吗,在晚饭以后?我们把一切都讲妥了,将来要怎么办。我已经不记得要怎样,可是你一定记得,一切都那样美好,一切都有可能。升申舅舅的一个兄弟就娶了表妹,而我们还远了一层。所以鲍里斯说,这太可以了。你知道,我什么都对他说了。而他那么聪明,又那么高尚,”娜塔莎说,“你,索尼娅,别哭呀,亲爱的小鸽子,小心肝,索尼娅。”她笑着吻了她一下。“薇拉坏透了,别理她!未来是美好的,她也不会对妈妈说;尼古拉自己会告诉她,而且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朱丽。”

于是她在她的头上吻了一下。索尼娅欠起身来,小猫儿又神采奕奕,小眼睛光彩四射,好像马上就要竖起尾巴,柔软的脚爪霍地一扑,玩起线团来,这才合乎它的天性。

“你这样想?是实话?真的?”她说,迅速地整理着衣裙和发式。

“是实话!真的!”娜塔莎一面回答,一面为自己的朋友整理露在辫子下面的一绺硬头发。

她俩都笑了。

“走吧,我们去唱《泉水》。”

“走。”

“你知道吗,坐在我对面的那个胖胖的皮埃尔真逗!”娜塔莎突然停下来说,“我觉得很开心!”

于是娜塔莎沿着走廊跑了起来。

索尼娅抖落羽毛,把诗稿藏在怀里,靠近脖子,那儿有几条隆起的肋骨,她两颊绯红,迈开轻松愉快的脚步,跟着娜塔莎沿着走廊向休息室跑去。应客人们的要求,几个年轻人唱了《泉水》四重唱,受到了大家的赞赏,然后尼古拉唱了他新学的一首歌:

在月色明媚的愉快的夜晚,

美妙的想象浮现在心间,

世上还有一位佳人

也在把你思念!

她那美丽的手

在金色的竖琴上曼舞,

激情洋溢的和声,

也在殷殷期盼,把你召唤!

再有一天、两天,乐园就要降临……

可是呀!你的朋友行将就木,与你无缘!

他还没有唱完末尾的歌词,大厅里的年轻人已准备翩翩起舞,敞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和乐师们的咳嗽声。

皮埃尔坐在客厅里,升申和他这个从国外回来的人谈起了使皮埃尔感到乏味的政治话题,其他人也参加了进来。音乐奏响时,娜塔莎进了客厅,径直走到皮埃尔跟前,眼睛含着笑意,羞红了脸说:

“妈妈吩咐我请您跳舞。”

“我怕会踩错了舞步,”皮埃尔说,“不过,要是您肯当我的老师……”

于是他向身材纤细的小姑娘伸出胖乎乎的手,把手放得很低。

在一对对舞伴重新站位、乐师调音时,皮埃尔和自己的小舞伴坐了下来。娜塔莎感到十分幸福:她和从国外回来的大人跳过舞了。她坐在引人注目的地方,像大人一样和他交谈着。她手里有一把扇子,那是一位小姐托她暂时拿着的。她摆出最高雅的姿态(天知道,她这是在哪里学会的),摇着扇子,和自己的男舞伴隔着扇子含笑交谈。

“什么样子?什么样子?你们瞧瞧,你们瞧瞧。”老伯爵夫人走过大厅,指着娜塔莎说道。

娜塔莎脸红了,笑了起来。

“哎,您干吗呀,妈妈?您这又何必呢?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在第三支苏格兰舞曲的中间,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打牌的客厅里,椅子挪开了,大部分贵宾和老者在久坐之后伸着懒腰,把皮夹子和钱包收进衣兜,来到大厅的门口。走在前面的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伯爵,两个人都喜笑颜开。伯爵诙谐而有礼貌地,竟摆出芭蕾舞的姿态把圆滚滚的手臂伸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他挺直身子,脸上露出特别豪迈而又狡黠的微笑,只等人们跳完苏格兰舞的最后一个舞姿,他就向乐师们击掌,对着敞廊的第一小提琴手叫道:

“谢苗!你会演奏丹尼洛·库珀舞曲吗?”

这是伯爵喜爱的一种舞,他年轻时常跳。(丹尼洛·库珀舞其实是英格兰舞的一种。)

“你们看爸爸呀。”娜塔莎叫得整个大厅都听得到(完全忘了她正在和大人跳舞),她把一头鬈发的小脑袋深深地弯向膝盖,她那响亮的笑声在大厅里回荡。

果然,大厅里人人都露出喜悦的微笑看着快活的老头儿,他和身材比他高的威风凛凛的舞伴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站在一起,把双臂围成环形,随着节拍微微抖动,展开双肩,扭动双腿,轻轻地踏着拍子,他那丰满的脸上越来越舒展的微笑使观众期待着下面的表演。一听到丹尼洛·库珀舞曲的欢快、挑逗的声音酷似特列帕克舞曲[41],大厅的所有门口突然挤满了仆人们的笑脸,门口的一边是男仆,另一边是女仆,他们跑出来是要看看尽情作乐的老爷。

“我们的老爷呀!真是一头雄鹰!”保姆在门口大声说道。

伯爵跳得很好,他也知道这一点,可是他的舞伴根本不会跳,也不想好好跳。她的肥硕的身躯站得笔直,垂下健壮的双臂(她把手提包交给了伯爵夫人);只有她的严肃但美丽的面庞在跳舞。伯爵整个身姿所表现的一切,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身上完全表现在越来越笑意盈盈的脸上和翘得越来越高的鼻子上。但是,如果说越来越兴奋的伯爵以他出人意料的灵巧的转身和柔软的双腿的轻松跳跃令人倾倒的话,那么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转身和顿足时略尽心意地动动肩膀、抡圆双臂,就引起了毫不逊色的效果,每个人都欣赏她,尽管体态臃肿、向来不苟言笑,却能有这样难得的表现。舞蹈越来越生气勃勃。在他俩对面的人们丝毫也不能引起注意,甚至放弃了引人注意的努力。人人都被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所吸引。娜塔莎不断拽着身边人们的袖子和衣裙,要他们看她的爸爸,尽管人家本来就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位舞者,伯爵在跳舞的间隙喘着粗气,向乐师们挥手、叫喊,要他们演奏得更快些。伯爵时而踮着脚,时而用鞋后跟着地围绕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飞快地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剽悍,越来越剽悍,终于他把自己的舞伴送回她的座位,完成了最后一个舞步:把一条柔软的腿向后跷起,满面笑容地低下汗水淋漓的头颅,在雷鸣般的掌声和笑声,特别是娜塔莎狂热的掌声和笑声中扬起右手,在身前画了一条弧线。两位舞者都停下来了,沉重地喘息着,用麻纱手绢擦着汗水。

“当年人们就是这样跳舞的,亲爱的。”伯爵说。

“这要命的丹尼洛·库珀舞!”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沉重地呼出一口长气,卷着袖子说道。

十八

正当罗斯托夫家的大厅里,人们在乐师由于疲惫不堪而走调的伴奏下跳第六节英格兰舞,倦怠的仆人和厨师们在准备晚餐的时候,别祖霍夫伯爵中风了,这已是第六次中风。大夫们宣称,已无康复的希望;神父已为病人行了告解,让他领了圣餐;正在进行终傅的准备,家里是一片忙乱的景象和不安的等待,这是在这样的时刻常有的现象。大门外是成群的棺材匠,他们躲避着驶近的车马,在等待伯爵葬礼的巨额订单。莫斯科总司令[42]曾不断派遣副官来探视伯爵的病情,这天晚上他亲自前来向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名臣别祖霍夫伯爵告别。

豪华的接待室已经座无虚席。大家都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因为总司令单独和病人待了近半个小时后出来了,他微微答谢人们对他的鞠躬致意,尽快地走过注视着他的那些大夫、神职人员和亲戚。这些天来变得消瘦而苍白的瓦西里公爵在送总司令,并且好几次小声地对他反复说着什么。

送走总司令,瓦西里公爵独自在大厅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把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条腿上,臂肘支着膝盖,一只手蒙着眼睛。这样坐了一会儿,他站起来,不习惯地步履匆匆,惊慌地扫视着周围,经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府邸的后一半,去见年长的公爵小姐。

灯光暗淡的房间里,有一些人在时断时续地小声交谈,这个房间有一扇门通往临危病人的卧室,只要有人进出,那扇门就会发出细微的声音,于是交谈的人就会静下来,以充满疑问和期待的目光朝门口张望。

“人生有限,”年老的神职人员对一个女人说道,她坐在他身旁,天真地听他讲话,“大限一到,是无法逾越的。”

“我想,终傅会不会太晚了?”女人给他加上一个神职的尊称问道,好像在这方面她毫无主见似的。

“这可是非同小可的圣礼啊,太太。”神职人员回答道,一只手摸着秃顶,秃顶上有几绺向后梳的花白的头发。

“那是谁呀?是总司令本人?”房间的另一头有人问道。“显得多年轻!……”

“已经六十多岁了!怎么,听说伯爵已经认不出人了?有人要行终傅礼?”

“我认识一个人,行了七次终傅礼。”

排行第二的公爵小姐从病人的房间出来,眼睛都哭肿了,她坐到洛兰大夫身旁,他姿态优美地坐在叶卡捷琳娜女皇的画像下面,臂肘支在桌子上。

“很好,”大夫说,他是在回答关于天气的问题,“天气很好,公爵小姐,而且莫斯科很像乡村。”

“是吗?”公爵小姐深深地叹息道。“他可以喝了吧?”

洛兰沉吟了一下。

“他服药了吗?”

“服了。”

大夫看了看怀表。

“您去拿杯开水来,再放一小撮酒石(他用几根纤细的手指表示一小撮是多少)……”

“这样的事还不曾有过呢,”德国大夫对副官说道,“中风了三次,还能活着。”

“他是多么精神的一个人啊!”副官说。“财产会归谁呢?”他小声问道。

“想得财产的人总是有的。”德国人笑着答道。

大家又朝门口张望了:门吱地响了一下,二小姐按照洛兰的吩咐,调好饮料给病人送去。德国大夫来到洛兰跟前。

“也许,还要拖到明天早晨吧?”德国人用蹩脚的法语问道。

洛兰抿着嘴唇,用一根手指在自己的鼻子前严肃地、否定地摇摇。

“今天夜里,不会更晚。”他悄悄地说,彬彬有礼地露出因为能清楚地了解和说明病情而自鸣得意的微笑,随即离去。

这时瓦西里公爵推开了公爵小姐的房门。

房间里半明半暗,只有圣像前燃着两盏长明灯,散发着烟雾和鲜花的好闻的气息。整个房间摆满了小衣柜、小书橱、小桌子等小家具。在屏风后面可以看到铺着羽绒被子的高高的床上盖着白色床单。一只小狗吠叫起来了。

“啊,是您,表叔?”

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她的头发总是非常光滑,即使在这个时候也一样,好像和头是用整块材料雕成再涂上油漆。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她问。“我已经吓坏了。”

“没什么,还是那样;我来只是要和你谈一件事,卡季什。”公爵说,疲惫地坐到她刚才坐的圈椅上。“哎呀,你把圈椅坐得好热!”他说,“喂,坐到这里来,我们谈谈。”

“我在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公爵小姐说,带着她那不变的严峻的表情坐到公爵对面,准备听他说。

“我想睡觉,表叔,就是睡不着。”

“哎,怎么样,亲爱的?”公爵说,他握着公爵小姐的一只手,习惯地把她的手往下拉。

显然,这“哎,怎么样”包含着丰富的内容,是他俩心照不宣的。

公爵小姐挺着与腿不相称的长长的、干瘦的腰,鼓着一双灰色的眼睛淡漠地望着公爵。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看看圣像。她的姿态可以解释为悲哀和忠诚的表现,也可以解释为她厌烦了,想快点儿得到休息。瓦西里公爵把这个姿态解释为厌烦的表现。

“而我,”他说,“你觉得会比你轻松吗?我就像一匹驿站的马,累得要死;可我还是要和你谈一谈,卡季什,而且要非常认真地谈一谈。”

瓦西里公爵不说了,他的面颊开始抽搐,时而是这一边,时而是那一边,这使他的脸上有了一种令人望而生厌的表情,当瓦西里公爵光临人家的客厅时,这样的表情从未在他的脸上出现过。他的眼睛也和平时不一样,这双眼睛时而肆无忌惮而又玩世不恭地望着,时而惊恐地环顾四周。

公爵小姐用一双干瘦的手臂把小狗抱在膝上,注意地看着瓦西里公爵的眼睛;但显然,她不会提出什么问题来打破沉默,哪怕是沉默到第二天早晨。

“您要明白,我亲爱的公爵小姐和表侄女,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瓦西里公爵接着说,看来他在继续说话之前不无内心的斗争,“在现在这样的时候,一切都要想一想。要想一想将来,想一想你们……我爱你们姐妹,就像爱自己亲生的孩子,你是知道的。”

公爵小姐仍然目光暗淡、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最后也要想一想我的家庭,”瓦西里公爵气愤地推开面前的桌子,眼睛避开她继续说道,“你知道,卡季什,你们马蒙托夫家三姐妹,还有我的妻子,我们才是伯爵的直接继承人。我知道,我知道,讲起或想起这些事情,你的心情有多么沉重。我也不好受,可是我的朋友,我已经五十多岁了,必须对一切有所准备。我派人去找皮埃尔了,因为伯爵直接指着他的画像,一定要他赶来,你知道吗?”

瓦西里公爵询问地看着公爵小姐,但他不清楚,她在考虑他所说的话,还是仅仅在看着他……

“我不断地为一件事向上帝祈祷,表叔,”她回答道,“但愿上帝保佑他,让他美好的心灵能安宁地离开这个……”

“对,这是不错的,”瓦西里公爵不耐烦地接着说,一边擦着秃顶,又气恼地挪近被推开的小桌子,“可是,说到底……说到底,问题在于,你是知道的,去年冬天伯爵写了一份遗嘱,撇开直接继承人和我们,把全部财产都给了皮埃尔。”

“他写的遗嘱还少吗,”公爵小姐平静地说,“但他不能把财产留给皮埃尔!皮埃尔是私生子。”

“亲爱的,”瓦西里公爵突然说道,他紧挨着小桌子,来了精神,话也讲得更快了,“可是,如果那封信是写给皇上的,而且伯爵正式把皮埃尔认作儿子,那又会怎样呢?你要明白,伯爵是有功之臣,他的请求一定会受到尊重……”

公爵小姐微微一笑,人们认为自己比对方更了解情况时就是这样笑的。

“我还要告诉你,”瓦西里公爵抓住她的手接着说道,“信已经写好了,虽然还没有发出去,而且皇上知道有这样的一封信。问题仅仅在于,信销毁了没有。要是信还没有销毁,那么很快就全都完了,”瓦西里公爵叹了一口气,以此暗示,他说全都完了是什么意思,“人们会翻开伯爵的文件,遗嘱和信件将呈交皇上,他的请求想必会得到尊重。皮埃尔作为合法的儿子将继承一切。”

“我们的那一份呢?”公爵小姐问道,她讥讽地微笑着,仿佛一切都可能发生,唯独这件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可是,亲爱的卡季什,这是昭然若揭的呀。那时他就是全部财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你们什么也得不到。你一定知道,遗嘱和信件写了没有,是否已经销毁。要是由于什么原因这些文件被人遗忘了,那么你一定知道它们在哪里,一定要找出来,因为……”

“哪有这样荒唐的事情!”公爵小姐打断了他的话,露出了尖刻的笑容,眼睛的表情丝毫未变。“我是一个女人;在您看来,我们女人都是愚蠢的,可是我非常了解,私生子是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她补充道,觉得这样用法语再说一遍就足以向公爵彻底说明,他的话毫无根据。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卡季什!你那么聪明,怎么还不明白呢,如果伯爵写信给皇上,请求皇上承认这个儿子是合法的,那么皮埃尔就不再是皮埃尔,而是别祖霍夫伯爵,那时他就能根据遗嘱继承一切。如果遗嘱和信件未被销毁,那么你除了以道德高尚及其后果而聊以自慰之外将一无所获。这是肯定的。”

“我知道写了遗嘱,不过我也知道,遗嘱是无效的,而您似乎认为我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表叔。”公爵小姐带着女人们自以为说话机智而唐突时的表情说道。

“我亲爱的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公爵小姐!”瓦西里公爵不耐烦地说。“我来这里不是要和你彼此挖苦,而是要和亲爱的、高尚的、善良的、真正的亲人谈谈你本人的利益。我要第十次告诉你,如果给皇上的信和有利于皮埃尔的遗嘱在伯爵的文件里,那么你,亲爱的,以及你的两个妹妹就不是继承人。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你应该相信内行的人:我刚才和德米特里·奥努夫里伊奇(他是家庭法律顾问)谈过,他也是这么说的。”

看来,公爵小姐的想法突然起了变化;薄薄的嘴唇发白了(眼睛还是老样子),她的声音在开始说话时迸发成阵阵怒吼,这想必是她自己也没有料到的。

“这样很好嘛,”她说,“我什么都没有要过,也不想要。”

她从膝盖上扔下自己的小狗,整理一下连衣裙上的褶子。

“这就是对为他牺牲一切的人的感谢,这就是报答,”她说,“好极了!太好了!我一无所求,公爵。”

“好的,可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两个妹妹,”瓦西里公爵回答道。

但公爵小姐听也不听。

“是呀,这一点我早已知道,可是我忘了,除了卑鄙、欺骗、忌妒、阴谋,除了忘恩负义,最恶毒的忘恩负义,在这个家庭里我不能有任何别的期待……”

“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份遗嘱在哪里?”瓦西里公爵问道,他的双颊比刚才抽搐得更厉害了。

“是的,我真蠢,我还相信人家,爱他们,为他们牺牲自己。然而只有卑鄙龌龊的人才会成功。我知道,这是谁的阴谋。”

公爵小姐想站起来,但公爵拉住了她的手。公爵小姐的脸上是一个突然对全人类感到绝望的人的表情;她恶狠狠地望着对方。

“还有时间,我的朋友。你要记住,卡季什,所有这些事都是在愤怒和病痛时无意中做出来的,后来也就被忘记了。我们的义务,亲爱的,就是要纠正他的错误,不让他做出这样的不义之举,以此减轻他最后时刻的痛苦,不让他想起使一些人遭到了不幸而怀着负罪感死去……”

“这些人为他牺牲了一切,”公爵小姐接口道,又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公爵不肯松手,“对于这一点,他永远不懂得珍惜。不,表叔,”她又叹息地补充道,“我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期待奖赏,在这个世界上既没有尊严,也没有正义。在这个世界上要做一个狡猾凶恶的人。”

“好了,好了,不要激动;我了解你的美好心灵。”

“不,我有一颗凶恶的心。”

“我了解你的心,”公爵又说了一遍,“我珍惜你的友谊,但愿你对我也有同样的看法。不要激动,我们好好地谈谈,趁现在还有时间,也许只有一昼夜了,也许只有一个钟头;你要把你所了解的有关遗嘱的情况全都告诉我,主要的是要告诉我,它在哪里:你一定知道。我们马上就把它拿去给伯爵看。他想必已经忘了这件事,很愿意把它销毁。你要明白,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神圣地执行他的遗愿;我正是为此才来到这里。我在这里只是为了帮助他和你们。”

“现在我全都明白了。我知道,这是谁的阴谋。我知道。”公爵小姐说。

“问题不在这里,亲爱的。”

“这就是您所庇护的人,您的可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给我当女佣我都不要,这个该死的可恶的女人。”

“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

“哎哟,您听我说!去年冬天她钻到这里来,对伯爵讲了许多关于我们,特别是关于索菲[43]的卑鄙下流的坏话,我简直说不出口,伯爵气得病倒了,两个星期不愿见我们。就在这个时候,我知道,他写了这份可恶的该死的文件;不过我当时以为,这份文件是不起作用的。”

“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你以前不对我说呢?”

“在镶嵌式公文包里,他把公文包塞在枕头底下。现在我知道了,”公爵小姐说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是的,我若有罪孽,有重大的罪孽,那就是仇恨这个坏女人,”公爵小姐几乎是在大声叫嚷,腔调完全变了,“为什么她要钻到这里来?不过我会对她把一切、一切全都说出来。到时候看吧!”

十九

人们在接待室和公爵小姐的房间里进行这样一些谈话的时候,一辆轿式四轮马车载着皮埃尔(他是派人找来的)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认为有必要与他同来)驶进了别祖霍夫伯爵的庭院。车轮在窗下铺垫的稻草上响起了柔和的沙沙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想对自己的同伴说几句安慰的话,这才发觉他在车厢一角睡着了,就叫醒了他。皮埃尔醒来,跟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下马车,这时才想到要和正在等着他的病危的父亲相见了。他发现,他们不是来到正门,而是在后门的入口处。当他走下踏板时,有两个穿着小市民衣服的人匆匆跑开,躲进了墙边的阴影里。皮埃尔停住脚步,看到在府邸两边的阴影里还有几个这样的人。但无论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还是仆人、车夫,虽然不可能没有看见这些人,却都不予理会。于是皮埃尔暗暗断定,这是理所当然的,便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后面走了过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步履匆匆,沿着光线暗淡的狭小石梯上楼,一面招呼着落在后面的皮埃尔,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必须去见伯爵,更不明白,为什么他必须走后门的楼梯,可是看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自信和匆忙的样子,便暗自断定,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在楼梯的半中腰,他们差点儿被几个拎着水桶的人撞倒,他们踩得皮靴咚咚作响地迎面跑了下来。这些仆人贴着墙壁,给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让路,在看到他们时丝毫没有惊讶的表现。

“这里是几位公爵小姐的住处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问其中的一个。

“是的,”仆人放肆而响亮地回答道,仿佛现在怎么做都是可以的,“门在左边,太太。”

“也许伯爵并没有叫我,”皮埃尔在踏上楼梯平台时说道,“我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吧。”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停住脚步,等皮埃尔赶上来。

“唉,我的朋友!”她像早晨对儿子一样,以同样的手势碰碰他的手,“请相信,我的悲痛不亚于您,可是您要挺住,做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真的要去吗?”皮埃尔问,透过眼镜亲切地望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我的朋友,您要忘掉人家对您不公道的地方,您要想想,他是您的父亲……也许就要死了……我一见到您,就像爱儿子一样爱您。您要信得过我,皮埃尔。我是不会忘记您的利益的。”

皮埃尔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又更强烈地感到,这一切都是理应如此,于是顺从地跟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已经在推门了。

这扇门通往后门的前厅。公爵小姐的老年男仆坐在角落里编织袜子。皮埃尔从未到过这边,甚至不知道还有这些房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一个从身后往前赶的用托盘托着长颈玻璃瓶的女仆(称呼她亲爱的和好姑娘)问候小姐们的健康,又领着皮埃尔沿着石廊往前走。石廊左边的第一扇门通往公爵小姐们的内室。托着长颈玻璃瓶的女仆在忙乱中(此刻在这座宅子里一切都显得很忙乱)没有带上门,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由自主地朝房间里看了看,只见大小姐和瓦西里公爵坐得很近,正在交谈。看到有人经过,瓦西里公爵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身子朝后一仰;公爵小姐跳起来,用十分激烈的手势使尽全力把门砰地关上。

这个手势那么不像素来文静的公爵小姐的为人,瓦西里公爵脸上的恐惧表情与他的傲慢是那么不相称,皮埃尔不禁站在那里,透过眼镜询问地望着自己的领导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没有表示惊讶,只是微微一笑,叹了口气,仿佛表示这一切都不出她之所料。

“做个男子汉,我的朋友,我会维护您的利益的。”她说,这是在回答他目光中的疑问,接着她沿着走廊走得更快了。

皮埃尔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更不明白维护他的利益是什么意思,但他明白,这一切都应当是这样。他们经走廊来到半明半暗的大厅,它紧挨着伯爵的接待室。这个大厅是皮埃尔从正门的台阶上所看到的阴冷、豪华的房间之一。然而即使是这个房间,也在中央放着一个空澡盆,地毯上还溅了水。迎面踮着脚出来了一个仆人和带着香炉的教堂执事,对他们毫不在意。他们走进了皮埃尔所熟悉的接待室,那里有两扇意大利式的窗户朝着冬季花园,有叶卡捷琳娜女皇的一座大型半身雕像和一幅全身画像。还是那些人,几乎还是那样的姿态,坐在接待室里交头接耳。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话,回头望着进来的哀伤、苍白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望着肥胖、高大的皮埃尔,他低着头,顺从地跟在她的身后。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脸色表明,她意识到决定性的时刻已经到来;她以彼得堡干练女性的风度,比早晨更勇敢地迈进了房间,不让皮埃尔离开一步。她感到,既然她带来的是病危者希望看到的人,那么她就必然会受到接待。她迅速地环顾房间里所有的人,看到了伯爵的忏悔神甫,她并没有弯腰曲背,却突然变得矮了一截,缓缓地来到神甫跟前,恭敬地接受一位又一位神职人员的祝福。

“感谢上帝,总算赶到了,”她对一位神职人员说,“我们所有的亲人都十分担心。这个年轻人就是伯爵的儿子,”她悄悄地添了一句。“这是可怕的时刻啊!”

她说了这些话,又走到大夫那里。

“亲爱的大夫,”她对大夫说,“这个年轻人是伯爵的儿子……还有希望吗?”

大夫一言不发,迅速地抬眼、耸肩。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以完全同样的动作耸肩、抬眼,几乎把眼睛闭上了,她叹息一声,离开大夫,转身来到皮埃尔跟前,对他特别恭敬、温柔而忧伤。

“信赖上帝的仁慈吧!”她对皮埃尔说,指指一张小沙发,要他坐下等她,自己悄无声息地朝大家都望着的那扇门走去,随着门极轻微地一响,她在门里消失了。

皮埃尔决定凡事都服从自己的领导者,朝她所指的小沙发走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消失,他就发觉,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这目光不只是好奇和同情。他发觉,大家在窃窃私语,用眼睛瞟着他,脸上似乎流露出恐惧甚至谄媚奉迎的神情。人们向他表示的敬意,是他过去从未感受到的:正在和神职人员谈话的一位陌生的女士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请他坐下,副官拾起皮埃尔失落的一只手套,递给他;他从大夫们的身边走过,他们恭敬地默默闪在一旁,给他让路。起初皮埃尔想坐到别处,以免女士受拘束,想自己拾起手套绕开大夫,而他们并没有站在挡道的地方,但他突然意识到,那样做是不礼貌的,他意识到,今晚他必须履行某种骇人的仪式,是众望所归的人物,因此他应当接受人们的效劳。他默默地从副官手里接过手套,在女士的座位上坐下,把一双大手放在对称地摆开的膝盖上,一副埃及木偶的天真姿态,他暗自断定,这样做是恰如其分的,今晚为了不茫然失措,为了不干蠢事,他不可按自己的想法行动,而要完全听凭那些领导他的人摆布。

过了不到两分钟,瓦西里公爵身穿佩戴着三枚星章的上衣,高傲地昂首走进房间。他似乎从早晨起又瘦了;当他环顾房间,看到皮埃尔的时候,他的双眼比平时大了。他来到皮埃尔面前,握着他的手(过去他从未握过他的手),把它往下拽,似乎他要检验一下,这只手是否牢固。

“别灰心,别灰心,我的朋友。他吩咐把您叫来。这就好了……”于是他想走开。

但皮埃尔认为有必要问一下:

“身体怎么样……”他踌躇起来,不知道称呼病人伯爵是否得体;称呼父亲又觉得不好意思。

“半小时前又中风了。他又中风了。别灰心,我的朋友……”

皮埃尔的思想很乱,听说“中风[44]”误以为是受到某种物体的打击。他茫然地看了看瓦西里公爵,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是一种病的名称。瓦西里边走边对洛兰说了几句话,踮脚走进了门。他不会踮着脚走路,整个身躯不断笨拙地耸动着。跟着他进去的是大小姐,然后是神职人员和教堂执事们,仆人们也进去了。门里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最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跑了出来,她的面色还是那样苍白,但带着坚决履行职责的神气,她碰碰皮埃尔的手说:

“上帝的仁慈是无限的。终傅马上开始。我们进去吧。”

皮埃尔进去了,他走在柔软的地毯上,发现一个副官、一个陌生的女士以及一些仆人全都跟着他进去了,似乎现在进入这个房间已经不需要得到允许。

二十

皮埃尔很熟悉这个用几根圆柱和一个拱门隔开的到处铺着地毯的宽敞的房间。在一列圆柱后面,一边是挂着丝绸帐子的高高的红木床,另一边是挂着几幅圣像的巨大壁龛,圆柱后面的这部分房间灯火辉煌,红艳艳的,好像晚祷时的教堂。壁龛前,在圣像的灿烂的金属衣饰下面,放着一把长长的伏尔泰式安乐椅,安乐椅上围着几只雪白光洁的枕头,看来是刚刚换上的,一条翠绿的被子盖到病人的腰部,躺在那里的是皮埃尔所熟悉的他父亲别祖霍夫伯爵的庄严肃穆的身影,宽阔的前额上面还是那一头狮鬣般的浓密灰白的长发,漂亮的橘红色的脸上还是刻着那显示高贵气质的深深的皱纹。他直接躺在圣像下面,从被子里抽出来的一双胖胖的大手放在被子上。手掌向下的右手,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插着一支蜡烛,由一个老年男仆在安乐椅边弯腰扶着。几个神职人员站在安乐椅旁,身穿闪闪发亮的庄严的法衣,长长的头发披在法衣上,手里拿着点燃的蜡烛,缓慢而庄严地祈祷着。在他们稍后的地方站着两个较年轻的公爵小姐,拿着手绢捂在眼角,在她俩之前的是大小姐卡季什,一副凶狠而坚决的神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圣像,仿佛在告诉所有的人,一旦她环顾四周,她就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带着温顺、悲哀和宽恕一切的神情,与一个陌生的女士站在门边,瓦西里公爵站在另一边,靠近安乐椅,面前是一把雕花的丝绒椅子,他把椅子转过来,让椅背对着自己,用拿着蜡烛的左手的臂肘支在椅背上,用右手画十字,每当手指举到额前时,就抬起双眼。他的脸上表现出平静的虔诚和对上帝意志的忠诚。“要是你们不理解这种感情,对你们来说那就更糟”,他的神情似乎在这样说。

站在他背后的是副官、大夫们和那些男仆;好像在教堂里那样,男女是分开的。人人都默默地画着十字,只听见祈祷声,低音乐器那沉稳而浑厚、悦耳的声音以及寂静时脚步移动和叹息的声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样子,表示她知道在做什么,穿过整个房间来到皮埃尔跟前,把一支蜡烛递给他。他点燃蜡烛,由于只顾观察周围的人们,竟用拿着蜡烛的那只手画起十字来。

面色红润,爱笑,长着一颗痣的最小的公爵小姐索菲看着他。她莞尔一笑,拿手绢遮掩着脸,好久没有把脸露出来,可是,看了看皮埃尔,又笑了起来。大概她觉得,看着他不能不发笑,又忍不住想看他,于是为了避开诱惑,悄悄地躲到了圆柱后面。祈祷进行到一半,神职人员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他们彼此小声说了些什么;扶着伯爵手的老年男仆直起腰来,找妇女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上前去,弯腰探视病人,又在背后做手势招呼洛兰。这位法国大夫靠在圆柱上站着,没有拿点燃的蜡烛,他抱着一个外国人恭而敬之的态度,表明尽管信仰不同,但他完全理解眼前仪式的重要性,甚至是赞赏的,这时他迈着悄然无声的脚步尽快赶到病人身边,用白皙纤细的手指从翠绿的被子上抓起他那只不拿蜡烛的手,转过头去,开始把脉并沉吟起来。人们给病人服了药,在他身边忙碌着,然后又各自散开,于是祈祷仪式恢复了。在仪式暂停的时候,皮埃尔发觉,瓦西里公爵从椅背后面出来,也带着那种神气,表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是别人不理解他,对他们来说那就更糟,他不是去看病人,而是经过病人身边去和大小姐会合,与她一起朝卧室深处的那张挂着丝绸帐子的高高的床走去。从床那里,公爵和公爵小姐都走出后门不见了。但在祈祷结束前又先后回到了各自的原处。比起其他情况,皮埃尔对这个情况并未多加注意,他早已断定,今晚在他面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教会音乐的声音停止了,传来了一位神职人员说话的声音,他在恭贺病人受了圣礼。病人仍旧那样躺着,毫无生气,一动不动。他周围的人都在忙碌着,听得到脚步声和低语声,其中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低语最为急切。

皮埃尔听见她说:

“一定要抬到床上去,放在这里绝对不行……”

病人被大夫、公爵小姐和仆人们围在中间,皮埃尔已经看不到那面色橘黄,长着浓密的灰白长发的头颅了,皮埃尔虽然眼睛看着别人的脸,但在祈祷的时候病人的头颅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视野。皮埃尔根据围着安乐椅的人们小心翼翼的动作,猜想濒危的病人已被托起来抬着走了。

“抓住我的手,这样要掉下去的,”他听到了一个仆人惊恐的低语,“从下面托着……再来一个人。”几个声音在说,人们沉重的呼吸和脚步的移动变得更急促了,似乎他们搬动的重量是他们的力气难以胜任的。

抬着病人的那些人,其中也有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这时来到了皮埃尔跟前,他在短暂的瞬间从人们的脊背和脑勺后面看见了人们托着病人腋下抬起的他那裸露的高高隆起的胖墩墩的胸脯、肥硕浑圆的肩膀,以及长着卷曲的灰白色头发的雄狮般的头颅。他的头颅上有非常宽阔的前额和颧骨,好看、性感的嘴和威严冷漠的目光,死亡的临近并没有改变他的形象。他的头颅仍然是三个月前伯爵去彼得堡时皮埃尔所看到的那样。可是由于抬他的人脚步不稳,他的头颅无助地摇晃着,漠然的目光不知着落何处。

床前忙乱的几分钟过去了;抬病人的人散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碰碰皮埃尔的手,对他说:“我们去看看。”皮埃尔和她来到床前,人们已使病人在床上保持着幸福美满的姿态,这姿态大概和刚才举行的祈祷仪式有关。他躺着,头颅高高地靠在枕头上。他的两条手臂对称地伸在绿色的丝绸被面上,手掌朝下。皮埃尔走近时,伯爵直勾勾地看着他,不过那目光的目的和含义是人类所无法理解的。也许这目光并不表示什么,只能说明长了眼睛总得往什么地方看,也许它有太多的含义。皮埃尔手足无措地站着,回头疑问地看了看自己的领导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急忙用眼睛向他示意,瞟着伯爵的手,又用双唇给那只手送去一个飞吻。皮埃尔为了不碰到被子,便竭力伸长脖子,按照她的主意,恭敬地吻了吻骨骼宽大的胖乎乎的手。伯爵的手和脸上的肌肉都没有动一动。皮埃尔又疑问地看了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想知道现在他该怎么办。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用眼睛瞟着床边的安乐椅。皮埃尔便顺从地开始往安乐椅上坐,一边继续用眼睛询问,他做得对还是不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赞许地点了点头。皮埃尔又摆出了埃及木偶的那种对称、质朴的姿势,看来他感到遗憾,他那笨拙肥胖的身躯竟占了那么大的空间,因而费尽心思,想尽可能显得小一些。他看着伯爵。伯爵看着皮埃尔刚才站着的时候他的脸所在的地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表情说明,她意识到了父子相见的这最后时刻所具有的感人的重大意义。这个情况持续了两分钟,皮埃尔觉得好像过了一个小时。突然,在伯爵脸上的肌肉和深深的皱纹中出现了颤动的迹象。颤动在加剧,好看的嘴歪了(这时皮埃尔才明白,他父亲离死亡是多么近),从歪斜的嘴里吐出含糊嘶哑的声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用心地看着病人的眼睛,竭力猜测他需要什么,时而指着皮埃尔,时而指着药水,时而询问地小声叫着瓦西里公爵的名字。病人的眼睛和脸色都显得不耐烦了。他费力地对寸步不离,站在床头的仆人看了一眼。

“老爷要翻身。”仆人小声说道,他站了起来,要把伯爵沉重的身躯翻过去,让他脸朝墙壁。

皮埃尔站起来帮助仆人。

在帮伯爵翻身的时候,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后,他徒劳地想把手拖过去。伯爵是发觉了皮埃尔看着这只毫无生气的手时那骇然的目光,还是此刻在他那垂死的头脑里闪过了什么别的念头,反正他看看不听使唤的手,看看皮埃尔脸上骇然的神情,又看了看手,于是在他的脸上出现了与他的容貌那么不相称的软弱的苦笑,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无力。突然,在看到这笑容时,皮埃尔觉得心在颤抖,鼻子发酸,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们帮病人翻了身,让他面壁而卧。他叹了口气。

“他睡着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到来换班的公爵小姐便说,“我们走吧。”

皮埃尔出来了。

二十一

接待室里已经空了,只有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坐在叶卡捷琳娜女皇的画像下热烈地谈论着什么。他们一看见皮埃尔和他的指导者,就住口不说了。皮埃尔觉得,公爵小姐好像把什么东西藏了起来,还压低声音说道:

“我受不了这个女人。”

“卡季什已经吩咐把茶送到小客厅去了……”瓦西里公爵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道,“可怜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您还是到那里去吧,喝杯茶提提神,不然您会挺不住的。”

他对皮埃尔什么也没说,只是充满感情地握了握他的上臂。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往小客厅去了。

“熬过一个不眠之夜,要想恢复元气,来一杯这样的上等俄罗斯茶是再好不过的。”洛兰持重而兴奋地说道,一边端着不带把的中国细瓷杯子品着茶,他站在圆形小客厅的一张桌子前,桌上放着一套茶具和晚间的冷餐,这天夜晚在伯爵家里的所有人都聚在桌边略进饮食。这个带有几面镜子和几张小桌子的圆形小客厅,皮埃尔记得很清楚。在伯爵府上举行舞会的时候,不会跳舞的皮埃尔喜欢坐在这个带镜子的小客厅里,观察女人们身穿舞会盛装,裸露的肩膀上挂着钻石和珍珠项链,在走过这个房间时,在灯光璀璨的镜子前顾影自怜,几面镜子一次又一次地映出她们的身影。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两支蜡烛的微弱光线,深夜里小桌子上还乱放着茶具和食物,形形色色、没精打采的人们坐在那里低声交谈,一言一行都表明,谁也没有忘记卧室里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情况。皮埃尔没有吃东西,虽然他很想吃点儿。他回头疑问地看了看自己的领导者,只见她踮着脚又要去接待室了,留在那里的只有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皮埃尔认为,这也是应当的,于是迟疑一下,也跟着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站在公爵小姐身旁,两个人同时都在激动地小声讲话。

“公爵夫人,我倒想知道,什么可以,什么又不可以。”公爵小姐说,看来她很激动,激动得就像当初砰的一声关上自己的房门那样。

“不,亲爱的、善良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谦和而坚决地说道,她挡着去卧室的路,不放公爵小姐走,“这不是让可怜的舅舅太难受了吗?他现在需要休息啊。怎能在这样的时候谈世俗问题呢,他的灵魂已经准备……”

瓦西里公爵坐在圈椅上,摆着毫不拘礼的姿态,把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条腿上。他的两颊强烈地抽搐着,一松弛下来,脸的下部就像粗了一些;可是他装出一副样子,好像对两个女人的谈话不大感兴趣。

“不要这样嘛,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您就让卡季什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吧。”

“我并不知道这份文件的内容,”公爵小姐指着她拿在手里的镶嵌式公文包,对瓦西里公爵说道,“我只知道,真正的遗嘱是在他的写字台里,而这是一份被遗忘的文件……”

她想绕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轻轻一跳,又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知道,亲爱的、善良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一手抓住公文包,而且抓得紧紧的,显然她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亲爱的公爵小姐,我请求您,我恳求您,可怜可怜他吧。我求您啦……”

公爵小姐默不作声。只听见使劲争夺公文包的声音。显然,如果她开口说话,那决不是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恭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紧抓不放,但尽管如此,她的声音还是保持着她那悦耳的委婉柔和的语调。

“皮埃尔,您过来,我的朋友。我想,在亲属的商谈中,他不是一个多余的人吧,公爵?”

“为什么您不说话,表叔?”公爵小姐突然大声叫道,客厅里的人都听到了,大吃一惊。“有人竟敢到这里来掺和,在濒危病人的房门口闹事,为什么您不说话?女阴谋家!”她恶狠狠地低声道,使尽全力猛拽公文包,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连跨几步,以便紧跟着公文包,并抓住她的手。

“噢!”瓦西里公爵以责备和惊讶的语气叫道。他站了起来。“这太可笑了。喂,都放手。我在对你们说话呢。”

公爵小姐放开了。

“您也放手!”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听他的。

“放手,我告诉您!我承担全部责任。我去问他。我……这样总行了吧?”

“不过,公爵,”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在举行了这样重要的圣礼之后,您就让他安静一会儿吧。还有,皮埃尔,谈谈您的看法吧。”她对年轻人说,他走到他们跟前,惊讶地看着公爵小姐那凶恶的完全失态的脸,以及瓦西里公爵那抖动的脸蛋。

“记住,您要对全部后果负责,”瓦西里公爵严肃地说道,“您不知道您是在干什么。”

“坏女人!”公爵小姐叫道,突然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扑过去,要夺回公文包。

瓦西里公爵低下头,摊开双手。

这时,门,皮埃尔久久看着的那扇可怕的门,平时开门的声音很轻,这时被猛然推开,砰的一声撞在墙上,二小姐从门口奔了进来,情绪激动地扬起双手轻轻一拍。

“你们在干什么呀!”她不顾一切地说道,“他要死了,你们却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大小姐手里的公文包掉了下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迅速地弯腰接住那个引起争端的东西,向卧室跑去。大小姐和瓦西里公爵醒悟过来,也跟着去了。几分钟以后,大小姐第一个从卧室里出来,面色苍白、冷漠,咬着下嘴唇。看见皮埃尔,她的脸上流露了无法抑制的憎恶。

“是啊,您现在高兴了,”她说,“你等的就是这个。”

于是她号啕大哭,用手绢蒙着脸跑出了房间。

跟着公爵小姐出来的是瓦西里公爵。他摇摇晃晃地来到皮埃尔坐过的沙发跟前,倒在沙发上,一只手捂着眼睛。皮埃尔发觉,他面色苍白,下巴颏跳动着,颤抖着,像发了疟疾一样。

“唉,我的朋友!”他握着皮埃尔的臂肘说道;在他的声音里听得出真诚和软弱,这是皮埃尔在他身上从未感受到的。“我们作了多少孽,我们干了多少骗人的勾当,这都是为了什么呢?我五十多岁了,我的朋友……要知道,我……所有的人都不免一死,所有的人。死亡是可怕的。”他哭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最后一个出来。她轻轻地,缓缓地来到皮埃尔面前。

“皮埃尔!……”她说。

皮埃尔疑问地看着她。她吻了吻他的前额,泪水滴在他的脸上。

“他不在了……”

皮埃尔透过眼镜看着她。

“我们走吧,我陪您去。您哭出来吧:只有眼泪能减轻您的痛苦。”

她把皮埃尔送到昏暗的客厅,他很高兴,在那里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离开他走了,等到她回来,他把一只手枕在头下,已经酣然入睡。

第二天早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皮埃尔说:

“是的,我的朋友,这对我们大家都是极大的损失,更不用说您了。但上帝会帮助您,您还很年轻,而您现在,我希望,已经是一份庞大财产的主人了。遗嘱还没有宣布。我很了解您,相信这不会让您冲昏头脑;但这会使您承担起很多责任;所以您一定要做个真正的男人。”

皮埃尔默然无语。

“也许以后我会告诉您,要是我不在那里,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您知道,舅舅前天答应我,不会忘记鲍里斯,可是来不及了。我希望,我的朋友,您会完成父亲的遗愿。”

皮埃尔一点儿也听不懂她的话,腼腆地红着脸,默默地看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和皮埃尔交谈以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回到罗斯托夫家里,躺下睡了。早晨醒来后,她对罗斯托夫夫妇和所有认识的人讲了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详情。她说,伯爵死了,她但愿也能像他那样死去,他的死亡不仅感人,而且有教育意义;父亲和儿子的最后一面是那样令人动容,使她一想起来就要流泪,她不知道,在这可怕的时刻,谁的表现更高尚,是父亲还是儿子:父亲在临终的时候那样回忆了往事和亲友,对皮埃尔讲了那样令人感动的话语;皮埃尔叫人看着都心疼,他伤心欲绝,然而竭力掩饰自己的悲哀,以免临终的父亲伤心。“这使人心情沉痛,但极有教益;看到老伯爵和他的好儿子这样的人,心灵就会得到升华。”至于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的行为,她是不赞成的,但还是讲了,不过是极其秘密地悄悄地讲的。

二十二

在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鲍尔康斯基公爵的庄园童山,每天都在等待着年轻的安德烈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到来,但等待并没有破坏老公爵在家里有条不紊的生活秩序。步兵上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在社会上有个外号叫普鲁士王,自从保罗皇帝在位时被流放到乡下,便深居简出,与女儿玛丽亚公爵小姐以及她的女伴布里安娜小姐生活在一起。在新朝治下,虽然准许他进入两京[45],他还是住在乡下闭门不出,他说,要是有谁需要见他,那就从莫斯科长驱一百五十俄里[46]到童山来,而他谁也不需要,什么也不需要。他说,人的罪恶只有两个根源:闲散和迷信,美德也只有两个:工作和智慧。他亲自教育自己的女儿,为了培养她的两个主要美德,给她教授代数和几何,在他的安排下,她的全部生活就是不断地学习。他自己经常在忙,有时写回忆录,有时学习高等数学,有时在旋床上旋鼻烟壶,有时修整花园或在建筑工地上监督施工,在他的庄园建筑活动是从不停止的。因为工作的主要条件是秩序,所以在他的生活方式中,秩序达到了一丝不苟的程度。他在同样的、永远不变的条件下,不仅在同一钟点,而且是在同一分钟出来就餐。对他周围的人们,从女儿到仆人,公爵态度生硬,总是严格要求,因而他虽然为人并不残酷,却令人又畏惧又敬重,这是极残酷的人也不容易做到的。尽管他已退休,现在对国务活动没有任何影响,但公爵的庄园所在的那个省份的每一位首长,都认为自己有义务前来拜见,像建筑师、花匠或玛丽亚公爵小姐一样,在高大的侍者室里等候公爵在指定的时间出来接见。在书房那扇高大的门打开,老人的身影在门口出现的时候,侍者室里的每个人都会有一种敬重,甚至畏惧的感觉,老人身材不高,戴着扑粉的假发,有一双干瘦的小手和两道下垂的灰色眉毛,有时他皱眉蹙额,灰色的眉毛便遮掩着那双聪明而充满青春活力的炯炯有神的眼睛。

在青年夫妇预定要到达的那一天,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早晨固定的时间进侍者室请早安,她惊恐地画着十字,暗暗地默念着祷词。她每天都来,每天都祈祷,但愿这每日必有的见面能顺利地过去。

坐在侍者室里,头发上扑了粉的老年男仆静悄悄地站起来,禀告道:“请吧。”

门内传来旋床发出的均匀的声音。公爵小姐胆怯地拉开轻便灵活的门,站在门口。公爵在旋床上干活,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干他的活儿。

巨大的书房放满了东西,显然都是常用的。一张大桌子上堆着书籍和图表,几个玻璃书橱的橱门上插着钥匙,一张供站着写字用的高桌子上有一本打开的笔记本,还有一台旋床以及分别摆开的工具和散落在周围的金属碎屑——这一切都说明,这里经常在进行多种多样的秩序井然的工作。那只穿着绣有银色花纹的鞑靼式皮靴的不大的脚的动作,一只枯瘦的青筋暴露的手稳稳地抵压着什么,显示出公爵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仍然拥有顽强的坚持不懈的力量。旋了几圈之后,他把脚从旋床踏板上放下来,擦干净刀具,把它扔进挂在旋床上的皮口袋里,走到桌旁,把女儿叫了过来。他从不祝福自己的孩子,只把今天还没有刮过的胡子拉碴的面颊凑过去给她吻一吻,严厉而又关切、温柔地打量她一下说:

“身体好吗?……那就坐下吧!”

他拿起他亲手写的一册几何学,用脚把自己的椅子拖过去。

“明天的作业!”他说,迅速地翻到那一页,用坚硬的指甲从一节划到另一节。

公爵小姐弯腰看着桌上的那本小册子。

“等一等,有你的一封信。”老人突然说,一边从桌子上方的信插里取出信封上是女人笔迹的信,扔在桌上。

公爵小姐看到信,脸上布满了红斑点。她急忙拿起来,低头看信。

“是爱洛绮丝的吧?[47]”公爵问道,他冷然一笑,露出了仍然坚固的微微发黄的牙齿。

“是的,是朱丽的。”公爵小姐说,腼腆地抬头望望,又腼腆地微微一笑。

“我再放过两封信,第三封我就要看了,”公爵严厉地说,“我担心你们会胡说八道。第三封我是要看的。”

“这一封您也可以看嘛,爸爸。”公爵小姐把信递给他说,她的脸更红了。

“第三封,我说过了,第三封。”公爵推开信,简短地叫道,他把臂肘支在桌上,将画有几何图形的小册子移到面前。

“哎,小姐。”老人开始说道,他靠近女儿,弯腰看着小册子,一只手搭在公爵小姐所坐的圈椅的椅背上,这样一来,公爵小姐就觉得,自己被她所熟悉的父亲的烟草气味和他那老年人的刺鼻气息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起来。“哎,小姐,这些三角形是相似的;你看,abc角……”

公爵小姐惊恐地望着父亲那双离她很近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红斑点在她的脸上闪闪发光,看来她完全不懂,非常害怕,这种恐惧心理妨碍她理解父亲以后的讲解,不论他讲得多么清楚。这是老师的错还是学生的错呢,反正每天都出现同样的情况:公爵小姐头晕眼花,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感到严厉的父亲那冷漠的脸就在自己身边,感觉到他的呼吸和气味,只想快点儿离开书房,回到自己的房间自由自在地把习题弄清楚。老人火气上来了:他把自己坐的圈椅一会儿砰地推开,一会儿呼地拉回来,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发火,可是几乎每次都发火、骂人,有时还把小册子甩了。

公爵小姐回答错了。

“唉,怎样才能懂呢!”公爵推开小册子,猛地转身叫道,但他立刻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双手拍一下公爵小姐的头发,又重新坐下。

他靠近桌子继续讲解。

“不行,公爵小姐,不行,”他在公爵小姐拿起作业本合上,已经准备走的时候说道,“数学是伟大的事业,我的小姐。我不愿你也像我们那些愚昧无知的太太一样。忍一忍吧,你会爱上它的。”他伸手拍拍她的脸蛋,“脑子里的蒙昧就会被赶走了。”

公爵小姐想走了,他用手势拦住了她,从高桌子上拿了一本没有裁开的新书。

“这里还有一本《自然奥秘解答》,是你的爱洛绮丝给你寄来的,这是宗教著作。我不干预任何人的信仰……我浏览过了。拿去。好了,走吧,走吧!”

他拍拍她的脸蛋,自己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公爵小姐回到自己的房间,脸上带着忧郁和惊恐的表情,这个表情很少离开过她,使她难看的病态的面貌变得更难看,她坐到自己的写字台前,上面摆满了小型画像,堆着练习本和书籍,公爵小姐这儿的凌乱和他父亲的秩序井然正好相反。她放下几何学小册子,迫不及待地把信拆开。写信的是公爵小姐从童年起最亲密的朋友。这个朋友就是曾出席罗斯托夫家命名日宴会的朱丽·卡拉金娜。

朱丽写道:

亲爱的无比珍贵的朋友,离别是多么可怕而令人痛苦呀!不论我多少次告诉自己,我的生命和幸福的一半在于有您,告诉自己,无论把我们分开的距离多么遥远,我们的心总是被不可分割的纽带联系在一起,可我的心总是在愤怒地反抗命运,尽管欢欣和娱乐围绕在我身边,我却无法克制从我们离别之日起,在我内心深处所感受到的某种隐秘的忧伤。为什么我们不像去年夏天那样,共处于您宽敞的书房,坐在蓝色的沙发上,坐在那“倾诉隐衷”的沙发上呢?为什么我不能像三个月之前那样,从您谦和、平静而聪慧的目光中汲取新的道德力量呢?我是那么喜爱您的目光,在我给您写信的此刻,我正看着您的目光,它就在我的面前。

看到这里,玛丽亚公爵小姐叹了一口气,扭头看着立在她右边的窗间镜。映在镜子里的是难看、孱弱的身体和瘦削的脸。她的一双总是忧郁的眼睛,现在特别绝望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是在恭维我”,公爵小姐想,转过头来继续看信。朱丽并没有恭维自己的朋友:的确,公爵小姐的眼睛大而深邃,光彩照人(那温暖的光辉有时仿佛一缕一缕地流泻出来),这双眼睛是那么美,尽管整个容貌难看,这双眼睛却往往比美丽更有魅力。可是,公爵小姐从未看到过自己的眼睛的美好表情,因为这样的表情是在她没有想着自己的时候才流露出来的。和所有的人一样,她一照镜子,脸上就会露出做作、不自然的傻气的表情。她接着看下去:

整个莫斯科都在谈论战争。我的两个兄弟,一个已在国外,一个正随着近卫军进军边境。我们亲爱的皇上要离开彼得堡了,正如人们的预料,他准备让自己宝贵的生命听凭战争的偶然性摆布。上帝保佑,但愿扰乱欧洲安宁的科西嘉恶魔[48]被我们的皇上打倒,他是万能的仁慈的上帝派来当我国君主的天使。姑且不说我的两个兄弟,这场战争还使我失去了我的内心最亲密的联系之一。我说的是年轻的尼古拉·罗斯托夫,他那么热情,不忍坐视,于是离开大学参军去了。我坦白地告诉您,亲爱的玛丽[49],尽管他非常年轻,他的参军使我感到很痛苦。我在去年夏天对您谈起过的这个青年那样高尚,那样洋溢着真正的青春的朝气,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那些二十岁的老头子当中是十分罕见的!他特别坦诚,特别善解人意。他那么纯洁、富于诗意,我和他的关系,尽管昙花一现,却是我可怜的心中最甜蜜的快乐之一。有一天我要向您讲述我们的离别,以及在离别时所说过的所有话语。这一切还恍如昨日……啊!亲爱的朋友,您是幸福的,您不了解这种令人陶醉的喜悦,这种难以忍受的悲伤。您是幸福的,因为悲伤往往比喜悦更强烈。我很清楚,尼古拉伯爵太年轻,除了做我的朋友,谈不上别的。但这甜蜜的友谊,这如此富于诗意、如此纯洁的关系,正是我的心所向往的。不过,不谈了。轰动莫斯科的主要新闻是别祖霍夫老伯爵之死和他的遗产。您想想,三位公爵小姐所得甚微,瓦西里公爵一无所获,而皮埃尔继承了全部财产,不仅如此,他被承认为合法的儿子,因而现在是别祖霍夫伯爵了,是俄罗斯最庞大的产业的所有者。据说,在这全部过程中瓦西里公爵扮演了很卑劣的角色,非常羞愧地到彼得堡去了。坦白地说,我不大了解那些与处理财产的遗嘱有关的事情;我只知道,我们都认识的那个简单地叫做皮埃尔的年轻人,自从成了别祖霍夫伯爵和俄罗斯最好的一份产业的所有者之后,我的一个消遣就是观察那些家中有待嫁女儿的妈妈,以及小姐们本人对这位先生的腔调的变化,我一直觉得他是(只是顺便说说)一个很渺小的人。两年来大家为了消愁解闷,都在为我物色夫婿,大多是我不认识的人,莫斯科关于婚姻的街谈巷议居然把我说成是别祖霍娃伯爵夫人。但您是了解我的,我一点儿也不希望这样。顺便谈谈婚姻。您知道吗,不久前我们大家的阿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极其秘密地告诉我,有人想为您择偶。那是瓦西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人家想让他成亲,娶一位富有、高贵的姑娘,他的父母选中了您。我不知道,这件事您会怎么看,不过我认为自己有义务预先告诉您。听说,他很漂亮,是个纨绔子弟。我所能了解到的就是这些。

不过聊得够了。第二页要写完了,妈妈派人来叫我,要到阿普拉克辛家去赴宴。

请读一读我寄给您的那本神秘主义的书;它在我们这里很受欢迎。虽然其中有一些内容,人类薄弱的智力很难理解,但这是一本好书;阅读这本书使人的心灵得到安慰和升华。谨向令尊致敬并向布里安娜小姐致意。热烈地拥抱您。

朱丽

请告知令兄和她可爱的夫人的近况。又及。

公爵小姐想了想,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要注意,她的脸被光芒四射的眸子所照耀,完全变了样),突然欠身站起来,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桌边。她拿起一张纸,于是她执笔的手在纸上迅速地游走。她是这样答复的:

亲爱的无比珍贵的朋友。十三日来信使我深感快慰。您还仍然爱我呢,我的有诗人气质的朱丽。关于离别您说了那么多傻气的话,看来离别对您并没有发生它通常使人疏远的作用。您抱怨离别,那么我该怎么说呢,如果我敢说的话?——我所有可亲可爱的那些人都离我而去了。啊,倘若我们没有宗教的安慰,生活是很凄惨的。为什么当您谈到您对一个年轻人的爱慕时,认为我会持有严厉的看法呢?在这方面我只对自己严厉。我理解别人的这种感情,如果说我没有亲身体验而不能赞同他们,那么我也不会责备他们。我只是觉得,基督教对他人的爱,对敌人的爱,比起年轻男子的漂亮眼睛在易感而多情如您的年轻女子心中所引起的那种感情,更可敬、可喜,更美好。

在您来信之前我们已得到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消息,家父感触很深。他说他是伟大时代的又一个代表人物,现在该轮到他追随伯爵而去了,但他表示,要竭尽所能推迟这一天的到来。上帝保佑,让我们不要遭到这样的不幸吧!

我不能赞同您对皮埃尔的看法,我在童年时就认识他了。我觉得,他有美好的心灵,这是我最看重的品质。至于他的遗产和瓦西里公爵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这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可悲的。啊,我的朋友,我们的救世主说,富人要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这句话太对了!我可怜瓦西里公爵,更可怜皮埃尔。如此年轻就要承受这样庞大的财产的重负,他将来要经历多少诱惑的考验!要是有人问我,我在世上最希望的是什么,我一定会说:我希望比赤贫者中最穷的人更穷。为这本书我要感谢您一千次,亲爱的朋友,它是您给我寄来的,而且它在你们那里引起了那么大的轰动。不过,您告诉我,书中除了许多好的内容,也有人类薄弱的智力不可能理解的东西,因而我觉得没有必要从事这种令人不解的阅读,这样的阅读正因为令人不解而没有任何好处。我永远不能理解某些人的热情,他们热衷于神秘主义读物而使自己的思想陷于混乱,这些书只能使人们怀疑自己的理智,刺激他们的臆想,从而养成浮夸的特点,这是和基督教的质朴完全对立的。最好还是阅读使徒行传和福音书。不要试图钻研这些书中的那些神秘的内容,因为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怎能认识神意的可畏而神圣的秘密呢?只要我们还带着肉体的躯壳,它就使我们和永恒之间隔着无法穿透的帷幕。最好只学习我们的救世主留给我们的伟大准则,用以指导我们在这里,在尘世中的生活;我们要努力遵循这些准则,并且力求相信,我们越是不放纵我们的理智,就越是能取悦于上帝,上帝否定一切不是来自于他的知识,我们越是不去深究他想隐瞒我们的东西,他就会越早以其神圣的智慧给予我们有关的启示。

父亲没有对我谈过求婚的事,只说他收到了一封信,等着瓦西里公爵来访;至于我的配偶问题,我要对您说,亲爱的无比珍贵的朋友,在我看来,婚姻是上帝的安排,必须服从。不论我觉得多么痛苦,但如果万能的上帝要让我承担妻子和母亲的责任,我会竭尽所能忠实地履行我的义务,而不费心去考虑我对上帝赐予我的配偶的感情。

我收到了兄长的信,他通知我,他即将偕妻子前来童山。相逢的喜悦将是短暂的,因为他要离开我们,去参加这场战争,天知道我们怎么会卷进了这场战争。不仅在你们那里,在各种事件和社交活动的中心,就是在这里,正如城市居民通常对乡下所想象的那样,在农事和僻静之中,也能听到战争的回声,人们沉重地感到战争的临近。家父老是在谈行军和转移,我却一窍不通,前天我像平常一样在村道上散步,看到了令人悲痛欲绝的场面。那是我们这里征召的一批被派去参军的新兵,应该看一看那些即将离去的人们的母亲妻儿的惨状,听一听双方的哀号!你会觉得,人类忘记了自己的救世主的戒律,他教导我们要爱别人,宽恕别人的罪过,人类似乎认为自己的主要尊严就在于互相残杀的本领。

再见,亲爱的善良的朋友。愿我们的救世主和圣母把您置于自己神圣而万能的庇护之下。

玛丽

“啊,您要寄信,我的信已经寄出去了,是写给我可怜的母亲的。”布里安娜小姐微笑着以清脆悦耳的声音很快地说道,含糊地发着颤音,把完全不同的轻浮、快乐的世界带进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凝神思索的悲伤、抑郁的氛围。

“公爵小姐,我要提醒您,”她压低声音接着说,“公爵把米哈伊尔·伊万内奇痛骂了一顿,”她说,特别地用小舌发颤音[50],并欣赏着自己的声音,“他心情很坏,那么阴沉。我提醒您,您知道……”

“唉,我亲爱的朋友,”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我曾请求您,永远不要对我讲老爷的心情如何,我不允许自己议论他,希望别人也不要议论。”

公爵小姐抬头看了看钟,发觉练钢琴的时间已过了五分钟,便惊慌地朝休息室走去。按照规定,十二点到午后两点公爵休息,公爵小姐练钢琴。

二十三

头发灰白的近侍昏昏欲睡地坐着,倾听公爵在大书房里的鼾声。宅子的远方,从关着的房间里传来弹奏杜塞克[51]奏鸣曲的一些繁难乐句、每个乐句重复二十遍的琴声。

这时一辆轿式马车和一辆轻便马车驶近门口的台阶,安德烈公爵从轿式马车里出来,扶妻子下车,并让她走在前面。白头发的吉洪,戴着假发,从侍者室的门后探出头来,小声禀告道,公爵在睡觉,随即把门关上。吉洪知道,无论是儿子的到来,还是有什么非常事件,都不能破坏作息制度。看来安德烈公爵也像吉洪一样了解这一点;他看看钟,仿佛要确认一下,在他久违的这段时间里,父亲的习惯是否有了改变,在确信没有改变以后,便回到妻子身边。

“他过二十分钟起来,我们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那里去吧。”他说。

矮小的公爵夫人在这段时间里胖了一些,但她说起话来,还是那样愉快而可爱地抬起眼睛,翘起长着茸毛、带着微笑的短嘴唇。

“这简直是宫殿啊!”她环顾四周对丈夫说,那神情好像是在恭维舞会的主人。“喂,快点,快点!……”她回头既是对丈夫,也是对陪送他们的侍者微笑道。

“这是玛丽在练琴吗?我们悄悄地去,别让她看到我们。”

安德烈公爵带着谦恭和忧郁的表情跟在她后面。

“你见老了,吉洪。”他边走边对吻着他手的老人说道。

走到有钢琴声的房间前面,突然从侧门出来了一个漂亮的法国金发女子,布里安娜小姐好像高兴得发狂了。

“啊!公爵小姐会多开心哪!到底来了!我这就去告诉她。”

“不,不,别去……您是布里安娜小姐;就凭我的小姑子和您的友谊,我就认出您了,”公爵夫人在和她亲吻时说道,“她料不到我们会来!”

他们走到休息室门前,从里面传出一再重复弹奏乐句的声音。安德烈公爵站住,皱起了眉头,好像会出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公爵夫人走了进去。乐句中断了;传出了叫声、玛丽亚公爵小姐沉重的脚步声和亲吻声。当安德烈公爵走进房间的时候,只在安德烈公爵的婚礼上匆匆见过一面的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搂在一起,彼此的嘴唇紧贴着最初偶然碰到的地方。布里安娜小姐站在她们身旁,双手按着心口,十分虔诚地微笑着,看来又想哭又想笑。安德烈公爵耸着双肩,疾首蹙额,好像音乐爱好者听到了走调的音符。两个女人放开了对方;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抓住对方的手,吻了又吻,接着又开始互相吻着面颊,完全出乎安德烈公爵的意料,两个女人竟哭了起来,接着又开始亲吻。布里安娜小姐也哭了。显然,安德烈公爵有些尴尬;但对两个女人来说,哭似乎很自然,她们简直不能想象,这次见面还能有别的景象。

“噢,亲爱的!……噢,玛丽!……”她俩同时说话,又同时笑了起来。“我梦见您了。您没料到我们会来吧?……噢,玛丽,您可瘦了。”“您却胖了……”

“我立刻就认出了公爵夫人。”布里安娜小姐插话道。

“我根本没有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叹道。“啊,安德烈,我还没看到你呢。”

安德烈公爵和妹妹手挽着手亲吻了一下,对她说,她还像往常一样,那么爱哭。玛丽亚公爵小姐转身面对哥哥,把泪水盈盈的关怀、亲切、柔和的目光凝注在安德烈公爵的脸上,此刻她的一双光芒四射的大眼睛非常美丽。

公爵夫人的话没完没了。长着茸毛的短短的上嘴唇常常飞快地触及一下红润的下嘴唇的某个地方,又目光闪闪地粲然微笑。公爵夫人在讲述他们在斯帕斯克山上遇到的事故,这对怀孕的她是有危险的,接着又马上谈起,她把衣裳全都留在彼得堡,在这里天知道以后穿什么,她说安德烈完全变了,说基蒂·奥登佐娃嫁了个老头子,说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一位合适的求婚者了,不过这事儿以后再谈。玛丽亚公爵小姐还是静静地看着哥哥,非常美丽的眼睛满含着爱和忧伤。显然,她现在有自己固定的思路,是嫂子的话语所不能左右的。在她关于彼得堡最近一次盛会的故事讲到一半时,她对哥哥说:

“你一定要去打仗吗,安德烈?”她叹了口气说。

丽莎也叹了口气。

“甚至明天就走。”哥哥回答道。

“他把我丢在这里,天知道是为什么,而他是有可能得到提拔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听完她的话,她沿着自己的思路,把温柔的目光投向她的腹部。

“真的有了?”她问。

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口气。

“真的,”她说,“噢,这太可怕了……”

丽莎的一片小嘴唇垂了下来。她把脸凑近小姑子的脸,又突然哭了起来。

“她需要休息,”安德烈公爵皱着眉头说,“对吧,丽莎?你带她到自己的房间去,我去看爸爸。他怎么,还那样?”

“还那样,一点没变;不知道你会有什么看法。”公爵小姐愉快地回答道。

“按时在林荫道上散步?旋床?”安德烈公爵带着勉强可以察觉的微笑问道,这说明,尽管他爱戴和敬重父亲,然而也了解他的弱点。

“按时,旋床,还有数学和我的几何课。”玛丽亚公爵小姐愉快地回答,仿佛几何课是她生活中最愉快的感受之一。

老公爵起身所需要的二十分钟期限过去以后,吉洪来叫小公爵去见父亲。为迎接儿子的到来,老人破例改变了自己的生活秩序:他吩咐让儿子在午饭前穿衣的时间到自己的住处来。公爵是老式打扮:身穿长对襟的上衣,头发上扑粉。当安德烈公爵(不是带着在社交场合假装的落落寡合的表情和态度,而是带着和皮埃尔谈话时的那种生气勃勃的神情)走进房间时,老人坐在更衣室里宽大的山羊皮面的圈椅上,身上披着扑粉时用的披肩,把头交给吉洪的双手摆布。

“啊!战士!要和波拿巴作战吗?”老人说,摇晃了一下扑了粉的脑袋,这动作是受到限制的,因为正在编结的辫子还握在吉洪的手里。“你可要好好地对付他,否则他很快就要把我们算作他的臣民了。你好啊!”于是他把自己的面颊伸过去。

老人在饭前小睡后心情很好(他说,饭后睡是银,饭前睡是金),他愉快地从下垂的浓眉下瞟了儿子一眼。安德烈公爵走上前来,在他指点的地方吻了吻父亲。他没有理会父亲喜爱的话题:取笑现在的军人,尤其是取笑波拿巴。

“是的,我来看望您了,爸爸,怀孕的妻子也来了。”安德烈公爵说,以生气勃勃、满怀敬意的眼睛注视着父亲面容的每一个变化。“您身体好吗?”

“老弟,身体不好的只有傻瓜和生活腐化的人,你是了解我的:从早到晚都在忙,生活有节制,所以身体很好。”

“感谢上帝。”儿子微笑着说。

“这和上帝不相干。喂,你讲讲,”他接着说,回到了自己喜爱的话题,“德国人怎样教你们按照所谓的战略这门新科学和波拿巴作战。”

安德烈公爵笑了。

“让我喘口气吧,爸爸,”他微笑着说,这微笑说明,父亲的弱点并不妨碍他对父亲的敬爱,“我还没有安置呢。”

“胡说,胡说,”老人叫了起来,一边摇晃摇晃他的那条小辫子,想试试辫子系得牢不牢,又抓着儿子的手,“你妻子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会带她去看的,而且有三箩筐的话要对她絮叨呢。这是她们女人家的事。我喜欢她。你坐着,讲讲。米赫尔松[52]的军队我了解,托尔斯泰[53]的军队我也了解……同时登陆……南方的军队怎么办呢?普鲁士,中立……这些我都知道。奥地利怎样?”他说,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吉洪跟着跑,给他递上一件件衣服。“瑞典怎样?怎样穿越波美拉尼亚[54]呢?”

安德烈公爵看到父亲坚持他的要求,便开始叙述拟议中的战役作战计划[55],起先还不大乐意,后来却越来越兴致勃勃,由于习惯成自然,讲到中间竟不讲俄语而改讲法语了。他说,一支九万人的军队将威胁普鲁士,迫使它放弃中立而卷入战争,这些部队的一部分要在施特拉尔松德[56]与瑞典军队会合,二十二万奥地利军队和十万俄国军队会合,在意大利和莱茵河流域展开行动,五万俄军和五万英军将在那不勒斯登陆,总计五十万大军要从四面八方向法国人发起进攻。老公爵对他的话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好像不在听似的,他继续边走边穿衣服,三次突然打断他的话。一次制止了他,叫道:

“白的!白的!”

这意思是,吉洪拿给他的背心不是他要的那一件。第二次他停下来问道:

“她快要分娩了吧?”他责备地摇摇头说,“糟糕!你接着说,接着说。”

第三次,在安德烈公爵的叙述即将结束时,老人用苍老和走调的嗓音唱了起来:“马尔布鲁克去出征,不知何时回家乡”。

儿子只是笑了笑。

“我并不是说,这是我所赞同的计划,”儿子说,“我只是叙述它的内容。拿破仑已制定了毫不逊色的计划。”

“唉,你对我讲的没有一点新东西。”老人若有所思,极快地轻轻说道:“‘不知何时回家乡’,你到餐厅去吧。”

二十四

在规定的时间,头发扑了粉、刮了脸的公爵到餐厅来了,等候在那里的有他的媳妇、玛丽亚公爵小姐、布里安娜小姐,以及公爵的建筑师,他是由于公爵的任性而被允许上餐桌,虽然这个地位低微的小人物是不敢奢望这样的荣誉的。公爵在生活中严格地遵循等级差别,甚至很少让省府的重要官员坐上餐桌,却突然拿角落里正在用方格手绢擤鼻涕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来证明,人人都是平等的,还不止一次告诉自己的女儿说,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一点也不比你我差。在餐桌上公爵和沉默寡言的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的接触最多。

和府邸里的所有房间一样高大宽敞的餐厅里,每把椅子旁都站着家人和仆人,等候公爵的到来;管家手臂上搭着餐巾,环视餐桌上的陈设,向仆人们挤眉弄眼,不断地以不安的目光看看挂钟,又望望公爵将要进来的门。安德烈公爵看着他初次见到的金色大镜框里的历代鲍尔康斯基公爵的谱系表,它挂在一个同样的大镜框的对面,其中是一幅戴着冠冕、拥有世袭政权的公爵的画像,画得很粗劣(显然出于家庭画师之手),这位公爵想必是留里克的后裔,鲍尔康斯基家族的始祖。安德烈公爵看着那张谱系表,摇摇头,笑了笑,那神气仿佛在看着一幅像极了的画像而不禁发笑似的。

“在这儿我对他的整个为人看得多么清楚啊!”他对来到他身边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惊讶地看了看哥哥。她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她父亲所做的一切都在她心里激起不容指摘的仰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57],”安德烈公爵继续说道,“以他高超的智慧竟会做这样无谓的事情!”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能理解自己哥哥的放肆的议论,正想反驳时,从书房传来了人们久等的脚步声:公爵像平时一样,愉快地快步走来,仿佛要以急匆匆的步态表明,这与家庭的严格制度是完全不相符的。就在这时,大钟敲响了十二点,客厅里别的钟也应声发出了细微的响声。公爵站住了;生气勃勃、炯炯有神的严厉的眼睛从下垂的浓眉下向大家扫视了一遍,便停留在小公爵夫人身上。此时小公爵夫人所体验到的那种感觉,就像廷臣在皇上驾临时所体验到的一样,那是老人在身边所有的人身上所激起的敬畏之感。他摸摸公爵夫人的头,然后动作笨拙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我很高兴,很高兴,”他说,又对她的眼睛注视了一下,便快步走开,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您坐,您坐!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您坐。”

他对媳妇指指自己身边的座位。一个仆人为她拉开椅子。

“呵呵!”老人打量着她圆滚滚的腰说道,“你太急了,不好!”

他笑了起来,那是令人不快的冷淡的干笑,像平时一样——只有嘴在笑,眼睛却没有笑意。

“要走动,尽可能多走动,尽可能。”他说。

他的话小公爵夫人没听见或不想听。她沉默着,显得很害羞。公爵问到她的父亲,公爵夫人才开口说话,笑了一笑。他向她问到共同的熟人,公爵夫人便更加活跃地讲开了,向公爵转达别人的问候,转述着城里的流言蜚语。

“可怜的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失去了丈夫,眼都哭肿了,真可怜。”她说,越来越活跃了。

随着她的活跃,公爵越来越严峻地看着她,突然,好像已经把她研究透了,对她有了明确的看法,便转头对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说话。

“喂,怎么样,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我们的布拿巴[58]处境不妙啊。安德烈公爵(他总是这样称呼儿子)对我讲了讲,已经集结重兵来对付他了!而咱俩却一直把他看做无足轻重的人。”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完全不知道,“咱俩”什么时候这样谈到过波拿巴,但他明白,这是在利用他引起心爱的话题,于是惊讶地向小公爵看了一眼,自己也不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

“他是我身边一位伟大的谋略家!”公爵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于是谈话又涉及战争、波拿巴以及当代的将军和政界人物。显然,老公爵不仅深信,所有现在的活动家都是无知小儿,对战事和国务的基本情况缺乏了解,深信波拿巴是个渺小的法国佬,他之所以成功只是因为没有波将金[59]和苏沃洛夫与之抗衡,而且他甚至深信,欧洲没有任何政治上的难题,也没有战争,有的只是当代的人们所扮演的一出木偶戏,他们假装在干一桩大事业。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忍受了父亲对当代人物的嘲笑,显然很高兴能挑起父亲的谈兴,姑且听着。

“好像从前的一切都好似的,”他说,“难道那个苏沃洛夫不是落入了莫罗[60]所设下的圈套,而且无法脱身吗?”

“这是谁对你说的?谁说的?”公爵叫道,“苏沃洛夫!”他把碟子一扔,吉洪连忙接住。“苏沃洛夫!……想想再说吧,安德烈公爵。两个人:腓特烈[61]和苏沃洛夫……莫罗!要是苏沃洛夫不被捆住手脚的话,莫罗就会当了俘虏;可是他手上捧着御前香肠烧酒军事会议[62]。鬼也替他发愁。你去打仗,就能尝到这些御前香肠烧酒军事会议的滋味了!苏沃洛夫对付不了他们,米哈伊尔·库图佐夫又哪里对付得了呢?!不,朋友,”他接着说道,“你们和自己的将军们势必要对抗拿破仑;要找法国人来,让他们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自相残杀。派德国人帕伦到美国纽约去请法国人莫罗了,”他说,指的是今年曾向莫罗发出邀请,请他参加俄军,“咄咄怪事!怎么,难道波将金、苏沃洛夫、奥尔洛夫都是德国人?不,老弟,要不是你们都疯了,就是我老糊涂了。祝你们好运,但我们要等着瞧。在他们的心目中,波拿巴成了伟大统帅!哼!……”

“我并没有说,所有的举措都是对的,”安德烈公爵说,“只是我不明白,您怎么能这样议论波拿巴。您尽情地笑吧,而波拿巴毕竟是一位伟大的统帅!”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老公爵对建筑师叫道,这时建筑师正在吃烤肉,但愿人家把他忘了才好。“我对您说过,波拿巴是伟大的策略家,是吧?瞧,他也这么说。”

“那还用说,公爵大人。”建筑师回答道。

公爵又冷冷地干笑起来。

“波拿巴生来就运气好。他有出色的士兵。而且他首先进攻的就是德国人。而德国人,只有懒汉才不去打他们。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人都打过德国人。而他们从来没有打过别人。只打自己人。他是靠打德国人起家的。”

于是公爵开始按照自己的见解,分析波拿巴在他所进行的所有战争,甚至在国家的政务中所犯的种种错误。儿子没有反驳,但看得出,不论向他提出多少理由,他也像老公爵一样,很难改变自己的看法。

安德烈公爵听着,忍住不加反驳,同时不禁感到惊讶,这位老人多年来独自蛰居乡下,怎么竟能如此透彻而细致地了解并探讨近几年欧洲的军事和政治形势。

“你以为我老了,不了解当前的形势了?”他归结道,“我告诉你吧!我往往通宵不眠。嗯,你的这位伟大统帅在哪里,究竟在哪里大显神通了?”

“这说来话长。”儿子回答道。

“你就去找自己的布拿巴去吧。布里安娜小姐,您的那个无赖皇帝在这里还有一个崇拜者呢!”他用一口漂亮的法语叫道。

“您知道,公爵,我不是波拿巴主义者。”

“不知何时回家乡……”公爵唱走调了,笑得更加不自然,他离开了餐桌。

小公爵夫人在争论和其余的就餐时间里一直沉默着,惊恐地时而看看玛丽亚公爵小姐,时而看看公公。在她们离开餐桌时,她拉着小姑子的一只手,把她喊到另一个房间。

“您的爸爸是多么聪明的人哪,”她说,“也许,因此我才怕他。”

“噢,他那么慈祥!”公爵小姐说。

二十五

安德烈要在第二天傍晚动身。老公爵没有改变自己的作息制度,午餐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小公爵夫人在小姑子那里。安德烈公爵穿上不佩戴肩章的旅行常礼服,和一名侍从在他的内室收拾行装。他亲自察看了带弹簧的四轮马车和装上车的几只箱子,便吩咐套车。房间里只剩下安德烈公爵总是随身携带的东西:一个小匣子、一个装银餐具的大箱子、两把土耳其手枪和一把军刀,军刀是父亲从奥恰科夫[63]带回来送给他的礼物。所有这些旅行用品都井井有条地放在安德烈公爵那里:一切都是簇新的,一尘不染,放在呢套子里拿编织的细带子细心扎好。

在即将出发和生活发生变化的时候,善于缜密地思考自己的行动的人往往会沉浸于严肃的思绪。在这样的时候,往往会回首往事并拟定未来的计划。安德烈公爵的面色是耽于沉思,温情脉脉。他背着双手,在房间的两个角落之间快步地走来走去,目视前方,沉思地摇着头。是因为要走上战场而恐惧,还是因为要丢下妻子而忧伤呢——也许两者都有,只是不愿让人看见他的这种神态。听到门廊的脚步声,他连忙放下两手,站到桌边,似乎在把小匣子的呢套子扎起来,露出他平时那平静而不可捉摸的神情。那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沉重的脚步声。

“听说你吩咐套车了,”她喘了喘气(显然她是跑着来的)说,“而我很想再和你单独谈谈。天知道,我们又要分别多久。我来了,你不会见怪吧?你变了,安德留沙[64]。”她添了一句,仿佛在解释为什么她要那样问。

她在称呼“安德留沙”时微微一笑。看来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个严峻、漂亮的男人就是那个安德留沙,瘦瘦的、顽皮的小男孩,她儿时的玩伴。

“丽莎在哪儿?”他问,只是用微笑回答她的问题。

“她太累了,在我房间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噢,安德烈!你的妻子是多好的人儿,”她说,一面在哥哥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她完全是个孩子,那么可爱、快乐的孩子。我那么爱她。”

安德烈公爵沉默着,但公爵小姐发觉,他的脸上流露了嘲笑和蔑视的神情。

“不过,对小小的弱点要有宽容的态度;谁没有弱点呢,安德烈!你别忘了,她是在上流社会教养和成长起来的。而且她现在的处境不大好。要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谁能理解一切,谁就会宽恕一切。你想,她这个可怜的女人,会有什么感受呢?脱离自己所习惯的生活之后,又离别丈夫,一个人留在乡下,还怀着孩子。这是非常痛苦的。”

安德烈微笑地看着妹妹,我们也是这样,在听人说话的时候,觉得对这个人看得很透彻的时候就会这样微笑。

“你住在乡下,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可怕啊。”他说。

“我是不同的。何必提我呢!我不希望过别的生活,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希望,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生活。可你想想,安德烈,一个上流社会的年轻女人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被幽禁在乡下,独自一人,因为爸爸总在忙着,而我……你是了解我的……对一个习惯于上流社会的女人来说,我是多么缺乏情趣。只有一个布里安娜小姐……”

“我很不喜欢她,你们这个布里安娜。”安德烈公爵说道。

“噢,不!她是很可爱、很善良、主要是很可怜的姑娘。她没有亲人,一个也没有。老实说,我不仅不需要她,而且她使我感到拘束。你知道,我向来怕见生人,现在更甚。我喜欢独处……爸爸很喜欢她。对她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这两个人他总是亲切而仁慈,因为他们都受过他的恩惠;正如斯特恩[65]所说:‘我们爱一个人,与其说是因为他有恩于我们,不如说是因为我们有恩于他’。她是流落街头的孤儿,被爸爸收留,而且她很善良。爸爸喜欢听她读书。她每天晚上都为他朗读。她读得非常好。”

“喂,说真的,玛丽亚,我想,父亲的脾气有时会使你受不了吧?”安德烈公爵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始而讶异,继而大吃一惊。

“我?……我?!我受不了?!”她说。

“他向来严厉,而现在变得专横了,我是这样想的。”安德烈公爵说,看来他这样轻浮地议论父亲,是有意要刁难或考验妹妹。

“你样样都好,安德烈,可是你在思想上有傲气,”公爵小姐说,她更多的是遵循自己的思路,而不是谈话的过程,“这是很大的罪过。难道可以议论父亲吗?即使可以,对爸爸这样的人,除了崇拜,还能有别的什么感情吗?和他在一起,我感到那么满意和幸福!但愿你们也和我一样感到幸福。”

哥哥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有一件事使我难以接受,我坦白地对你说,安德烈,那就是父亲在宗教方面的思维方式。我不明白,他这样有大智慧的人,怎么会看不清明明白白的事情,竟然那样误入歧途呢?这就是我的一个不幸。不过在这方面我近来也看到了改变的迹象。近来他的嘲笑不那么刻薄了,而且有一个修士受到了他的接待,还交谈了好久。”

“嗯,我的朋友,我很担心,你和修士会白费劲呢。”安德烈公爵嘲笑而又亲切地说道。

“啊,我的朋友,我只能向上帝祷告,希望他能听到我的祈求。安德烈,”她沉默了一会儿,胆怯地说,“我对你有一个重要的请求。”

“什么呢,我的朋友?”

“不,你要答应我决不拒绝。一点也不要你费事,也丝毫不会有损于你的尊严,不过你能让我得到安慰。答应我吧,安德留沙。”她说,她把手伸进手提包,在里面拿着一样东西,不过还不肯给他看,好像她拿着的就是与她的请求有关的东西,似乎在请求得到允诺之前,她不愿把这个东西从手提包里拿出来。

她以胆怯、恳求的目光看着哥哥。

“即使要我非常费事……”安德烈公爵回答道,仿佛在猜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随你怎么想!我知道,你就是爸爸那样的人。随你怎么想,但为了我这么做吧。请答应我!这还是我父亲的父亲,我们的祖父,在所有的战争中带在身上的……”她还是没有把手里的东西从手提包里拿出来,“那你答应我吗?”

“当然,是怎么回事啊?”

“安德烈,我要用这圣像为你祝福,你要答应我,永远不把它取下来……答应吗?”

“要是它没有两普特[66]重,不坠得脖子疼……为了让你满意……”安德烈公爵说,但他当即发觉,在他这样开玩笑时,妹妹的脸上流露了悲伤的表情,他懊悔了。“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我的朋友。”他连声说道。

“它会违背你的意志拯救你,保佑你,让你回到自己的家里,因为只有它包含着真理和平安。”她说,激动得声音发抖,她在哥哥面前以庄严的神态双手捧着面色黝黑、身披银质衣饰的救世主的椭圆形古老圣像,它系在一条做工精细的银链子上。

她画了十字,吻了圣像,把它交给了安德烈。

“请拿着,安德烈,为了我……”

她的大眼睛放射着善良、腼腆的光辉。这双眼睛使她整个病态、消瘦的面庞焕发着光彩,变得非常美丽。哥哥伸手想拿圣像,但她制止了他。安德烈明白了,他画了十字,吻了圣像。他的神情既温柔(他被感动了),同时又带有嘲笑的意味。

“谢谢你,我的朋友。”

她亲吻了他的前额,又在沙发上坐下。两人默然无语。

“我对你说过了,安德烈,做个善良而宽宏大度的人吧,你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啊。不要苛求丽莎,”她开始说道,“她那么可爱,那么善良,而她现在的处境又很艰难。”

“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什么,玛莎[67],责备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好或对她不满。为什么你老是和我谈这些呢?”

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脸上泛起了红斑点,她不说话了,似乎感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我对你什么也不曾说过,可是有人已经对你说过了,这使我感到很悲伤。”

红斑点更明显地在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前额、脖子和面颊上出现了。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哥哥猜到了:小公爵夫人在午餐后哭过,说她预感到会难产,很害怕,抱怨自己的命不好,抱怨公公和丈夫。她哭过就睡着了。安德烈公爵开始可怜妹妹了。

“你要知道一点,玛莎,我不会责备我的妻子有什么不好,我没有责备过也永远不会责备她,自己在与妻子的关系上也没有任何可以自责的地方;这种情况将永远存在下去,不论我的境况如何。但如果你想知道实情……想知道,我是否幸福?不幸福。她是否幸福?不幸福。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

他边说边站了起来,走到妹妹跟前,弯腰吻了吻她的前额。他那一双漂亮的眼睛闪耀着聪明而善良的罕有的光辉,但他不是看着妹妹,而是越过她的头顶,看着那扇敞开的黑洞洞的门。

“我们到她那儿去吧,应当告别!或者你一个人先去,叫醒她,我随后就来。彼得鲁什卡,”他对侍从叫道,“过来,把东西拿走。这个放在座位里面,这个放到右边。”

玛丽亚公爵小姐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停了下来。

“安德烈,要是你有信仰,你就能向上帝祷告了,祈求他把你没有感觉到的爱情赐予你,你的祷告会被听到的。”

“哪有这种事!”安德烈公爵说,“去吧,玛莎,我马上就来。”

在去妹妹房间的路上,在连接两座房子的回廊上,安德烈公爵遇到了嫣然微笑的布里安娜小姐,她在这一天已是第三次带着热情而天真的微笑,在僻静的过道里与他不期而遇了。

“啊,我以为您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说,不知为什么她脸红了,低下了头。

安德烈公爵严厉地看了看她。安德烈公爵的脸上突然露出暴怒的神情。他什么也没说,但朝她的前额和头发,而不是朝她的眼睛,十分轻蔑地看了一眼,法国女人满面通红,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当他走近妹妹的房间时,公爵夫人已经醒了,从敞开的门里传来了她那连珠炮似的快乐的声音。她在说话,好像在憋了很久以后,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似的。

“不,您想想,老伯爵夫人祖博娃,一头假发,一口假牙,好像在嘲弄无情的岁月似的……哈哈哈,玛丽!”

关于祖博夫伯爵夫人的这同样的话,这同样的笑声,安德烈公爵当着外人的面,已从妻子的口中听到了大约五遍。他悄悄地走进了房间。面色红润的胖胖的公爵夫人拿着针线活儿坐在圈椅上,喋喋不休地逐一复述对彼得堡的回忆甚至词句。安德烈公爵走过去,摸摸她的头,问她旅途劳顿后休息好了吗。她回答了,又继续原来的谈话。

一辆六套马车停在大门口。外面是黑黢黢的秋夜。车夫看不见车辕。人们拿着灯笼在台阶上奔忙。高大府邸的窗户都亮着灯火。前厅里聚集着要和小公爵道别的仆人们;家人都站在大厅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布里安娜小姐、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

安德烈公爵被叫到父亲的书房,他想单独和儿子道别。大家都在等他们出来。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的时候,老公爵戴着老花眼镜,穿着他的白色睡衣坐在桌旁写信,除了儿子,他穿睡衣时不接待任何人。他回头看了一眼。

“要走了?”他说着又写了起来。

“我来辞行。”

“吻这儿,”他指指面颊,“谢谢,谢谢!”

“您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没有延期出发,没有守着婆娘的裙子。把军人的职责放在首位。谢谢,谢谢!”于是他接着写,只见簌簌的笔尖上墨水飞溅。“有话就说。这两件事我可以同时做。”他补了一句。

“关于妻子……我已经很内疚了,把她托付给您……”

“胡说什么?说有用的。”

“到妻子分娩的时候,您派人到莫斯科请个妇产科大夫来……要他待在这里。”

老公爵停了下来,一双严峻的眼睛似乎不解地望着儿子。

“我知道,谁也无法帮助她,如果造化不帮助她的话,”安德烈公爵似乎羞愧地说,“我同意,在一百万事例中只有一例会是不幸的,不过,她和我的臆想在作怪。人们对她说得太多了,她也梦见了,所以很害怕。”

“嗯……嗯……”老公爵低声说,继续写信。“我照办。”

他挥笔签了名,突然迅速地转身对着儿子,笑了起来。

“情况不妙,啊?”

“什么不妙,爸爸?”

“妻子!”老公爵简短而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

“没办法,朋友,”公爵说,“她们都是这样,你总不能离婚吧。你别担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只有你自己知道。”

他用自己瘦骨嶙峋的小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抖了抖,抬头以他敏锐的目光直视着儿子的脸,这双眼好像能把人看透了,他又冷冷地笑起来。

儿子叹了口气,用这声叹息承认,父亲是理解他的。老人继续以他惯常的敏捷的动作把信折好,封上口,把火漆、印章和信纸抓起来扔开。

“怎么办呢?她很漂亮嘛!我一切照办。你放心。”在封信的时候他断断续续地说。

安德烈没吭声,父亲的理解使他又高兴又不高兴。老人站起来把信交给儿子。

“听着,”他说,“别为妻子操心:能办到的事,一定办到。现在听我说:把这封信交给米哈伊尔·伊拉里翁诺维奇。我写信要他把你用在合适的位置上,不要长期留在身边当副官:那是很坏的差事!你对他说,我记着他、爱他。要写信告诉我,他对你怎样。如果不错,你就干下去。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鲍尔康斯基的儿子决不委曲求全地在任何人手下当差。哎,现在你过来。”

他讲话的速度很快,有些话说不到一半,但儿子听惯了,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把儿子领到写字台前,掀开盖子,拉出抽屉,拿起一个笔记本,里面用粗长紧凑的笔迹写满了字。

“我想必会死在你前面。记住,这里有我的回忆录,在我死后把它交给皇上。还有一张证券和一封信:这是给将来写出苏沃洛夫战争史的作者的奖金。要寄给科学院。这里是我的笔记,我死后你留着自己看,对你是有益的。”

安德烈没对父亲说,他还会长久地活下去。他明白,这是不必说的。

“一切遵命,爸爸。”他说。

“好,现在分手吧!”他让儿子吻了自己的手,又拥抱他。“记住一点,安德烈公爵:如果你被打死,我这个老头子是很悲痛的……”他陡然沉默了,突然又用尖锐刺耳的声音接了下去,“要是我知道,你的行为不像是尼古拉·鲍尔康斯基的儿子,我会感到……耻辱!”他尖叫道。

“这话您不必对我说啊,爸爸。”儿子微笑着说。

老人不作声了。

“我还想请求您,”安德烈公爵接着说道,“如果我被打死,而我有了一个儿子,不要让他离开您,就像我昨天对您说过的那样,让他在您身边成长……务必。”

“不交给妻子?”老人说,笑了起来。

他们默默地相向而立。老人那双敏锐的眼睛直视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脸庞下部的什么地方颤抖了一下。

“告别过了……走吧!”他突然说。“走吧!”他生气地大声叫道,打开了书房的门。

“什么事,怎么了?”小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问道,她们看到了安德烈公爵,看到老人一刹那间探出门外的身影,他穿着白睡衣,没戴假发,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生气地尖声大叫。

安德烈公爵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好了。”他转身对妻子说,这声“好了”听起来像是冷冷的嘲讽,仿佛在说:“现在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安德烈,怎么,就走?”小公爵夫人说,她脸色发白,吃惊地望着丈夫。

他拥抱了她。她惊叫一声,晕倒在他肩上。

她扑在他肩上,他小心翼翼地挪开肩膀,看看她的脸,爱惜地扶她在圈椅上坐下。

“再见,玛莎。”他轻轻地对妹妹说,和她手挽手地亲吻了一下,于是快步走出了房间。

小公爵夫人躺在圈椅上,布里安娜小姐在给她揉太阳穴。

玛丽亚公爵小姐扶着嫂子,一双哭红了的美丽的眼睛还望着安德烈公爵走出去的门口,画着十字为他祈祷。书房里,像一阵又一阵枪响一样,传来老人连续不断地、气冲冲地擤鼻涕的声音。安德烈公爵一走,书房门很快就开了,老人穿着白睡衣的严厉的身影向外张望了一下。

“走了?那就好!”他说,生气地看了看失去知觉的小公爵夫人,责备地摇摇头,砰地关上了门。

第二卷

一八〇五年十月,俄国军队进驻奥地利大公国的乡村和城镇,还有新的部队从俄国陆续开来,分布在布劳瑙要塞附近,他们住宿在居民家中,从而加重了居民的负担。总司令库图佐夫的司令部设在布劳瑙。

一八〇五年十月十一日,刚刚到达布劳瑙的步兵部队的一个团驻扎在城外半英里的地方,等待总司令的检阅。尽管地点和环境不同于俄国,见到的只是果园、石砌的围墙、铺瓦的屋顶和远方连绵的群山,尽管周围的人不是俄国人,他们好奇地看着士兵们,但这个团的军容比起在俄国国内准备接受检阅的任何一支部队都毫不逊色。

傍晚,在最后一次转移的途中接到命令,总司令要检阅行军中的部队。虽然团长觉得命令的措辞不清楚,产生了一个疑问,不知该怎样理解命令的意思:要穿行军服还是不穿,但在营长会议上还是作出决定,让部队穿阅兵服参加检阅,理由是礼多人不怪。于是士兵们在经过三十俄里的行军之后,目不交睫,通宵达旦地修补、洗刷;副官和连长进行评估,决定取舍;到了早晨,这个团已不再是昨天最后一次转移中的散漫无序的乌合之众,而是两千人的军容整肃的队伍,其中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职责,每个人身上的每颗纽扣和皮带都合乎要求,非常整洁。不仅外表完好如新,而且只要总司令愿意看看军服里面,他就会发现每个人都同样穿着清洁的衬衫,每个背囊里都装着符合规定的东西,像士兵们所说的那样,装着“小锥子和小肥皂”。只有一个情况让谁也放心不下。那就是鞋。半数以上的人都穿着破烂的靴子。但这个缺点不能归咎于团长,因为他虽然一再要求,奥地利军需部门就是没有把东西发给他,而这个团刚刚经过了一千俄里的长途跋涉。

团长是一位上了年纪、容易激动、须眉皆白的将军,他身体健壮,胸背之间的厚度大于两肩的宽度。他身穿崭新、笔挺的军装,戴着鲜艳的金色肩章,肩章仿佛不是下斜,而是把他丰满的双肩抬得翘了起来。团长的神气仿佛他正在圆满地完成一生中极其壮丽的事业。他在队列前来回走动,每走一步都抖动一下,微微弓着背。看来团长是在欣赏自己的团队,为它而感到幸福,并把他的全部心血都倾注于这个团;不过,尽管如此,他那微微抖动的步态似乎在说明,除了军事兴趣之外,对上流社会的生活和女性的兴趣也在他的心里占有不小的位置。

“喂,米哈伊洛·米特里奇老弟,”他对一位营长说道(营长微笑着向前跨出一步,显然,他们都感到很幸福),“昨天夜里受罪了。不过,好像还行,这个团不孬,啊?”

营长明白,这是在愉快地打趣,便笑了起来。

“就是在女皇草场[68]也不会把我们赶走。”

“你说什么?”团长说。

这时,在分布着信号兵的出城的路上,来了两个骑马的人,那是副官和一名跟在后面的哥萨克。

副官是受总参谋部的派遣,前来向团长澄清昨天的命令中讲得不清楚的地方,就是说,总司令希望看到该团完全处于行军时的状态——穿军大衣,军帽套上布罩,不要做任何准备。

昨天,奥地利御前军事会议的一名成员从维也纳来见库图佐夫,提出尽快与费迪南德大公[69]和马克[70]的军队会师的建议和要求,库图佐夫并不认为会师有利,为了说明自己的这个意见,除了其他论据,他还想让这位奥地利将军看看远道而来的俄军的悲惨处境。为此他才想前来看望部队,所以部队的情况愈糟糕,总司令就会愈高兴。尽管副官并不了解这些内情,然而他向团长传达了总司令的死命令,官兵一律要穿军大衣,军帽要套上布罩,否则总司令是不会满意的。

听了这些话,团长低下头,默默地耸起双肩,非常激动地摊开了双手。

“事情都白干了!”他说,“我对你说过吧,米哈伊洛·米特里奇,既然说是行军中的部队,那就要穿军大衣。”他对营长埋怨道。“啊,我的上帝!”他又说,坚决地往前跨了一步。“连长先生们!”他以惯于发号施令的口气叫道,“把连副都叫来……总司令快到了吗?”他神态恭敬地问那位副官,显然这是对他所提到的那位大人物的恭敬。

“再过一个小时,我想。”

“来得及换装吗?”

“我不知道,将军……”

团长亲自走到队列跟前,命令换装,改穿军大衣。连长各自跑回连队,连副都忙开了(军大衣还没有准备好呢),于是原来整齐肃穆的一个个方队立刻蠕动起来,队形松散了,响起了嘈杂的说话声。四面八方只见士兵来去奔跑,一只肩膀向前一耸,从头上卸下背囊,取出军大衣,高高举起手臂往袖筒里伸。

半个小时以后一切又恢复原状,只是方队都从黑色变成灰色的了。团长又以抖动的步态走到全团前面,从远处打量部队。

“这又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停住脚步,大声叫道,“三连连长!……”

“三连连长来见将军!叫连长去见将军,第三连的去见将军!”队列里响起了传话声,副官连忙去找那个磨蹭的军官。

当热心的传话声一变再变,按指定的对象传到时,已经在叫“将军去三连”了,被传唤的军官从连队后面出现了,他虽已上了年纪,也不惯于奔跑,还是笨拙地踮着脚,磕磕绊绊地一路小跑来到将军面前。这位大尉神色慌张,就像一个在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的小学生一样。他通红的(显然由于饮酒过量)脸上现出了一个个斑点,噤若寒蝉。在大尉气喘吁吁地逐渐放慢脚步走近时,团长从脚到头打量着他。

“您不久还会让战士们穿连衣裙吧?这是怎么了?”团长叫道,他伸出下巴颏指着三连的一个士兵,他穿的军大衣的颜色与众不同,是工厂生产的呢子的颜色。“您到哪里去了?总司令眼看就到,您却离开自己的岗位?啊?……我来教您,怎样把战士打扮成哥萨克来参加检阅!……啊?……”

连长目不转睛地看着首长,两根手指越来越使劲地贴着帽檐,仿佛他觉得,只有这样使劲才能让他得救。

“喂,您为什么不说话?谁在您那里打扮得像个匈牙利人?”团长严厉地打趣道。

“阁下……”

“哦,什么是‘阁下’?阁下!阁下!什么是阁下——谁也不知道。”

“阁下,那是多洛霍夫,那个降为……”大尉小声说道。

“什么,他降为元帅了,是吗?还是降为士兵?是士兵,那就一定要像大家一样,按规定着装。”

“阁下,您亲自准许他随便着装的。”

“准许了?我准许了?你们年轻人哪,总是这样,”团长说,稍微冷静了下来,“准许了?只要对你们说点儿什么,你们就……”团长沉默了一会儿。“只要对你们说点儿什么,你们就……什么?”他说,又要发火了,“请您让士兵按要求着装……”

于是团长回头看了副官一眼,用他那抖动的步态朝队伍走来。显然,他这样发火使他自己感到很痛快,所以在队伍前走过时,还想给自己再找个发火的借口。他厉声训斥一名军官没有把徽章擦干净,因为队列不整齐又训斥了另一名军官,然后他来到了三连。

“你是怎——么站的?腿在哪儿,把腿放在哪儿了?”团长痛心疾首地大声叫道,这时他离穿着浅蓝色军大衣的多洛霍夫还隔着四五个人。

多洛霍夫慢慢地把弓着的腿伸直,他那明亮、放肆的目光直视着将军的脸。

“为什么穿蓝色的军大衣?脱掉!……连副!让他换装……混……”他还来不及把话说完。

“将军,我有义务执行命令,但没有义务忍受……”多洛霍夫急忙说。

“队列里不准说话!……不准说话,不准说话!……”

“没有义务忍受侮辱。”多洛霍夫响亮而清晰地把话说完了。

将军和士兵的目光相遇了。将军没作声,悻悻地往下拉着勒紧的武装带。

“请您换装,请求您了。”他离开时说。

“来了!”这时信号兵喊叫起来。

团长涨红了脸,跑到马那儿,用颤抖的手抓住马镫翻身上马,端正姿势,拔出佩剑,带着幸福和坚决的表情歪咧着嘴,准备喊口令。全团像振翅欲飞的鸟儿,猛地一振,肃静下来。

“立——正!”团长以震撼人心的声音叫道,这声音是自己兴高采烈的欢呼,对全团是严厉的命令,对光临的首长是致敬。

沿着两旁栽种树木的宽阔的土路,一辆高高的蓝色维也纳马车,驾着纵列的马匹,弹簧发出轻微的吱吱声疾驰而来。跟在车后的是骑马的侍从和克罗地亚[71]卫队。库图佐夫身旁坐着一位奥地利将军,他身穿在俄国人的黑色军服中显得怪异的白色军服。库图佐夫和奥地利将军在悄悄地交谈着什么,库图佐夫微微一笑,这时他的一只脚正沉重地跨下踏板,仿佛屏息注视着他和奥地利将军的那两千官兵并不存在似的。

口令声响起,全团又刷的一声,举枪致敬。在死寂中传来总司令微弱的声音。全团吼了一声:“祝——您健康,阁——阁——阁下!”于是一切又归于寂静。起先,当部队在做军事动作时,库图佐夫原地不动,然后,库图佐夫和白衣将军在侍从的陪同下,并肩沿着队列走过。

看着团长怎样身姿笔挺、神情庄重地向总司令举手敬礼,凝目注视,怎样身体略微前倾,跟随两位将军在队列前走过,勉强控制着抖动的步态,怎样随着总司令的每句话、每个动作而大步流星地赶上前去——不言而喻,他在履行下属的职责时,比履行官长的职责更加满怀喜悦。由于团长的严格和尽职,该团状况极佳,优于当时来到布劳瑙的其他部队。掉队的和病员只有二百一十七人。一切都十分得体,只有鞋子例外。

库图佐夫在队列前走了过去,偶尔停下来,对他在土耳其战争中接触过的那些军官,有时也对士兵讲几句亲切的话语。看到鞋子,他几次忧愁地摇摇头,并指给奥地利将军看,他的表情似乎在说,在这方面他并不抱怨任何人,但不能不看到情况是多么糟糕。在这种时候,团长每次都跑上前去,怕漏掉总司令关于该团所说的话。跟在库图佐夫身后的大约有二十名侍从,保持着任何低语都能听到的距离。侍从先生们彼此交谈,有时笑起来。离总司令最近的是一位漂亮的副官。那是鲍尔康斯基公爵。与他并排行走的是他的同事涅斯维茨基,这是一位高个子校官,特别胖,和善漂亮的脸上带着微笑。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涅斯维茨基勉强忍着,没有被走在他身边的那位面色微黑的骠骑兵军官逗得笑出声来。骠骑兵军官不笑,不改变一双静止不动的眼睛的表情,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望着团长的后背,同时在模仿他的一举一动。每当团长抖动一下向前弯腰的时候,骠骑兵军官也同样地,惟妙惟肖地抖动一下向前弯腰。涅斯维茨基笑着捅捅别人,要他们看那个在逗笑的人。

库图佐夫缓慢而懒散地在紧紧追随首长的千百双瞪圆的眼睛前边走过。走到三连,他突然停下了。这一停出乎侍从们的意料,他们不由自主地朝他拥了上去。

“啊,季莫欣!”总司令说,他认出了因蓝色军大衣而挨训的那个红鼻子大尉。

要比季莫欣在挨团长训的时候更加挺直身子,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在总司令对他说话的此刻,大尉把身子挺得那样直,似乎总司令只要再看他一会儿,大尉就支持不住了;库图佐夫看来很理解他的处境,倒是出于好意,急忙转过头去。在库图佐夫虚胖的有一道伤疤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还是在伊兹梅尔[72]时的战友,”他说,“一个勇敢的军官!你对他满意吗?”库图佐夫问团长。

于是团长的举动,就像在自己看不见的镜子里那样,反映在骠骑兵军官的身上,他抖动一下,走上前去回答道:

“很满意,阁下。”

“我们大家都难免有缺点,”库图佐夫说,微笑着走开,“他偏爱巴克科斯[73]。”

团长大吃一惊,这是不是在归咎于他呢,便没有答话。骠骑兵军官这时注意到了收缩着肚子的红鼻子大尉的脸,于是把他的脸和姿势模仿得那么像,使涅斯维茨基忍俊不禁。库图佐夫回头看了看。显然,那位军官能随意控制自己的表情:库图佐夫一回头,军官就扮了个鬼脸,随即摆出极严肃、恭敬和一脸无辜的样子。

三连是最后一个连队,库图佐夫沉思起来,好像在回忆什么。安德烈公爵从侍从中走出来,用法语悄悄地说:

“您曾吩咐,要提醒您被降职的多洛霍夫在这个团里。”

“多洛霍夫在哪里?”库图佐夫问道。

多洛霍夫已换上了士兵的灰色军大衣,没想到会呼唤他。一个身材挺拔,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的金发士兵从队列里走了出来。他上前向总司令举手敬礼。

“有什么要求吗?”库图佐夫微微皱眉问道。

“这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说。

“啊!”库图佐夫说,“我希望,这个教训能使你改正错误,好好干。皇上是仁慈的。我也不会忘记你,只要你有出色的表现。”

明亮的蓝眼睛放肆地望着总司令,就像望着团长时一样,仿佛要用自己的表情撕开把总司令和士兵如此遥远地分隔在两边的虚礼的帷幕。

“我只有一个请求,大人,”他用自己那响亮而坚定、从容的声音说道,“请给我机会补过并证明我对皇帝陛下和俄罗斯的忠诚。”

库图佐夫把脸转向一边。就像在季莫欣大尉面前转过头去的时候一样,他的脸上掠过那同样的闪现在眼睛里的笑意。他转开脸,微微皱起眉头,仿佛要以此表明,多洛霍夫对他所说的一切,以及可能对他说的一切,他早已、早已知道,这一切已使他感到厌烦,而且是完全不用说的。他掉头朝马车走去。

全团按连队分开,向离开布劳瑙不远的指定驻地出发。希望在那里换上鞋子和衣服,能在艰难的长途转移之后得到休息。

“请您不要见怪,普罗霍尔·伊格纳季奇!”团长赶上前往驻地的三连,来到走在连队前面的季莫欣大尉跟前说道。在检阅顺利结束之后,团长的脸上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悦。“您真棒……我不能……下次在队列中再口不择言……我一定首先道歉,您是了解我的……非常感谢!”于是他向连长伸出了手。

“瞧您说的,将军,我哪敢呢!”大尉说,鼻子发红了,他微笑着,露出的门牙缺了两颗,那是在伊兹梅尔之战中被枪托砸掉的。

“请转告多洛霍夫先生,我不会忘记他,让他放心。请告诉我,我一直想问问,他怎样,表现如何?还有……”

“在军务上很出色,阁下……就是脾气……”季莫欣说。

“怎么,脾气怎么?”团长问道。

“他呀,阁下,天天在变,”大尉说,“有时既聪明又有教养,又善良。有时简直是野兽。在波兰差点儿打死了一个犹太人,您看看……”

“是啊,是啊,”团长说,“对不幸中的年轻人还是要同情,要知道,很有背景呢……所以您就……”

“是,阁下。”季莫欣说,他的微笑使人感到,他对长官的意思是心领神会的。

“那好,那好。”

团长在队伍里找到了多洛霍夫,便勒住马。

“等到第一次战斗,就有肩章了。”团长对他说。

多洛霍夫回头看看,一言不发,他嘲讽地微笑着,嘴角的表情依然未变。

“行,这样就好,”团长接着说道,“弟兄们,我请每人喝杯酒,”他又高声说道,要让士兵们都听得见,“谢谢大家!感谢上帝!”于是他赶过三连,来到另一个连队。

“不错,他真是个好人,是可以和他共事的。”季莫欣对走在他身旁的一个连级军官说。

“一句话,红桃!……(团长的外号叫红桃王[74])”连级军官笑着说。

检阅后长官们的幸福心情也感染了士兵。连队快乐地行进着。四面八方都听到士兵们交谈的声音。

“听说库图佐夫是独眼龙,一只眼瞎了?”

“可不是嘛!就是独眼龙。”

“才不是呢……他的眼,老兄,比你还尖,把靴子和包脚布全都看在眼里了……”

“老弟,他看我的脚的时候……看吧!我想……”

“而另一位,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奥地利人,好像用白灰抹过似的。像面粉一样雪白!看样子,就像擦洗枪械一样擦洗过!”

“喂,费德绍!……他说过什么时候开战没有?你不是站得近些吗?老是听说,波拿巴本人就在布鲁诺沃。”

“波拿巴在那里!瞧他吹的,傻瓜!他全都知道!现在普鲁士人在暴动。奥地利人就要加以镇压。等平定了,和波拿巴的战争才会开始。他却说,波拿巴在布鲁诺沃!所以说他是傻瓜嘛,你多听听吧。”

“瞧,什么军需官!你看,五连已经在拐弯进村了,等他们把粥熬好了,我们还到不了驻地。”

“给我点面包干,小鬼。”

“可是昨天你给过我烟叶吗?想想吧,老兄。喂,给你,拿去吧。”

“能休息一下就好了,否则还要饿着肚子再走五俄里。”

“要是德国人给我们送马车来,那才好呢。你就坐上去吧:神气着呢!”

“而这里,老弟,老百姓都很嚣张。那里的好像都是波兰人,都是在俄国的治下;现在,老弟,碰到的都是德国人了。”

“合唱队员们出列!”传来了大尉的喊声。

大约二十个人从各个队列里出来,跑到了连队前面。领唱的鼓手转身面向合唱队员,扬起一只手,唱起了声调悠长的战士歌曲,它的开头是:“彩霞初现,太阳在升起……”结尾是:“我们亲如兄弟,追随父亲卡缅斯基夺取光荣的胜利……”这首歌曲是在土耳其编写的,现在到奥地利来唱,只有一点改动,把“父亲卡缅斯基”改成“父亲库图佐夫”。

鼓手是四十岁左右清瘦、英俊的士兵,他在唱完最后的这些歌词后,以战士的果断猛然把双手一挥,仿佛把什么东西抛洒在地上,他严厉地向合唱队员扫视一眼,眯缝起双眼。直到确信,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于是他的双手仿佛在爱惜地把一个无形的珍宝捧到头顶上,这样停顿了几秒钟,突然猛地把它掷下:

噢,我的穿堂,我的穿堂,

“我那新颖的穿堂……”二十个人应和着唱了起来,操乐匙[75]者尽管装备沉重,却欢快地跳了出来,在连队前倒退着走,一边晃动双肩,拿两个乐匙吓唬人。士兵们合着歌曲的节拍挥舞双手,信步走动,自然而然地跟上了脚步。这时只听在连队后面车声辚辚,马蹄嘚嘚,马车弹簧吱吱作响。库图佐夫正带着侍从回城。总司令发出信号,要战士们继续自由行动,库图佐夫和侍从们听着歌声,看着舞蹈的战士和连队中快乐而活跃地行进的士兵,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神情。马车从该连右侧赶过去,第二排右翼有一名蓝眼睛的士兵很惹人注意,那是多洛霍夫,他特别活跃而姿态优美地合着歌曲的节拍行进,望着从一旁经过的人们的脸,他的表情仿佛在为此时不与连队一齐行进的所有人感到惋惜。库图佐夫侍从中那个曾模仿团长的骠骑兵少尉落在马车后面,来到了多洛霍夫跟前。

骠骑兵少尉热尔科夫在彼得堡时,一度是以多洛霍夫为首的那个无事生非的集团中的一员。热尔科夫来到国外,曾遇见当兵的多洛霍夫。但认为没有必要与他相认。现在,在库图佐夫与这个受降级处分的人谈过话以后,他以老朋友的身份高兴地来接近他。

“亲爱的朋友,你怎么样?”他在歌声中问道,让自己的马和连队齐步前进。

“我怎么样?”多洛霍夫冷淡地回答道,“你不是看到了嘛。”

热尔科夫说话时那种故作愉快的腔调,和多洛霍夫故意冷落的回答,在轻松活泼的歌声中赋有一种特别的意味。

“你和长官相处得好吗?”热尔科夫问。

“还可以,都是一些好人。你是怎么混进参谋部的?”

“暂时调来的,在值班。”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从右手的袖筒里放出一头雄鹰。”歌中唱道,不觉激起了振奋和愉快的心情。如果他们不是在歌声中交谈,他们的谈话想必是另一个样子。

“奥地利人被打败了,是真的吗?”多洛霍夫问。

“谁知道呢,听人这么说。”

“我很高兴。”多洛霍夫的回答简洁明快,正如歌曲所要求的那样。

“好吧,哪天晚上到我们那里去吧,你可以打法拉昂[76]。”热尔科夫说。

“也许你们有了很多钱吧?”

“你来吧。”

“不行,我发过誓,不得到提升就不喝酒,不赌博。”

“也好,等到第一次战斗……”

“到时候看吧。”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需要什么就来吧,在参谋部里一切都好办……”

多洛霍夫冷冷地一笑。

“你不必费心。我需要什么,是不会求人的,自己去拿。”

“行,我随便说说。”

“是啊,我也是随便说说。”

“再见。”

“再见……”

……飞得又高,又远,

飞往自己的家乡……

热尔科夫用马刺催动马儿,马躁动起来,四蹄乱踏,不知怎样迈步,终于飞奔而去,赶过连队,追赶马车去了,也合着歌曲的节拍。

库图佐夫检阅回来,在奥地利将军的陪同下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叫来副官,吩咐调阅与来自国内的部队的情况有关的文件,以及指挥前方部队的费迪南德大公的来函。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带着需要的文件走进总司令的办公室。库图佐夫和奥地利的那位御前军事会议的成员坐在桌上展开的一幅作战地图前面。

“啊……”库图佐夫回头望着鲍尔康斯基说,似乎是请副官稍候,接着用法语继续已开始的谈话。

“我只说一点,将军。”库图佐夫说,他那令人愉快的优雅措辞和语调使人不得不倾听他从容道来的每句话。显然,库图佐夫本人也在自我欣赏。“我只说一点,将军,如果问题取决于我个人的意愿,那么弗兰茨皇帝陛下的旨意早就被执行了。我早已和大公会师了。请相信我的诚意:我个人乐于把军队的最高指挥权移交给一位比我更熟谙军情,更高明的将军,而在奥地利,这样的将军是数不胜数的,而我也就可以卸下如此重大的责任,何乐而不为呢?可是,形势往往比人强,将军。”

库图佐夫微微一笑,他的表情似乎在说:“您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我的话,而且您是否相信我,我是毫不在意的,可是您没有根据对我这样说。而这正是关键所在。”

奥地利将军面露不悦之色,但他不得不以同样的方式回答库图佐夫。

“恰恰相反,”他以埋怨和气愤的语调说道,这语调与他话语中的奉承的意思是矛盾的,“恰恰相反,阁下参与我们共同的事业,得到了陛下的高度评价,但是我们认为,目前的拖延会使光荣的俄国军队及其总司令失去他们惯于在战斗中获得的荣誉。”他最后的这句话显然是预先准备好的。

库图佐夫点了点头,不过他的笑容未变。

“而我深信,而且根据费迪南德大公殿下最近的来函,我敢断定,奥地利军队在马克将军这样高明的助手的指挥下,已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不再需要我们的支援。”库图佐夫说。

将军皱起了眉头。虽然还没有奥军失败的可靠消息,但是有太多的情况可以证实广泛流传的战局不利的传言,因而库图佐夫关于奥军获胜的断言就很像是一种嘲讽了。但库图佐夫谦和地微笑着,仍然带着那样的表情,仿佛在说,他的断言是有根据的。的确,他收到的来自马克军中的最后一封信,向他通报了胜利和军队极其有利的战略态势。

“把那封信拿来,”库图佐夫对安德烈公爵说,“请注意。”于是库图佐夫嘴角含着嘲讽的微笑,用德语把费迪南德大公来信中的如下一段读给奥地利将军听:“我们完全集中了兵力,约七万之众,若敌军渡过莱希河,我军便可发动进攻,将敌军击溃。由于我们已占领乌尔姆,因而占有控制多瑙河两岸的有利态势,由此可见,在敌军不渡莱希河的情况下,随时可以渡过多瑙河攻击敌军的交通线,再从下游渡过多瑙河返回,并保证敌人在集中全力转而进攻我们忠诚的盟军时,其企图无法得逞。因此,我们将警觉地等待时机,在俄罗斯帝国的军队做好充分的准备后,能够轻而易举地共同待机歼敌,使之得到应有的下场。”[77]

库图佐夫读完这一段,沉重地喘了口气,专注而亲切地望了望御前军事会议的成员。

“不过您知道,阁下,明智的规则要求作最坏的打算。”奥地利将军说道,看来他想结束戏谑,开始商谈正事。

他不满地回头看了看副官。

“请原谅,将军。”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也向安德烈公爵转过头来。“这样,亲爱的,你到科兹洛夫斯基那里去,把我们侦察员所收集的情报全都拿来。这是诺斯蒂茨伯爵的两封信,这是费迪南德大公殿下的信,还有,”他说,顺手递给他几份文件,“你根据所有这些资料,用法语简明扼要地草拟一份备忘录,一份报告,以便对我们关于奥军行动的所有情报有必要的了解。好,就这样,然后呈交这位大人过目。”

安德烈公爵低下头,表示听了最初的几句话,就不仅理解了他所说的话,而且理解了库图佐夫或许想对他说的话。他收起文件,向两人微微鞠躬,静悄悄地踏着地毯走进接待室。

安德烈公爵尽管离开俄国不久,但在此期间已有了很大变化。在他的神情、举止、步态中已看不出当初的做作、倦怠和懒散。他的神态表明,他没有时间去考虑会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只是为愉快而有意义的事业尽心尽力。脸上更多地流露出对自己和战友的满意的神情;微笑和眼神更令人愉快,更有魅力了。

他在波兰就赶上了库图佐夫,受到他非常亲切的接待,他允诺在论功行赏时决不会忘记他,在所有的副官中对他另眼相看,多次带他去维也纳,并委以重任。库图佐夫在维也纳曾写信给自己的老战友,安德烈公爵的父亲。

“令郎,”他写道,“因其学识、坚强和干练,有望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军官。我认为自己是幸运的,能拥有这样的下属。”

在库图佐夫参谋部的战友中,以及在部队里,安德烈公爵就像在彼得堡的社交界一样,有截然相反的两种名声。有些人,他们是少数,认为他与众不同,期望他获得巨大的成功,服从他,钦佩他,并且以他为榜样;安德烈公爵与这些人相处,是质朴而令人愉快的。另一些人,他们占多数,认为他妄自尊大、冷漠无情而令人厌恶。但对这些人,安德烈公爵善于自处,使他们尊重他,甚至畏惧他。

安德烈公爵拿着文件从库图佐夫的办公室来到接待室,碰到了同事,正在值班的副官科兹洛夫斯基,他坐在窗下看书。

“什么事,公爵?”科兹洛夫斯基问道。

“奉命草拟一份报告,说明我们为什么不再前进。”

“为什么呢?”

安德烈公爵耸了耸肩。

“没有马克的消息吗?”科兹洛夫斯基问。

“没有。”

“要是他真的被击溃了,应该有消息啊。”

“那是。”安德烈公爵说着便向门口走去;但就在这时,在他对面有一个人砰地带上门,快步走进了接待室,显然是外来的人,这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奥地利将军,身穿常礼服,头上缠着黑色手绢,脖子上挂着玛丽亚–特雷西亚勋章。安德烈公爵站住了。

“库图佐夫上将?”这位外来的将军快速地问道,带着明显的德语口音,他左右张望,毫不停顿地朝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上将有事。”科兹洛夫斯基说,急忙来到陌生的将军面前,拦着他的去路,“请问,我该怎样通报?”

陌生的将军从上到下轻蔑地打量了一下个子不高的科兹洛夫斯基,似乎感到惊讶,居然有人不认识他。

“上将有事。”科兹洛夫斯基平静地说。

将军的面色阴沉下来,他的双唇猛地一动,颤抖起来。他拿出笔记本,用铅笔迅速地写了几个字,撕下这页纸递给他,快步走到窗前,跌坐在椅子上,他环顾房间里的人,仿佛在问,为什么他们要看着他?后来将军抬起头,伸长脖子,似乎想说什么,但立刻又似乎漫不经心地暗暗地小声哼起了歌曲,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随即中断。办公室的门开了,库图佐夫出现在门口。头上缠着手绢的将军,仿佛逃避危险似的,弓着腰迈动两条瘦长的腿,快步来到库图佐夫跟前。

“您看到的是不幸的马克。”他迫不及待地说道。

库图佐夫站在门口,他的脸有那么一会儿完全僵住了。随后皱纹像波浪似的在他整个脸上一闪而过,前额舒展开了;他恭敬地低下头,闭上眼睛,默默地让过马克,自己随手带上了门。

先前广泛流传的关于奥军被击溃,在乌尔姆城下全军投降的传闻原来是真的。半小时后,副官们奉命分头出发,说明至今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的俄军即将与敌军迎头相撞。

安德烈公爵在参谋部里是关注军事全局的少有的军官之一。看到马克,听到他战败的详情之后,知道战役已输了一半,明白了俄军的处境是多么困难,鲜明地想象到军队的前景,以及他在部队中应当起到的作用。他想到自命不凡的奥地利的溃败,想到也许一周后他将目睹并参加法俄两军在苏沃洛夫之后的第一次对决,不觉感到又激动又高兴。但他担心波拿巴的天才可能比俄军的英勇气概更强,同时又不愿设想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会蒙受战败的耻辱。

因这些想法而激动、恼怒的安德烈公爵回到自己的房间给父亲写信,他是每天都给父亲写信的。在走廊里,他碰到了同房间的涅斯维茨基和诙谐的热尔科夫,他们像平常一样,不知在笑着什么。

“为什么你这样闷闷不乐?”涅斯维茨基问道,他注意到安德烈公爵面色苍白,目光炯炯。

“没什么可高兴的。”鲍尔康斯基回答。

在安德烈公爵碰到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的时候,从走廊的另一头,迎面走来了施特劳赫和昨天刚到的御前军事会议成员,施特劳赫是奥地利将军,他是驻库图佐夫参谋部监督俄军的粮食供应的。宽阔的走廊有足够的空间,让将军们和三名军官可以彼此让道,自由通过;可是热尔科夫推开涅斯维茨基,气喘吁吁地说: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你们靠边,让开道儿!请吧,这儿走!”

将军们走了过去,希望避免烦人的礼节。诙谐的热尔科夫突然露出一脸傻笑,似乎高兴得按捺不住。

“阁下,”他走上前去,对一位奥地利将军用德语说道,“我谨向您祝贺。”

他低下头,像学跳舞的孩子一样面现羞涩,不断地并足表示恭维。

担任御前军事会议成员的将军严厉地打量了他一下;见他傻傻地笑得真诚,不能不暂时关注一下。他眯起眼睛表示在听。

“我谨向您祝贺,马克将军来了,幸而无恙,只是这儿不小心碰破了。”他满面笑容地指着自己的头补充道。

将军皱起眉头,转身走了。

“天哪,多幼稚!”[78]他走了几步,悻悻地说。

涅斯维茨基抱着安德烈公爵哈哈大笑,但鲍尔康斯基公爵面色更加苍白,他满面怒容地把他一搡,走到热尔科夫跟前。马克的样子,关于他兵败的消息,以及对俄军处境的考虑所引起的神经质的愤懑,在对热尔科夫不合时宜的玩笑的狂怒中得到了宣泄。

“如果您,亲爱的先生,”他尖刻地说道,下巴颏在微微发抖,“想做个小丑,那我不能妨碍您;但我要正告您,如果您再胆敢当着我的面轻举妄动,我就要教训您怎样做人。”

这种态度使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望着鲍尔康斯基,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我只是祝贺嘛。”热尔科夫说。

“我不和您开玩笑,请您住嘴。”鲍尔康斯基叫道,他拉着涅斯维茨基的手,离开了不知说什么好的热尔科夫。

“喂,你是怎么了,老兄。”涅斯维茨基劝慰道。

“什么怎么了?”安德烈公爵说,激动地站住了,“你要明白,我们要么是为沙皇和祖国服务的军官,因而为共同的胜利而喜,为共同的失败而悲,要么就是对老爷的事漠不关心的奴仆。四万人阵亡,我们的友军被歼灭,而你们居然在这样的时候开玩笑……一个无知顽童这样做是可以原谅的,就像你引为知己的这位先生,可是您就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他说,似乎在用这句法语来加强自己的看法,“只有顽童可以这样找乐子。”安德烈公爵用俄语补充道,他说这个词时带有法国腔,因为他发觉,热尔科夫还能听得到他的话。

他等了等,看少尉有什么话要说。但少尉转身走出了走廊。

巴甫洛格勒骠骑兵团驻扎在离布劳瑙两英里的地方。贵族士官尼古拉·罗斯托夫所在的骑兵连被安置在德国人的村庄扎尔采涅克。骑兵连连长杰尼索夫大尉以瓦西卡·杰尼索夫的名字闻名全师。他分到了村子里最好的房子。贵族士官罗斯托夫是在波兰赶上骠骑兵团的,从那时起就一直和连长住在一起。

十月八日,就是马克兵败的消息在总司令部惊动了所有人的那一天,骑兵连连部的行军生活一切平静如常。罗斯托夫采办饲料后,清晨骑马归来,通宵打牌的杰尼索夫还没有回到住处。罗斯托夫身穿士官军服,催马来到门口,以生气勃勃的灵巧的动作从马后甩下一条腿,在马镫上站了一会儿,仿佛不愿离开自己的马,终于跳下马来,喊了一声通信兵。

“啊,邦达连科,亲爱的朋友,”他对飞快地朝马跑过来的骠骑兵说,“牵出去遛一遛,朋友。”他以兄弟般柔和的语气愉快地说道,高尚的年轻人在他们感到幸福的时候,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说话。

“是,大人。”霍霍尔[79]愉快地晃着脑袋答应道。

“小心,好好地遛一遛!”

另一个骠骑兵也向马扑了过来,不过邦达连科已经接过了缰绳。看来这位士官给酒钱很大方,为他办事是有好处的。罗斯托夫摸摸马脖子,又摸摸马的臀部,在台阶上停了下来。

“好极了,会是一匹好马!”他自言自语,又微笑着,手扶马刀沿着台阶往上跑,马刺叮叮作响。德国房东穿着毛衣,戴着尖顶帽,拿着一把清除厩肥的叉子,从牛棚里向外张望了一下。德国人一看到罗斯托夫,脸色蓦地开朗了。他快活地笑了,又使了个眼色:“早上好!早上好!”[80]他反复说,看来他向这个年轻人问好感到很愉快。

“已经在干活啦!”罗斯托夫说,还是带着那愉快、友爱的微笑,这微笑就没有从他生气勃勃的脸上消失过。“奥地利人万岁!俄罗斯人万岁!乌拉,亚历山大皇帝!”他冲着德国人,重复着这个德国房东时常说的话。

德国人笑了起来,走出牛棚的门,一把扯下尖顶帽,在头顶上挥舞一下,叫道:

“全人类万岁!”

罗斯托夫也像德国人那样,在头顶上挥舞一下军帽,笑着叫道:“全人类万岁!”虽然对清扫自己牛棚的德国人和带领一排人采购了干草回来的罗斯托夫都没有任何值得特别高兴的理由,这两个人却怀着幸福的狂喜和兄弟情谊彼此对看了一眼,然后微笑着分手——德国人回到牛棚,罗斯托夫走进他和杰尼索夫同住的农舍。

“你的主人呢?”他问拉夫鲁什卡,杰尼索夫的闻名全团的滑头仆人。

“昨晚出去就没回来,大概赌输了,”拉夫鲁什卡回答道,“我知道,他要是赢了,早就回来吹牛了,要是早上还不见人,一定是输得精光,回来时气呼呼的。您要咖啡吗?”

“要,要。”

十分钟以后拉夫鲁什卡端来了咖啡。

“他来了!”他说,“现在要倒霉了。”

罗斯托夫朝窗外一望,看到杰尼索夫回来了。杰尼索夫身材矮小,脸色赤红,有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乱蓬蓬的黑胡子、黑头发。他敞开骠骑兵披风,肥大的马裤皱巴巴地往下坠,揉皱的军帽戴在后脑勺上。他垂头丧气地来到门口。

“拉夫鲁什卡,”他气冲冲地大声叫道,“喂,来脱衣服,笨蛋!”

“我不是在脱吗。”只听拉夫鲁什卡在回答。

“哦,你已经起床了。”杰尼索夫走进房间时说。

“早起床了,”罗斯托夫说,“我已经采购了干草,还见到了马蒂尔达小姐。”

“是吗!我输得精光,昨天输得灰头土脸的!”杰尼索夫叫道,“倒霉透了!倒霉透了!……你走了以后,就一直输。喂,茶!”

杰尼索夫紧皱眉头,似乎想笑,露出了一口短而坚固的牙齿,开始用十指短小的双手抓挠着像树林一样茂密的黑头发。

“鬼叫我去找这个大耗子(一个军官的绰号),”他说,用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脑门和脸,“你想想,他呀,连一张好牌,一张、一张好牌也没给过我。”

杰尼索夫接过递给他的点燃的烟斗,攥在拳头里,在地板上一敲,敲得火星四溅,接着嚷道:

“下单注他就让,加倍下注就吃;下单注就让,加倍下注就吃。”

他把火星敲得撒了一地,把烟斗敲断,扔了。接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他那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快活地望了望罗斯托夫。

“有女人就好了。要不,除了喝酒就没事干。还是快些开战吧……”

“喂,谁在那里?”他转头望着门,他听到有人穿着马刺叮叮作响的厚重的皮靴停住了脚步,恭敬地咳嗽了一声。

“是司务长。”拉夫鲁什卡说。

杰尼索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糟了,”他说,连忙把装着几枚金币的钱包扔出来,“罗斯托夫,你数一数,亲爱的,还剩多少,再把钱包塞在枕头底下。”他说着就出去见司务长。

罗斯托夫拿起钱,机械地把新旧金币分成两小堆,码齐,开始数了起来。

“啊!捷利亚宁!您好!昨天他们让我输惨了。”从另一个房间传来了杰尼索夫的声音。

“是谁?贝科夫,大耗子?……我就知道。”另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随即捷利亚宁中尉走进了房间,他是同连的身材矮小的军官。

罗斯托夫把钱包丢在枕头下面,握住向他伸过来的湿润的小手。捷利亚宁是在出征前由于某种原因从近卫军调来的。他在团里的表现很好,可是大家都不喜欢他,尤其是罗斯托夫,他对这个军官怀有一种既无法克服,也无法掩饰的莫名的厌恶。

“哎,怎么样,年轻的骑兵,我的小白嘴鸦还行吧?”他问。(小白嘴鸦是捷利亚宁卖给罗斯托夫的一匹调教得刚能骑的小马驹。)

中尉和别人谈话,从来不看对方的眼睛;他的一双眼经常游移不定。

“我看见了,您今天骑过……”

“还行,是一匹好马,”罗斯托夫回答道,尽管他花七百卢布买下的这匹马连这个价钱的一半也不值,“左前腿有点瘸了……”他加了一句。

“马蹄裂了!没关系。钉上马掌就行,我来教您怎么钉。”

“好,请您教教我。”罗斯托夫说。

“我教,我教,这不是什么秘密。您会为这匹马感谢我的。”

“那我去叫人把马牵来。”罗斯托夫想要摆脱捷利亚宁,说完便出去吩咐牵马。

杰尼索夫在外屋门口,蜷缩着身子坐在司务长对面,听他汇报。看到罗斯托夫,杰尼索夫皱起眉头,用大拇指朝身后指指捷利亚宁所待的房间,疾首蹙额,厌恶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噢,我不喜欢这个家伙。”他说,尽管还有司务长在场。

罗斯托夫耸起双肩,仿佛在说:“我也一样,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于是做好安排,回到捷利亚宁那里去了。

捷利亚宁还像罗斯托夫离开他时那样懒洋洋地坐着,搓着一双白净的小手。

“真有这样讨厌的人。”罗斯托夫走进房间时想。

“怎么,吩咐牵马了吗?”捷利亚宁问道,一面站起来,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着。

“吩咐了。”

“那我们就去吧。我只是顺便来向杰尼索夫打听一下昨天的命令。您接到命令了吗,杰尼索夫?”

“还没有,您去哪里?”

“我要教这个年轻人钉马掌。”捷利亚宁说。

他们走到外面的台阶上,进了马厩,中尉说明怎样钉马掌,就回去了。

罗斯托夫回来时,只见桌上放着一瓶伏特加,还有一根香肠。杰尼索夫坐在桌前,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忧郁地望了望罗斯托夫的脸。

“我在给她写信。”他说。

他把臂肘支在桌上,手里拿着笔,显然,很高兴有机会把他要写的一切赶快说出来,便向罗斯托夫讲述着信的内容。

“你瞧,朋友,”他说,“在恋爱前,我们是麻木不仁的。我们是尘世之子……要是爱上了一个人——那你就是神,就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洁……又是谁来了?把他轰走。没空!”他朝拉夫鲁什卡嚷道,拉夫鲁什卡毫不胆怯地来到他跟前。

“还有谁呢?您自己吩咐过的。司务长来要钱了。”

杰尼索夫又想叫嚷,终于没吭声。

“糟糕,”他自言自语道,“钱包里还剩多少钱?”他问罗斯托夫。

“七枚新币和三枚旧币。”

“唉,糟了!喂,你干吗站着,稻草人,去叫司务长啊!”杰尼索夫朝拉夫鲁什卡嚷道。

“杰尼索夫,请你用我的钱吧,我有钱。”罗斯托夫红着脸说。

“我不喜欢向自己人借钱,不喜欢。”杰尼索夫嘟囔道。

“如果你不看在战友的分上用我的钱,我会生气的。我真的有。”罗斯托夫又说了一遍。

“不要。”

于是杰尼索夫走到床前,想从枕头底下把钱包拿出来。

“你放哪儿了,罗斯托夫?”

“在下面的枕头底下。”

“没有啊。”

杰尼索夫把两个枕头都扔在地下。没有钱包。

“真是怪事!”

“等等,不是掉在哪里了吧?”罗斯托夫把枕头一个个拎起来抖着。

他又掀起被子抖了一下。没有钱包。

“难道是我忘了?不,我还想过,你把它当宝贝一样枕在头底下,”罗斯托夫说。“我把钱包放在这里的。在哪里呀?”他问拉夫鲁什卡。

“我没进来过。您放在哪里,那就还在哪里。”

“没有嘛。”

“您老是这样,把东西扔到哪里就忘了。您在衣袋里找找看。”

“不,要是我没想到过宝贝,”罗斯托夫说,“可是我想到过,所以我记得,我是放在这里的。”

拉夫鲁什卡把床铺翻遍了,朝床底下看,又朝桌子底下看,他翻遍了整个房间,最后在房间中央站住了。杰尼索夫默默地注视着拉夫鲁什卡的一举一动,等到拉夫鲁什卡惊奇地把两手一摊说,哪里也没有,他回头看了罗斯托夫一眼。

“罗斯托夫,你别淘气……”

罗斯托夫感觉到了杰尼索夫看自己的目光,他抬起眼睛,立刻又把眼睛垂下了。他憋在喉咙下面的满腔热血,一下子涌到了他的脸上,涌进了他的双眼。他窒息了。

“没有人到房间里来过,除了中尉和您自己。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拉夫鲁什卡说。

“喂,你这个鬼东西,别站着不动,找哇,”杰尼索夫突然叫嚷起来,他满面通红,摆出威吓的架势朝仆人扑过去,“一定要找到,找不到,我劈了你,把你们全劈了!”

罗斯托夫避开杰尼索夫的目光,开始扣上军服上衣,佩带马刀,戴上军帽。

“我对你说,一定要找到钱包。”杰尼索夫叫道,抓着勤务兵的肩膀摇晃着,又把他往墙上撞。

“杰尼索夫,放开他;我知道是谁拿的。”罗斯托夫朝门口走去,头也不抬地说道。

杰尼索夫住了手,想了想,看来他明白了,罗斯托夫指的是谁,于是一把抓住他的手。

“胡闹!”他大叫一声,脖子和脑门上突起了绳子般的青筋,“我对你说,你疯了,我不允许这样。钱包就在这里;我扒了这个坏蛋的皮,钱包就有了。”

“我知道是谁拿的。”罗斯托夫声音颤抖地又说了一遍,于是朝门口走去。

“我告诉你,不许你这么干。”杰尼索夫叫道,他向士官扑过去,想拉住他。

但罗斯托夫挣脱自己的手,坚定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他那样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杰尼索夫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明白你在说什么吗?”他声音颤抖地说道,“除了我,房间里没有人来过。显而易见,不是他,那么……”

他说不下去了,跑出了房间。

“随你去吧,随你们去吧。”这是罗斯托夫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罗斯托夫来到了捷利亚宁的住处。

“老爷不在家,他到参谋部去了,”捷利亚宁的勤务兵对他说,“发生什么事了?”勤务兵问道,他对士官沮丧的神情感到吃惊。

“不,没什么。”

“您来晚了一步。”勤务兵说。

参谋部离开扎尔采涅克三俄里。罗斯托夫没有回家,他要了一匹马,骑马到参谋部去了。在参谋部驻扎的村子里,有一家小酒馆,军官们常来这儿。罗斯托夫来到小酒馆;他在门口看见了捷利亚宁的马。

中尉坐在小酒馆的第二个房间里。面前放着一碟小灌肠和一瓶葡萄酒。

“啊,您也来了,年轻人。”他高高地扬起眉毛,微笑着说。

“来了。”罗斯托夫说,似乎费了好大劲才说出了这句话。他在邻桌坐了下来。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房间里还有两个德国人和一个俄国军官。没有人说话,只有餐刀碰在碟子上的响声和中尉吃东西吧嗒嘴的声音。捷利亚宁用完早餐,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双层钱包,弯弯地翘起细小白净的手指拉开钱包的环儿,取出一枚金币,抬起眉毛将钱交给堂倌。

“请快点儿。”他说。

金币是新的。罗斯托夫站起来,走到捷利亚宁身旁。

“请让我看看钱包。”他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悄悄地说。

捷利亚宁目光游移,但还是那么扬着眉毛把钱包递了过去。

“是的,一个挺好的钱包……是的,……是的,……”他说,突然面色煞白。“您看看吧,年轻人。”他加了一句。

罗斯托夫把钱包拿在手里,看看它和里面的钱,又看看捷利亚宁。中尉习惯性地四处张望着,突然,他似乎非常高兴。

“要是我们到了维也纳,我会把钱都花在那里,可现在,在这蹩脚的小镇里有钱没处花,”他说,“好,钱包给我吧,年轻人,我要走了。”

罗斯托夫没有说话。

“您怎么?也要用早餐?饭菜很不错,”捷利亚宁接着说道,“给我啊。”

他伸手抓住钱包。罗斯托夫松开了手。捷利亚宁拿了钱包,往马裤的裤兜里放,他的眉毛漫不经心地抬了起来,嘴微微张着,似乎在说:“是的,是的,我把自己的钱包放进裤兜里,就这么简单,这和谁都不相干。”

“唉,怎么样,年轻人?”他叹了口气,从抬起的眉毛下面盯着罗斯托夫的眼睛看了一下说道。眼睛的一种光芒以电光石火的速度从罗斯托夫的眼里射进捷利亚宁的眼睛又反射过来,反射过去又反射过来,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您过来。”罗斯托夫抓住捷利亚宁的手说。他几乎是把他拖到了窗前。“这是杰尼索夫的钱,您拿了他的钱……”他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什么?……什么?……您竟敢这么说?什么?……”捷利亚宁说。

但这些话听起来像是一种绝望的哀号,又像是在祈求宽恕。罗斯托夫一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不再有丝毫的怀疑。他感到高兴,同时又可怜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不幸的人,但必须把已经开始的事进行到底。

“天知道这里的人会怎么想,”捷利亚宁喃喃自语,一把扯下军帽,朝一个不大的空房间走去,“必须讲讲清楚……”

“我知道,而且我有证据。”罗斯托夫说。

“我……”

捷利亚宁惊恐、苍白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抖动起来;眼睛还是那样游移不定,但在那下面,在不高于罗斯托夫脸部的什么地方,响起了伤心啜泣的声音。

“伯爵!……不要毁了我吧……我还年轻……这些倒霉的……钱,您拿去吧……”他把钱扔在桌上。“我还有年迈的父亲、母亲!……”

罗斯托夫拿了钱,避开捷利亚宁的目光,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但在门口他站住了,又走了回来。

“我的天!”他含泪说道,“您怎么能干这种事?”

“伯爵。”捷利亚宁朝士官走过去说。

“别碰我,”罗斯托夫闪开说,“要是您缺钱用,就把这些钱拿去。”他把钱包扔给他,跑出了小酒馆。

当天晚上,骑兵连的军官们在杰尼索夫的住处展开了一场热烈的谈话。

“我要告诉您,罗斯托夫,您必须向团长道歉。”一位骑兵上尉对激动得满脸通红的罗斯托夫说,上尉身材高大,头发斑白,有一部大胡子,脸上布满线条粗犷的皱纹。

基尔斯滕上尉两次因决斗被降为士兵,又两次复职。

“我不允许任何人对我说,我在撒谎!”罗斯托夫叫道,“他对我说,我在撒谎,我也对他说,他在撒谎。情况就是这样。可以每天都派我值班,可以关我禁闭,不论是谁,要我道歉办不到。如果他作为团长,认为接受我的决斗要求有失尊严,那么……”

“等一等吧,老弟;您听我说两句,”上尉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一面抚摩着自己长长的胡须,“您当着其他军官的面对团长说,有一个军官偷了……”

“当着其他军官的面谈起这件事,错不在我。也许,有他们在场,我不该说,可我不是外交官。我之所以参加骠骑兵,就是因为在我看来,这里不需要见风使舵,他却对我说,我在撒谎……那就让他和我决斗吧……”

“这都很好,谁也不认为您是胆小鬼,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您问问杰尼索夫,一名士官要求团长同意决斗,这像话吗?”

杰尼索夫咬着胡子,神情阴郁地听着谈话,看来他不想介入。对上尉的问题,他否定地摇摇头。

“您当着军官们的面,对团长讲起这种无耻行径,”上尉接着说,“波格丹内奇(人们称呼团长波格丹内奇)制止了您。”

“不是制止,而是说我造谣。”

“是啊,您就对他讲了许多不该讲的话,应该道歉。”

“不行!”罗斯托夫叫道。

“我没有想到您会这样,”上尉认真而严厉地说,“您不愿道歉,而您,老弟,不仅对不起他,而且对不起全团,对不起我们所有的人。是这样:您本该想一想,再找人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这件事,您倒好,直接就捅了出去,还当着军官们的面。这叫团长怎么办呢?把一个军官送交法庭审判,玷污全团?为一个无赖而使全团名誉扫地?要这样吗,您看呢?而我们认为,不能这样。波格丹内奇是好样的,他对您说,您是造谣。听了不愉快,可是怎么办呢,您是自找的。现在,大家想息事宁人,而您出于倨傲还是任性,不愿道歉,反而想把内情和盘托出。要您值一会儿班,您生气了,而向一位正直的老军官道个歉,对您来说算得了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波格丹内奇毕竟是勇敢而正直的老团长,可您觉得委屈;使全团蒙羞倒无所谓!”上尉的声音开始发抖。“您哪,老弟,在团里才几天哪;今天在这里,明天到哪里去当小副官了;您哪管别人会说:‘巴甫洛格勒团的军官里有小偷!’我们可不是无所谓啊。是吧,杰尼索夫!不是无所谓吧?”

杰尼索夫一直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偶尔抬起他那闪亮的黑眼睛望望罗斯托夫。

“您把自己的倨傲看得很重,不愿道歉,”上尉接着说,“而我们这些老兵,是在团里成长的,但愿也有机会在团里死去,我们珍惜团的荣誉,波格丹内奇也了解这一点。噢,多么珍惜啊,老弟!这样可不好,不好!不怕您生气,我向来实话实说。不好!”

上尉站起来,转身不再理睬罗斯托夫。

“说得对,太对了!”杰尼索夫跳起来叫道,“喂,罗斯托夫,喂!”

罗斯托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看这个军官,又看看那个。

“不,先生们,不,……你们不要以为……我很理解,你们何必把我看成那样的人呢……我……对我来说……我是维护团的荣誉的……那又怎样呢,这是我要用行动来表现的,军旗的荣誉对我……好吧,反正一样,说真的,我错了!……”他热泪盈眶,“我错了,完全错了!……你们还要我怎么说呢?……”

“这就对了,伯爵。”上尉转过身来大声说道,用他的大手拍拍他的肩膀。

“我告诉你,”杰尼索夫叫道,“他是非常好的小伙子。”

“这样好些,伯爵,”上尉又说,仿佛为了他这样的表白而用封号来尊称他了,“您去道个歉吧,大人。”

“先生们,我一切照办,谁也不会再听到我多说一句,”罗斯托夫用恳求的声音说,“可是道歉不行,真的,我办不到,随你们怎么说!我怎么能像个孩子一样去道歉、求饶呢?”

杰尼索夫笑了起来。

“这样对您更糟。波格丹内奇是爱记仇的,您会因为固执而付出代价。”基尔斯滕说。

“说真的,这不是固执,我无法向你们描述,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无法描述……”

“好了,您自己看着办吧,”上尉说,“那个坏蛋躲到哪里去了?”他问杰尼索夫。

“他说自己有病,已经吩咐过了,明天下达开除的命令。”杰尼索夫说道。

“要说有病,否则没法解释。”上尉说。

“不管是不是有病,他不要让我碰到,我要杀了他!”杰尼索夫杀气腾腾地叫道。

热尔科夫走进了房间。

“你怎么来了?”军官们立刻向进来的人齐声问道。

“要行军打仗了,先生们,马克率全军投降,完蛋了。”

“胡说!”

“我亲眼看到的。”

“怎么?你见到活的马克了?有手有脚的?”

“行军打仗了!行军打仗了!为这个消息该赏他一瓶酒。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又被赶到团里来了,就因为鬼东西马克。奥地利将军告了我一状。我曾向他祝贺马克来了……你怎么了,罗斯托夫,就像刚洗过澡一样?”

“这两天,老兄,我们这儿乱成一锅粥了。”

团部副官进来了,他证实了热尔科夫带来的消息。命令明天出发。

“行军打仗了,先生们!”

“谢天谢地,闲得腻味了。”

库图佐夫向维也纳撤退,沿途炸毁因河(在布劳瑙)及特劳恩河(在林茨)的桥梁。十月二十三日俄军越过恩斯河。中午俄军的辎重、大炮和队伍沿着大桥两侧在恩斯城鱼贯而过。

那是秋季温暖多雨的一天。掩护大桥的几个炮兵连驻扎在一片高地上,广阔的视野展现在高地前面,忽而斜斜飘落的细雨仿佛薄薄的纱幕,忽而视野开阔,远方在阳光下闪烁的景物历历在目。脚下是小城白屋红顶的民居、教堂和大桥,俄军庞大的部队成群结队地在大桥两侧川流不息。在多瑙河的拐弯处,船舶、小岛、恩斯河与多瑙河汇合处碧水环绕的要塞及公园一览无余,多瑙河左岸地势陡峭,松林郁郁苍苍,在神秘的远方,绿意盎然的群峰隐约可见,近处是浅蓝色的峡谷。在仿佛人迹罕至的原始松林后面,高耸着修道院的尖塔,正前方,在恩斯河彼岸的山上,敌军的几个骑兵侦察小分队遥遥在望。

高处,在炮群中,一位指挥后卫部队的将军和一名侍从军官站在前面,用望远镜观察地形。在稍后的地方,涅斯维茨基坐在炮架尾部,他是总司令派到后卫部队来的。跟随涅斯维茨基的哥萨克把行囊和军用水壶递过来。涅斯维茨基便拿出小馅饼和真正的茴香甜酒款待军官们。军官们高兴地围在他身旁,有的双膝着地,有的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盘腿而坐。

“是啊,在这里建要塞的那个奥地利公爵真不傻。是个好地方。你们怎么不吃呢,先生们?”涅斯维茨基说。

“非常感谢,公爵,”一个军官回答道,高兴地和这样一位参谋部的重要官员交谈,“这地方真好。我们从花园旁边经过,看到有两只鹿,房子也造得那么漂亮!”

“请看,公爵,”另一个军官说道,他很想再拿一个小馅饼,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假装在察看地形,“您看看,我们的步兵已经到了那里了。瞧,在那片草地上,村子那边有三个人在抬着什么。他们要把这座豪宅洗劫一空了。”他显然是赞赏地说道。

“那还用说。”涅斯维茨基说道。“不,我倒想,”他接着说,他那好看的湿润的嘴在咀嚼着小馅饼,“能到那里去。”

他指着山上那座有尖塔的修道院。他微微一笑,眼睛眯细了,闪闪发亮。

“那可就太好了,先生们!”

军官们都笑了起来。

“哪怕去吓唬一下那些小修女呢。听说有些意大利女人很年轻,真的,我情愿少活五年!”

“她们也寂寞嘛。”一个比较大胆的军官笑着说。

这时站在前面的侍从军官指着什么给将军看;将军举起望远镜看着。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将军放下望远镜,耸着双肩说,“果然如此,要炮击渡口了。他们在那里磨蹭什么呢?”

肉眼就看得见对面的敌军和炮兵连,那里升起了一团乳白色的烟。

随着白烟升起,传来了远处的炮声,于是可以看到,我们渡口上的部队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

涅斯维茨基喘着气站起身来,微笑着来到将军面前。

“阁下要不要吃点东西?”他问。

“情况不妙,”将军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们的人慢了一步。”

“要去一趟吗,阁下?”涅斯维茨基问。

“好,请您去一趟吧,”将军说,又把详细下达过的命令重复了一遍,“告诉那些骠骑兵,要他们最后渡河,按照我的命令把大桥烧毁,还有,再检查一遍桥上的引火材料。”

“很好。”涅斯维茨基回答道。

他叫哥萨克牵马,吩咐他收拾好行囊和军用水壶,他那沉重的身躯轻松地跨上了马鞍。

“我真的找修女去了。”他对笑着看他的军官们说道,便沿着蜿蜒的小径下山了。

“喂,打到哪儿算哪儿,大尉,放他一炮!”将军对炮兵军官说,“消遣一下。”

“炮手,各就各位!”军官命令道,片刻后炮兵们兴高采烈地从篝火旁跑过来,装上了炮弹。

“放!”

一炮手利索地跳开。大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钢铁声,一发炮弹呼啸着飞过我军头顶,落向山下,离敌军还很遥远,一团白烟指明了它落下的地点,随即爆炸了。

听到这一声爆炸,官兵们喜笑颜开;大家都站起身来,开始观察山下我军的了如指掌的行动,以及前方逐渐逼近的敌军的行动。就在这时,太阳完全穿出云层,这唯一的一发炮弹的悦耳的声音和太阳的灿烂光芒融合成一种朝气蓬勃、乐观向上的印象。

大桥上空已有两颗敌人的炮弹飞过,桥上拥挤不堪。涅斯维茨基公爵在大桥的半中腰下马,肥胖的身躯紧贴栏杆站着。他笑着回头望望自己的哥萨克,他牵着两匹马,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只要涅斯维茨基公爵想朝前走,士兵和马车就又拥上来,把他挤在栏杆上。他无可奈何,只好苦笑。

“你呀,老弟!”哥萨克对驾车的辎重兵说,他挤压着聚集在车轮和马匹旁边的步兵,“你呀!不行,你得等一等:你瞧,将军要过去。”

但辎重兵不理会将军的头衔,对堵塞在他路上的士兵们嚷道:

“喂!乡亲们!往左边靠靠,停一下!”

但乡亲们肩膀挤着肩膀,刺刀碰着刺刀,好像一个整体在桥上移动着。涅斯维茨基公爵隔着栏杆往桥下一看,只见恩斯河低低的湍急、喧嚣的波浪一浪赶过一浪地奔腾而前,在几根桥桩旁,激浪交汇、翻卷、泛起粼粼波光。再望望桥上,他看到了同样单调的由士兵汇成的活的波浪,满眼是帽穗、套着布罩的高筒帽、背包、刺刀、长枪和高筒帽下高颧骨、双颊下陷、表情冷漠疲惫的脸,以及在桥板上的遍地污泥中移动的脚。有时在士兵的单调的波浪中,仿佛恩斯河的波浪溅起的一片浪花,一名军官披着斗篷,带着不同于士兵的面容在人群中挤过;有时仿佛一片在河水中回旋的木片,一个步行的骠骑兵、勤务兵或居民在桥上被步兵的浪潮席卷而去;有时仿佛一根漂在河上的木头,一辆被裹在中间的连队或军官的马车装得满满的,蒙着兽皮,在桥上流动。

“瞧他们,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哥萨克停下来,绝望地说,“你们还有多少人哪?”

“一百万差一个!”一个身穿破旧军大衣从旁走过的快乐的士兵挤挤眼说,他渐渐地走得不见了;跟着走过的是一个年老的士兵。

“他们现在要是往桥上来一通炮火,”老兵阴沉地对一个同伴说,“你就顾不上挠痒痒了。”

老兵也过去了。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坐在大车上的士兵。

“见鬼,你把包脚布塞哪儿了?”一个勤务兵追着大车说,在大车的尾部摸索着。

他也跟着大车过去了。

接着来的是一群快乐的士兵,看来是喝多了。

“他呀,亲爱的,就用枪托对准他的一口牙齿那么捅了一家伙……”一个把军大衣掖得高高的士兵,使劲挥着一只手说。

“可不是嘛,这条火腿味道不错。”另一个士兵笑呵呵地说。

他们也走了过去,所以涅斯维茨基没有搞清楚,谁的牙齿挨了枪托,火腿又指的是什么。

“瞧他们惊慌的样子!他冷不丁放一炮,就以为能把所有的人都炸死了,”一个军士悻悻地责备道。

“那东西从我身旁飞了过去,我说的是炮弹,大叔,”有一张大嘴的年轻士兵强忍着笑说,“简直把我吓蒙了。真的,吓死了,倒霉!”这个士兵说,好像在炫耀,他真的怕得要死。

这个人也走过去了。他后面是一辆马车,它和此前过去的所有马车都不一样。这是一辆双套德国大车,好像把全部家当都装上了;一个德国人牵着马,大车后面拴着一头漂亮的满身花斑、乳房肥大的奶牛。羽毛褥子上坐着一个怀抱吃奶婴儿的妇人,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年轻、面色红润、健康的德国姑娘。显然,这些移民过桥是获得特别准许的。所有士兵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女人们身上,在大车缓缓地通过时,士兵们都针对两个女人评头论足。所有的脸上都浮现出几乎同样的对那个女人怀有邪念的微笑。

“瞧,德国佬也在逃难呢!”

“把女人卖给我吧。”另一个士兵对德国人说,德国人垂下眼睛,又气恼又恐惧地大步走着。

“打扮得真好看!这些鬼东西!”

“你住到他们家去多好,费多托夫!”

“见得多了,老兄!”

“你们是去哪里?”一个吃着苹果的步兵军官问,也似笑非笑地看着漂亮的姑娘。

那个德国人闭上了眼睛,表示他听不懂。

“想吃就拿去,”军官把苹果递给姑娘说。

姑娘微笑着接在手里。涅斯维茨基也和桥上所有的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女人,直到她们走过去为止。等到她们过去以后,又是那样的士兵在行进,又是那样的谈话,最后人们都停了下来。像时常会发生的那样,连队马车的那几匹马到了桥头不肯走了,一大群人只好等着。

“怎么停下来了?全乱了!”士兵们说,“往哪儿挤,见鬼!不能等等吗。要是他们把桥烧掉,那就更糟。瞧,一位军官也被挤在这里。”停下来的人群到处在说,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在往前挤。

涅斯维茨基回头望望桥下恩斯河的水,突然,他听到了一种他还不曾听到过的新奇的声音……某种巨大的东西迅速接近,又扑通落到水里的声音。

“你瞧,打到哪里了!”一个站在附近的士兵,望着发出响声的地方警觉地说。

“它在激励我们快点儿过去呢。”另一个不安地说。

人群又动了起来。涅斯维茨基明白了,那是一颗炮弹。

“哎,哥萨克,把马牵过来!”他说。“喂,我说你们呢!闪开,闪开!让路!”

他费了好大劲才挤到马那里。他不住声地吆喝着往前闯。士兵们挤在一起,给他让路,可是又挤了回来,甚至踩痛了他的脚,可是不能怪他身边的那些人,因为他们被挤得更厉害。

“涅斯维茨基!涅斯维茨基!你这个丑八怪!”这时从身后传来了沙哑的叫声。

涅斯维茨基回头一望,隔着一大群移动着的步兵,看见了十五步开外的脸色黑里透红、头发蓬乱、军帽歪在后脑勺上、英姿勃勃地披着骠骑兵披肩的瓦西卡·杰尼索夫。

“你命令他们让路啊,这些鬼东西,这些恶魔。”杰尼索夫叫道,看来他爱冲动的脾气发作了,黑炭般乌黑的眼球在发炎的眼白中闪闪发光地转动着,他挥舞着没有出鞘的马刀,握刀的小手赤裸着,像他的脸一样通红。

“哎,瓦夏[81],”涅斯维茨基高兴地回应道,“你怎么了?”

“骠骑兵连走不过去。”瓦西卡·杰尼索夫恶狠狠地露出一排白牙叫道,一边用马刺催动自己漂亮的黑马贝都因,它抖动两只耳朵避开撞上的刺刀,打着响鼻,马嚼子上白沫四溅,洒在马的周围,马蹄踏在桥板上叮当做响,看来只要骑手允许,它宁可从栏杆上跳过去。

“这是怎么了?像一群绵羊!简直就是一群绵羊!滚开……让路!站在那里别动!你,大车,见鬼!我拿马刀砍了你!”他叫道,真的抽出马刀挥舞起来。

士兵们大惊失色,彼此簇拥在一起,于是杰尼索夫和涅斯维茨基会合了。

“怎么今天你没有喝醉啊?”涅斯维茨基在杰尼索夫来到跟前时问他道。

“连喝酒的时间都不给!”瓦西卡·杰尼索夫回答道,“整天拖着一个团被调来调去。要打就打呗。这样算什么事!”

“你今天好帅气!”涅斯维茨基打量着他的新披肩和新鞍鞯说。

杰尼索夫微微一笑,从皮囊里拿出一块散发着香水味的手绢,塞到了涅斯维茨基的鼻子底下。

“不这样不行,有正事要办!刮了脸,刷了牙,还洒了香水。”

带着一名哥萨克的涅斯维茨基的威严仪表,挥舞马刀、拼命叫嚷的杰尼索夫的刚毅果敢发挥了作用,他们终于到达了大桥的另一端,并且阻止了步兵。涅斯维茨基在桥头找到了团长,因为要向他传达命令,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后,便掉头回去了。

杰尼索夫打开通道后,站在上桥的入口。他漫不经心地勒住挣扎着要去找自己的同类,用蹄子刨地的公马,望着迎面而来的骑兵连。桥板上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好像只有几匹马在奔驰,军官们走在前面,骑兵连四人一列,排成长长的队伍,开始奔往对岸。

被挡住的步兵聚集在桥边被踩得稀烂的污泥里,他们怀着一种特别的冷漠、嘲讽的不友好的心情,看着从他们身边列队通过的整洁、神气的骠骑兵,不同的兵种相遇时往往会有这样的心情。

“好漂亮的小伙子们!可以去参加博德诺文斯科耶游艺会了!”

“他们有什么用!只能摆摆样子!”另一个说。

“步兵们,别发火!”骠骑兵调侃道,他骑的马调皮起来,溅了步兵一身泥。

“最好让你背着行囊连续行军两昼夜,把带子全都磨断!”步兵擦着脸上的污泥说,“要不,人不像人,倒像是鸟在孵卵!”

“的确,济金,真该让你骑马,那你一定是灵巧的骑手!”上等兵取笑那个被行囊压得弯腰曲背的瘦小的士兵。

“你把两腿之间的小棍子拿出来,那就是你的马了。”骠骑兵打趣道。

其余的步兵急忙过桥,在桥口挤成了漏斗形。马车终于全部过完,不再那么拥挤了,最后一个营也上了桥。只有杰尼索夫骑兵连的骠骑兵们留在大桥的那一头阻击敌军。从对面山上可以看见的远处的敌军,从下面的桥这里还看不见,因为从河水流经的洼地望去,视线被对面不到半俄里的高地挡住了。前面是一片荒地,有些地方有我军骑兵侦察小分队的几个哥萨克小组在活动。突然,在对面高地的路上出现了身穿蓝外套的部队和炮兵。那是法军。哥萨克骑兵侦察小分队策马小跑着退回坡下。杰尼索夫骑兵连的全体官兵虽然左顾右盼,竭力谈些别的事,但心里只想着那边山上的情况,不停地注视着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那些黑点,他们认定那是敌军。午后,天气又放晴了,灿烂的太阳坠落在多瑙河上和它周围的阴暗的群山之上。一片寂静,偶尔从那边山上传来敌军的号角声和呐喊声。在骑兵连和敌军之间,除了小股骑兵侦察小分队之外,已空无一人。两军之间隔着大约三百俄丈[82]的空旷地带。敌人停止了射击,这使人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敌我两军之间的那条严酷、恐怖、不可逾越而又难以捉摸的分界线。

“这条线仿佛把生和死分隔在两边,越过一步,那——就是不可知的命运、灾难和死亡。那边有什么?那边有谁?就在这片田野、这棵树、这沐浴在阳光下的屋顶那边?谁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越过这条线是可怕的,可又想越过它,而且你知道,早晚不得不越过它,并了解到在界线那边的是什么,正如必然会了解到,在死亡的那一边是什么。而自己身强力壮,快乐而兴奋,周围也都是这样健康、快乐而兴奋的人们。”即使不是这样想,每个面对敌人的人都会意识到这一点,而这种意识一定会使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一切产生特别灿烂、特别欢快的鲜明印象。

敌军山头上腾起一股硝烟,一颗炮弹从骠骑兵连的头上飞了过去。聚集在一起的军官们分散开,纵马驰往各自的岗位。骠骑兵们竭力把战马排齐。骑兵连里鸦雀无声。全体官兵不断看着前方的敌人和骑兵连连长,等待着命令。第二颗、第三颗炮弹飞了过去。显然,敌方炮击的目标是骠骑兵,但炮弹带着呼啸声平稳而迅速地飞越骠骑兵的头顶,落到了后面的什么地方。骠骑兵们没有回头看,但每当听到炮弹飞过的呼啸声,仿佛听到口令似的,全连官兵便带着单一而多样的表情,屏住呼吸,只要炮弹还在头顶上飞,他们就在马镫上欠起身来又重新坐下。士兵们并不左顾右盼,只是乜斜着眼睛彼此打量,好奇地想看出战友的感受。从杰尼索夫到号手,每张脸上都在双唇和下巴颏旁边形成了一道相似的皱纹,显示着愤怒和焦躁的激烈斗争。骑兵连连副皱着眉头环顾士兵,仿佛在以处分相威胁。贵族士官米罗诺夫每逢炮弹飞过就弯下腰。罗斯托夫在左翼,骑着腿脚有点毛病的骏马小白嘴鸦神情得意,好像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中应试而自信成绩突出的小学生。他开朗而愉快地环视大家,仿佛要他们看看,他在炮火下是多么平静。但在他的脸上也有一道皱纹不由自主地出现在嘴边,表现出一种严峻的新感受。

“是谁在那里鞠躬?米罗诺夫士官!那样不好,看看我吧!”杰尼索夫叫道,他不是待在一个地方,而是骑着马在连队前不停地转动。

瓦西卡·杰尼索夫长着翘鼻子的满是黑毛的脸、矮小结实的身材、握着出鞘马刀的青筋暴露的手(短小的五指长着浓重的汗毛),完全像平时一样,特别是在傍晚喝了两瓶酒的时候。他只是比平常脸色更红,并且像鸟儿饮水那样昂起乱发蓬松的脑袋,短小的双腿用马刺无情地猛击良驹贝都因的两肋,仿佛要向后倒下似的往骑兵连的另一翼疾驰而去,用嘶哑的嗓子大叫大嚷,要大家检查枪支。他来到了基尔斯滕跟前。骑兵上尉骑着背部宽阔的稳重的母马,慢步迎向杰尼索夫。蓄着长须的骑兵上尉,像平时一样表情严肃,只是眼睛比平常更加炯炯有神。

“怎么样?”他对杰尼索夫说,“看来不会交火了。你看着吧,我们一定会撤退。”

“鬼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杰尼索夫嚷道。“啊!罗斯托夫!”他看到士官那愉快的神情,便大声说道,“总算等到了吧。”

他赞许地微微一笑,看来他很高兴见到这位士官。罗斯托夫觉得自己太幸福了。这时团长在桥上出现了。杰尼索夫纵马迎了上去。

“阁下!让我们进攻吧!我要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谈什么进攻。”团长无精打采地说道,仿佛看到讨厌的苍蝇一样皱起了眉头。“你们怎么待在这里呢?您看,两翼守军已经在撤退了。把骑兵连带回去吧。”

骑兵连过了桥,脱离了敌军的炮火,无一人伤亡。随后散兵线上的第二骑兵连也过了桥,最后一批哥萨克也撤离了那个地方。

巴甫洛格勒团的两个骑兵连过桥后,相继往山上撤退。团长卡尔·波格丹诺维奇·舒伯特骑马来到杰尼索夫骑兵连,走在离罗斯托夫不远的地方,对他却丝毫不予理会,尽管现在是他们为捷利亚宁发生冲突后的初次相遇。罗斯托夫现在认为自己对这个人是有过错的,而在前线自己是处于他的控制之下,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大力士般的后背,长着浅色头发的后脑勺和通红的脖子。罗斯托夫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只是假装漫不经心,而他现在的目的就是要考验他这个士官的勇气,于是便挺直腰杆,愉快地左顾右盼;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是故意走在他的近旁,要向罗斯托夫显示自己的勇敢精神。时而又认为,他的这个仇人现在会故意派骑兵连投入狂热的进攻,以便惩罚他罗斯托夫。时而想,在进攻之后团长会来到他跟前,宽宏大量地向负伤的他伸出表示和解的手。

巴甫洛格勒团的官兵所熟悉的热尔科夫(不久前他离开了该团)两肩高耸着来见团长。热尔科夫被赶出总参谋部以后,没有留在团里,他说,他不是在前线干苦差事的傻瓜,在参谋部什么事不干,也能得到更多的报酬,于是设法在巴格拉季翁公爵身边谋得一个传令官的差使。他是带着后卫部队首长的命令来见自己过去的长官。

“团长,”他带着抑郁而严肃的神情对罗斯托夫的仇人说,一边环顾着战友们,“命令你们停下来,把桥烧掉。”

“谁的命令?”团长愁眉不展地问道。

“团长,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命令[83],”骑兵少尉严肃地回答道,“不过公爵吩咐我:‘去告诉团长,要骠骑兵赶快回去把桥烧掉’。”

在热尔科夫之后,侍从军官也来了,给骠骑兵团团长下达了同样的命令。在侍从军官之后,肥胖的涅斯维茨基骑着一匹不堪重负的哥萨克马赶到。

“怎么,团长,”他在奔驰的马背上就大声嚷道,“我对您说过要把桥烧掉,现在却有人把话传错了;那里所有的人都要急疯了,不知是怎么回事。”

团长从容不迫地让全团停下来,然后转向涅斯维茨基。

“您对我说到过引火材料,”他说,“至于烧桥,您什么也没说。”

“怎么会呢,老兄,”涅斯维茨基勒马说道,一边摘下军帽,用一只胖手捋着汗湿的头发,“怎么会没说要烧桥呢,既然引火材料也布置好了?”

“我不是您的‘老兄’,校官先生,您没有对我说过要烧桥!我知道自己的职责,向来严格执行命令。您说,桥要烧掉,可是由谁来烧桥呢,我可不知道,我可以对天发誓。”

“唉,老是这样扯皮。”涅斯维茨基把手一挥说道。“你怎么在这里?”他问热尔科夫。

“也是为这件事。你的衣服湿透了,让我帮你拧干。”

“校官先生,您说……”团长气愤地接着说。

“团长,”侍从军官打断了他的话,“必须抓紧时间,不然敌军的大炮就会推进到更近的距离发射霰弹了。”

团长默不作声地望望侍从军官,望望肥胖的校官和热尔科夫,皱起了眉头。

“我去烧桥。”他语气庄重地说,仿佛以此表示,尽管有这些使他不愉快的遭遇,他还是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他用两条肌肉发达的长腿把马猛地一夹,似乎全都是它的错。团长策马向前,来到第二骑兵连,这就是罗斯托夫在杰尼索夫指挥下服役的那个连队。他命令该连掉头回到桥上。

“嘿,果然如此,”罗斯托夫想,“他是要考验我!”他的心揪了起来,血涌到了脸上。“那就让他看看,我是不是胆小鬼。”他想。

骑兵连全体官兵愉快的脸上又出现了一条严峻的皱纹,当他们处于敌军炮火下的时候,脸上就有过这样的皱纹。罗斯托夫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仇人团长,想在他的脸上找到能证实自己的猜想的证据;但团长对他连看也不看,目光像平时在前线一样,严峻而庄重。传来了口令声。

“快!快!”他身边有好几个声音说道。

马刀绊着缰绳,马刺叮叮作响,骠骑兵匆忙地纷纷下马,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骠骑兵们画着十字。罗斯托夫不再看着团长——他顾不上了。他担心,担心得呼吸都停止了,唯恐落在别人的后面。他把马交给马夫时,他的手在发抖,他觉得血液正突突地涌入他的心脏。杰尼索夫身子后仰,大声叫嚷着什么,从他身旁驰过。罗斯托夫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他周围的骠骑兵们在奔跑,他们被马刺绊着,马刀铿锵作响。

“担架!”身后有一个声音在叫喊。

罗斯托夫没有想一想,要担架是什么意思。他在奔跑,竭力要冲在所有人的前面;可是就在桥边,他一不留神,踏进了黏稠、稀烂的污泥,脚下一绊,跌得两手着地。别人跑到他前面去了。

“靠两边走,大尉。”他听到了团长的声音,团长已绕到前面,骑着马得意洋洋地停在离桥不远的地方。

罗斯托夫在马裤上擦着满是污泥的双手,向自己的仇人看了一眼,想继续朝前跑,觉得往前跑得越远越好。但波格丹内奇没有看他,也没有认出他,却对他吼了起来。

“谁在桥当中跑?靠右!士官,回来!”他生气地叫道,又转向杰尼索夫,他在炫耀勇气,骑着马冲上了桥板。

“您干吗要冒险,大尉!还是下马吧。”团长说。

“哎!炮弹专找有过错的人。”瓦西卡·杰尼索夫在马鞍上转过身来回答道。

与此同时,涅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侍从军官一起站在大炮射程之外,他们有时看着一群为数不多的人,他们头戴黄色的高筒军帽,身穿镶有丝带的深绿色军服和蓝色马裤,在桥旁活动,有时看着对面从远处渐渐逼近的一群群身穿蓝外套带着马匹的军人,一望而知那是炮队。

“他们来得及烧桥吗?谁能抢先一步呢?是他们先跑到那里,纵火烧桥,还是法军赶到近处,发射霰弹把他们击毙?”这支庞大部队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他们站在大桥附近望着大桥和骠骑兵,望着对面带着刺刀和大炮渐渐逼近的身穿蓝外套的法军。

“噢!骠骑兵要吃亏了!”涅斯维茨基说,“已经在霰弹的射程之内。”

“他不该把那么多人带去。”侍从军官说。

“可不是吗,”涅斯维茨基说,“就是派两个人过去,也是一样的。”

“唉,阁下,”热尔科夫插嘴道,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骠骑兵,但仍然带着他那天真的神态,使人猜不透,他讲的究竟是不是真话。“唉,阁下!瞧您说的!派两个人过去,那么谁会给我们发系着绶带的弗拉季米尔勋章呢?现在嘛,虽然会有伤亡,却可以为骑兵连请功,自己也能得个勋章。咱们的波格丹内奇是深知其中奥妙的。”

“看,”侍从军官说,“这是霰弹!”

他指着法军从前车卸下并急忙移开的几门大炮。

在法军阵地上,在有大炮的人群中出现了一股硝烟,又是一股,又是一股,三股硝烟几乎是同时出现的,就在第一声炮响传来的瞬间,又出现了第四股硝烟。炮声一声接一声,随即又是第三声炮响。

“噢,哎哟!”涅斯维茨基抓住侍从军官的手,仿佛忍受着剧痛似的呻吟着。“您看,倒下了一个,倒下了,倒下了!”

“好像是两个吧?”

“我要是沙皇,就永远不打仗。”涅斯维茨基转过身去说道。

法军大炮又在忙着装填炮弹。穿蓝外套的步兵跑步冲向大桥。又出现了一股股硝烟,不过间隔的时间长短不一,霰弹在大桥上噼噼啪啪地炸响。但这一次涅斯维茨基看不清桥上的情况了。大桥上冒起了一股浓烟。骠骑兵们终于把大桥烧着了,因而法军炮队向他们发炮,已经不是为了阻止他们烧桥,而是因为大炮已经瞄准,可以向人射击。

在骠骑兵们回到马夫那里之前,法军发射了三发霰弹。两发打得不准,全部霰弹都偏离了目标,可是最后一发却落在一群骠骑兵当中,有三人中弹。

罗斯托夫在为他和波格丹内奇的关系操心,站在桥上不知如何是好。既无人可以砍杀(他总是把战斗想象为砍杀),也不能帮着烧桥,因为他没有像其他士兵那样带上一捆干草。他站在那里四处张望,突然,桥上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好像是散落的核桃,离他最近的一名骠骑兵呻吟着倒在栏杆上。罗斯托夫和别人一齐跑到他身边。又有人在叫:“担架!”四个人托着骠骑兵,要把他抬起来。

“哎——哟!……快放下,看在基督分上。”伤兵叫道,但他还是被抬起来放上了担架。

尼古拉·罗斯托夫转过身去,好像在寻觅什么,他开始看远方、多瑙河的流水、天空、太阳!天空显得多么美好,那么蓝,那么宁静、深邃!夕阳多么明媚而庄严!远处,多瑙河的粼粼波光多么柔和而璀璨!更美的是多瑙河那边遥远的青翠的山岭,修道院,神秘的峡谷,雾霭弥漫的松林……那里静谧、幸福……“但愿我能到那里去,我便一无所求,一无所求了……”罗斯托夫在想,“在我心里,在这太阳里,便有无限的幸福,而这里……呻吟、痛苦、恐惧,以及这迷茫,这匆遽……人们又在叫嚷什么,又纷纷涌向后面的什么地方,而我要和他们一起逃跑,瞧,这就是它,就是它,死亡,它在我头上,在我周围……转瞬之间——我就再也看不见这太阳,这流水,这峡谷了……”

这时,太阳渐渐地隐入乌云;在罗斯托夫前面出现了其他担架。于是对死亡和担架的恐惧,对太阳和生命的爱——全都融合为一种病态的、惶惶不安的感受。

“主啊!天上的主啊,拯救我,宽恕我,保佑我吧!”罗斯托夫小声地暗自说道。

骠骑兵们跑到了马夫跟前,人们的说话声响亮些、平静些了,几个担架已经从眼前消失。

“怎么样,老弟,闻到火药味儿啦?……”瓦西卡·杰尼索夫的嗓音在他的耳边大声说道。

“一切都结束了;而我是个胆小鬼,是的,我是胆小鬼。”罗斯托夫想,沉重地叹息着,他从马夫手里接过瘸腿的小白嘴鸦,开始上马。

“刚才那是什么,霰弹?”他问杰尼索夫。

“是啊,多么猛烈的霰弹!”杰尼索夫叫道,“小伙子们干得漂亮!可是这活儿太窝囊!进攻才痛快呢。你就只顾砍吧,可是刚才,鬼知道这算什么,给人家当靶子打。”

杰尼索夫拨马走到离罗斯托夫不远的几个人那里,他们是团长、涅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侍从军官。

“嗳,看来谁也没有发觉。”罗斯托夫暗自想道。确实,谁也没有发觉什么,因为每个人都很了解,一个没有经过战火洗礼的士官,初上战场会有怎样的体验。

“关于您的战功,会通报嘉奖的,”热尔科夫说,“眼看我也要晋升陆军少尉了。”

“请报告公爵,大桥是我烧的。”团长又激动又高兴地说道。

“要是公爵问起损失呢?”

“微不足道!”团长以低沉的声音说道,“两名骠骑兵负伤,一名当即毙命。”他喜形于色地说,按捺不住幸福的微笑,响亮地断然说出一个文绉绉的字眼毙命。

后有波拿巴统率下的法国十万大军的追击,沿途遭遇不再信任自己盟军的异国民众的敌意,军粮短缺,而又不得不在不可预见的战争条件下采取军事行动,三万五千俄军在库图佐夫的统帅下向多瑙河下游紧急撤退,沿途在敌军迫近的地方停下来,投入后卫部队进行防御作战,仅仅是为了能在不致丧失辎重和重武器的情况下退却。在兰巴赫、阿姆施泰滕和梅尔克都有过战事;俄国人在战斗中的英勇顽强,连敌人也承认,尽管如此,这些战事的结果只是更迅速地退却。在乌尔姆城下逃脱被俘命运,而在布劳瑙附近与库图佐夫会合的奥地利部队,现在已经离开俄军独立行动,于是库图佐夫只能依靠自己的弱小、疲惫之师。再要去保卫维也纳已无可能。库图佐夫在维也纳期间,奥地利御前军事会议曾交给他一份根据最新科学——战略学的规律,经过深思熟虑制定的计划,要进行攻势作战,现在放在库图佐夫面前的唯一的、几乎是无法达成的目标是不要像马克在乌尔姆城下那样全军覆没,而与正从俄国赶来的部队会师。

十月二十八日,库图佐夫率军转移到多瑙河左岸,第一次停下来,与法军主力隔河对峙。三十日,他向位于多瑙河左岸的莫蒂埃的一个师发起进攻并将其击溃。俄军在此战中初次俘获战利品:一面军旗、数门大炮和敌军的两位将领。在两周来连续撤退之后,俄军第一次驻扎下来,经过战斗不仅守住了阵地,而且驱逐了法军。尽管部队缺少衣服,疲惫不堪,由于掉队、伤亡和染病减员三分之一;尽管伤病员带着库图佐夫要求敌人给予人道待遇的一封信留在多瑙河彼岸;尽管克雷姆斯的大医院和改成野战医院的民房已容纳不下所有的伤病员——尽管如此,在克雷姆斯驻扎并战胜莫蒂埃大大提高了部队的士气。司令部和全军都流传着极其乐观然而失实的谣言,说来自俄国的几支部队即将到达,奥军打了一个胜仗,惊慌失措的波拿巴正在退却。

安德烈公爵在交战时正在此役中阵亡的奥地利将军施密特身边。他的坐骑受伤,他本人的手臂也被子弹稍微擦伤。为了表示总司令特殊的知遇,他受命带着这次胜利的捷报前往奥地利宫廷,此时奥地利宫廷已不在维也纳,而是在布吕恩。在交战的那一天,他十分激动,但并不感到疲乏(安德烈公爵的体格看上去并不强壮,但他比那些极其强壮的人更能忍受生理上的疲劳),星夜带着多赫图罗夫的报告骑马赶到克雷姆斯去见库图佐夫。当夜安德烈公爵就作为信使被派往布吕恩,担任信使,除了受奖,还是日后晋升的重要一步。

夜色昏暗,满天星斗。头天,即交战之日下了一场雪,道路在闪着白光的积雪中显得黑黝黝的。时而逐一回想这次战役中的种种印象,时而愉快地想象着他带去的胜利消息所产生的影响,回忆库图佐夫和战友们送行的情景,安德烈公爵坐在奔驰的驿车里,体验着一个人久久期盼,而终于到达梦想中幸福的起点时的感觉。他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枪声和大炮的轰鸣,枪炮声、车轮的辚辚声和胜利的观感融为一体。他时而觉得,俄军在溃逃,他本人被击毙,但他匆匆醒来,满怀喜悦地仿佛重新认识到,这一切并未发生,相反,逃跑的是法国人。他重又回忆起胜利的详情细节,回忆起自己在战斗中从容不迫的英勇气概,于是安心地打起瞌睡来…… 昏暗的、满天星斗的夜晚过去,灿烂的愉快的黎明降临。雪在阳光下融化,马儿在疾驰,无论是从左面还是右面过去的都是崭新的多姿多彩的森林、田野、村庄。

在一个驿站上他赶上了运送俄国伤兵的车队,一名带领车队的俄国军官躺在第一辆大车上高声叫骂,用粗话斥责一个士兵。那些车身很长的德国马车,每一辆都载有六名或更多的伤兵,他们在石子路上颠簸着,面色苍白,裹着绷带,满身污垢。他们有些人在说话(他听出是俄国话),其他人在吃面包,伤势最重的那些人温顺、虚弱、带着孩子般的兴趣默默地望着一旁驶过的信使。

安德烈公爵吩咐停车,问一名士兵是在哪次战斗中负伤的。

“前天在多瑙河边。”士兵回答。安德烈公爵拿出钱包,给了士兵三枚金币。

“这是给大家的。”他对走上前来的军官说。“早日康复,弟兄们,”他对士兵们说,“还有很多仗要打。”

“有什么消息吗,副官先生?”军官问,看来他想攀谈几句。

“好消息!走吧。”他对车夫吆喝道,于是疾驰而去。

天完全黑了,安德烈公爵才进入布吕恩市,只见周围高楼林立,沿街的商铺、路灯、家家窗口都灯光粲然,一辆辆漂亮的轿式四轮马车在马路上辚辚驶过,繁华都市所特有的那整个氛围对来自军营的军人永远那样有魅力。安德烈公爵虽然经过长途奔波和不眠之夜,但在驶近皇宫时,他觉得自己比昨天还更加生气勃勃。只是眼睛闪耀着狂热的光芒,思想的嬗变非常迅速而清晰。他想象着战役的全部细节,这种想象不再含糊不清,而是十分明确,形成了简明扼要的陈述,这就是他要向弗兰茨皇帝禀报的内容。它生动地想象着皇帝或许会向他提出的出乎意料的问题,以及他要做出的回答。他认为他会立刻被带去觐见皇帝。可是在宫廷的大门外一位官员急忙出来见他,得悉他是信使,便把他送到另一扇门前。

“从走廊向右拐,在那里,大人[84],您能找到值班的侍从武官,”这位官员对他说,“他会带您去见陆军大臣。”

迎接安德烈公爵的侍从武官请他稍候,便去找陆军大臣。五分钟后,侍从武官回来,特别恭敬地弯着腰,礼让安德烈公爵先行,送他经过走廊到陆军大臣的办公室。侍从武官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看来是要避免俄国副官亲昵的表现。安德烈公爵来到陆军大臣办公室的门口时,愉快的感觉已大为减弱。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而受辱的感觉一刹那间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便转化成了毫无理由的蔑视的感觉。机智的头脑在同一刹那就向他提示了一个视角,使他有理由既蔑视那个副官,也蔑视陆军大臣。“他们没有闻过火药味,大概觉得,战胜敌人是轻而易举的!”他想。他的眼睛蔑视地眯缝起来;特别缓慢地走进了陆军大臣的办公室。一见陆军大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在最初的两分钟对进来的人丝毫不予理睬,他的蔑视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陆军大臣在两支蜡烛之间低着两鬓斑白的谢顶的头阅读文件,一边用铅笔做记号。在房门打开,响起脚步声时,他头也不抬,继续把文件看完。

“把这拿去传阅。”他对自己的副官说,把几份文件递给他,对信使还是不理不睬。

安德烈公爵觉得,或者在陆军大臣所处理的所有事务中,他最不感兴趣的就是库图佐夫的军事行动,或者是他认为,有必要给俄国信使留下这个印象。“不过这一切对我来说,完全是无所谓的。”他想。陆军大臣把其余的文件收拢在一起,把它们的边缘对齐,接着抬起头来。他的头部显得聪明而有个性。然而在他转向安德烈公爵的瞬间,陆军大臣脸上聪明而坚定的表情倏地变了:他的脸上只留下了愚蠢、虚伪而并不掩饰其虚伪的微笑,就像一个人不得不接二连三地接待许多前来求告的人。

“是库图佐夫元帅派来的吗?”他问,“我希望,是好消息吧?和莫蒂埃发生了军事冲突?胜利了?早该这样了!”

他接过写给他的紧急通报,神情忧郁地看了起来。

“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施密特!”他用德语说道,“多么不幸,多么不幸!”

他把紧急通报浏览一下,放在桌上。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安德烈公爵。

“唉,多么不幸!您说,这次战役是决定性的?可是,莫蒂埃没有被俘。(他沉吟了一下。)很高兴,您带来了好消息,尽管施密特之死是为胜利付出的沉重代价。陛下想必要见您,但不是在今天。谢谢您,好好休息一下吧。请您在明天阅兵后觐见。不过,我会通知您的。”

谈话时消失的愚蠢的微笑,又出现在陆军大臣的脸上。

“再见,非常感谢您。皇帝陛下想必会接见您的。”他又说了一遍,于是颔首送客。

安德烈公爵走出宫廷后,觉得胜利给他带来的全部利益和幸福,现在都被他留在那里了,留在陆军大臣和彬彬有礼的侍从武官的冷酷无情的手中。他的思绪转瞬间完全变了:战役对他来说已是时过境迁的遥远的回忆。

安德烈公爵在布吕恩时,住在相识的俄国外交官比利宾家里。

“噢,亲爱的公爵,没有更受欢迎的客人了。”出来迎接安德烈公爵的比利宾说。“弗兰茨,把公爵的东西拿到我的卧室去!”他对陪送鲍尔康斯基的仆人说。“怎么,带来了捷报?好极了。您瞧,我病着呢。”

安德烈公爵洗脸更衣,来到外交官豪华的书房,坐下来享用已经准备好的午餐。比利宾安静地坐在壁炉旁。

安德烈公爵不仅经过了长途跋涉,而且经过了完全失去高贵、优雅、舒适的生活环境的军旅生活,此刻感受着在自幼熟悉的豪华的生活环境中休息的愉悦。此外,在受到奥地利官方的接待之后,他很高兴能和一个俄国人谈谈,尽管不是说俄语(他们讲的是法语),而且他估计,比利宾也同样抱有俄国人对奥地利人的那种普遍的憎恶(现在他的憎恶之情特别强烈)。

比利宾三十五岁左右,独身,与安德烈公爵出身于同样的社会阶层。他们在彼得堡就相识了,进一步结识是在安德烈公爵和库图佐夫最近一同到维也纳来的时候。正如安德烈公爵是军事舞台上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比利宾在外交舞台上也是如此,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还年轻,但已是颇有阅历的外交官,因为他从十六岁就开始供职,到过巴黎、哥本哈根,目前在维也纳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外交大臣和我国驻维也纳公使都认识他,器重他。他不属于那种为数众多的外交官之列,他们只以被动地奉命行事为己任,不干众所周知的坏事,并且讲法语,希望成为合格的外交官;他是热爱工作也善于工作的外交官之一,尽管懒散,有时却通宵达旦地伏案工作。不论工作的实质如何,都能干得同样出色。他感兴趣的不是“为什么干”的问题,而是“怎么干”的问题。外交事务的意义何在,他觉得无所谓;函件、备忘录或呈文,他都草拟得巧妙、准确、文采斐然,在其中获得极大的满足感。比利宾的表现之所以得到器重,除了案头工作,还因为他在上层社会的高明的周旋和谈吐。

比利宾像热爱工作一样喜欢交谈,不过只是在有可能进行优雅而机智的谈话的时候。在社交界他往往能等到机会讲一些耸人听闻的警句,没有这样的一些前提他是不会加入谈话的。比利宾的谈吐往往夹杂着别致、机智、惹人注意的意思完整的语句。这些语句是比利宾在心里预先准备的,仿佛故意带有言简意赅的特点,便于社交界那些无聊的人们记忆,并把它们从一个客厅带到另一个客厅,诚如人们所说,比利宾的警句在维也纳的客厅里广泛流传,而且常常对所谓的重要事态发生影响。

他的瘦削、憔悴、微微发黄的脸上布满粗大的皱纹,这些皱纹仿佛有洁癖似的洗得干干净净,如同沐浴后的指尖。这些皱纹的活动构成他面部表情的主要变化。他时而皱起前额,形成一层层宽阔的褶子,眉毛高高抬起,时而眉毛下垂,于是双颊布满粗大的褶皱。一双深陷的小眼睛总是愉快地坦然直视。

“好吧,现在给我们讲讲你们的丰功伟绩吧。”他说。

鲍尔康斯基非常谦虚,绝口不提自己,只是叙述了战况和陆军大臣的接待。

“他们对我和这个消息的态度,就像对待跑进禁区的狗一样。”他总结道。

比利宾冷然一笑,松开了皮肤上的褶子。

“然而,亲爱的,”他说,一边远远地打量着自己的一个指甲,皱起左眼上方的皮肤,“虽然我对‘信奉东正教的俄罗斯战士’满怀敬意,但是我认为你们的胜利并不那么辉煌。”

他仍然用法语继续说了下去,讲俄语只是要以鄙视的态度强调那些话。

“怎么?你们以自己全军之众猛攻仅有一个师的倒霉的莫蒂埃,而这个莫蒂埃却从你们的手里逃脱。试问胜利何在?”

“不过,说真的,”安德烈公爵回答道,“我们毕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比乌尔姆之战略胜一筹……”

“为什么你们不给我们俘虏一个,哪怕一个元帅呢?”

“因为并不是一切都能像预期的那样做到,也不能像在阅兵式上那样按部就班地进行。我对您说过,我们预定在早晨七时前深入敌人后方,可是傍晚五点还没有到达。”

“为什么你们不在早晨七时前到达呢?你们必须在早晨七时到达,”比利宾微笑着说,“必须在早晨七时到达。”

“为什么你们不通过外交途径说服波拿巴放弃热那亚呢?”安德烈公爵用同样的声调说道。

“我知道,”比利宾打断了他的话,“您在想,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奢谈俘虏元帅是很容易的,不错,但我还是要问,你们究竟为什么没有俘获元帅呢?您不要惊讶,不仅陆军大臣,而且至尊的弗兰茨皇帝兼国王也不会因为你们的胜利而欢欣鼓舞;就是我这个倒霉的俄国使馆秘书,也并不感到特别高兴……”

他坦然地看了看安德烈公爵,蓦地松开了前额上的皮肤。

“现在该轮到我问您‘为什么’了吧,亲爱的?”鲍尔康斯基说,“我承认,我不明白,也许这里有我的薄弱智力所难以理解的外交上的微妙之处,但我就是不明白:马克全军覆灭,费迪南德大公和卡尔大公毫无奋发有为的迹象,而且错误连连,最后只有库图佐夫获得了真正的胜利,打破了法国人不可战胜的神话,而陆军大臣甚至不想了解一下详细情况。

“原因就在这里,亲爱的。您看:乌拉!为了沙皇,为了罗斯,为了信仰!这一切都好极了,可是你们的胜利与我们,我说的是奥地利宫廷,有什么相干呢?您要是给我们带来了卡尔大公或费迪南德大公——您是知道的,两个大公是难兄难弟——的胜利消息,哪怕只是战胜了波拿巴的消防队,那就不同了,我们就要鸣炮庆祝了。而现在这样,倒像是存心让我们难堪,只能激怒我们。卡尔大公无所作为,费迪南德大公蒙受耻辱。你们却要放弃维也纳,不再保卫它了,你们好像在对我们说:上帝保佑我们,而你们,你们的首都就听天由命吧。我们大家都敬爱的一位将军,施密特,你们把他带去挨枪子儿,却向我们祝贺胜利!……您就承认吧,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您带来的消息更令人愤慨了。倒像是存心的,存心的。再说,就算你们真的获得了辉煌的胜利,甚至是卡尔大公获得了胜利,这对战争的全局能有什么作用呢?现在为时已晚,维也纳已被法军占领了。”

“您说什么,维也纳被占领了?”

“不仅被占领,而且波拿巴已在美泉宫[85],而伯爵,我们亲爱的弗尔布纳[86]伯爵即将出发,前去听命于他了。”

鲍尔康斯基经过旅途的劳顿和印象,在受到接待之后,尤其是在用餐之后,觉得对自己所听到的这些话无法透彻地理解其意义。

“今天早晨利希特费尔斯伯爵到这里来过,”比利宾继续说道,“他给我看了一封信,信中详细地描述了法国人在维也纳的阅兵式。缪拉[87]亲王以及其他等等……您看,你们的胜利并不那么令人高兴,您不可能被当做救星来接待……”

“说真的,我觉得无所谓,完全无所谓!”安德烈说,他开始明白,考虑到奥地利的首都失陷之类的事件,关于克雷姆斯战役的消息确实是无关紧要的。“维也纳怎么会失陷呢?大桥呢,还有著名的防御工事、奥尔施佩格公爵呢?我们听说,奥尔施佩格在保卫维也纳。”他说。

“奥尔施佩格在我们这一边,他在保卫我们;我想,他的保卫是靠不住的,但毕竟在保卫我们。维也纳是在那一边。不,大桥还没有失守,而且我希望不会失守,因为大桥已布上了地雷,有命令要把桥炸掉。否则我们早就在波希米亚山区了,而您和你们的军队就会在双方的炮火下度过糟糕的时刻。”

“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争已经结束。”安德烈公爵说道。

“而我想已经结束了。这里的大人物也都这样想,只是没有勇气说出来。情况正如我在会战初期所说的那样,不是你们在迪伦施泰因[88]的互相射击解决问题,总之,不是前线的炮火,而是高瞻远瞩的那些人在解决问题,”比利宾说,重复着他的一个警句,他的前额舒展开了,这时他略微停顿了一下,“问题取决于亚历山大皇帝和普鲁士王在柏林的会晤。如果普鲁士加入反法同盟,他们就会迫使奥地利就范,于是战争就能打起来。否则问题仅仅在于商定,在哪里拟定新的坎波福米奥[89]和约的最初条款。”

“多么了不起的天才!”安德烈公爵突然握紧自己的小手击桌惊叹。“这个人又多么幸运!”

“您是说布拿巴[90]?”比利宾问,他的前额又布满了皱纹,表示马上就会有一个警句。“布拿巴?”他说,特别加重‘布’的读音。“不过我认为,现在,当他在美泉宫制定奥地利法律的时候,应当为他换掉这个‘布’字。我坚决用新的叫法,只称他波拿巴。”

“不,说正经的,”安德烈公爵说道,“您真的认为,战争结束了?”

“我的想法是这样。奥地利被愚弄了,它是不甘心的。它一定会报复。它之所以被愚弄,首先是因为各省经济遭到严重破坏(他们说,信奉东正教的俄军大肆劫掠),军队溃败,首都陷落,而这一切仅仅是由于对撒丁国王的偏袒。[91]因而,咱们私下谈谈,亲爱的,我凭政治嗅觉感觉到,他们在欺骗我们,我感觉到,他们在勾结法国,在秘密地单独媾和。[92]”

“这不可能!”安德烈公爵说,“那就太卑劣了!”

“让我们等着瞧吧。”比利宾说,他脸上的皮肤又松展开了,表示谈话结束。

安德烈公爵走进为他准备的房间,穿着清洁的内衣在羽毛褥子和温暖、喷香的枕头上躺下,这时他觉得他带来捷报的那场战斗已离他非常遥远。他思考的是普鲁士的结盟,奥地利的背叛,波拿巴的新胜利,以及明天弗兰茨皇帝的上朝、阅兵和接见。

他闭上了眼睛,于是他的耳朵里立刻响起炮声、枪声和车轮的滚动声,火枪手的散兵线又从山上下来了,法国人在射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于是他和施密特并辔冲向前去,子弹在他周围快乐地呼啸着,他体验到了增强十倍的欢乐,这是他从幼年起就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他醒了……

“是的,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他说,暗自露出幸福的孩子般的微笑,沉入了年轻人的酣睡。

十一

第二天他醒得很晚。在重温往事时,他首先想到了今天要觐见弗兰茨皇帝,想起了陆军大臣、彬彬有礼的奥地利侍从武官、比利宾和昨晚的谈话。他为了前往宫廷穿上好久未曾穿过的全套礼服,神采奕奕,英俊挺拔,一只手裹着绷带,走进了比利宾的书房。书房里有外交使团的四位先生。担任使馆秘书的伊波利特·库拉金公爵,鲍尔康斯基是认识的;比利宾为他介绍了其他几位。

这些先生常到比利宾这里来,他们都是上流社会富有而快乐的年轻人,无论在维也纳还是在这里都构成一个单独的小圈子,比利宾称之为自己人,他是其中的头儿。看来,这个几乎全是外交官的小圈子,具有上流社会的那种对某些女人的兴趣,对官场上的官样文章的兴趣,这些兴趣与战争和政治毫无关系。这些先生们显然很乐意把安德烈公爵当做自己人(这是他们只给予少数人的荣誉)接纳进自己的小圈子。出于礼貌,也作为开始交谈的对象,他们向他提了几个关于军队和战争的问题,接着谈话便分散为漫无边际的快乐的戏谑和闲聊。

“不过,特别妙的是,”其中一位说,他在讲外交界一个同事所遭到的挫折,“特别妙的是,外交大臣干脆对他说,派他到伦敦任职是对他的重用,叫他也要这样看。你们能想象他这时的模样吗?”

“不过,最糟糕的是,先生们,我要向你们揭发库拉金:人家遭到了不幸,而这个唐璜[93],这个可怕的人,却在利用这一点!”

伊波利特公爵躺在圈椅上,把两条腿搁在一个扶手上。他笑了起来。

“讲啊,讲啊。”他说。

“噢,唐璜!噢,毒蛇!”几个人说。

“您不知道,鲍尔康斯基,”比利宾对安德烈公爵说道,“比起这个人在女人当中所干的那些事,法军(我差点儿讲了俄军)的所有恶行都算不了什么。”

“女人是男人的伴侣嘛。”伊波利特公爵说,他举起带柄眼镜望着自己跷起的腿。

比利宾和那些自己人都看着伊波利特的眼睛哈哈大笑。安德烈公爵看出来了,这位伊波利特,他(应当承认)曾为自己的妻子几乎对他产生过醋意的这个人,在这个圈子里是个小丑。

“不,我要让您欣赏一下库拉金,”比利宾小声地对鲍尔康斯基说道,“他在谈论政治的时候,简直妙极了,应当看看他的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他坐到伊波利特身旁,于是皱起前额的褶子,和他谈起了政治话题。安德烈公爵和其余的人把他俩围在中间。

“柏林的内阁不能表达自己对反法同盟的意见……”伊波利特开始了,一本正经地环视大家,“既然如此……正如在其最近的照会中那样……你们是了解的……你们是了解的……不过,如果皇帝陛下不改变我们同盟的实质……”

“请等一等,我还没有说完呢……”他抓住安德烈公爵的手对他说道,“我认为,干涉比不干涉更可靠。而且……”他沉默了一会儿。“不能认为,不接受我国十一月二十八日的紧急建议[94],就是问题的结束……这一切的结果就是这样。”

于是他放开鲍尔康斯基的手,这表示他的话终于讲完了。

“狄摩西尼[95],凭你可爱的嘴里含着的石头,我就认出了你!”比利宾说,高兴得满头头发被牵动了一下。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伊波利特笑得最响亮。看来他很不好受,喘不过气来了,可就是忍不住狂笑,笑得他那向来呆板的脸被拉长了。

“喂,听我说,诸位,”比利宾说,“在家里也好,在布吕恩这里也好,鲍尔康斯基都是我的客人,我要尽我所能地款待他,让他在这里尽情地享乐。若是在维也纳,这是很容易办到的;可是在这里,在这样闭塞的可恶的摩拉维亚,就不大容易了。所以我请大家都来帮助我。要让他不虚此行。你们负责戏剧,我负责社交,而您,伊波利特,不言而喻,负责女人。”

“要给他把阿梅利带来,太迷人了!”自己人之一吻着指尖说。

“总之,要让这位嗜杀成性的大兵,”比利宾说,“更富于人情味。”

“诸位,我未必能接受你们的殷勤款待,我现在就要走了。”鲍尔康斯基看着钟说。

“到哪里去?”

“觐见皇帝。”

“噢,噢!噢!”

“好吧,再见,鲍尔康斯基!再见,公爵;早些回来用餐,”人们说,“我们来招待您。”

“对皇帝讲话时,要尽可能多多赞扬在提供给养和行军路线方面的安排。”比利宾把鲍尔康斯基送到前厅时说。

“我倒是想赞扬,可是不行,因为我了解实际情况。”鲍尔康斯基笑着回答道。

“好吧,那就尽可能多说话,他的癖好是接受朝觐;而他本人不爱说话,也不善于说话,您会看到的。”

十二

在弗兰茨皇帝上朝时,安德烈公爵站在奥地利军官中的指定位置,皇帝只是对他凝神注视,点了点他那长长的头。不过,上朝后,昨天的那位侍从武官彬彬有礼地转告他,皇帝要接见。弗兰茨皇帝接见他时,站在房间中央。开始谈话之前,安德烈公爵非常惊讶,皇帝似乎局促不安,不知说什么好,脸都涨红了。

“告诉我,战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仓促地问道。

安德烈公爵作了回答。紧接着是一些同样简单的问题:“库图佐夫身体好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克雷姆斯的?”等等。皇帝讲话时的神情,仿佛他的全部目的只是要提出一定数量的问题。太明显了,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不可能引起他的兴趣。

“战斗是几点钟开始的?”皇帝问。

“我无法向陛下奏明,正面战场的战斗是几点钟打响的,不过,我所在的迪伦施泰因,部队是在傍晚五点多钟发起进攻。”鲍尔康斯基说,他兴致勃勃,以为这时他能胸有成竹地把他的所见所闻如实地描述一番。

但皇帝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多少英里?”

“从哪里到哪里,陛下?”

“从迪伦施泰因到克雷姆斯。”

“三英里半,陛下。”

“法国人放弃了左岸?”

“据侦察兵报告,最后一批敌军是在夜里乘木筏过河的。”

“克雷姆斯的给养充足吗?”

“给养没有按定量供应……”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施密特将军是几点钟阵亡的?”

“好像是在七点钟。”

“七点钟?太可悲了!太可悲了!”

皇帝说,他很感谢,便点了点头。安德烈公爵一出来便被宫廷权贵团团围住了。人们从四面八方亲切地望着他,说着亲切的话语。昨天的那位侍从武官埋怨他,为什么不住在宫里,并且请他光临自己的府邸。陆军大臣上前来祝贺他获得了皇帝授予的玛丽亚–特蕾西亚三级勋章。皇后的高级侍从邀请他觐见皇后陛下。太子妃也要见他。他不知道回答谁好。俄国公使揽着他的肩,把他带到窗口,和他交谈起来。

和比利宾的说法相反,他带来的消息受到了热烈欢迎。决定举行感恩祈祷。库图佐夫被授予玛丽亚–特蕾西亚大十字勋章,全军都获得嘉奖。鲍尔康斯基得到各方的邀请,整个上午都不得不去拜会奥地利的几位重臣。安德烈公爵在傍晚四点多结束拜访,在回到比利宾住处的途中构思着给父亲的信,谈到战争和自己的布吕恩之行。在驶往比利宾的住处之前,安德烈公爵来到书店,购置供军旅中阅读的书籍,在那里耽搁了很久。比利宾住处的台阶旁停着一辆装载了半车物品的轻便马车,比利宾的仆人弗兰茨正吃力地拖着一个皮箱从屋子里出来。

“怎么回事?”鲍尔康斯基问。

“啊,大人!”弗兰茨说,一边费劲地把皮箱堆到马车上,“我们又要走了。那个恶棍又跟在我们后面追上来了。”[96]

“什么?怎么回事?”鲍尔康斯基问。

比利宾迎着鲍尔康斯基出来了。比利宾向来平静的脸上神色惊慌。

“不,不,您得承认,这简直太奇妙了,”他说,“塔博尔桥(维也纳的一座桥)的这个故事啊。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过了桥。”

安德烈公爵听得莫名其妙。

“您是从哪里来的,城里的马夫全都知道的事,您居然不知道?”

“我从太子妃那里来。我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听说。”

“也没有看见,到处在往车上装行李?”

“没看见……究竟出了什么事啊?”安德烈公爵迫不及待地问道。

“出了什么事?法国人过了奥尔施佩格所守卫的大桥,桥也没有炸掉,现在缪拉的部队正在通往布吕恩的大路上快速推进,今天或明天就能到达这里。”

“到达这里?既然大桥已布上了地雷,怎么会没有炸掉呢?”

“我倒想问您呢。这一点谁也不知道,甚至波拿巴本人也不知道。”

鲍尔康斯基耸了耸肩。

“既然大桥失守,军队也就完了,因为退路被切断了。”他说。

“问题就在这里,”比利宾回答道,“听我说吧。法国人进入维也纳,我对您说过,一切都很好。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几位元帅,缪拉、拉纳[97]和贝利亚尔骑马向大桥出发。(请注意,他们三个都是加斯科涅人[98]。)‘诸位,’一个说道,‘你们知道,塔博尔桥布设了地雷和排雷装置,桥前有可怕的桥头堡,还有一万五千人的部队奉命炸桥,不让我们过去。如果我们拿下这座桥,我们的拿破仑皇帝陛下会高兴的。我们三个去拿下这座桥吧。’‘那就走吧。’其他两个说。于是他们就去把桥拿下了,过了桥,现在正和全军向我们、你们和你们的交通线扑来。”

“别开玩笑了。”安德烈公爵忧郁而严肃地说道。

这个消息使安德烈公爵感到痛苦,同时也感到高兴。当他了解到俄军处于如此绝望的境地时,他当即想到,正是他注定要担负起从这样的险境中挽救俄军的使命,这就是他的土伦[99],它将使他从众多默默无闻的军官中脱颖而出,为他开辟第一条荣誉之路!他一面听比利宾讲,一面已经在考虑,回到部队以后,他将在军事会议上提出唯一能挽救俄军的见解,于是他将受命独自去执行这个计划。

“别开玩笑了。”他说。

“我没有开玩笑,”比利宾继续说道,“没有更真实、更可悲的了。这些先生来到桥头,举着白手绢;说是休战了,他们这几位元帅是来和奥尔施佩格公爵谈判的。一个值班军官把他们放进了桥头堡。他们对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加斯科涅人的胡言乱语:他们说,战争结束了,弗兰茨皇帝决定与波拿巴会晤,他们希望能见到奥尔施佩格公爵,等等。军官派人去请奥尔施佩格;这些先生们和军官们拥抱,说笑,坐到大炮上,这时,法军的一个营悄悄地上了桥,把装着引火材料的麻袋抛进河里,向桥头堡逼近。中将本人,我们可爱的奥尔施佩格·冯·毛特恩公爵终于出现了。‘亲爱的敌人!奥地利军队之花,土耳其历次战争的英雄!敌对状态结束了,我们可以握手言和了……拿破仑皇帝热切地期望与奥尔施佩格公爵结识。’总之,这些先生不愧为加斯科涅人,他们对奥尔施佩格喋喋不休地花言巧语,而他为自己与法国元帅们一见如故的亲密关系所迷惑,对缪拉的外套和鸵鸟花翎目眩神迷,以致他只看到他们热情似火,却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是向敌人开火。(尽管话说得生动流畅,比利宾却没有忘记,在讲了这句警句后停顿一下,让人有时间品味品味。)法军的那个营跑进桥头堡,把大炮钉死,于是大桥被占领了。不,最妙的是,”他接着说道,因为自己美妙的叙述而激动的情绪平静了下来,“一个中士所管理的那门大炮一旦发出信号,就会引爆地雷,炸掉大桥,这个中士眼看法军冲上大桥,已经要发射信号,但拉纳把他的手拉开。显然,中士比自己的将军聪明,他走到奥尔施佩格跟前说:‘公爵,他们在欺骗您,看哪,法国人上来了!’缪拉明白,如果让中士说下去,他们就必败无疑。他假装非常惊讶(真正的加斯科涅人),转身对奥尔施佩格说:‘这就是举世闻名的奥军的纪律吗,’他说,‘您居然让下级这样和您说话!’这是天才的机变。奥尔施佩格公爵觉得受到了污辱,于是下令逮捕中士。您不能不承认,这简直妙极了,塔博尔桥这整个荒唐的故事真是妙极了。这不是愚蠢,也不是卑劣……”

“也许是背叛。”安德烈公爵说,他生动地想象着灰大衣、伤口、硝烟、密集的枪炮声和等待着他的荣誉。

“也不是。这使宫廷的处境十分糟糕,”比利宾继续说道,“这不是背叛,不是卑劣,不是愚蠢;这和乌尔姆城下的情况一样……”他似乎在沉思,在寻觅恰当的说法:“这……这是马克现象。我们马克化了。”他总结道,觉得自己说了一个警句,而且是令人耳目一新、必将众口传颂的警句。

一直布满前额的褶子这时很快地舒展开了,这表示他感到很满意,于是他面带笑意,开始审视自己的指甲。

“您去哪儿?”他突然问道,转头望着安德烈公爵,因为他已经站起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我要走了。”

“去哪里?”

“回部队。”

“您不是想再逗留两天吗?”

“而现在我要立刻动身。”

于是安德烈公爵在做了动身的安排之后,去了自己的房间。

“您要知道,亲爱的,”比利宾走进他的房间说道,“我为您考虑了一下。您何必走呢?”

为了证明他的理由是无可辩驳的,他脸上的褶子全都消失了。

安德烈公爵疑问地看了看对方,没有回答。

“您何必走呢?我知道,您认为目前军情危急,您的职责就是火速赶回部队。我理解,亲爱的,这是英雄主义。”

“完全不是。”安德烈公爵说。

“但您是一位哲学家,那就做一个彻底的哲学家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您就会明白,您的职责,恰恰相反,是要保存您自己。这种事让别人去干吧,他们是没有别的用处的……您并没有接到返回部队的命令,而这里也没有准许您离开:因而您可以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走,随便不幸的命运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据说,他们要去奥洛穆茨。奥洛穆茨是一个可爱的城市。我和您可以悠闲地乘我的马车走。”

“不要开玩笑了,比利宾。”鲍尔康斯基说。

“我对您说的这些话,是出于诚挚的友情。考虑考虑吧。您是可以留下的,那么您为什么要走,又去哪里呢?等待您的无非是两种情况(他左边太阳穴上方出现了皱纹):或者在您还没有到达部队的时候,和约已经签订,或者库图佐夫的全部军队蒙受了战败的耻辱。”

比利宾松开了皮肤上的褶皱,觉得他的二者必居其一的论点是无可辩驳的。

“这一点我无法考虑。”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说道,而心里在想:“我要走,因为我要去挽救军队。”

“亲爱的,您是一位英雄。”比利宾说道。

十三

当夜鲍尔康斯基公爵就向陆军大臣告辞,返回部队,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部队,而且担心在前往克雷姆斯的途中会被法国人抓住。

在布吕恩,宫廷里的人都在收拾行装,笨重的东西已运往奥洛穆茨。安德烈公爵在埃采尔斯多夫附近来到一条大路,俄军正沿着这条路仓皇撤退,秩序极其混乱。路上塞满了大车,四轮轿式马车已无法通行。安德烈公爵向哥萨克部队的长官要了一匹马和一名哥萨克,忍着饥饿和疲倦,赶过一辆辆大车,寻找总司令和自己的行李车。他一路上听到了有关战争形势的种种可怕的传闻,而军队仓皇逃跑的情形似乎在证实这些流言蜚语。

“英国人的黄金把俄国军队从天涯海角运到这里,我们要使俄军遭到同样的命运(乌尔姆城下奥军的命运)。”他想起了波拿巴在战前向自己的军队下达命令时所说的话,这些话在他心里同样地激起了对天才的英雄人物的惊叹、受伤的自豪感和对荣誉的渴望。“倘若只剩下死路一条呢?”他想,“也好,既然非死不可!我决不落于人后。”

安德烈公爵轻蔑地看着那一望无际、混乱不堪的军队、大车、炮车和大炮,接着又是形形色色的马车、马车、还是马车,它们争先恐后,三辆一排、四辆一排,把泥泞的道路挤得满满当当。四面八方,前前后后,只要去听,处处是车轮的辚辚声,马车、大车和炮车的隆隆声,马蹄嘚嘚声,鞭子的噼啪声,赶马的吆喝声,士兵、勤务兵和军官的叫骂声。道路两旁,不断地映入眼帘的或是剥了皮和未剥皮的死马,或是损坏的马车和坐在车旁等待着什么的孤单的士兵,或是离开队伍的士兵,他们成群结队地涌向邻近的村子或从村子里出来,拎着鸡,牵着羊,抱着干草或扛着装满东西的麻袋。在上坡和下坡的地方,人群更加稠密,叫骂声响成一片。士兵们踩着齐膝深的污泥,双手抬起大炮和载货马车;鞭子在挥舞,马蹄不断打滑,套索时常绷断,人们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号。指挥交通的军官们骑着马在车流中往返奔波。他们的声音在人声鼎沸、车马喧阗声中显得那么微弱,他们的脸上流露着对恢复秩序力不从心的绝望。

“这就是他们,可爱的信仰东正教的军队。”鲍尔康斯基在寻思,他想起了比利宾的话。

为了向这些人打听总司令在哪里,他来到车队旁。正对着他驶来的是一辆奇怪的驾着一匹马的马车,看来是军人就地取材手工制造的,样子介于大车、轻便马车和轿式马车之间。赶车的是一名士兵,皮车篷和帘子里坐着一个用几条披肩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安德烈公爵纵马上前,已经要向士兵问路了,这时坐在小马车上的女人的绝望的叫喊吸引了他的注意。管理车队的军官正在抽打在小马车上驾车的士兵,原因是他要赶超别的车辆。鞭子落在车厢的帘子上。女人尖叫起来。一看到安德烈公爵,她就从帘子后面探出头来,从毯子似的披肩里伸出一双瘦瘦的胳膊挥舞着叫道:

“副官!副官先生!……看在上帝分上……保护我们吧……这算什么事嘛?……我是第七骑兵团军医的妻子……他们不让我过去;我们掉队了,和自己人失散了……”

“我揍扁了你,马上掉头!”军官向士兵恶狠狠地叫道,“带着你的婊子滚回去!”

“副官先生,保护我们吧。这是什么事啊?”女人叫道。

“请放这辆马车过去。难道您没看见是妇女吗?”安德烈公爵上前对军官说。

军官看了他一眼,不予理睬,又回头对士兵说:

“我看你超车……回去!”

“我告诉您,放行。”安德烈公爵抿紧嘴唇又说了一遍。

“你是什么人?”军官突然带着醉汉的暴怒对他说道,“你是什么人?你(他特别着重你字)是长官吗?这里的长官是我,而不是你。你,回去,”他重复道,“我揍扁了你。”

看来军官很喜欢讲这句话。

“对这个小副官顶撞得好。”背后有人说道。

安德烈公爵看到,军官处于醉汉无缘无故地怒气勃发的状态,这种人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他看到,他为小马车里的军医妻子出头,充满了他在世界上最怕的一种危险,这危险就是所谓的惹人笑话。但他的本能不以为然。不等军官把话说完,气歪了脸的安德烈公爵就纵马上前,并且举起马鞭:

“请您——放——行!”

军官把手一挥,急忙拨马离开。

“都是这些人,这些参谋部的人,搞得一团糟,”他嘟囔道,“您就看着办吧。”

安德烈公爵眼也不抬,急忙离开称他为恩人的军医妻子,厌恶地回忆着这个有损尊严的情景的一切细节,向一个村子疾驰而去,有人告诉他,总司令就在那里。

进入村子以后,他下马向第一栋屋子走去,想至少休息片刻,吃点东西,清理一下这些使他感到屈辱和痛苦的思绪。“这是一群坏蛋,而不是军人”,他想,来到第一栋屋子的窗前,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着他的名字。

他回头看了一下。涅斯维茨基从一个小窗口伸出了他那漂亮的脸蛋。涅斯维茨基红润的嘴在咀嚼着什么,一边挥舞着双手,招呼他过去。

“鲍尔康斯基,鲍尔康斯基!你听不见,是吗?快来。”他叫道。

安德烈公爵走进屋子,看见了正在进食的涅斯维茨基和另一位副官。他们急忙向鲍尔康斯基打听,是否知道什么新闻。安德烈公爵在他们如此熟悉的脸上看出了惊慌不安的神情。这种神情在涅斯维茨基总是笑容可掬的脸上格外显眼。

“总司令在哪里?”鲍尔康斯基问。

“在这里,在那栋屋子里。”副官回答道。

“喂,怎么样,真的讲和投降了吗?”涅斯维茨基问道。

“我正想问你们呢。我什么也不知道,好不容易才来到你们这里。”

“而我们这里,老兄,说什么呀!太可怕了!我很后悔,老兄,不该嘲笑马克,现在我们的处境还不如他呢,”涅斯维茨基说,“坐啊,吃点东西吧。”

“公爵,现在找不到大车,什么也找不到,您的彼得也不知下落。”另一位副官说。

“司令部在哪里?”

“我们要在茨纳伊姆[100]过夜。”

“我叫人把我需要的东西都改装成驮子,由两匹马驮着,”涅斯维茨基说,“改装的驮子好极了。即使在波希米亚山区溜来溜去也行。不妙啊,老兄。怎么了,你在打哆嗦,有病吗?”涅斯维茨基问,他发觉安德烈公爵像触电似的抽搐了一下。

“没什么。”安德烈公爵回答道。

此刻他想起了不久前与军医妻子和辎重兵军官的相遇。

“总司令在这里干什么?”他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涅斯维茨基说。

“我只知道一点,一切都可恶、可恶、可恶。”安德烈公爵说着便到总司令所在的屋子去了。

安德烈公爵经过库图佐夫的马车、侍从们疲乏的坐骑和大声交谈的哥萨克们,走进了门廊。库图佐夫本人,正如人们对安德烈公爵所说的那样,在农舍里和巴格拉季翁公爵以及魏罗特[101]在一起。魏罗特是接替阵亡的施密特的奥地利将军。门廊里,矮小的科兹洛夫斯基蹲在文书面前。文书卷起军服的翻袖,趴在倒扣的小木桶上奋笔疾书。科兹洛夫斯基满面倦容,显然,他也是通宵未眠。他抬头看了看安德烈公爵,甚至没有点头致意。

“另起一行……写好了吗?”他继续给文书口授,“基辅掷弹兵团,波多利斯克团……”

“太快了,跟不上,阁下。”文书打量着科兹洛夫斯基,怠慢而气愤地说道。

这时从门后传来了库图佐夫热烈而不满的声音,他的话不断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所打断。根据这些话语声,根据科兹洛夫斯基对他漫不经心的一瞥,根据疲惫不堪的文书的怠慢态度,根据文书和科兹洛夫斯基在离总司令那么近的地方蹲在小木桶旁的地板上,根据牵着马的哥萨克们在屋子的窗下大声哄笑——根据这一切,安德烈公爵感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而不幸的事件。

安德烈公爵执著地向科兹洛夫斯基提出问题。

“等一下,公爵,”科兹洛夫斯基说,“这是给巴格拉季翁的书面命令。”

“要投降?”

“没有的事;已经拟定了作战命令。”

安德烈公爵朝传出说话声的那扇门走去。但他正要把门推开的时候,房间里的谈话声停止了,门自动开了,虚胖的脸上长着鹰钩鼻的库图佐夫出现在门口。安德烈公爵正好站在库图佐夫的面前;从总司令一只独眼的表情来看,他是那么专注于自己的思绪和烦恼,仿佛使他视而不见。他直视着自己副官的脸,却没有认出他来。

“怎么,写完了吗?”他问科兹洛夫斯基。

“马上就好,殿下。”

巴格拉季翁跟着总司令出来了,他个子不高,有一副坚定而呆板的东方人脸型,身材干瘦,还未显老态。

“荣幸地向您报到。”安德烈公爵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一面把一个信封呈递给他。

“啊,从维也纳回来了?好。待会儿,待会儿!”

库图佐夫和巴格拉季翁来到了门口的台阶上。

“好吧,公爵,再见,”他对巴格拉季翁说,“基督保佑你。祝福你建立丰功伟绩。”

库图佐夫的神情突然柔和了,他的眼里含着泪水。他用左臂把巴格拉季翁揽在怀里,而戴着一枚戒指的右手仿佛是以习惯性的动作为他画了十字,并把虚胖的面颊凑近他,巴格拉季翁吻了吻他,不过吻的不是面颊,而是脖子。

“基督保佑你!”库图佐夫又说了一遍,随即走到带弹簧的四轮马车跟前。“跟我走。”他对鲍尔康斯基说道。

“殿下,我希望在这里效力,请允许我留在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部队里。”

“坐下,”库图佐夫说,他发觉鲍尔康斯基有些迟疑,“我自己需要优秀的军官,自己需要。”

他们坐上了马车,默默地走了好几分钟。

“前面还会发生很多、很多难以逆料的事情,”他带着老者洞察一切的神情说道,仿佛对鲍尔康斯基的所有内心活动都了如指掌。“如果他的这支部队明天能有十分之一回来,我就要感谢上帝了。”库图佐夫又说,仿佛在自言自语。

安德烈公爵望了望库图佐夫,不由地看到近在咫尺的库图佐夫鬓角上洗得很干净的伤疤上的几道褶皱,伊兹梅尔的一颗子弹就是在这里击穿了他的头部,也看到了那只失去眼球的眼睛。“是啊,他有权利这样平静地谈到那些人的牺牲!”鲍尔康斯基想。

“因此我才请求派我到这支部队去。”他说。

库图佐夫没有答理。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所说的话,陷入了沉思。过了五分钟,在马车柔软的弹簧上轻轻地摇晃着,库图佐夫向安德烈公爵转过头来。他的脸上已毫无激动的痕迹。他带着微妙的嘲讽,向安德烈公爵询问他和皇帝会见的详情,在宫廷听到的对克雷姆斯战事的反映,还问起他们都认识的几个女人。

十四

库图佐夫收到侦察兵十一月一日的情报,得悉他所统帅的军队几乎处于绝境。侦察兵报告,法国人过了维也纳大桥之后,以重兵扑向库图佐夫和来自俄国境内的部队之间的交通线。假如库图佐夫决定屯兵克雷姆斯,拿破仑的十五万大军就会切断他的所有交通线,将他四万疲惫不堪的俄军团团围住,那么他的处境就是当初马克在乌尔姆的处境。假如库图佐夫决定离开大路,放弃与来自国内的部队联络的交通线,就不得不在荒野中跋涉,在敌军优势兵力的追击下退入情况不明的波希米亚山区,从而放弃与布克斯赫韦登联络的任何希望。假如库图佐夫决定,沿着大路从克雷姆斯向奥洛穆茨撤退,与来自国内的部队会师,那么越过维也纳大桥的法军有可能抢先占据这条通道,那样就不得不带着所有辎重在行进中接战,被三倍于己的敌军两面夹击。

库图佐夫选择了最后这个方案。

据侦察兵报告,法军越过维也纳大桥,即以强行军的速度向茨纳伊姆推进,它位于库图佐夫撤退途中,离俄军一百多俄里。在法军之前抢先赶到茨纳伊姆,这就意味着军队有望得救;法国人先到茨纳伊姆,那么军队必将蒙受类似乌尔姆之役的耻辱,甚至全军覆没。但率领全军抢先赶到是不可能的。法国人从维也纳到茨纳伊姆的道路,比俄国人从克雷姆斯到茨纳伊姆的道路较短也较好。

在得到情报的当夜,库图佐夫派遣巴格拉季翁的四千先头部队向右翻山越岭从克雷姆斯–茨纳伊姆大道插向维也纳–茨纳伊姆大道。巴格拉季翁应当不眠不休地走完这段路程,面向维也纳背对茨纳伊姆驻扎下来。如果他能成功地抢在法军前头,那么他要竭尽全力阻滞法军前进。库图佐夫亲自带重装备向茨纳伊姆出发。

率领忍饥挨饿、没有鞋穿的士兵,在荒野的山区,在暴风雨之夜走了四十五俄里,由于掉队而减员三分之一,巴格拉季翁终于来到维也纳–茨纳伊姆大道上的霍拉布伦,比从维也纳向霍拉布伦赶来的法军提前数小时到达。库图佐夫带着重装备,还要走一昼夜才能赶到茨纳伊姆,因此,为了挽救军队,巴格拉季翁要在这一昼夜率四千饥饿疲惫之师挡住在霍拉布伦相遇的全部敌军,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奇特的命运使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法国人成功地不战而夺取维也纳大桥的欺骗行动促使缪拉试图故伎重演,再来欺骗库图佐夫。缪拉在茨纳伊姆大道上遭遇巴格拉季翁的弱小部队后,以为那就是库图佐夫的全部军队。为了有把握地全歼这支军队,他要等待从维也纳出发的后续部队,为此他建议停战三天,条件是双方军队不改变自己的态势,也不离开原地。缪拉说,和谈已在进行,为了避免无谓的流血,他建议停战。驻守前哨阵地的奥地利将军诺斯蒂茨伯爵相信了缪拉军使的话,退出了阵地,将巴格拉季翁的部队暴露在敌人面前。另一名军使来到俄军散兵线,也宣布了和谈消息,并建议俄军停战三天。巴格拉季翁回答说,他无权同意或拒绝停战,于是派自己的副官带着有关停战建议的报告去见库图佐夫。

对库图佐夫来说,停战是唯一的办法,可以赢得时间,让巴格拉季翁疲惫的部队得到休整,让辎重和重装备(它们的运动是隐蔽的)再向茨纳伊姆多走一程也好。停战建议为挽救军队提供了唯一的意料之外的机会。库图佐夫得到这个消息,立刻派遣属下的将军衔副官温岑格罗德前往敌方的军营。温岑格罗德不仅要同意停战,而且要提出投降条件。与此同时库图佐夫派自己的副官们回去,督促全军的辎重队沿着克雷姆斯–茨纳伊姆大道尽快行进。巴格拉季翁的又饥又乏的部队要独自掩护辎重队和全军的行动,要面对兵力超过自己八倍的敌军而屹立不动。

库图佐夫的预料都实现了,他曾预料,没有任何约束力的停战建议能为运送一部分辎重赢得时间,他还预料,缪拉的失误会很快被发现。离霍拉布伦二十五俄里的美泉宫里的波拿巴,一接到缪拉的报告以及停战和投降的草约,便发现其中有诈,并给缪拉写了一封信如下:

致缪拉亲王。美泉宫,一八〇五年

雾月二十五日晨八时

我找不到适当的言词来表达我对您的不满。您只是指挥我的先头部队,没有我的命令,您无权实行停战。您使我丧失了整个战役的胜利果实。立即撕毁停战协定,并发起进攻。您向他宣布,签署投降书的将军无权这样做,除了俄国皇帝,谁也没有这个权力。

不过,倘若俄国皇帝同意有关条件,那么我也同意;然而这只是一个诡计而已。立即前进,消灭俄国军队……您可以俘获俄军的辎重和大炮。

俄国皇帝的将军衔副官是个骗子……没有得到授权的军官是不起作用的;他也没有得到授权……奥地利人在通过维也纳大桥这件事上受骗了,而您受了俄皇副官的骗。

拿破仑

波拿巴的副官带着这封严厉的信件策马飞驰而去。波拿巴信不过自己的将军们,亲自率领自己的近卫军直扑战场,担心会失去到手的猎物。而巴格拉季翁四千人的部队快活地燃起篝火,他们在烤火取暖,烘烤着身上潮湿的衣服,三天来第一次在熬粥,部队里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去想,部队会有什么遭遇。

十五

安德烈公爵坚决的请求获得了库图佐夫的批准,于是他在下午三点多钟来到格伦特,向巴格拉季翁报到。波拿巴的副官还没有到达缪拉的部队,战斗也还没有开始。巴格拉季翁的部队对战局毫无所知,他们谈论和平,但不相信会有和平;谈论战斗,也不相信战斗迫在眉睫。

巴格拉季翁知道,鲍尔康斯基是受到宠信的副官,接待他时表现出长官的特别优遇和宽厚,向他说明,也许今天或明天就会有战斗,战斗时他可以自己决定,留在他身边,还是在后卫部队监督退却的秩序,“这也是很重要的”。

“不过,今天也许不会有战事。”巴格拉季翁说,仿佛在安慰他。

“如果他是参谋部里一般的公子哥儿,被派到这里来是为了获得十字勋章,那么他在后卫部队也能受奖,要是他想和我在一起,也行……只要他是一名勇敢的军官,就能用得上。”巴格拉季翁想。安德烈公爵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要求让他到阵地上到处走走,了解一下部队的部署,以便在执行任务时知道该往哪儿去。部队的值班军官,一个漂亮的男子,衣着讲究,食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爱说法语,却说得很差,他自愿给安德烈公爵带路。

四面八方都能看到汗水淋漓、脸色忧郁、似乎在寻找什么的军官和拖着门板、长凳和栅栏从村子里出来的士兵。

“您看,公爵,我们周围总是有这种人,”校官指着那些人说道,“官长们太放纵他们了。您再看看这里”,他指指随军商贩搭的帐篷,“都扎堆儿坐在这里。今天早晨我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了:瞧,又坐满了人。我要过去,公爵,把他们轰走。就一会儿。”

“我们一起去吧,我要买点儿干酪和面包。”安德烈公爵说,他还没顾上吃东西。

“您怎么不早说,公爵?我会款待您的。”

他们下马走进随军商贩的帐篷。几个脸色通红、满面倦容的军官坐在桌旁饮酒吃东西。

“哎,怎能这样呢,诸位!”校官以责备的语气说道,看来他已经多次重复过这句话了。“随便离开岗位可不行。公爵下过命令,不准任何人到这里来。喂,还有您,上尉先生。”他对一个矮小瘦削、满身污垢的炮兵军官说。这个军官没有穿靴子(他把靴子交给了随军商贩,让他拿去烘干),只穿着一双长筒袜,在他们面前站了起来,不大自然地微笑着。

“喂,图申上尉,您怎么不害臊?”校官继续说道,“您作为炮兵军官,应该做出表率,却不穿靴子。要是拉起警报,您没有靴子,那样子真够瞧的。(校官微微一笑。)诸位,请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吧,都走,都走。”他以长官的语气补充道。

安德烈公爵看了上尉一眼,不禁莞尔。图申微笑地沉默着,倒换着赤裸的两脚,疑问地睁着一双聪明和善的大眼,时而望望安德烈公爵,时而望望校官。

“士兵们说:不穿靴子更灵活。”图申上尉带着腼腆的微笑说,看来他想用玩笑的口吻来改变自己尴尬的处境。

不过,话未说完,他就感到玩笑开得不合时宜,没有人理睬。他感到难为情了。

“请大家回去吧。”校官说,竭力保持着严肃的态度。

安德烈公爵又对这个身材矮小的炮兵军官看了一眼。他的身上有某种特别的、完全不像军人的地方,有点滑稽,却非常引人注目。

校官和安德烈公爵骑上马,继续往前走。

出了村,他们不断超越不同部队的官兵,或遇到官兵们迎面而来,他们看到了左面正在构筑的防御工事,新翻的泥土泛着红色。有几个营的士兵不顾寒风刺骨,只穿着衬衣,像白色的蚁群在这些工事上忙碌着;土堤后面看不见是哪些人在不断地挥动铁铲,抛出红土。他们走近一个工事,参观后又继续赶路。就在工事后面,他们碰到了几十名士兵,交替地不断从工事上跑下来。他们不得不催动坐骑,掩鼻而过,逃离这污浊的空气。

“这就是军营中煞风景的地方,公爵。”值班的校官说。

他们登上了对面的山冈,在这座山上已经看得见法国人。安德烈公爵勒马观察。

“我们的炮兵连就在那里,”校官指着制高点说,“这就是不穿靴子的那个怪人的炮兵连;在那里什么都看得见:我们去吧,公爵。”

“非常感谢,现在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安德烈公爵说,他想摆脱这位校官,“请您放心。”

校官留下了,安德烈公爵独自前往。

他越向前走,离敌人越近,部队越是显得秩序井然,士兵们越是心情开朗。最混乱、最抑郁的是早晨安德烈公爵在茨纳伊姆前面赶上的辎重队,他们离法国人有十俄里之遥。在格伦特也能感觉到某种惊恐不安的情绪。但安德烈公爵越是接近法军散兵线,只见部队越是充满自信。列队的士兵穿着军大衣,连副和连长在清点人数,用手指戳着排头兵的胸脯,命令他举起一只手。分散在周围地区的士兵拖来木柴和树枝,搭建临时的小板棚,一片欢声笑语;坐在一堆堆篝火旁的士兵,有的穿着衣服,有的赤裸上身,在烘烤衬衣、包脚布,或修补靴子和军大衣,有的士兵聚集在行军锅和炊事兵旁边。有一个连队已经准备开饭,士兵们热切地望着冒热气的大锅,等管理员用小木碗盛一碗送给坐在自己板棚对面一根原木上的军官检验。

另一个连队比较幸运,因为并不是每一个连队都能搞到伏特加,士兵们聚在膀大腰圆的麻脸连副身边,他扳倒酒桶往轮流递过来的军用水壶的杯形盖里倒酒。士兵们如获至宝地把水壶举到嘴边倾倒,把酒含在嘴里,用军大衣的袖子擦着嘴唇,喜形于色地从连副身边走开。人人的神情都那么平静,仿佛这一切不是发生在敌军的虎视眈眈之下,不是在部队至少有一半官兵将倒在战场的战斗前夕,而是在祖国的某处等待平静的宿营。安德烈公爵骑马走过轻步兵团,在剽悍的基辅掷弹兵的队伍里,官兵们也在忙于日常的事务,在离团长与众不同的高大板棚不远的地方,他碰上了掷弹兵一个排的队列,队列前面趴着一个赤裸的人。两名士兵按住他,还有两个人挥动柔韧的树条有节奏地抽着他裸露的脊背。受罚者装腔作势地号叫着。胖少校在队列前走来走去,不理会他的叫嚷,不住声地说道:

“士兵偷窃是可耻的,士兵应当正直、高尚、勇敢;偷自己战友的东西,就是没有正直的品格。再打,再打!”

于是只听枝条着肉的抽打声和呼天抢地的号叫声,不过那号叫声是装出来的。

“再打,再打。”少校号令道。

一个年轻的军官脸上带着困惑和痛心的神情离开了受罚者,一面望着从旁经过的副官。

安德烈公爵来到前线,沿着战线视察。敌我双方的散兵线在左右两翼都相距甚远,但在中央,在军使们早晨通过的地方,却如此接近,以至看得清对方的脸,甚至可以彼此交谈。在这个地方,除了散兵线上的士兵,两边还站着好奇的民众,他们一边取笑,一边打量着奇怪而陌生的敌人。

从清早起,尽管禁止靠近散兵线,可是长官们始终无法驱散好奇的民众。处于散兵线上的士兵,好像向观众展览稀罕物的人,已经不看法国人,而是自己在观看那些看客,由于乏味,不耐烦地等着换岗。安德烈公爵停下来,仔细地观察着法国人。

“看呀,你看,”一个士兵指着俄军一个火枪兵对同伴说,火枪兵和一位军官走到散兵线上,和法军的一个掷弹兵快速而热烈地说着什么。“你瞧,他叽里咕噜地讲得多溜!啊,那个法国人跟不上他了。喂,你也来露一手,西多罗夫……”

“别急,你听。真溜!”西多罗夫说,他被认为是讲法语的能手。

人们笑着指点的那个士兵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认出了他,于是听他在说什么。多洛霍夫和他的连长是从左翼来到散兵线的,他们的团驻扎在那里。

“喂,再讲,再讲!”连长鼓励道,他向前弓着腰,竭力不漏过每一句话,尽管一句也听不懂。“请你讲得再快些。他在说什么?”

多洛霍夫没有搭理连长;他正在和法国掷弹兵进行热烈的争论。他们理所当然地在谈论战争。法国人混淆了奥地利人和俄国人,硬说俄军在乌尔姆城下缴械了,逃跑了;多洛霍夫说,俄军没有缴械,而是打败了法国人。

“我们奉命在这里赶走你们,我们一定能把你们赶走。”多洛霍夫说。

“那就试试吧,可别和你们的哥萨克一齐当了俘虏。”法国掷弹兵说。

在一旁看着、听着的法国人都笑了起来。

“我们要像当年苏沃洛夫那样,打得你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多洛霍夫说。

“他在那里唠叨什么?”一个法国人问。

“一个古老的故事,”另一个回答,他猜到是在讲以前的战事,“皇帝会像教训别人那样教训你们的苏瓦拉……”

“波拿巴……”多洛霍夫刚想说,法国人打断了他的话头。

“没有什么波拿巴。是皇帝!见鬼……”他气愤地叫道。

“该死,你们的皇帝!”

多洛霍夫用士兵的粗话谩骂了一通,背起长枪走了。

“走吧,伊万·尼基奇。”他对连长说。

“这才叫讲法语,”散兵线上的士兵们说,“喂,西多罗夫,你也说上几句!”

西多罗夫眨眨眼,转身对着法国人,开始连珠炮似的叽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卡利,马拉,塔法,萨费,穆特,卡斯卡。”他叽里咕噜、有腔有调地说道。

“呵呵呵!哈哈哈哈!呜!呜!”士兵们发出健康的、快活的哄然大笑,这笑声不由地也感染了散兵线对面的法国人,在此之后,似乎应该赶快退出枪弹,销毁弹药,各回各的家乡。

然而依旧是子弹上膛,房屋和工事的枪眼还是那样威严地注视着前方,卸下前车的大炮还像过去一样瞄准着对方。

十六

安德烈公爵骑马从右翼到左翼视察了全部战线,登上炮兵连所在的高地,那位校官说,在这片高地上,看得见整个战场。他在这里下马,站在卸去前车的四门大炮靠边的一门大炮旁。大炮前面,一名值岗的炮兵来回走动,见了军官正要立正,但看到军官的示意,他恢复了步履均匀单调的走动。大炮后面是几辆前车,再往后,是拴马的地方和炮兵们的几堆篝火。左边,离靠边的大炮不远,有一个新搭的小窝棚,那里传来了军官们热烈的谈话声。

的确,站在这炮兵阵地上,俄军和大部分敌军的态势几乎一览无余。阵地的正前方,在对面山冈的地平线上就是申格拉伯恩村;在这个村庄的左边和右边,可以分辨出,有三个地方大批法国部队在他们篝火的烟雾中隐约可见,显然,这支部队的大部分是在村子里和山后。在村子左边,似乎有一个炮队,但肉眼看不清楚。我们的右翼位于一片相当陡峭的高地上,对法军阵地居高临下。部署在高地上的是我们的步兵,在高地的前沿可以看见龙骑兵。中央是图申的炮兵连,也就是安德烈公爵在观察阵地的所在,有一道非常平缓的笔直的下坡和上坡,通往我军和申格拉伯恩村之间的小河。左边我们的部队紧挨着树林,我军步兵在树林里砍伐木柴,他们的篝火烟雾腾腾。法军的战线比我军战线长,显然,他们能很容易地从两面包抄我军。我们的阵地背后是又陡又深的峡谷,炮兵和骑兵很难从峡谷撤退。安德烈公爵臂肘支在炮身上,取出小文件夹,为自己画了一张军队的部署图。他用铅笔在两处记下观感,准备向巴格拉季翁报告。他设想,首先,把全部炮兵集结于中央,其次,将骑兵撤回峡谷的另一边。安德烈公爵经常追随总司令左右,注视大部队的运动和总的布局,经常研究战争的历史记述,因而面对当前的战事,不觉只是从大体上考虑各种军事行动的过程。“如果敌军对右翼发起进攻,”他自言自语道,“基辅掷弹兵团和波多利斯克步兵团应当坚守阵地,直到中央的预备队前来支援。在这种情况下,龙骑兵可以突击侧翼,将他们击退。如果中央阵地受到攻击,我方就把中央炮队布置在这片高地上,并在炮队的掩护下收缩左翼,成梯队退往峡谷,”他在暗自策划……

他站在大炮旁的这段时间,像往往会发生的那样,他虽然不断听到窝棚里军官们谈话的声音,对他们的话却一句也不明白。突然,窝棚里的谈话的一种亲切的语调打动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倾听起来。

“不,亲爱的,”一个悦耳的、似乎熟悉的声音说道,“我说,要是能知道死后的情况,我们就没有人会害怕死亡了。是吧,亲爱的。”

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害怕也好,不害怕也好,反正都一样,总逃不了一死。”

“可还是会害怕!你们这些钻牛角尖的人哪,”第三个洪亮的声音把两个人的话都打断了。“你们这样爱钻牛角尖,就因为你们是炮兵,能随身带着伏特加和下酒菜。”

于是这个声音洪亮的人笑了,他想必是步兵军官。

“可还是会害怕,”第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说道。“你害怕的是不可知的情况,这才是你所害怕的东西。不管怎么喋喋不休地说,灵魂会进入天堂,可是我们知道,天堂是没有的,有的只是大气层。”

声音洪亮的人又打断了炮兵的话。

“喂,还是请我喝点儿你们的草药酒吧,图申,”他说。

“啊,这就是那个不穿靴子待在随军商贩那里的上尉,”安德烈公爵想,他高兴地认出了那悦耳的高谈阔论的声音。

“要喝酒可以,”图申说,“可是领悟未来的生活……”他的话没有说完。

这时空中传来了呼啸的声音;近了,更近了,愈来愈快也愈来愈清楚,愈来愈清楚也愈来愈快,一颗炮弹仿佛没有说完要说的话,以非人的力量猛地炸得弹片横飞,栽在离窝棚不远处的地里。大地仿佛受了可怕的一击而惊叫了一声。

就在这一瞬间,矮小的图申咬紧叼在嘴角的烟斗,首先跳出窝棚;他那和善聪明的脸上微微发白。跟着他出来的是声音洪亮、英姿勃勃的步兵军官,他向自己的连队跑去,边跑边扣着纽扣。

十七

安德烈公爵勒马站在炮台上,遥望发出炮弹的那门大炮的一股硝烟。他放眼广阔的空间,只见原来不动的大批法军蠕动起来,左边果然有炮队。炮队上的硝烟还未散尽。两个骑马的法国人大概是副官,在山上驰过。法军一支排成纵列的小部队正在向山下运动,想必是为了加强散兵线。第一次发炮的硝烟还未散尽,就出现了第二次发炮的硝烟。战斗开始了。安德烈公爵拨回马头,驰往格伦特,去找巴格拉季翁公爵。他听到背后此起彼伏的炮声更密集而响亮。显然,我军已开始还击。下面,在有几个军使经过的地方,传来了枪声。

勒马鲁瓦带着波拿巴措辞严厉的信件刚刚赶到缪拉这里,深感愧疚的缪拉想弥补自己的过失,立刻命令自己的部队向中央推进,并迂回两翼,要在傍晚之前,在皇帝驾临之前,粉碎弱小的当面之敌。

“开战了!瞧这架势!”安德烈公爵想,感到血液更急剧地涌入他的心房。“可是在哪里呢?我的土伦会怎样表现出来呢?”他想。

在驰过一刻钟之前还在吃饭饮酒的那些连队时,他到处看见士兵们都以同样敏捷的动作列队、拿起枪支,在人人的脸上都看得出在他的心里涌动的那种兴奋的情绪。“开战了!瞧这架势!又可怕,又开心!”每个官兵的神情都在这样说。

他还没有到达构筑工事的地方,就看见在阴沉沉的秋天的暮色里,有一队骑马的人迎面而来。为首者身披斗篷,头戴羔皮帽,骑着一匹白马。那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安德烈公爵停了下来,等着他。巴格拉季翁公爵勒住马,认出是安德烈公爵,对他点了点头。在安德烈公爵向他陈述自己所看到的情况时,他继续望着前方。

“开战了!瞧这架势!”的表情甚至也出现在巴格拉季翁公爵的脸上,他那坚强的浅褐色面庞上浑浊的眼睛半闭着,仿佛没有睡醒似的。安德烈公爵带着忐忑不安的好奇心注视着这凝然不动的脸,他想知道,这个人有想法,有感受吗?此刻他在想什么,有何感受呢?“究竟有没有什么思绪隐藏在这凝然不动的脸后面?”安德烈公爵望着他问自己。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下头,表示同意安德烈公爵所说的话,他说“好”,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所发生的一切以及人们所告诉他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安德烈公爵由于一路策马飞奔,喘息不已,讲得很快。巴格拉季翁的话带有东方口音,讲得特别慢,似乎在暗示,不必那么着急。不过,他催动坐骑小跑着往图申的炮台去了。安德烈公爵和侍从们跟在他后面。骑马跟在巴格拉季翁公爵后面的有:侍从军官、公爵本人的副官、热尔科夫、传令官、骑一匹英国骏马的值班校官和一个当军事法庭检察官的文官,这位文官出于好奇也请求上战场。检察官身躯肥胖,有一张胖乎乎的脸,带着天真快乐的微笑东张西望,在马背上吓得直哆嗦,他穿着厚呢子的条纹军大衣骑在辎重队的马鞍上显得怪模怪样,周围是一群骠骑兵、哥萨克和副官。

“他想看看战火纷飞的场面,”热尔科夫指着检察官对鲍尔康斯基说,“可这会儿已经心惊肉跳了。”

“得了吧,您哪,”检察官容光焕发,带着天真而又狡黠的微笑说,似乎成为热尔科夫嘲笑的对象,使他感到得意,又似乎在故意装傻。

“真逗,公爵先生(mon monsieur prince)。”值班校官说。(他记得,法语中对公爵这个封号有一个特别的叫法[102],可就是想不起来。)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图申的炮台,一颗炮弹在他们前面爆炸了。

“这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检察官天真地笑着问道。

“法国馅饼。”热尔科夫说。

“他们就是用这个东西打仗,是吗?”检察官问。“多可怕啊!”

于是他好像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的话刚落音,又意外地响起了可怕的呼啸声,紧接着突然发出在柔软的东西上拍击的声音,啪——嗒,检察官身后靠左的一个哥萨克连人带马栽倒在地。热尔科夫和值班校官伏在马鞍上拨马就走。检察官停在哥萨克跟前,好奇地仔细端详着他。哥萨克死了,马还在挣扎。

巴格拉季翁公爵眯着眼睛回头看了一下,明白了引起惊慌的原因以后,漠然地掉头不顾,似乎在说:“值得大惊小怪吗!”他以优秀骑手的动作勒住马,微微弯腰,拨正绊住斗篷的佩剑。这是一柄古老的佩剑,不是现在佩带的那种。安德烈公爵想起了苏沃洛夫在意大利把自己的佩剑赠与巴格拉季翁的故事,此刻这段回忆使他感到特别愉快。他们来到了炮兵连,安德烈公爵曾在这里观察战地情况。

“谁的连队?”巴格拉季翁问站在炮弹箱旁边的连副。

他问的是:“谁的连队?”实际上他是问:“你们在这里不会胆怯吧?”连副明白了这层意思。

“是图申上尉的连队,大人。”深褐色头发、满脸雀斑的连副挺直身躯,愉快地高声叫道。

“好,好。”巴格拉季翁若有所思地说,他从前车旁来到靠边的大炮那里。

就在他们走近的时候,这门大炮响起了发炮的金属声,震得他和侍从们的耳朵嗡嗡作响,而在突然弥漫于大炮周围的浓烟中,可以看到炮兵们托起炮身,急忙使尽全力把它滚回原位。膀大腰圆的一号炮手带着洗膛杆,大踏步地赶到轮子旁。二号炮手用一只颤动的手把炮弹填进炮膛。身材矮小,背有点驼的军官图申在炮架上绊了一下,向前跑去,他没有发觉将军,只顾用一只小手搭着凉棚瞭望。

“再加两俄分[103],那就正好。”他用尖细的声音叫道,竭力要使他的声音具有雄赳赳的气势,而这种气势又和他的身材不相称。“二号,”他尖叫道,“给我狠狠地打,梅德维杰夫!”

巴格拉季翁呼唤军官,于是图申畏缩而笨拙地把三个手指贴在帽檐上,完全不像军人敬礼,倒像神甫祝福似的,他就这样走到将军跟前。虽然图申的几尊大炮的任务是轰击谷地,他却向前面的申格拉伯恩村发射了燃烧弹,因为村前有大批法军正在向前推进。

谁也没有命令图申发射什么炮弹,轰击哪里,于是他同他非常尊重的连副扎哈尔钦科商量后,决定最好是把那个村子烧毁。“好啊!”巴格拉季翁听了图申的报告后说,开始观察暴露在他面前的整个战场,同时好像在考虑着什么。右边的法军来得最近。在基辅团驻守的高地下,小河的河谷里,惊心动魄的密集的枪声响成一片,侍从军官指给公爵看,在更加靠右的地方,在龙骑兵的那一边,一队法军正向我军侧翼迂回。左边的视界只到附近的树林为止。巴格拉季翁公爵命令中央的两个营增援右边的部队。侍从军官大胆地向公爵指出,这两个营调离后,几门大炮就失去了掩护。巴格拉季翁公爵朝侍从军官转过头来,用呆板的眼睛看看他,没有说话。安德烈公爵觉得,侍从军官的意见是对的,的确没有什么话好说。但这时副官从据守谷地的团长那里疾驰而来,带来的消息是:法军一支庞大的部队从洼地蜂拥而来,该团已溃不成军,正向基辅掷弹兵防地撤退。巴格拉季翁低下头,表示同意和赞许。他拨转马头向右走去,派副官命令龙骑兵进攻法军。但派去的副官半小时后带回消息,龙骑兵团长已把部队撤到峡谷的那一边,因为敌人向该团集中强大的火力,使之遭到不必要的伤亡,因此已命令一批射击手下马进入树林。

“好!”巴格拉季翁说。

在他离开炮台时,左边的树林里也响起了枪声,因为离左翼太远,不能亲自及时赶到,巴格拉季翁公爵便将热尔科夫派去,告诉那位曾率领他的团在布劳瑙接受库图佐夫检阅的老将军,要尽快撤到峡谷那一边,因为右翼对敌人的阻击也许不能持久。图申和掩护他的一个营却被忘记了。安德烈公爵仔细倾听巴格拉季翁公爵和长官们的谈话以及他所发出的命令,惊奇地发现,他不曾发出任何命令,巴格拉季翁公爵只是竭力装装样子,似乎所有由于必然性、偶然性和个别官长的意志而发生的事情,虽然不是遵循他的命令的结果,却符合他的意图。安德烈公爵发觉,由于巴格拉季翁公爵的这种恰到好处的表现,尽管事态的发展带有偶然性,并不取决于长官的意志,他的亲临却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惊慌失措的官长们来到巴格拉季翁公爵那里,就变得泰然自若,士兵和军官都兴高采烈地欢迎他,有他在场,官兵们更加生气勃勃,看来是在他面前炫耀自己无所畏惧的勇气。

十八

巴格拉季翁公爵登上我军右翼的制高点,开始往下走,下面传来阵阵密集的枪声,由于硝烟弥漫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离下面的河谷越近,越是一无所见,然而越是强烈地感觉到真正的战场就近在眼前。他们开始见到伤兵了。一个满头是血、不戴帽子的伤员由两名士兵架着走。他声音嘶哑,吐的是血。看来子弹击中了他的嘴或喉咙。他们遇到的另一个伤兵很精神地独自走着,没有带枪,他大声呻吟,一条手臂由于新伤的剧痛而挥动着,伤口流出的血就像从小玻璃瓶里倒出来一样,流在军大衣上。他的表情主要是恐惧,而不是痛苦。他是刚刚受的伤。横穿大路以后,他们开始沿着陡坡往下走,在斜坡上看见了几个躺在那里的人;他们又遇到一群士兵,其中也有不曾负伤的。士兵们喘着粗气往山上走,尽管见到了将军,仍旧挥舞着手臂大声交谈。在前面的硝烟里已经看得见穿灰色军大衣的队伍,一个军官看到巴格拉季翁,连忙叫喊着跑去追赶那些三五成群的士兵,叫他们回来。巴格拉季翁来到了队伍附近,队伍里此起彼伏地很快响起了砰砰枪声,淹没了说话声和口令声。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士兵们的脸都被火药熏得乌黑,人人都很振奋。有的用通条装填火药,有的把火药往火药池里撒,从布袋里取出炸药,有的在射击。但是看不清他们是在向谁射击,因为硝烟还没有被风吹散。常常能听到悦耳的嗖嗖声和呼啸声。“这是怎么回事?”安德烈公爵渐渐走近这群士兵时想,“这不可能是散兵线,因为他们挤在一堆!不可能是冲锋,因为他们没有向前推进;不可能是方阵,因为他们的站位不对。”

团长看上去是个瘦弱的小老头,面带愉快的微笑,一双老眼大半被眼皮遮住了,这使他显得比较温和,他来到巴格拉季翁公爵跟前,对他就像主人对贵宾一样。他向巴格拉季翁公爵报告,法国骑兵曾向他的团发起冲锋,虽然冲锋被打退了,但他的团伤亡过半。团长说,冲锋被打退了,是打定主意要用这种军事用语来说明他的团里所发生的情况,但实际上他并不知道,他所指挥的部队在这半个钟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能确切地说,是冲锋被打退了,还是他的团被冲锋所击溃。在战斗开始时他只知道,炮弹和榴弹纷纷向他的全团阵地飞来,造成伤亡,后来有人大叫“骑兵”,于是我军开始射击。射击一直不断,现在他们射击的已不是消失了的骑兵,而是在河谷里出现并向我方射击的法军步兵。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下头,表示这一切完全符合他的愿望和预料。他朝副官转过身来,命令他从山上调来第六步兵团的两个营,他们刚才是从这两个营旁边经过的。这时巴格拉季翁公爵的脸上所发生的变化,使安德烈公爵大吃一惊。他的脸表现了一种专注的和欣幸的决心,好像一个人在大热天准备纵身入水,并且正在做最后的助跑。那双没有睡醒的、黯淡无神的眼睛不见了,那种假装深思熟虑的神态也不见了,他那瞪圆的、坚定的、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兴奋而略带几分轻蔑地望着前方,目光显然没有停留在任何地方,而他的动作依然那样缓慢,那样从容不迫。

团长恳求巴格拉季翁公爵往回走,因为这里太危险。“怎能这样呢,大人,看在上帝分上!”他说,他瞅瞅侍从军官,想求得支持,可是他掉头不理。“请您看看吧!”他要公爵注意就在他们身旁不停地尖叫着、呼啸着、咝咝作响的子弹。他说话用的是请求和责备的语气,好像一个木匠对操起斧头的老爷说:“我们干惯了这活儿,而您的手会磨出茧子的。”他这样说,仿佛他自己不会被这些子弹打死似的,他那半闭着的眼睛使他的话显得更具有说服力。校官也和团长一齐来劝说,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不予理睬,只下令停止射击和整理队伍,给前来增援的两个营腾出地方。在他说话的时候起风了,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自右至左拉开了遮掩着谷地的烟幕,于是对面的山和山上运动着的法军便暴露在他们面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注视着正向他们推进的一支排成纵队的法军,随着地势而改变着队形。已经看得见士兵的毛茸茸的帽子;已经分得清士兵和军官;可以看到,他们的军旗飘拂着旗杆。

“他们走得真漂亮!”巴格拉季翁的侍从中有人说。

法军纵队的前锋已经下到谷底。冲突应当发生在这边的山坡上……

刚才在作战的我军一个团的残部匆忙整队赶往右翼;在他们后面,第六步兵团的两个营驱赶着掉队的官兵,步伐整齐地过来了。他们还没有走到巴格拉季翁面前,就可以听到全体官兵迈着沉重威猛的步伐,齐步行进的声音。走在左侧离巴格拉季翁最近的是连长,他体格匀称,圆脸,面带傻呵呵的幸福的表情,他就是刚才从窝棚里跑出来的那个人。显然,这时他什么也不想,一心只想雄赳赳地从首长身边走过去。

他带着走在前列的自豪感,轻松地迈动强健的双腿,仿佛在游泳似的毫不费力地挺直身姿,这种轻松自如不同于士兵们合着他的脚步行进的沉重的步伐。他腿边挂着一柄出鞘的又薄又窄的佩剑(一柄不像是兵器的弯弯的短剑),时而看看首长,时而看看身后,脚步却一丝不乱,柔韧地扭动着强有力的身躯。他似乎一心只想着,要以最出色的姿态在首长身边通过。他觉得自己干得不错,感到很幸福。“左,左,左”他似乎每隔一步就在心里这样喊着,士兵们带着各不相同的严峻的面容,他们的身影像一堵墙似的也合着这个节拍向前推进,似乎这数以百计的士兵人人都每隔一步就在心里喊着“左,左,左”。胖胖的少校喘息着,脚步错乱地绕过路边的一丛灌木;一名落在后面的士兵气急败坏,因为自己一时疏忽而神色惊慌,小跑着追赶连队;一颗炮弹冲破空气,从巴格拉季翁公爵和侍从们的头顶上飞过,也合着节拍:“左——左!”击中了队伍。“靠拢!”响起了连长花哨的口令声。士兵们在炮弹落下的地方成弧形地绕着某些障碍走,一位勋章获得者,作为排头的老士官在阵亡者身旁落到后面了,连忙赶上自己的队伍,轻轻一跳,换步合上了节拍,气愤地回头看了看。在紧张的沉默中,在同时整齐地踏在地上的单调的脚步声中仿佛也可以听到“左,左,左”的声音。

“好样的,弟兄们!”巴格拉季翁公爵说。

“为了……噢嗬——嗬——嗬——嗬——嗬!”队伍里响起惊雷似的轰鸣。一个走在左侧的面色阴沉的士兵大声喊着,一面拿眼睛瞟了瞟巴格拉季翁,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我们知道为谁而战”;另一个士兵没有转头看,好像怕分心,张大嘴巴边喊边走。

下令停止前进,放下背囊。

巴格拉季翁公爵越过在他身旁行进的队伍,下了马。他把缰绳交给一名哥萨克,又脱下斗篷交给他,伸展一下双腿,正了正头上的军帽。法军纵队的前锋在山下出现了,军官们走在队伍的前面。

“上帝保佑!”巴格拉季翁坚定地高声说道,转身向队伍注视片刻,于是微微摆动双手,迈着骑手不灵巧的步子,好像吃力似的在坑坑洼洼的田野前进。安德烈公爵感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催他向前,体验到了一种无上的幸福感。[104]

法军离得很近了;走在巴格拉季翁身边的安德烈公爵已经能清晰地分辨法国人的肩带、红肩章,甚至他们的面部。(他清楚地看到一个法国老军官,穿着皮鞋的两只脚向外撇,攀着灌木丛费劲地往上爬。)巴格拉季翁没有下达新的命令,仍旧那样默默地走在队伍的前面。在法国人当中突然砰地响起了枪声,第二声,第三声……队形已乱的敌军队伍中到处硝烟弥漫,密集的枪声响成一片。我们的几个军人倒下了,其中之一就是刚才在行进中那样心情振奋的圆脸军官。但就在第一声枪响的那一瞬间,巴格拉季翁回头大叫:“乌拉!”

“乌拉——拉!”我们的战线上响遍了悠长的呐喊声,我们的人有的冲到了巴格拉季翁前面,我军不再保持队形,争先恐后、斗志昂扬地向山下扑去,追逐溃不成军的法国人。

十九

第六步兵团的进攻保障了右翼的撤退。被遗忘在中央的图申的炮兵连及时击中申格拉伯恩村,使之起火,这个行动阻止了法军的出击。法国人忙于扑灭随风蔓延的大火,使俄国人赢得了撤退的时间。中央的部队从峡谷撤退,仓促而忙乱;然而在撤退时,部队的指挥系统并没有被打乱。但左翼同时遭到拉纳指挥下的法军优势兵力的进攻和迂回,由亚速步兵团、波多利斯克步兵团和巴甫洛格勒骠骑兵团所组成的左翼被打乱了。巴格拉季翁派热尔科夫到左翼去,命令左翼的将军立即撤退。

热尔科夫敬礼的手不离帽檐,果断地一催战马,疾驰而去。但一离开巴格拉季翁,就觉得浑身乏力。不可克制的恐惧感控制了他,不敢到任何危险的地方去。

接近左翼的部队后,他不是驰往交火的前方,而是到不可能有将军和指挥官的地方去找他们,因而命令没有送到。

按照资历,掌握左翼指挥权的是一位团长,就是他的团曾在布劳瑙接受库图佐夫的检阅,士兵多洛霍夫就在这个团里。而罗斯托夫所在的巴甫洛格勒团的指挥官奉命指挥左翼的一侧,这样就发生了争执。两位团长之间激起了强烈的愤怒,正当右翼的战事早已开始,法军已发起进攻的时候,两位团长却忙着交涉,其目的就是侮辱对方。无论是骑兵团,还是步兵团,都对当前的战事准备不足。两个团的官兵,从士兵到将军,都没有想到会有战事,因而平静地处理着日常事务,骑兵在喂马,步兵在拾柴火。

“他的军衔比我高呀,”担任骠骑兵团长的德国人脸红脖子粗地对前来的副官说道,“那就让他为所欲为吧。我可不能让自己的骠骑兵白白送死。号手!吹号撤退!”

但情况紧急。右翼和中央枪炮齐鸣,响成一片,拉纳的身穿外套的射击手已越过磨房的堤坝在这边列队,只有两个火枪射程。步兵团长以一纵一纵的步态走到马旁,他爬上马背,显得挺拔而高大,便策马来到巴甫洛格勒团的指挥官那里。两位团级指挥官骑着马,有礼貌地点头相迎,心里却暗怀忌恨。

“还是那句话,上校,”将军说,“我不能把一半官兵丢在树林里。我请求您,我请求您,”他反复说,“进入阵地,准备进攻。”

“而我要请求您,不要干涉别人的事,”上校冲动地回答道,“如果您是骑兵……”

“我不是骑兵,上校,我是俄国将军,如果您不了解这一点……”

“我非常了解,阁下,”上校突然面红耳赤地大声叫道,一面催动坐骑,“愿不愿到前线去呢,我们去看看就知道,这个阵地是毫无用处的。我不愿为了让您高兴而毁了自己的团。”

“您忘乎所以了,上校。我不是为了自己高兴,也不允许别人这么说。”

将军接受上校去比赛谁更勇敢的邀请,他挺起胸膛,紧皱双眉,与上校一齐向前线驰去,仿佛他们的一切争端应当在那里,在散兵线上的枪林弹雨中得到解决。他们来到散兵线,几颗子弹从他们的头顶上飞过,于是他们默默地勒住了马。在散兵线上没有什么可看的,因为从他们刚才所站的地方就一望而知,骑兵不可能在灌木丛和峡谷中展开行动,而且法军正在向左翼迂回。将军和上校神态严峻而郑重,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彼此对视着,徒劳地等待着胆怯的迹象。双方都经住了考验。因为无话可说,而且谁也不愿让对方有理由说他首先从枪弹下逃跑,所以他们一定会久久地站在那里,相互考验对方的勇气,可是,这时在树林里,几乎就在他们的背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和一片低沉的呐喊声。法军袭击了那些在树林里拾柴的士兵。骠骑兵已经不可能和步兵一同撤退。法军的散兵线切断了骠骑兵向左边退却的道路。现在不管地形多么不利,都不得不发起进攻,为自己打开一条通道。

罗斯托夫所在的骑兵连官兵刚上了马,就被敌军迎面挡住。又像在恩斯河大桥上一样,在骑兵连和敌军之间已空无一人,他们之间又有了那条可怕的界线、不可知和恐惧的界线,那似乎就是生与死之间的界线。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他们是否要跨过这条界线以及怎样跨过它的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们。

上校来到了前线,对军官们的问题怒气冲冲地回答了什么,而且这个极端固执的人发出了一个什么命令。谁也没有明确地说过什么,但要发起进攻的流言却传遍全连。响起了列队的口令,然后刷地马刀出鞘。但还是没有人动。左翼的部队,无论步兵还是骠骑兵都感觉到,长官们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两位团长的犹豫不决也感染了部队。

“快点,快点吧。”罗斯托夫想,觉得品味冲锋的快感的时候终于到了,关于这种快感骠骑兵战友对他讲过多少啊。

“上帝保佑,弟兄们,”传来了杰尼索夫的声音,“小快步,前进!”

前排的马臀晃动起来。小白嘴鸦扯动一下缰绳,也出发了。

罗斯托夫看见右面我军前几排的骠骑兵,前方更远处是黑压压的一片,他看不清楚,但认为那就是敌军。可以听到射击声,不过很远。

“加快速度!”发出了口令,罗斯托夫感觉到,他的小白嘴鸦一抬臀部,奔驰起来。

他预先就能猜到它的行动,心情越来越好。他发觉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树。这棵树起先在前面,在那条非常可怕的界线中间。现在他们越过了这条线,不仅没有发生任何可怕的事情,反而越来越愉快而又生气勃勃。“啊,我要勇猛杀敌。”罗斯托夫紧握马刀的刀柄想道。

“乌拉——拉——拉——拉!!”响起了一片低沉的呐喊声。

“哼,现在不管碰上谁”,罗斯托夫想,一面用马刺紧夹小白嘴鸦,放马飞奔,一路赶超别人。前面已经看到敌人。突然,好像有一把大扫帚朝骑兵连扫过来时扫到了什么。罗斯托夫举起马刀,准备砍杀,可是这时在前面奔驰的士兵尼基坚科去远了,而罗斯托夫仿佛在梦里,觉得他仍在以非凡的速度向前飞驰,却又始终停留在原地。相识的骠骑兵班达尔丘克从后面向他撞了上来,悻悻地瞪了一眼。班达尔丘克的马闪了一闪,从他旁边绕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能动了?——我倒下了,被打死了……”罗斯托夫在刹那间自问自答。他已是单独地留在旷野。他在自己周围所看到的不是奔腾的马匹和骠骑兵的背部,而是静止的大地和麦茬。他身下是温暖的鲜血。“不,我受伤了,马也被打死了。”小白嘴鸦想支着前腿站起来,可是又倒下了,压着骑手的一条腿。马的头部在流血。马挣扎着,就是站不起来。罗斯托夫想站起来,也倒下了:皮囊挂住了马鞍子。我们的人在哪里,法国人在哪里,他不知道。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他抽出腿,站了起来。“现在,那条把双方的部队截然分开的界线在哪里,在哪一边呢?”他问自己,却回答不了。“我该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吧?怎么会这样呢,在这种情况下又该怎么办呢?”他自己问自己,站了起来;这时他觉得,有个多余的东西挂在他麻木的左臂上。他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他仔细地察看手臂,徒劳地寻找上面的血迹。“啊,有人来了,”他看到有几个人向他跑过来,高兴地想。“他们会帮助我的!”跑在这些人前头的是一个戴着奇怪的高筒帽,身穿蓝色军大衣,晒得黑黑的脸上长着鹰钩鼻子的人。还有两个,还有很多人在后面跟着跑。其中一个说了一种奇怪的话,不是俄语。后面那些人也戴着那样的高筒帽,一个俄国骠骑兵站在他们当中。他被人抓住双臂;在他身后有人牵着他的马。

“想必是我们的人被俘了吧……是的。难道也要抓我?他们是什么人?”罗斯托夫一直在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是法国人?”他望着渐渐走近的法国人,尽管在片刻之前他纵马疾驰,就是要赶上这些法国人,把他们砍死,而现在他们近在眼前,他却觉得那么害怕,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们要奔跑呢?难道是冲我来的?难道他们是朝着我跑过来?为什么?要杀死我?杀死人人喜爱的我?”他回忆起母亲、家庭、朋友对他的爱,觉得敌人要杀死他似乎是不可能的。“也可能会杀死我呢!”他站了十几秒钟,没有移动一步,始终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前面那个长着鹰钩鼻子的法国人来得那么近,连他脸上的表情都看得清了。这个人端着刺刀,屏住呼吸,轻快地朝他跑过来,那激动的异族的容貌把罗斯托夫吓坏了。他一把抓住手枪,没有射击,而是拿它朝法国人砸了过去,拔腿就朝灌木丛里跑。他跑的时候,不是带着他过恩斯河大桥时的彷徨和思想斗争,而是带着被一群猎犬追逐的兔子的心情。为自己年轻幸福的生命而担惊受怕的这种唯一的、割舍不掉的感觉控制了他的整个身心。他迅速地跳过一条又一条田埂,带着玩捉人游戏时逃跑的急切心情在田野上飞跑,不时转过苍白、善良、年轻的面庞,于是恐惧的寒战便掠过他的脊梁。“不,最好不看。”他想,不过跑到灌木丛跟前时,又回头看了一下。法国人落在后面了,甚至就在他回头的时候,打头的法国人刚刚放慢了脚步,转头对后面的一个同伴使劲叫嚷着什么。罗斯托夫停了下来。“有点不对头,”他想,“他们不可能想杀我。”这时他的左臂那么沉重,仿佛有一个两普特重的秤砣挂在上面。他不能再跑了。那个法国人也停了下来,正在举枪瞄准他。罗斯托夫眯起眼睛,弯下了腰。一颗,又一颗子弹嗖嗖地从他身旁飞过。他集中最后的力气,用右手托着左臂,跑到了灌木丛那里。灌木丛里有一批俄军射击手。

二十

两个步兵团在树林里遭到猝不及防的突然袭击,连忙奔出树林,各连队与别的连队混杂在一起纷纷逃跑,成为一群群毫无秩序的乌合之众。一个士兵在惊慌中说出了一句话,这句话在战争中很可怕,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被切断了!”于是这句话带着恐慌情绪在所有的官兵中传遍了。

“我们被包围了!被切断了!完蛋了!”逃跑的人们叫嚷着。

团长在听到背后的枪声和呐喊声的那一刻终于明白了,他的团处境非常可怕,他想到自己是从军多年、从未犯过错误的模范军官,很可能在长官面前犯了玩忽职守、贻误军情之罪,这个想法使他大吃一惊,于是立刻既忘记了桀骜不驯的骑兵团长,也忘记了自己身为将军的傲慢,主要的是忘记了危险和自我保全的想法,紧紧抓住鞍桥,冒着冰雹似的子弹策马向自己的团疾驰而去,幸而未被击中。他只有一个愿望:了解情况,采取补救措施,无论如何要纠正他指挥上的失误。他,从军二十二年、从未受过指责的模范军官,决不能成为罪人。

他幸运地在法国人当中疾驰而过,来到树林后的田野,我们的部队正在田野上逃跑,不听号令,只顾往山下逃走。这是精神上的波动决定战斗命运的时刻:这些乌合之众是听从自己指挥官的召唤,还是回头看看又继续逃跑。尽管从前团长令士兵慑服的威严的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吼叫,尽管团长由于狂怒而脸色血红、形容大变,不断挥舞着佩剑,士兵们还是在逃跑、交谈、朝天放空枪,对命令置若罔闻。决定战斗命运的精神上的波动,结果显然是恐惧占了上风。

将军由于吼叫和硝烟咳嗽起来,绝望地站在那里。看来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可是就在这时,向我们进攻的法军,看不出有什么原因,突然转身逃跑,从林边消失了,而在树林里出现的是俄军射击手。那是季莫欣的连队,只有这个连队完整地坚守在树林里,他们埋伏在林边的沟渠里,向法军突然发起攻击。季莫欣那样绝望地呐喊着扑向敌人,那样狂热而忘我地手握一柄佩剑毅然决然地向敌人冲了上去,以致法国人惊慌失措,弃枪而逃。和季莫欣并肩作战的多洛霍夫迎面击毙了一个法国人,首先抓住一个投降军官的衣领。逃跑的人都回来了,各营集合完毕,企图把左翼部队从中隔开的法军已被击退。后备部队集结在一起了,逃兵都停了下来。团长和埃科诺莫夫少校骑马站在桥边,让撤退的各连从身旁通过,这时一名士兵向他走过来,抓住他的马镫,几乎是紧靠着他。士兵穿着蓝色呢子军大衣,没有背囊和高筒帽,头部包扎着,肩上挂着法军的子弹袋。他手里拿着一把军官的佩剑。一双蓝眼睛肆无忌惮地望着团长的脸,而嘴角含着微笑。团长尽管在忙着给埃科莫诺夫少校下达命令,却不能不注意到这个士兵。

“大人,瞧,这是两件战利品,”多洛霍夫指指法军的佩剑和子弹袋说,“我俘虏了一名军官。是我让连队停留在树林里的。”多洛霍夫累得直喘粗气;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全连可以作证。请求您不要忘记,大人!”

“好的,好的。”团长说,又转向埃科诺莫夫少校。

但多洛霍夫没有走开;他解开包头的手绢,扯了下来,露出头发里凝结的血痂。

“是刺刀刺伤的,我没有下火线。论功行赏时请不要忘记我啊,大人。”

图申的炮兵连被遗忘了,只是在战斗快结束时,巴格拉季翁公爵继续听到中央的炮击声,便先后派值班校官和安德烈公爵到那里去,命令炮兵连尽快撤退。驻扎在图申的几门大炮旁的掩护部队在战斗中被调走了;但炮兵连继续发炮,他们之所以没有被俘,仅仅是因为敌人不可能料到,没有任何掩护的四尊炮敢于发射。相反,敌人根据这个炮兵连的坚决行动料定,在中央集中了俄军的主力,而两次试图攻占这个据点,两次都被驻扎在这片高地上的孤立无援的四门大炮发射霰弹击退。

在巴格拉季翁公爵离开后不久,申格拉伯恩村就被图申击中起火。

“瞧,他们慌乱的样子!烧起来了!瞧,冒烟了!打得好!真棒!冒烟啦,冒烟啦!”炮手们兴高采烈地说道。

不用下命令,所有的大炮都对准火场轰击。仿佛在助威似的,每发一炮,士兵们就跟着叫喊:“打得好!就要这样打!你看哪……真棒!”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了。从村后出来的法军队伍退了回去,不过,敌人好像为了报复,在村子右边架设了十门大炮,向图申开炮。

我们的炮兵沉浸于大火所激起的孩子般的快乐,沉浸于成功炮击法军的狂喜,等到他们发觉那支炮队时,两发炮弹以及随后的另外四发已经在我们的炮群中炸响,有一颗炮弹击倒了两匹马,另一颗炸掉了弹药车车夫的一条腿。不过,已经形成的热烈氛围并没有冷却,只是情绪有了变化。击倒的马被后备炮车的马所代替,伤兵抬走了,四门大炮转过炮口对准了十门炮的炮队。担任图申副职的军官在战斗开始时就牺牲了,一个小时之内,四十个炮兵之中有十七个丧失了战斗力。但炮兵们仍然快乐而活跃。他们有两次发觉在下面很近的地方出现了法国人,于是向他们发射霰弹。

一个身材矮小,行动软弱无力也不大灵巧的人不断要求自己的勤务兵为此再装上一烟斗,他是这么说的,然后一路上烟斗的火星四溅,他跑到前面,用他的小手搭起凉棚观察着法国人。

“消灭他们,弟兄们!”他说,亲自托起大炮轮子,旋动螺旋。

硝烟弥漫,连续不断的炮击震耳欲聋,每次炮击都使他哆嗦一下,图申拿着他的短烟斗不放,从一门大炮跑向另一门大炮,有时瞄准,有时清点炮弹,有时命令换掉死伤的马匹,用他那细弱、乏力的声音吆喝着。他的神情越来越兴奋。只是在有人死伤的时候,他才皱起眉头,掉头不看死者,气愤地大声斥责那些总是磨蹭着不抬走伤者或死者的人们。士兵大都是漂亮的小伙子(他们比自己的长官高两头,肩宽一倍,在炮兵连里总是这样),全都像困境中的孩子那样望着自己的指挥官,而他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在他们的脸上反映出来。

由于这种可怕的轰鸣声、喧闹声,由于需要集中注意力采取行动,他没有一点不愉快的恐惧感,也不会想到他可能会被打死或受重伤。相反,他的心情越来越愉快。他觉得,他看见敌人并发射第一炮,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乎就像是在昨天,而他脚下的这一小块场地,是他早已熟悉、有了亲情的地方。尽管他一切都记得,一切都明白,凡是最优秀的军官在他的地位上所能做的一切,他也都做了,他却处于一种与热性谵妄或醉酒相似的状态。

由于四面八方都是自己的几门大炮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由于敌军炮弹的呼啸声和爆炸声,由于看到炮手们汗流浃背、满脸通红、围着大炮忙活的样子,由于看到人和马的鲜血,由于看到敌方的硝烟(每次冒烟之后,都有炮弹飞来,落进地里,击中人、炮或马)——由于看到这些景象,他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幻觉的世界,此刻这个世界使他感到喜悦。敌人的大炮在他的想象中不是大炮,而是烟斗,一个隐身的烟鬼在断断续续地喷出缕缕青烟。

“瞧,又喷烟了,”图申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因为他看见,山上蹿出了一团烟,被风吹得向左飘去,仿佛一条飘带,“现在小球就要飞来了——要把它抛回去。”

“您有什么吩咐,长官?”炮兵士官问,他站得离他很近,听见他在嘟囔着什么。

“没什么,一颗榴弹……”他回答说。

“喂,我们的马特维夫娜。”他在自言自语,在他的想象中,靠边的那门古炮是马特维夫娜。他把那些在自己的大炮旁边的法国人想象成蚂蚁。第二门炮的一号炮手,一个美男子和酒鬼,在他的幻觉世界里是大叔;图申最常看的就是他,喜欢他的每一个动作。山下互相射击的时弱时强的射击声,被他想象为某个人的呼吸。他倾听着这些时起时伏的声音。

“咦,又在呼吸了,在呼吸了。”他又在自言自语。

在他的想象中,他自己是用双手向法国人投掷炮弹的身材高大、强壮有力的男子汉。

“喂,马特维夫娜,大娘,要争气啊!”他走开时说道,这时在他的头顶上响起了一个格格不入的陌生的声音:

“图申上尉!上尉!”图申吃惊地回过头来。这是在格伦特把他从随军商贩的帐篷里赶出来的校官。他气喘吁吁地向他嚷道:

“怎么,您疯了吗?两次命令您撤退,可是您……”

“唉,他们干吗对我这样?……”图申暗自思忖,畏缩地望着长官。

“我……没什么……”他说,一边用两根手指贴近帽檐。“我……”

但上校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完。在附近飞过的一颗炮弹吓得他一低头,伏在马背上。他不吭声了,刚想说什么,又一颗炮弹使他住了口。

“撤退!全部撤退!”他从远处叫道。

士兵们哈哈大笑。片刻后一位副官带着同样的命令来了。

那是安德烈公爵。他来到图申的大炮所在的地方,首先看到的是一匹卸了套的马,它的一条腿被打断了,在套在车上的几匹马附近嘶鸣。它的腿上鲜血像泉水似的流下来。在几辆前车中间躺着几匹死马。当他骑马走近的时候,炮弹一颗接一颗在他的头顶上飞过,一阵神经质的战栗掠过了他的脊背。但一想到他在害怕,他就重新振作起来。“我不能害怕。”他想,便在大炮中间慢慢地下了马。他传达了命令,但没有离开炮兵连。他决定亲自监督炮兵连把大炮撤出阵地并带走。他和图申一起冒着可怕的法军炮火跨过一具具尸体,他开始拆卸大炮。

“实际上刚才也有一位长官来过,很快就那么溜了。”炮兵士官对安德烈公爵说,“他不像您,大人。”

安德烈公爵没有和图申说过一句话。他们两个忙得不可开交,仿佛没有看见对方似的。等到把四门炮中的两门完好的大炮挂上前车,他们动身下山(一门被击毁的大炮和独角兽火炮被丢弃了),这时安德烈骑马来到图申跟前。

“好,再见。”安德烈公爵把手伸给图申说道。

“再见,亲爱的,”图申说,“多好的人!再见了,亲爱的。”图申含泪说道,不知为什么,泪水蓦地涌上了他的双眼。

二十一

风停了,战场上空乌云低垂,与地平线上的硝烟融合在一起。天色暗了下来,因而两处大火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炮声减弱了,但背后和右侧的枪声却更加密集而迫近。图申带着自己的两门大炮,一路上不断绕开伤兵又不断遇到伤兵,终于脱离火线,刚从高地上来到峡谷,迎头就碰上了首长和副官们,其中就有那个校官和两次奉命前来、一次也没有到达图申炮兵连的热尔科夫。这两个人都抢着发出命令、传达命令,要他到哪里去、该怎么走,对他又是埋怨又是责备。图申置之不理,沉默着怕说话,因为不知为什么一开口就想哭,他骑着自己炮兵连的一匹驽马跟在后边。虽然有命令要丢下伤兵,还是有很多伤兵挣扎着跟在部队后面,要求搭上炮车。在战斗前从图申的板棚里冲出去的那位英姿勃勃的步兵军官,肚子中了一颗子弹,被放在马特维夫娜的炮架上。在山脚下,一个面色苍白的骠骑兵士官,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走到图申跟前要求搭车。

“上尉,我恳求您,我的手臂被炮弹震伤,”他羞怯地说,“恳求您,我不能走了。恳求您啦!”

看得出,这个士官曾一再要求搭车,总是遭到拒绝。他犹豫不决、可怜巴巴地请求道:

“吩咐他们让我上来吧,恳求您了。”

“让他上来,让他上来,”图申说,“你给他铺上军大衣,大叔。”他对自己喜欢的一个士兵说道,“那个受伤的军官在哪里?”

“抬下去了,他死了。”有人回答。

“让他上来。您坐,亲爱的,您坐。你给他铺一件军大衣,安东诺夫。”

这个士官是罗斯托夫。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面色苍白,像害了热病似的下巴颏直哆嗦。人家让他坐上了马特维夫娜,死去的军官就是从这门大炮上抬下去的。在铺着的军大衣上有血,罗斯托夫的马裤和双手都沾上了。

“怎么,您受伤了,亲爱的?”图申朝罗斯托夫坐的大炮走去说。

“不,是震伤。”

“炮架上的血是哪来的呢?”

“长官,是那个军官的血,”一个炮兵回答道,一边用军大衣的袖子擦着血,好像在为弄脏了大炮表示歉意似的。

靠步兵的帮助,到底把大炮运到了山坡上,到贡特斯多夫村便驻扎了下来。天色已经很黑,离开十步就分辨不出士兵的军服,枪声也沉寂下来。突然,在右边很近的地方,又响起了呐喊声和密集的枪声。黑暗中已经看得到打枪时的闪光。这是法军的最后一次进攻,士兵们躲在村子的民房里进行还击。大家又从村子里冲了出去,但图申的大炮却动不了,炮兵们、图申和士官都面面相觑,听天由命。枪声开始沉寂下来,热烈交谈的士兵们从侧面的一条街道上蜂拥而出。

“没受伤吧,彼得罗夫?”一个士兵问。

“够他们受的,老兄。不敢再来了。”另一个说。

“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自己人火并起来!看不见嘛,太黑了,弟兄们。有酒喝吗?”

法军的最后一次进攻被打退了。于是在漆黑的夜里,图申的大炮在喧闹的步兵的簇拥下又向某处开进了。

黑暗中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阴沉的大河,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涌流,发出低沉的絮语声、谈话声和马蹄、车轮的声音。在这一片低沉的嗡嗡声中,伤兵们在黑夜中的呻吟声和说话声在所有其他的声音中更加清晰可辨。他们的呻吟仿佛充满于部队周围的夜色。他们的呻吟和那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了。过了一会儿在行进的人群中起了骚动。有人骑着白马,带着侍从走过,他在经过时讲了话。

“他说了什么?现在到哪里去?宿营了,是吗?向大家表示了感谢,是吗?”四面八方响起了语气迫切的询问声。整个行进的大军开始互相挤压(显然,前面的人站住了),于是风闻有命令停止前进。他们走在泥泞的道路上,也就停留在泥泞的道路中间。

亮起了灯火,谈话声更清楚了。图申上尉安排了连队的事情,派了一个士兵去为士官寻找包扎站或军医,于是在士兵们在大路上燃起的火堆旁坐了下来。罗斯托夫也拖着脚步来到了火边。疼痛、寒冷和潮湿所引起的害热病似的战栗震撼着他的全身。他忍不住想睡,可是不知如何安放才好的伤臂的剧痛使他无法入眠。他时而闭上眼睛,时而看看他觉得炙热、赤红的火,时而望望图申那有点驼背的虚弱的身影,他像土耳其人那样盘着腿坐在他身旁。图申那双和善、聪明的大眼带着感同身受的同情注视着他。他明白,图申一心一意想帮助他,却无能为力。

四面八方都可以听到,步行或骑马经过的军人以及安置在四周的步兵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人声、脚步声和马匹在泥泞中践踏的马蹄声,或远或近的柴火的噼噼啪啪声汇合成一片起伏不定的低沉的嗡嗡声。

现在已不像刚才那样,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大河在黑暗的夜色中涌流,倒像是暴风雨过后的幽暗的大海渐渐平息,微微颤动。罗斯托夫百无聊赖地看着、听着在他面前和在他周围所发生的动静。一个步兵来到篝火边,蹲下来伸手向火,把脸转向一边。

“可以吗,长官?”他疑问地看着图申说,“我和连队失散了,长官;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失散的。倒霉!”

一个包扎了下巴的步兵军官带一名士兵来到篝火旁,他请图申下令把大炮稍微移动一下,让大车通过。有两个士兵闯到篝火这里来找连长。他们肆无忌惮地谩骂扭打,争夺着一只靴子。

“什么,是你拾到的!你真会说!”一个声嘶力竭地叫嚷道。

随后来了一个士兵,身体瘦弱、面色苍白,脖子上裹着一条血迹斑斑的包脚布,悻悻地向炮兵们要水喝。

“什么意思,难道就该像狗一样死掉?”他说。

图申吩咐给他水喝。后来一个快乐的士兵跑过来,替步兵要火种。

“给步兵一个火种吧!祝你们好运,老乡,谢谢,我们会连本带利偿还你们的。”他说,带着一团红艳艳的火球钻进了黑暗里。

这个士兵走后,四名士兵抬着垫有军大衣的沉甸甸的东西,从篝火旁走过。其中的一个被绊了一下。

“见鬼,把柴火堆在路上。”他嘟囔道。

“人死了,干吗还抬他?”他们中的一个说。

“哼,那就抬你们!”

他们抬着死者隐没在黑暗中。

“怎么样?痛吗?”图申小声地问罗斯托夫。

“痛。”

“长官,要您去见将军。他们在农舍里。”炮兵士官来对图申说。

“马上就去,亲爱的。”

图申站起来离开了篝火,边走边扣上军大衣、整理军容……

离炮兵的篝火不远,巴格拉季翁公爵在为他准备的农舍里进餐,一边同几位聚集在他身边的部队首长谈话。这里有一个小老头,他半闭着眼睛,贪婪地啃着一根羊骨头,有一位二十二年无可指责的将军,他喝了一杯伏特加,饱餐一顿之后满脸通红,有戴着刻名戒指的校官,有不安地环顾所有人的热尔科夫,有安德烈公爵,他面色苍白,抿紧嘴唇,两眼十分激动地闪闪发光。

一面缴获的法军军旗倚在农舍的一个角落,检察官带着天真的表情抚摩着军旗的布面,困惑地摇摇头,可能真的是因为他对军旗的样子感兴趣,也可能是由于饥肠辘辘的检察官望着满桌菜肴而没有他的一份餐具感到难受。在相邻的农舍里关着一名被龙骑兵俘虏的法军上校。我们的一群军官站在一旁端详着他。巴格拉季翁公爵向某些官长表示感谢,问起战况和损失。曾在布劳瑙接受检阅的团长向公爵报告,战事一开始他就撤出了树林,把砍柴的人集合起来,让他们从自己身旁撤走,然后率领两个营的兵力拼刺刀,打退了法军。

“大人,我一看第一营被击溃,便站在路上考虑:‘让这些人撤走吧,以一个营的火力迎击敌人’;就这么干了。”

团长真想这么干,因为没有这么干而十分惋惜,以致他觉得,似乎当时就是这么干的。是呀,说不定真是这么干的吧?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谁能说得清究竟是怎么干的呢?

“此外,大人,应当指出,”他继续报告,一边回忆着多洛霍夫和库图佐夫的谈话,以及自己最后一次与他见面的情况,“我亲眼看见,被降为士兵的多洛霍夫俘虏了一名法军军官,而且他的表现特别突出。”

“大人,我就是在这里看到了巴甫洛格勒团的骠骑兵们的进攻,”热尔科夫插了进来,一面不安地左顾右盼,这一天他根本没看到过骠骑兵,只是从一个步兵军官的口中听说过他们。“他们打垮了两个方阵。”

有些人一听热尔科夫讲话就微微一笑,像平时一样,以为他又要说笑话;可是随即发觉,他的话也是要颂扬我国武装力量在这一天的光荣战绩,于是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虽然很多人都非常清楚,热尔科夫所说的话全是毫无根据的谎言。巴格拉季翁公爵把头转向小老头少校。

“感谢大家,诸位,所有的部队,步兵、骑兵和炮兵都英勇作战。中央的两门大炮是怎么丢掉的?”他问,一面用眼睛在找人。(巴格拉季翁公爵没有问起左翼的大炮;他已经知道,战斗一打响那里的所有大炮就全都扔下了。)“我好像是请您去过那里。”他对值班校官说。

“一门被打坏了,”值班校官回答道,“另一门的情况我不清楚;我一直待在那里指挥,刚刚离开那里……打得很激烈,真的。”他谦虚地添了一句。

有人说,图申上尉就在门外,已经派人去叫他了。

“不过您是去过的。”巴格拉季翁公爵转头对安德烈公爵说。

“那当然,我们差点儿就碰上了。”值班校官说,对鲍尔康斯基愉快地微笑着。

“可惜我未能见到您。”安德烈公爵生硬地冷然说道。

大家都不说话了。图申出现在门口,畏缩地从将军们的背后往前挤。他在狭小的农舍里避让着将军们,像平常一样,看见首长就手足无措,图申没有看见旗杆,在上面绊了一下。有几个人笑了起来。

“大炮是怎么丢掉的?”巴格拉季翁问,他皱起了眉头,主要不是针对上尉,而是针对那些发笑的人们,其中笑得最响的是热尔科夫。

图申只是此刻在看到威严的首长时,才骇然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和耻辱,他丢了两门大炮,自己居然还活着。直至此刻,他竟然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这使他如坐针毡。军官们的笑声使他更加惶恐不安。他站在巴格拉季翁面前,下巴颏在颤抖,勉强说道:

“我不知道……大人……人手不够,大人。”

“你可以从掩护部队调人哪!”

没有掩护部队,这一点图申没有说,虽然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怕这件事会使别的长官受到牵连,于是默默地以呆滞的目光直视着巴格拉季翁的脸,就像一个考砸了的学生望着主考人的眼睛似的。

沉默持续了很久。巴格拉季翁公爵显然不愿太严厉,一时语塞;其余的人不敢插嘴。安德烈公爵皱眉看着图申,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悸动着。

“大人,”安德烈公爵打破沉默,厉声说道,“您曾派我去图申上尉的炮兵连。我到了那里,看到三分之二的人和马被打死,两门大炮被击毁,而且没有任何掩护部队。”

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图申现在都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语气克制而又激动的鲍尔康斯基。

“大人,如果您允许我发表自己的看法,”他继续说道,“我们今天的战绩首先要归功于这个炮兵连的行动和图申上尉及其连队英勇顽强的战斗精神。”安德烈公爵说,他不等回答,立刻站起身来离开了餐桌。

巴格拉季翁看了图申一眼,看来他不愿表示,他不相信鲍尔康斯基的斩钉截铁的断语,同时也觉得自己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于是低下头对图申说,他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跟着他走了出去。

“谢谢,你救了我,亲爱的。”图申对他说。

安德烈公爵对图申打量了一下,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安德烈公爵的心情苦闷而沉重。这一切太奇怪了,完全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样。

“他们是谁?他们这是为什么?他们要干吗?这一切何时才能了结?”罗斯托夫看着眼前的幢幢人影想道。手臂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睡意难以克制,眼前金星乱冒。对这些声音、这些人脸的印象和孤独感都与疼痛的感觉混在一起了。就是他们,就是这些士兵,负伤的和没有负伤的——就是他们在压他、挤他、抽他的筋,在烤着他的断臂和肩膀的肌肉。为了摆脱他们,他闭上了眼睛。

他陷入了片刻的梦幻。但在这短暂的梦幻中,无数的往事历历在目:他梦见了自己的母亲和她的一只白皙的大手,梦见了索尼娅瘦瘦的双肩,娜塔莎的一双眼睛和笑声,梦见了杰尼索夫以及他的嗓音和小胡子,还有捷利亚宁,以及自己与捷利亚宁和波格丹内奇之间的全部故事。这全部故事和这个嗓音刺耳的士兵的动作就是同一个东西,就是这全部故事和这个士兵在无休止地揪着、勒着而且总是向同一个方向拉扯着他的手臂,使他痛苦不堪。他试图避开他们,可是他们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一刻也不松手。如果他们不拉扯他的肩膀,它就不痛了,就是健康的了,可是无法摆脱他们。

他睁开眼睛,往上看了看。黑蒙蒙的夜幕低垂,离炭火一俄尺。在这火光中细细的雪花在飞舞。图申没有回来,军医也不曾露面。他独自一人,现在只有一个小兵坐在火堆的另一边,烤着他那瘦弱发黄的身体。

“谁也不需要我!”罗斯托夫想。“没有人帮助我、怜悯我。而我也曾在家里,强壮、快乐、备受疼爱”。他长叹一声,不觉在叹息中呻吟起来。

“很痛吧?”小兵问,一边在火堆上抖着自己的衬衣,他不等回答,干咳一声又说:“这一天有多少人遭罪啊,太可怕了!”

罗斯托夫没有听。他望着在火光上空飘舞的雪花,回忆着俄罗斯的冬天和温暖、明亮的家,毛茸茸的皮袄,飞快的雪橇,健康的身体和家庭的无微不至的疼爱和关怀。“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呢?”他想。

第二天法军没有重新发动进攻,于是巴格拉季翁的残部与库图佐夫的部队会师了。

梯也尔(1797—1877),法国政治家、新闻记者和历史学家。这段话见于他的著作《执政府和帝国时代的历史》。

第三卷

瓦西里公爵并不周密考虑自己的计划,更不想做损人利己的事情。他只是一位在上流社会获得成功并习惯于追求成功的上流人物。他经常根据情况,根据和人们的关系形成各种计划和想法,他自己并不认真地加以考虑,然而这些计划和想法却是他生活中的全部兴趣之所在。他心中的这些计划和想法,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数以十计,其中有的开始形成,有的在实现,有的在消失。譬如,他并不对自己说:“这个人现在有权有势,我要争取他的信任和友谊,通过他谋取一笔津贴”,他也不对自己说:“皮埃尔很有钱,我要引诱他娶我的女儿,然后向他借我所需要的四万卢布”,但他一遇到有钱有势的人物,他的本能就立刻悄悄地告诉他,这个人可能有用,于是瓦西里公爵就接近他,而且一旦有了机会,无需准备就本能地阿谀奉承,亲密无间,提出需要谈的话题。

皮埃尔在莫斯科时就在他身边,瓦西里公爵为他谋得了宫廷侍从的任命,这在当时相当于五等文官的职位,并坚持要这个年轻人与他一起到彼得堡去,在他家暂住。瓦西里公爵做了所有需要做的事情,以便皮埃尔能娶他的女儿为妻,他行事似乎漫不经心,同时又怀有无可置疑的信心,认为应当如此。如果瓦西里公爵事先周密地考虑过自己的计划,那么在和地位高于或低于自己的人交往时,就不会有那么自然的态度,不会那么单纯而洒脱。比他有势力或比他有钱的人总是像磁石一般吸引着他,同时他具有一种罕见的本领,善于抓住需要而且能够利用别人的时机。

皮埃尔意外地成了富翁和别祖霍夫伯爵,在不久前的孤独和无忧无虑之后,开始觉得自己那么受人尊重,那么繁忙,只有在躺进被窝时才能独处。他必须签署各种文件,同他不大了解其职责的政府机关打交道,过问总管的事务,前往莫斯科郊外的庄园并接见许多人,这些人过去无视他的存在,如今他要是不愿接见他们,他们就会感到委屈和伤心。各种各样的人——办事人员、亲戚、老相识全都对这个年轻的遗产继承人怀有好感,和颜悦色;显然,全都对皮埃尔的高尚品德深信不疑。他不断听到有人说:“以您非凡的善良”,或“凭着您美好的心地”,或“您本人十分纯洁,伯爵……”,或“如果他像您那样聪明”,如此等等,以致他真心实意地开始相信自己非常善良,非常聪明,何况他在内心深处向来觉得,他确实很善良,很聪明。甚至过去凶狠而对他显然怀有敌意的那些人,也变得亲切、友爱起来。那样暴躁的公爵大小姐,就是腰身很长、头发光滑得像布娃娃的那位,在葬礼后来到了皮埃尔的房间。她垂下眼睛,脸上不时泛起红晕,对他说,她为过去彼此之间的误会深感遗憾,如今她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提出任何要求,只要求在她遭到这次打击之后,允许她在家里暂住几个星期,她很爱这个家,也为这个家尽过不少力。她忍不住边说边哭了起来。这位雕像般冷漠的公爵小姐能有这么大的变化,使皮埃尔大为感动,皮埃尔握着她的手,请求她的原谅,自己也不知道请她原谅什么。从这天起,公爵小姐开始为皮埃尔编织条纹围巾,完全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你为她做这件事吧,亲爱的;她毕竟为去世的伯爵受过不少苦。”瓦西里公爵对他说,让他在一份对公爵小姐有利的文件上签字。

瓦西里公爵决定,还是应该把这根骨头,一张三万卢布的期票,扔给可怜的公爵小姐,以免她将瓦西里公爵参与争夺公文包的情况捅出去。皮埃尔在期票上签了字,从此公爵小姐更加和善了。两个妹妹对他也亲切起来,尤其是那个容貌姣好、脸上有颗痣的小妹,她那嫣然微笑和相见时腼腆的神态,常常使皮埃尔窘态毕露。

皮埃尔觉得,大家爱他是很自然的,要是有人不爱他,他反而觉得不正常,所以他不可能怀疑周围人们的真诚。何况他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人是否真诚的问题。他总是没有时间,总是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温柔、喜悦的陶醉状态。他觉得自己是某个重要的总的运动的核心;觉得对他经常有某种期望;他要是不做某件事,就会使很多人伤心、失望,要是做了这件事和那件事,那就一切都好了,于是他就做大家要求他做的事,可是好事仍然在前头等着他去做。

在最初的这个时期,瓦西里公爵对皮埃尔的事务及其本人的控制,无人可比。从别祖霍夫伯爵去世时起,他就把皮埃尔抓在手里不放。瓦西里公爵仿佛事务太繁忙,神情倦怠,精疲力竭,但出于同情,他不能把这个无助的青年干脆扔给命运和骗子摆布,他毕竟是自己朋友的儿子啊,而且拥有巨大的财产。他在别祖霍夫伯爵去世后待在莫斯科的几天里,不是邀请皮埃尔到家里来,就是自己去找他,指点他该做什么,他那疲惫而自信的语调,仿佛每一次都在说:

“你知道,我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可是扔下你不管,未免太残忍;而且你知道,我对你所说的,是唯一可行的啊。”

“好了,我的朋友,明天我们终于要走了。”有一天他闭上眼睛对他说道,一边用手指拍拍他的胳膊肘,听他的口气,好像这是他们早已决定的,而且不可能有别的决定。

“我们明天动身,我在自己的马车里给你留个座位。我很高兴。我们在这里的重要事情都已了结。而我早就该走了。我收到了外交大臣的答复。我为你求过他,你被外交使团录用,而且当上了宫廷侍从。现在外交官的道路已经展现在你的面前。”

尽管用疲惫而又自信的语气所说的这些话非常有力,可是皮埃尔对自己的前途考虑了好久了,他想提出异议,但瓦西里公爵用私下谈心的低沉、柔和的语调絮絮不休,使人无法打断他的话,他是在非把人说服不可的情况下才使用这种语调的。

“不过,亲爱的,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良心,不必感谢我。从来没有人会因为别人太爱他而抱怨的;再说了,你是自由的,哪怕明天就辞职不干也行。你到了彼得堡就能亲自了解一切。何况你早该远离这些可怕的回忆了。”瓦西里公爵长叹了一声。“就这样吧,亲爱的,我的跟班就让他坐你的马车走。哎哟,差点儿忘了,”瓦西里公爵补充道,“你要知道,亲爱的,我和已故伯爵有一笔旧账,所以我收到梁赞庄园的钱就留下了:这笔钱你是用不着的。我们以后再结算。”

瓦西里公爵所说的“梁赞庄园的钱”是几千卢布的代役租,瓦西里公爵把它留给了自己。

在彼得堡也和在莫斯科一样,皮埃尔被温柔友爱的氛围所包围。他无法拒绝瓦西里公爵给予他的职务,或者不如说头衔(因为他什么也不用做),而交往、应酬和社会活动又那么多,皮埃尔比在莫斯科更加感到迷迷糊糊、匆匆忙忙,感到某种幸福正在临近,却总也没有实现。

他过去单身汉时的伙伴有很多都不在彼得堡。近卫军去打仗了,多洛霍夫被降职,阿纳托利在部队里,在外省,安德烈公爵在国外,所以皮埃尔既不能像过去所喜欢的那样度过漫漫长夜,也不能与自己所敬重的兄长般的朋友促膝谈心,畅抒胸臆。他的所有时间都在宴会、舞会上度过,主要是在瓦西里公爵的家里,与他的妻子肥胖的老公爵夫人和美丽的海伦为伴。

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也和其他人一样,对皮埃尔表现出了上流社会对他的看法的变化。

从前,有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座时,皮埃尔总觉得自己的谈吐不雅、不得体、不合时宜;有些话他在心里酝酿的时候觉得很聪明,只要大声说出来就变成愚蠢的了,相反,伊波利特的愚不可及的话却成了又聪明又讨人喜欢的话。如今不管他说什么,都非常动人。即使安娜·帕夫洛夫娜没有这么说,他也看得出,她很想这么说,只是为了尊重他的谦虚,才强忍着没有说出口。

一八〇五年初冬,皮埃尔收到安娜·帕夫洛夫娜邀请他的一张普通的粉红色便笺,上面附加了一句话:“美貌的令人为之倾倒的海伦将光临舍下。”

看到这里,皮埃尔第一次感到,在他和海伦之间有了某种得到别人公认的关系,这个想法使他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似乎给他加上了他经受不起的义务,喜的是这毕竟是一个饶有趣味的猜测。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和第一次的晚会完全一样,不过安娜·帕夫洛夫娜款待客人的稀罕物儿不是莫特马尔,而是来自柏林的一位外交官,他带来了关于亚历山大皇帝驾临波茨坦的最新的详细消息,两位至高无上的朋友在那里发誓要结成牢不可破的同盟,共同捍卫对抗人类公敌的正义事业。安娜·帕夫洛夫娜接待皮埃尔时略显忧伤,这忧伤显然和这个年轻人新近的丧父之痛有关,和别祖霍夫伯爵之死有关(所有的人都自以为有义务提醒皮埃尔,他因为父亲逝世而十分悲痛,而他对父亲几乎并不了解),这忧伤和她提到皇太后玛丽亚·费多罗夫娜陛下时所流露的极高尚的忧伤毫无二致。皮埃尔因为受到这样的奉承而感到快慰。安娜·帕夫洛夫娜运用她惯常的技巧在客厅里安排了几个小圈子。较大的小圈子有瓦西里公爵和几位将军,外交官就交给了他们。另一个小圈子在茶桌旁。皮埃尔想加入第一个小圈子,但安娜·帕夫洛夫娜正处于战场上的统帅的那种亢奋状态,有千百个出色的新主意涌上心头,勉强来得及一一付诸实施,安娜·帕夫洛夫娜一看见皮埃尔,就用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袖子:

“等一下,今晚我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她看了海伦一眼,对她微微一笑。

“我亲爱的海伦,您要善待我可怜的姑母啊,她非常爱您。您就去陪她十来分钟吧。为了您不至于太寂寞,我给您推荐伯爵,他会跟着您过去的。”

美人儿到姑母那里去了,不过,安娜·帕夫洛夫娜还把皮埃尔留在身边,她似乎还要做一番最后的必要的安排。

“她很迷人,不是吗?”她指着袅袅婷婷、仪态万方的美人儿对皮埃尔说道。“你看她那风度!这样年轻的姑娘,举止那么得体,那么善于保持优雅的风度!这是一种情操的表现!谁能拥有她真是福气!和她在一起,最粗俗的丈夫也不难在上流社会占有一席荣耀的地位。不是吗?我只想知道您的看法。”于是安娜·帕夫洛夫娜放开了皮埃尔。

对于安娜·帕夫洛夫娜有关海伦保持风度的艺术问题,皮埃尔由衷地做了肯定的回答。他不论什么时候想到海伦,想到的正是她的美貌以及她善于行若无事地在社交场合显得娴静而庄重的非凡的本领。

姑母在自己的角落里接待两个年轻人,不过她似乎想掩饰自己对海伦的宠爱,更希望表现出对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惧怕。她望望侄女,好像在问,对这些人她该怎么办。要离开他们的时候,安娜·帕夫洛夫娜又用手指碰了一下皮埃尔的袖子说:

“希望以后不要再说我这儿很乏味了。”同时瞟了海伦一眼。

海伦嫣然一笑,她的神情仿佛在说,看到她而不着迷是不可能的。姑母咳嗽了一声,她咽下唾沫用法语说,她很高兴能见到海伦,然后转向皮埃尔说了同样的话表示欢迎,也带着同样的表情。在这枯燥乏味、结结巴巴的谈话中,海伦打量一下皮埃尔,对他微微一笑,这是灿烂动人的微笑,她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笑的。皮埃尔看惯了这样的微笑,这微笑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传情达意的功效,所以丝毫不予注意。姑母这时谈起了皮埃尔先父别祖霍夫伯爵所收藏的鼻烟壶,并且拿出了自己的鼻烟壶。海伦公爵小姐要求看一看鼻烟壶上的肖像,那是姑母的丈夫。

“这大概是维内斯的作品。”皮埃尔说出了著名微型彩画家的名字,他从桌子上探身去拿鼻烟壶,一边倾听着另一桌的谈话。

他欠起身来,想绕过桌子,但姑母在海伦身后越过她直接把鼻烟壶递了过来。海伦向前弯腰给她让地方,回眸一笑。她在晚会上总是穿着当时流行的袒胸露背的连衣裙。皮埃尔向来觉得她的胸部是大理石的,这时离他的眼睛那么近,连他的一双近视眼也看清了她的双肩和脖子的撩人的美,离他的嘴唇也那么近,他只要略微弯弯腰,就能接触到她。他感觉到了她的体温、香水的气息,听到了她呼吸时紧身胸衣发出的轻微的声音。他看见的不是和她的连衣裙构成一个整体的大理石般的美,他看见的、感觉到的是她的肉体之美,而她的肉体只蒙着一层衣裳。一旦看见这些,他就看不见别的了。正如谎言一旦被拆穿,我们就不会再相信谎言。

她回过头来直视着他,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粲然一笑。

“您不曾发觉我有多美吗?”海伦仿佛在说,“您没有发觉我是一个女人?是的,我是一个女人,有可能属于任何人,甚至属于您。”她的眼睛在说。于是皮埃尔立刻觉得,海伦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会成为他的妻子,不可能有别的结果。

此刻他对这一点确信不疑,就像和她举行婚礼时会确信不疑一样。何时实现,怎样实现,他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这究竟好不好(他甚至觉得,这似乎不是一件好事),但他知道,她将成为他的妻子。

皮埃尔低下眼睛,又抬起眼睛,想重新把她看成一个疏远的、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美人儿,过去每一天他都是这样看她的,但是他已经做不到了。他做不到,正如一个人看到雾里的一棵草以为那是一棵树,看清了是一棵草,再要把它看成树,那也是做不到的。他和她太亲近了。她已经控制了他的心。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除了他心理上的障碍。

“好吧,我就让你们待在你们的角落里。我看,你们在那里挺好。”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声音在说。

皮埃尔骇然地想,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涨红了脸,向周围扫视了一眼。他觉得,大家像他一样,也都知道了他的情况。过了一会儿,他来到较大的圈子里,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说:

“听说,您在装修自己在彼得堡的住宅。”

(这是真的,建筑师说,他有必要装修一下,皮埃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装修彼得堡的这座巨宅了。)

“这很好,但不要从瓦西里公爵的家里迁走。有这样一个朋友是好事。”她说,一面对瓦西里公爵微笑着。“这方面我多少知道一点。不是吗?您还太年轻。您是需要忠告的。我倚老卖老,您别见怪。”她沉默了一会儿,女人在谈到自己的年纪之后,总是默默地等着瞧,会有什么反应。“要是你们结了婚,那就不同了。”于是她的视线同时兼顾他们两个人。皮埃尔没有看海伦,她也没有看他。但他觉得,她和他仍是那样亲近。他嘟囔了一声,脸上泛起了红晕。

回家以后,皮埃尔久久不能入睡,只想着他所发生的事。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个女人他从小就认识,当别人说海伦是个美人的时候,他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一句:“是的,很漂亮”,现在他只明白一点,这个女人可能会属于他。

“但她很蠢,我自己就说过,她很蠢,”他想,“这可不是爱情。相反,她在我心里所激起的感觉,有些是可憎的,是不能容许的。我听说,她的兄弟阿纳托利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他们有过一段丑闻,因此阿纳托利被打发走了。伊波利特是她的哥哥,瓦西里公爵是她的父亲。这不好。”他想;就在他这样考虑的时候(他的这种考虑还没有结束呢),他发现自己在微笑,并且意识到,在这些考虑之中正在浮现一系列不同的想法,他在想着她的渺小的同时,也在梦想着她会成为他的妻子,会爱上他,也许她并不是那样的人,他所想到、听到的有关她的一切可能是讹传。于是他所看到的不再是瓦西里公爵的女儿,而是只有灰色连衣裙遮掩着的她的全身。“不,为什么从前我没有过这种念头呢?”于是他又对自己说,这是不能允许的,这个婚姻有可恶的、违反自然的、似乎不正派的地方。他回忆起她刚才的话语,以及看到他们在一起的那些人的话语和眼神。他回忆起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谈到住宅时的话语和眼神,回忆起瓦西里公爵和其他人的无数同样的暗示,于是一阵恐惧的情绪袭来,他是不是已经受到了某种束缚,不得不接受这个婚姻,这看来不是好事,他不应当接受。可是,就在他暗自下决心时,从内心的另一个角落浮现了她那光彩照人的女性美的形象。

一八〇五年十一月,瓦西里公爵要到四个省份去巡视。他在执行这个任务的同时,要就便到自己那些败落的庄园待一阵子,再到儿子阿纳托利那个团的驻地把他带上,和他一起去拜访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鲍尔康斯基公爵,向这位老富翁求亲。但是在动身去处理这些新问题之前,瓦西里公爵必须解决皮埃尔的问题,不错,他整天都待在家里,也就是待在他寄居的瓦西里公爵的家里,在海伦面前显得可笑、激动,傻乎乎的(恋人就应该是这样),但仍然没有求婚。

“这一切都挺好,但总得有个结果。”一天早晨瓦西里公爵对自己说,发愁地叹了口气,认为皮埃尔有今天都亏了他(唉,不和他计较了!),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他的行为不大好。“年轻……轻浮……唉,随他去吧,”瓦西里公爵想,觉得自己这样善良而感到欣慰,“必须,必须做个了断。后天是廖莉娅[105]的命名日,我要请客,要是他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那就是我的事了。不错,是我的事。我是——父亲!”

离开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皮埃尔在随后的异常激动的不眠之夜,断定娶海伦为妻会带来不幸,必须回避她,赶快迁走。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后,一个半月过去了,他并没有迁出瓦西里公爵的家,而且他惊骇地感到,他和她的关系在旁人看来正日益亲密,他怎么也不能恢复从前对她的看法了,他已经离不开她了,这是非常可怕的,但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命运和她联系在一起。也许他是能克制自己的,可是瓦西里公爵(以前他很少招待客人)没有一天不举行晚会,他必须参加,要不就会让大家都扫兴,都大失所望。瓦西里公爵在家的时间很少,经过皮埃尔身边时,就朝下扯扯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把剃得光光的满是褶子的面颊凑过去给他亲吻,再说声“明天见”,或是“回来吃饭,否则我就见不到你了”,或是“我是为你留在家里的”,等等。可是,尽管瓦西里公爵为皮埃尔而留在家里(如他所说),却和他说不上两句话。皮埃尔觉得自己不能使他失望。他每天都对自己念叨一些同样的话:“再说,我该理解她嘛,要考虑清楚,她究竟是怎样的人?我是以前看错了,还是现在看错了?不,她并不蠢;不,她是非常好的姑娘!”有时他这样自言自语。“她从来没有犯过任何错误,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蠢话。她很少说话,但说起话来,总是简洁明快。可见她并不蠢。她从来不心虚羞惭,现在也一样。可见她不是坏女人!”他时常偶然地和她谈论起来,喃喃自语地思考什么,她每一次都会做出反应,或者简短而适当地说出自己的意见,表示她不感兴趣,或者报以默默的微笑和一瞥,这微笑和目光最能让皮埃尔感觉到她的优越。她是对的,和这微笑相比,一切议论都是废话。

她对他总是露出愉快、信任、只对他才有的微笑,这比向来使她的容貌显得更靓丽的一般的微笑更富于意义。皮埃尔知道,大家都在等待,希望他干脆地说出那句话,跨过那条界线,他也知道,这条界线他迟早是要跨过去的;但一想起这可怕的一步,他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在这一个半月里,觉得自己在他那可怕的深渊里愈陷愈深,曾千百次地自问:“这是怎么了?必须下决心!难道我是优柔寡断的人吗?”

他想下决心,但是他非常惊恐地感到,在这件事上他居然没有他自以为有、而且也确实有的悬崖勒马的能力。皮埃尔是那样一种人,他们只有在感到自己高尚纯洁的时候才是坚强的。那天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里,他在弯腰看鼻烟壶时被情欲所控制,从那时起情欲所引起的不自觉的罪恶感便瘫痪了他的决断能力。

在海伦的命名日这一天,在瓦西里公爵家参加晚宴的是为数不多的最亲近的人,正如公爵夫人所说,都是至亲好友。所有这些至亲好友都得到暗示,这一天将决定过命名日的姑娘的命运。来宾都已入席。库拉金娜公爵夫人,一位体态臃肿,曾经美丽、端庄的妇人,坐在主位。她的两边坐着最尊贵的客人——一位老将军、他的夫人、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餐桌的另一端坐着比较年轻和次要的来宾,皮埃尔和海伦也作为家人并肩坐在那里。瓦西里公爵没有入席:他围着桌子走来走去,心情愉快地不时坐到这位或那位客人身边,对每个人都随意说两句令人高兴的话,只有对皮埃尔和海伦例外,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似的。瓦西里公爵使大家都活跃了起来。灿烂的烛光下,银质和水晶餐具、女士的盛装和金质银质的肩章闪闪发亮;穿着红色束腰长衫的仆人们在餐桌四周奔忙;响起了餐刀、杯盘的叮叮声和餐桌周围热烈的交谈声。可以听到,在餐桌的一端,年老的宫廷高级侍从在向老男爵夫人表白对她的热烈的爱恋之情,而她在笑;另一端在讲一位玛丽亚·维克托罗夫娜情场失意的故事。餐桌中央,瓦西里公爵在自己周围聚集了一些听众。他嘴角含着戏谑的微笑,在对女士们讲星期三举行的最近的枢密院会议,会上新任彼得堡战时总督谢尔盖·库兹米奇·维亚济米季诺夫收到并宣读亚历山大皇帝从军中发出的名噪一时的圣谕,皇上在圣谕中对谢尔盖·库兹米奇说,他从各地收到人民的效忠宣言,彼得堡的宣言使他尤为欣慰,他为有幸成为这样的国家的元首而自豪,并将努力无负于国家。圣谕的开头是这样写的:谢尔盖·库兹米奇!从各地传来消息,等等。

“读到‘谢尔盖·库兹米奇’就真的读不下去了?”一位女士问。

“真的,真的,一句也读不下去了,”瓦西里公爵笑着回答道。“‘谢尔盖·库兹米奇……从各地。从各地,谢尔盖·库兹米奇……’可怜的维亚兹米季诺夫怎么也读不下去了。他有好几次重新读信,可是一读到谢尔盖……便哽咽难言……库……兹米……奇,于是泪如雨下……从各地已被号啕大哭声所淹没,无法再读。然后又是手绢,又是‘谢尔盖·库兹米奇,从各地’,又眼泪汪汪……结果只好请别人读了。”

“库兹米奇……从各地……于是泪如雨下……”有人笑着重复道。

“不要这样刻薄,”安娜·帕夫洛夫娜从餐桌的另一端举起一根手指威吓道,“他是个大好人,我们善良的维亚济米季诺夫……”

大家全都放声大笑。在餐桌的上首,似乎人人都很高兴,被各种各样热烈的情绪所感染;只有皮埃尔和海伦默默不语,几乎是坐在餐桌的下首末端;两人都面露灿烂的微笑,这笑容与谢尔盖·库兹米奇无关——那是为自己的感情而害羞的微笑。不论别人说什么,不论他们怎样笑语喧哗,怎样津津有味地品尝莱茵葡萄酒,享用美味佳肴和冰激凌,不论他们的目光怎样故意回避这一对年轻人,仿佛漠不关心,可是不知为什么,根据偶尔向他们投来的瞥视,总能感觉到,讲谢尔盖·库兹米奇的趣闻也好,饮酒谈笑也好,全都是假装的,其实所有在座的人都把全部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皮埃尔和海伦身上。瓦西里公爵刚才表演谢尔盖·库兹米奇哽咽难言的样子,就在那时,却对女儿扫了一眼;在他笑的时候,他的表情却在说:“不错,不错,一切都挺好;今天就能把事情定下来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在为我们善良的维亚济米季诺夫威吓他时,瓦西里公爵却在她对皮埃尔匆匆一瞥的目光中看出,她在为他未来的佳婿和爱女的幸福向他表示祝贺。老公爵夫人忧郁地叹息一声,向自己的邻座敬酒,气恼地看了女儿一眼,这叹息声仿佛在说:“是啊,现在我们只剩下喝甜酒的分儿啦,亲爱的;现在是这些年轻人的时代了,可以这样目中无人、肆无忌惮地卿卿我我。”“我讲的那些话多无聊,好像我是真的感兴趣似的,”外交家望着那对恋人幸福的神态想道,“这才叫幸福啊!”

在把这些人结合在一起的那些极其渺小的矫揉造作的趣味之中,遇上了一对漂亮、健康的青年男女彼此倾慕的普通感情。这种人类的感情压倒了一切,超越于他们的一切矫揉造作的闲聊而飞翔于美好的境界。笑话很无趣,新闻没有意思,活跃显然是假装的。不仅他们,而且那些在餐桌旁伺候的仆人们,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忘记了伺候的规矩,个个打量着容光焕发的美人海伦和皮埃尔那绯红、丰满、幸福而局促不安的脸蛋。蜡烛的光芒似乎也都集中于他俩满面春风的面庞。

皮埃尔感到他是一切的中心,这个情况使他又快乐又拘谨。他处于一个人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活动的状态。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片茫然。他的心里只是偶尔会蓦地闪过与现实有关的片段的思绪和印象。

“这就结束了!”他想,“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呢?好快啊!现在我知道了,不只是为了她,不只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所有的人,这件事都必定要完成。他们都在等待着这件事,深信这件事一定会发生,以致我已经不能令人失望了,决不能。可是这件事会怎样发生呢?我不知道,但一定会发生,一定!”皮埃尔想,一边望着眼前冰肌雪肤的双肩。

有时他突然感到羞愧。他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一个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因为在别人的眼里他是幸运儿,因为其貌不扬的他成了独占海伦的帕里斯[106]。“不过,这想必是常有的事,应该这样,”他安慰着自己,“然而我为此做过什么呢?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是和瓦西里公爵一起乘马车从莫斯科出发的。当时还什么也不曾发生。再说,为什么我不能在他家落脚呢?后来我和她玩纸牌,有一回替她捡起了手提包,常和她骑马游玩。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是什么时候成就的呢?”瞧,现在他是坐在她身旁的未婚夫;听得到,看得到,感觉得到她的亲近、她的呼吸、她的动作和她的美貌。有时又突然觉得,容貌出众的并不是她,而是他自己,所以别人才这样看着他,他因为受到普遍的赞赏而感到幸福,于是挺起胸膛,抬着头,并为自己的幸福而喜形于色。突然某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已是第二次在对他说话了。可是皮埃尔正在想心事,不明白人家在对他说什么。

“我在问你,鲍尔康斯基的信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瓦西里公爵第三次重复了这个问题,“你真是神不守舍啊,亲爱的。”

瓦西里公爵笑了,皮埃尔发觉,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含笑望着他和海伦。“也好,既然你们全都知道了,”皮埃尔自言自语,“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事实。”于是他自己也谦和而天真地笑了,海伦也笑了。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是从奥洛穆茨来的信吗?”瓦西里公爵又问了一遍,好像他很需要知道,以便解决一场纷争。

“这样的小事也值得提,值得考虑吗?”皮埃尔想。

“是的,是从奥洛穆茨来的,”他叹着气回答道。

晚宴结束后皮埃尔和自己的女友跟着其他人来到客厅。客人开始散了,有的不向海伦告辞就走了。好像是不愿打断她的重要工作似的,有的人只来了一会儿就连忙离开,坚决不让她送。外交官在走出客厅的时候闷闷不乐地沉默着,和皮埃尔的幸福相比,他深感自己的全部外交生涯是那么空虚。老将军在妻子问起他的腿时,悻悻地嘟囔着什么。“唉,老傻瓜,”他想,“看看叶莲娜·瓦西里耶夫娜[107],她到五十岁也是美人儿。”

“看来我可以向您表示祝贺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公爵夫人小声说道,使劲地吻了她一下,“要不是患偏头痛,我就留下来了。”

公爵夫人什么也没有回答;自己女儿的幸福使她忌妒得痛苦不堪。

在家人忙于送客的时候,皮埃尔和海伦单独在小客厅里坐了很久。在过去的一个半月来,他也常常和海伦单独相处,但是从来没有和她谈到爱情。现在他觉得非谈不可了,可是他怎么也不能断然地跨出这最后的一步。他感到羞愧;他觉得,他在海伦身边是占着别人的位置。“这幸福不是属于你的,”他内心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这幸福属于那些没有你所拥有的东西的人们。”但总得说点什么,于是他就说了。他问她对今天的晚会满意吗?她像平时一样,简洁地回答道,今天的命名日是她最快乐的命名日之一。

有几位近亲还留着没走。他们待在大客厅。瓦西里公爵懒洋洋地来到皮埃尔跟前。皮埃尔站起来说,时候已经不早了。瓦西里公爵带着严峻的疑问表情看了他一眼,仿佛他说的话太奇怪,叫人听不懂。但严峻的表情随即起了变化,瓦西里公爵朝下扯了扯皮埃尔的手,让他坐下,亲切地微微一笑。

“怎么样,廖莉娅?”他立刻向女儿问道,那是自幼就爱护子女的父母亲习以为常的温柔、随和的语调,但瓦西里公爵的这种语调只是他通过对其他父母亲的模仿学到的。

于是他又转向皮埃尔。

“谢尔盖·库兹米奇,从各地。”他说,一边在解开背心最上面的纽扣。

皮埃尔莞尔一笑,而从他的微笑可以看出,他明白,这时瓦西里公爵感兴趣的并不是谢尔盖·库兹米奇的趣闻;瓦西里公爵也明白,皮埃尔是明白这一点的。瓦西里公爵突然嘟囔一声就走了出去。皮埃尔看出来了,甚至瓦西里公爵这样的人也会难为情。上流社会的这位老者难为情的样子引起了皮埃尔的同情;他回头望望海伦,她似乎也很尴尬,她的目光仿佛在说:“看什么,都怪您。”

“一定得跨过去了,可是我办不到,办不到啊。”皮埃尔想,于是又谈起别的,谈起谢尔盖·库兹米奇,他问这段趣闻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没有听明白。海伦笑着说,她也不知道。

瓦西里公爵走进客厅时,公爵夫人正在和一位上年纪的太太小声地谈论皮埃尔。

“当然,他俩是很出色的一对,至于幸福,亲爱的……”

“姻缘是上天安排的。”上年纪的太太回答道。

瓦西里公爵似乎不想听太太们的交谈,他走到远远的角落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好像在打瞌睡。他的头往下一冲,醒了过来。

“阿琳娜,”他对妻子说,“你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公爵夫人走过去,端着架子冷漠地从门口走过,朝客厅里张望了一下。皮埃尔和海伦还是那样坐着谈话。

“还是老样子。”她对丈夫说。

瓦西里公爵皱起眉头,嘴角撇向一边,他脸上的肌肉跳动起来,带着他所特有的那种讨厌的、粗鲁的表情;他浑身一震站了起来,昂着头,迈开坚定的步伐,撇下太太们,朝小客厅走去。他高兴地快步走到皮埃尔跟前。公爵那样非同寻常地喜气洋洋,以至皮埃尔一看到他,就惊骇地站了起来。

“谢天谢地!”他说,“妻子全都对我说了!”他一手搂着皮埃尔,一手搂着女儿。“亲爱的廖莉娅!我非常,非常高兴。我敬仰令尊……她会成为你的好妻子的……愿上帝祝福你们!……”

他拥抱女儿,接着又拥抱皮埃尔,用老年人的干瘪的嘴吻了吻他。他真的泪痕满面。

“公爵夫人,你来呀。”他大声喊道。

公爵夫人进来,也哭了。上年纪的太太也用手绢擦着眼泪。她们都亲吻皮埃尔,于是他拿起美丽的海伦的手亲吻了几次。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把他俩单独地留下了。

“这一切都理当如此,不可能有别的结果,”皮埃尔想,“因此不必问,这样好还是不好?好,因为已成定局,不像过去那样举棋不定,令人苦恼不堪。”皮埃尔默默地握着未婚妻的手,看着她的起伏不定的美丽的胸脯。

“海伦!”他叫道,又住口不说了。

“人们在这样的场合会说一些很特殊的话。”他想,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这样的场合究竟该说些什么。他看了看她的脸。她移动身子,和他挨得更近了。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潮。

“哎,把它摘下来……它多么……”她指着眼镜说。

皮埃尔摘下了眼镜,他的一双眼睛不仅和所有摘下眼镜的人一样古怪,而且还显得那么惊疑不定。他想弯腰亲吻她的手;可是她的头部以迅速而鲁莽的动作迎上他的嘴唇,把两人的嘴唇紧贴在一起。她脸色大变,那令人望而生厌的、意乱情迷的神态使皮埃尔大吃一惊。

“现在为时已晚,一切已成定局;何况我也爱她。”皮埃尔想。

“我爱您!”他说,终于想起了在这样的场合该说的话;可是这句话听起来那么苍白无力,使他为自己感到害臊。

一个半月以后举行了结婚仪式,于是他在别祖霍夫伯爵家族装修一新的彼得堡豪宅中幸福地拥有娇妻和数以百万计的家产。

老公爵尼古拉·安德烈伊奇[108]·鲍尔康斯基于一八〇五年十二月接到瓦西里公爵的来信,通知他将带儿子前来拜访。(“我要到各地视察,不言而喻,为了登门拜访尊敬的恩人,对我来说,绕道一百俄里不算什么,”他写道,“我的阿纳托利也与我同行,他要到部队去;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对您怀有深深的敬意,我希望您允许他亲自向您致敬”。)

“玛丽不用出门了,求婚的人自己上门了。”小公爵夫人听到消息,不小心地说道。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接信的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傍晚,瓦西里公爵的手下人先到,而他本人和儿子是第二天到的。

老鲍尔康斯基对瓦西里公爵的品行一向评价不高,尤其是在最近一个时期,这个时期瓦西里公爵在两朝皇帝保罗和亚历山大治下仕途得意,备受荣宠。现在根据来信和小公爵夫人的暗示,他明白了实情。于是在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的心里,对瓦西里公爵的不高的评价变成了怀有恶感的鄙视。在谈到他时,他总是嗤之以鼻。在瓦西里公爵预定到达的那一天,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特别不满,而且心情不好。不知他是因为瓦西里公爵要来而心情不好,还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对瓦西里公爵的到来特别不满,反正他心情不好,吉洪早晨就曾劝阻建筑师,不要带着例行报告去见公爵。

“您听听,大人在怎样走路,”吉洪说,他要建筑师注意公爵的脚步声,“整个脚掌着地——我们就知道……”

不过,像平常一样,公爵在八点多钟出来散步了,身穿带貂皮领子的天鹅绒短大衣,头戴貂皮帽。头天下了一场雪。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所走的那条通往花房的小道已经打扫干净,扫过的雪地上留有扫帚的痕迹,一把铁锹插在沿小道两侧的松软的雪堆上。公爵走过花房,走过仆人的住处,走过工地,他皱眉蹙额,一声不吭。

“雪橇能过得来吗?”他问陪他来到住宅前的神情、态度都很像主人的毕恭毕敬的管家。

“雪很深,大人。我已经吩咐人去打扫那条大路了。”

公爵低下头,踏上台阶。“谢天谢地,”管家想,“乌云总算过去了!”

“那条大路不打扫是很难通行的,大人,”管家补充道,“大人,听说有一位大臣要来拜访?”

公爵向管家转过身来,一双阴沉的眼睛紧盯着他。

“什么?大臣?什么大臣?是谁说的?”他用尖厉、生硬的嗓音说道。“不是为我的女儿公爵小姐清扫道路,而是为一个大臣?我不认识什么大臣!”

“大人,我以为……”

“你以为!”公爵大声叫道,说得越来越急,口不择言。“你以为……土匪!坏蛋!……我叫你以为。”他举起手杖,朝阿尔帕特奇挥去,要不是管家下意识地躲开,这一下就打到了。“以为!……坏蛋!……”他急促地叫道。尽管阿尔帕特奇因为自己竟敢躲开手杖而大吃一惊地走到公爵面前,顺从地低下谢顶的脑袋,或许正因为这样,公爵虽然继续大喊:“坏蛋!……把雪扫回去!”但没有再举起手杖,随即跑进了屋子。

午餐前,公爵小姐和布里安娜小姐知道公爵心情不好,都站着等他:布里安娜小姐神情开朗,仿佛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还像平时一样”,而玛丽亚公爵小姐却面色苍白、惊慌不安、两眼低垂。玛丽亚公爵小姐最难受的是,她明知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像布里安娜小姐那样,可就是做不到。她觉得:“要是我行若无事,他就认为我对他没有同情心;要是我闷闷不乐,心绪不佳,他就怪我(这是常有的事)垂头丧气”,如此等等。

公爵看看不知所措的女儿,不满地哼了一声。

“真是……小傻瓜!……”他说。

“那一个不在!她听到风言风语了。”他想到了小公爵夫人,她不在餐厅。

“公爵夫人在哪里?”他问,“躲开了?……”

“她不大舒服,”布里安娜小姐愉快地笑着回答道,“她不来了。她的情况是可以理解的。”

“哼!哼!嘿!嘿!”公爵哼了几声,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他嫌碟子不干净;他指指污渍,把碟子扔了。吉洪连忙接住,交给伺候的仆人。小公爵夫人没有不舒服,但她对公爵怀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恐惧,一听说他心情不好,便决定不露面了。

“我为胎儿担心,”布里安娜小姐说,“天知道,恐惧会引起什么结果。”

小公爵夫人住在童山,对老公爵总是怀有恐惧和反感,她没有意识到反感,因为恐惧太强烈了,她才体验不到反感。公爵对她也很反感,但这种反感被鄙视所压倒。公爵夫人在童山住久了,特别喜欢布里安娜小姐,整天和她在一起,夜晚请她陪自己睡,常常和她谈论公公,讲他的是非。

“有客人要来了,公爵,”布里安娜小姐说,一边用粉红色的双手打开雪白的餐巾,“据我所知,是库拉金公爵大人和他的儿子吧?”她打听道。

“哼,这个大人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是我把他提拔到部里的,”公爵悔恨地说道,“儿子为什么要来,我就不明白了。公爵夫人丽扎维塔·卡尔洛夫娜[109]和公爵小姐玛丽亚也许是知道的;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儿子带到这里来。我不需要他。”他看了看脸色绯红的女儿。

“不舒服还是怎么了?是害怕大臣吧?阿尔帕特奇这个混蛋称呼他大臣呢。”

“不,爸爸。”

不管布里安娜小姐提起的话题多么不合时宜,她可没有住口,絮絮叨叨地讲花房,讲新开的花朵多么美丽,公爵喝了汤也就心平气和了。

午餐后他去看媳妇。小公爵夫人坐在小桌子旁,正在和女仆玛莎聊天。她一看见公公脸都白了。

小公爵夫人变多了。现在,与其说她漂亮,不如说她变丑了。双颊下陷,嘴唇向上翘起,眼皮耷拉下来。

“是的,感觉有点沉重。”公爵问她有什么感觉,她这样回答道。

“需要什么吗?”

“不,谢谢,爸爸。”

“那好,好。”

他出了房间,来到侍者室。阿尔帕特奇低头站在侍者室里。

“把雪扫回路上了吗?”

“扫回路上了,大人;您千万要原谅我干了蠢事。”

公爵打断他的话,不自然地笑了。

“那好,好。”

他伸出手让阿尔帕特奇吻了吻,就进了书房。

傍晚,瓦西里公爵到了。在大路上迎接他的是车夫和侍仆们,他们吆喝着把他的东西和雪橇沿着故意洒满雪的路拉到厢房那里。

瓦西里公爵和阿纳托利被安排在单独的房间里。

阿纳托利脱了无袖短上衣,双手叉腰坐在桌前,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心不在焉地盯着桌子的一角。在他看来,他的一生就是连续不断的游戏,自会有人为他安排得好好的。现在也一样,来看望一个凶恶的老头子和富有而丑陋的女继承人,也是一场游戏。他预料,一切都会很好、很有趣。“为什么不娶她呢,既然她很有钱?”阿纳托利想。

他细心而讲究地刮了脸,洒了香水,这已成了他的习惯,然后带着天生和善的、胜利者的表情,昂着漂亮的脑袋走进了父亲的房间。瓦西里公爵身旁有他的两名侍候起居的仆人,正在忙着为他着装;他本人高兴地打量着自己的周围,对进来的儿子愉快地点点头,似乎在说:“我要的就是你的这个样子!”

“不,说正经的,爸爸,她真的很丑吗?啊?”他用法语问道,好像在继续旅途中曾一再提起的话题。

“够了,废话!主要的是,对老公爵要文质彬彬,通情达理。”

“要是他骂人,我就走,”阿纳托利说,“我受不了这些老头子。啊?”

“记住,你的一切都在此一举。”

这时在女仆的房间里,不仅都知道大臣带着儿子来了,而且对他们的外表已经作了详细的描述。玛丽亚公爵小姐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徒劳地想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

“为什么他们要写信来,为什么丽莎要告诉我这件事呢?这是不可能的!”她自言自语,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怎样走进客厅呢?即使我喜欢他,我现在也不可能与他自然地相处。”一想到父亲的目光,她就不寒而栗。

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娜小姐已经从女仆玛莎口中知道了她们想要了解的所有情况,大臣的儿子是一位面色红润、眉毛漆黑的美男子,他的爸爸勉强地拖着脚步上楼梯,而他,就像一只雄鹰,一步跨三级,跟着他奔了上来。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娜小姐得到这些消息,便一起来到公爵小姐的房间,从走廊里就传来了她们热烈交谈的声音。

“他们来了,玛丽,您知道吗?”小公爵夫人说道,她摇摆着自己的大肚子,沉重地跌坐在圈椅里。

她的身上已不是早晨穿的那件宽大的短衫了,而是她的一条非常漂亮的连衣裙;她的头上细心地装饰过,脸上露出活泼的表情,不过这表情掩饰不住松弛枯槁的面容。她穿着平常在彼得堡社交场合所穿的衣裳,更显得比过去难看多了。布里安娜小姐的衣着打扮也有了难以察觉的变化,使她清秀、娇艳的容貌更添妩媚。

“哎,您还穿着原来的衣裳吗,亲爱的公爵小姐?……”她说,“马上就会有人来,说他们出来了。那就要下楼了,您哪怕稍微打扮一下呢!”

小公爵夫人从圈椅里站起身来,摇铃叫来女仆,急忙满心欢喜地为玛丽亚公爵小姐设计穿着打扮,并付诸实行。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为求婚者的到来居然使她感到激动,更使她受伤害的是,她的两位女伴想也不想,这也许不是那么回事。告诉她们,她为自己也为她们感到害臊,这就意味着暴露自己的激动;此外,拒绝她们所建议的穿着打扮,就会引起无休止的打趣和纠缠。她的脸涨得通红,美丽的眼睛黯淡了,脸上布满了斑点,于是带着时常在她脸上出现的那种受难者的难看表情,听任布里安娜小姐和丽莎的摆布。两个女人都真心实意地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太丑了,她们谁也不会想到要和她争风吃醋,因此她们真心实意地替她挑选衣衫,女人们都天真地、坚决地相信,衣衫能美化脸蛋。

“不,真的,亲爱的朋友,这条连衣裙不好看,”丽莎说,她从侧面远远地打量着公爵小姐,“你有一条紫红色的,叫人拿来!说实话!要知道,也许这就是决定一生命运的大事啊。这条的颜色太淡了,不好看,不,不好看!”

并不是连衣裙不好看,而是公爵小姐的容貌和整个身材不好看,布里安娜小姐和小公爵夫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她们总是觉得,只要高高的发式配上一条蓝色缎带,再在褐色连衣裙上披一条浅蓝色围巾,等等,那就好看了。她们忘记了,惊慌的面容和身材是无法改变的,因而不论怎样改变这张脸的轮廓和装饰,脸仍然显得可怜而难看。玛丽亚公爵小姐顺从地让她们作了两三次改变,她梳了个高高的发式(这个发式完全改变了她的脸型,损害了她的容貌),在漂亮的紫红色连衣裙上披一条浅蓝色围巾。这时小公爵夫人围着她转了一两圈,用她的小手在这里抚平衣裙上的褶子,在那里拉一拉围巾,低着头从这边看看,又从那边看看。

“不,这样不行,”她两手轻轻一拍,断然说道,“不,玛丽,这对您完全不合适。我更喜欢您日常穿的那条灰色的连衣裙;您就为了我试试吧。卡佳,”她对女仆说,“把那条灰色的连衣裙给公爵小姐拿来,布里安娜小姐,等我安排好了,您来看看。”她说着嫣然一笑,仿佛一个艺术家在预先品尝成功的喜悦。

可是等到卡佳把那条连衣裙拿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子前面,望着自己的脸,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双眼含泪,嘴唇在颤抖,就要失声痛哭了。

“哎,公爵小姐,”布里安娜小姐说,“再努一把力。”

小公爵夫人从女仆手里接过衣裳,来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

“不,现在我们要打扮得又朴素又可爱。”她说。

她和布里安娜小姐的说话声,以及卡佳不知为什么笑起来的声音,汇成一片快活的唧唧喳喳声,仿佛一群小鸟在啼叫。

“不,别管我了。”公爵小姐说。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严肃而痛苦,于是群鸟的啼声立即沉寂了。她们看到,那双充满泪水和忧思的美丽的大眼睛,正清澈地、祈求地望着她们。她们明白了,再坚持下去也是枉然,甚至是残忍的。

“至少改一改发式吧。”小公爵夫人说。“我对您说过,”她转身对布里安娜小姐埋怨地说道,“这种发式完全不适合玛丽这样的脸型。您就改一改吧。”

“别管我了,我无所谓。”她强忍着泪水说。

布里安娜小姐和小公爵夫人都暗自承认,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这个样子很丑,比平时还不如;但为时已晚。她看着她们,脸上的表情她们都很了解,那是拿定主意和满怀忧伤的表情。这个表情并不使她们对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畏惧。(她从来没有使人有畏惧的感觉。)但她们知道,她的脸上一旦出现这样的表情,她便默默不语,而决心是不可动摇的。

“您是要改发式的,不是吗?”丽莎问,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言不发,丽莎便离开了房间。

玛丽亚公爵小姐独自留下了。她没有满足丽莎的愿望,不仅没有改变发式,而且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她无力地垂下眼睛和双手,默默地坐着想心事。她想象着自己的丈夫,一个男人,一个强有力的、极普通的具有莫名的吸引力的男人,突然把她带到他自己那完全不同的幸福的世界。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就像昨天在乳母女儿那里看到的那个,她在想象中把他搂在怀里。丈夫站着,温柔地看着她和孩子。“不,这是不可能的,我长得太丑了。”她想。

“请您喝茶去。公爵马上就要出来了。”女仆站在门外说。

她清醒过来了,对自己刚才的那些想法大为震惊。在下楼之前,她站起来走进供着圣像的礼拜室,面朝救世主巨大圣像上被神灯照亮的黝黑的面容,双手抱在胸前,在圣像前默默地站了几分钟。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心里有一种怀疑在折磨着她。她能拥有爱情、对一个男人的尘世爱情的欢乐吗?在她关于婚姻的遐想中,玛丽亚公爵小姐幻想有家庭的幸福,有孩子,但主要的,最强烈而隐秘的幻想是尘世的爱情。她越是想对别人,甚至对自己隐瞒这种感情,这种感情就越强烈。“上帝啊,”她说,“我该怎样压制自己心里的这些恶魔的念头呢?我该怎样抛弃这些罪恶的想法,才能安心地遵循你的意志呢?”她刚刚提出这个问题,上帝就在她自己的心里回答她说:“你不要为自己祈求什么;不要寻觅,不要激动,不要忌妒。人们的未来和你的命运不应为你所知。你就这样生活,随时准备接受一切。如果上帝愿意在婚姻的义务中考验你,你要遵循他的意志。”带着这令人安心的想法(但仍然抱着希望,想实现自己的被禁止的尘世幻想),玛丽亚公爵小姐叹息一声,画了十字,下楼去了,既不想自己的衣裳和发式,也不想怎样走进客厅,说什么话。这一切,和上帝的前定相比,算得了什么呢,没有上帝的意志,人的一根头发也不会掉下来。

玛丽亚公爵小姐来到客厅时,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已经在客厅里与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娜小姐谈话。当她脚踵着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进来时,两个男人和布里安娜小姐都欠了欠身,小公爵夫人指着她对客人们说:“这就是玛丽!”玛丽亚公爵小姐看到了所有的人,而且看得很仔细。她看到了瓦西里公爵,他一见到她便脸色一愣,当即又换上一副笑脸,也看到了小公爵夫人,她好奇地审视着客人们的脸色,揣测着玛丽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她也看到了布里安娜小姐头发上扎的缎带、妩媚的容貌,她正以从未有过的兴奋的目光凝视着他;但是她看不见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闪亮的、非常美好的高大身影在她进屋时向她移动过来。瓦西里公爵先来到她面前,她在他低头凑近她的手时吻了吻他的已经谢顶的头,并在回答他的话时说,相反,她还很清楚地记得他。然后阿纳托利走到了她跟前。她仍然没有看见他。她只觉得有一只柔柔的手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微微触及他白皙的前额,前额上是一头梳得溜光的漂亮的淡褐色头发。她朝他看了一眼,他的美貌使她大为惊讶。阿纳托利把右手的大拇指伸在军服的一个扣着的纽扣下面,挺着胸,背朝后仰,微微抖动一条伸在前面的腿,低头默默地、快活地看着公爵小姐,看来完全没有想着她。阿纳托利谈话不机灵、不敏捷,也不善辞令,但他具有上流社会非常看重的一种本领,就是能保持镇静和毫不动摇的信心。一个缺乏自信的人在初次见面时,假如默不作声,却又觉得沉默不免失礼而不安地想找话说,那就不好了,但阿纳托利就是不说话,他抖着腿,快活地瞅着公爵小姐的发式。显然,他能这样满不在乎地沉默很久。“谁要是觉得沉默很难堪,那你们就谈起来吧,可我不想说话。”他的神气在这样说。此外,在和女人交往时,阿纳托利有一种自以为优越而看不起人的态度,这种态度最能打动女人的好奇心,激起她们的惶恐甚至爱恋。他的样子仿佛在告诉她们:“我了解你们,太了解了,何必向你们献殷勤?你们倒是求之不得呢!”也许他在遇到女人时没有这样想(甚至可以断定他没有想,因为一般说来,他是很少用脑子的),但他的神情和态度是这样。公爵小姐感觉到了这一点,也许是为了向他表明,她想都不敢想要吸引他的注意,便朝老公爵转过身去。大家都谈得很热闹,这得力于小公爵夫人清脆的嗓音和在一排雪白的牙齿上翘起的长着茸毛的小嘴唇。她对瓦西里公爵采取一种戏谑的方式,这种方式是那些快活而饶舌的人所常用的,他们假定在对方和自己之间有某些早已有之的笑话和愉快的、多少不为人知的有趣的回忆,其实这样的回忆是没有的,在小公爵夫人和瓦西里公爵之间自然也没有。瓦西里公爵很乐意顺着她;小公爵夫人还把她几乎不认识的阿纳托利也吸引过来,参与这种对并不存在的可笑往事的回忆。布里安娜小姐也分享了这些共同的回忆,甚至玛丽亚公爵小姐也高兴地觉得自己被卷入了这种快活的回忆之中。

“瞧,现在我们总算能完全拥有您了,”小公爵夫人对瓦西里公爵说,用的自然是法语,“不像我们在安妮特的晚会上那样,您总是会溜走。您一定记得那个可爱的安妮特!”

“啊,您可不要像安妮特那样,异想天开地对我谈什么政治!”

“我们的那张小茶桌,还记得吗?”

“那还用说!”

“您怎么从来没有去过安妮特那里?”小公爵夫人问阿纳托利。“啊!我知道了,我知道,”她眨眨眼说,“您哥哥伊波利特对我讲过您的事。噢!”她用小小的手指吓唬他道。“您在巴黎玩的那些花样我都知道!”

“可是他,伊波利特,没有对你说过吗?”瓦西里公爵对儿子说,一把抓住小公爵夫人的手,好像她要逃走,好不容易才被他逮住似的,“他没有对你说过,他,伊波利特自己,怎样为可爱的小公爵夫人而日渐憔悴,却被她赶出了屋子吗?”

“噢!她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女性,公爵小姐!”他对公爵小姐说道。

布里安娜小姐一听说巴黎,也不肯放过机会,加入了共同回忆的谈话。

她冒昧地问阿纳托利,他离开巴黎很久了吗,对这个城市的印象怎样。阿纳托利非常高兴地回答了这位法国小姐,他面带微笑看着她,同她谈起了她的祖国。看到美丽的布里安娜,阿纳托利断定,在童山这个地方也不会感到寂寞了。“很漂亮!”他看着她想。“小姐的这个女伴很漂亮,希望她嫁给我的时候能把她带来,”他想,“非常、非常漂亮!”

老公爵在书房不紧不慢地穿衣服,皱着眉头考虑,他该怎么办。这两个客人的到来使他很生气。“瓦西里公爵和他的那个儿子与我何干?瓦西里公爵爱说空话,很无聊,那个儿子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暗自嘀咕着。他生气,是因为这两个客人的到来在他心里引起了一个未能解决、经常被掩盖着的问题,对这个问题老公爵总是自己欺骗自己。问题是,他究竟能不能下决心与玛丽亚公爵小姐分开,把她嫁出去。公爵从来不敢向自己直接提出这个问题,因为他预先知道,他的回答一定是合情合理的,而合情合理的回答不仅与他的感情相矛盾,更重要的是,与他的全部生活的依恋相矛盾。对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来说,没有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尽管看起来,他似乎不那么珍惜她。“嫁人对她有什么好处?”他想。“一定会不幸的。丽莎嫁给了安德烈(现在看来,他是难得的好丈夫),难道她满意自己的命运吗?谁会出于爱情来娶她呢?又难看又笨拙。娶她只是为了上层关系,为了财富。难道没有终身不嫁的女人吗?那样还更幸福些!”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边想边穿衣服,而一直拖延的问题却需要立即去解决。瓦西里公爵把自己的儿子带来,显然有求婚的意向,大概今天或明天就要作出明确的回答。名望、社会地位都相当不错。“也好,我不反对,”公爵对自己说,“不过他要配得上她。这一点我们还得看一看。”

“这一点我们还得看一看,”他说出了声来,“这一点我们还得看一看。”

于是他像平常一样,矫健地步入客厅,迅速地扫视所有在座的人,注意到了小公爵夫人衣着的改变,布里安娜的缎带,玛丽亚公爵小姐奇丑无比的发式,也注意到了布里安娜和阿纳托利的微笑,以及自己的女儿在普遍交谈中的孤独。“打扮得像个傻妞!”他想,恼怒地看了女儿一眼。“不害臊!他理也不愿理她!”

他来到瓦西里公爵面前。

“啊,你好,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为了好朋友不惜远道而来,”瓦西里公爵说道,像平时一样,他说得很快,显得自信而随便,“这是我的次子,请多多关照。”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打量一下阿纳托利。

“好样的,好样的!”他说,“好,来吻吻我。”于是他把面颊向他凑过去。

阿纳托利吻了吻老头子,好奇而又非常平静地望着他,看他会不会很快就像他父亲所说的那样,有什么古怪的言行。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在自己的老地方坐下,坐在沙发的一个角落,为瓦西里公爵把圈椅挪到自己身边,指了指它,便问起了政治形势和新闻。他似乎在倾听瓦西里公爵的讲话,但不断地瞥视玛丽亚公爵小姐。

“已经从波茨坦写信来了?”他重复了瓦西里公爵的最后一句话,突然站起来,走到女儿跟前。

“你是为客人们这样打扮的吗,啊?”他说,“漂亮,真漂亮。你在客人面前梳了个新发式,而我要当着客人们的面对你说,以后没有我的许可,不准你改变装扮。”

“这是我的过错,爸爸。”小公爵夫人红着脸为小姑子辩护。

“您可以一切自便,夫人,”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说,他两足一并,向媳妇微微鞠躬,“她没有必要丑化自己,本来就够丑的了。”

于是他重新坐下,再也不去注意被他惹得眼泪汪汪的女儿。

“相反,这个发式对公爵小姐很合适。”瓦西里公爵说。

“咳,老弟,你的小公爵,他叫什么名字?”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问,又转向阿纳托利说:“你过来,咱们谈谈,认识认识。”

“好戏这就开场啦。”阿纳托利想,微笑着坐到了老公爵身旁。

“嗯,是这样,亲爱的,听说你在国外受过教育。不像我和你父亲是跟教堂执事学识字的。告诉我,亲爱的,你现在是在骑兵近卫军里服役吗?”老人逼近地凝视着阿纳托利。

“不,我转到了普通陆军。”阿纳托利回答道,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啊!这是好事。怎么,你是想为沙皇和祖国服务吧?战争时期嘛。这样的好青年应该服役,应该服役。怎么,是在前线?”

“不,公爵,我们的团已经开拔了。我挂了个名。我挂在哪里啊,爸爸?”阿纳托利笑着问父亲。

“出色的服役,出色。我挂在哪里!哈哈!”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放声大笑。

阿纳托利却笑得更加响亮。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突然皱起眉头。

“好了,你去吧。”他对阿纳托利说。

阿纳托利微笑着到女士们那里去了。

“瓦西里公爵,你是让他们在国外受的教育?啊?”老公爵转向瓦西里公爵。

“我是尽力了;而且我想告诉您,那里的教育比国内的教育好得多。”

“是的,现在全都不同了,一切都是新式的!好,到我那里去吧。”

他挽着瓦西里公爵的手臂,领他进了自己的书房。

瓦西里公爵和公爵单独在一起了,便立即向他说明自己的来意和希望。

“怎么,你以为,”老公爵气愤地说,“我会留住她,不放她走?异想天开!”他悻悻地说。“明天走也行!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对自己未来的女婿还要多了解一些。你知道我的规矩:一切公开!明天我当着你的面问她:要是她愿意,那就让他住下来。你就让他住下来吧,我要再看一看。”公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让她出嫁吧,我无所谓。”他像和儿子分别时那样,用尖厉的声音叫嚷起来。

“我对您直说了吧,”瓦西里公爵说道,那是一个老滑头深信在洞察一切的对手面前不必耍花招的语气,“您对人是看得很透的。阿纳托利不是天才,然而是一个诚实、善良的小伙子,是一个很好的儿子和亲人。”

“行,行,那好吧,看看再说。”

长期不与男性交往的孤独的女性往往如此,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家的所有三个女人,在阿纳托利出现时都同样地感到,在此之前她们的生活简直不是生活,所有这些女人的思维、感觉、观察能力都在刹那间增强十倍,仿佛她们的生活在此之前是在黑暗中度过,突然被前所未有的、充满意义的光辉所照亮。

玛丽亚公爵小姐根本不去想,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容貌和发式。可能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的漂亮、坦诚的面貌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觉得他善良、勇敢、坚毅,有男子汉的气概和大度。她对此深信不疑。有关未来家庭生活的千百种幻想不断在她的想象里出现。她驱赶这些幻想并竭力加以掩饰。

“我对他是不是太冷淡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是在努力克制自己,因为在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已经和他十分亲近了,可是他并不知道我对他的想法啊,也许会以为我不喜欢他吧。”

因此,她很想亲切地对待这位新来的客人,却未能做到。

“可怜的女人!丑陋得像个鬼。”阿纳托利对她是这样想的。

阿纳托利的来访,也使布里安娜小姐的兴奋达到了新的高度,她的想法就不一样了。一个没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没有亲人和朋友,甚至没有祖国的年轻美貌的姑娘,不想一辈子侍候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为他读书,与玛丽亚公爵小姐为友。布里安娜小姐早就期待着一位俄国公爵,能立即赏识她,看出她胜过那些容貌平平、衣着不雅、举止笨拙的俄国公爵小姐,对她一见钟情并把她带走;现在这个公爵终于来了。布里安娜小姐有一个故事,这是她从姑母那里听来、由她自己编完、喜欢在自己的想象中反复讲的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被骗失身的少女,她可怜的妈妈来到她面前,责备她不结婚就委身于人。布里安娜小姐在自己的想象中对他,那个诱惑者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常常感动得流泪。现在这个他,真正的俄国公爵出现了。他将把她带走,然后她可怜的妈妈出现了,于是他娶了她。就是在她和他谈论巴黎的时候,在她心里形成了她未来的这个完整的故事。布里安娜小姐并没有受到什么算计的指引(她甚至从来不曾考虑过她该怎么办),这一切在她心里早就是现成的了,现在只是拿来套在刚刚出现的阿纳托利身上,她希望并努力尽可能地取悦于他。

小公爵夫人就像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一听到号角声就不由地忘记了自己的身孕,习惯性地准备奔驰——卖弄风情,她没有不可告人的用意和内心斗争,有的只是天真、轻佻的愉快心情。

在妇女的圈子里,虽然阿纳托利通常处于对女人的追逐感到厌烦的状态,但是看到自己对这三个女人的影响,还是有一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快感。此外,他开始对布里安娜的美色和挑逗体验到一种热烈的兽性的情欲,这情欲出现得异常迅速,会促使他采取最鲁莽、最大胆的行动。

喝茶后,全都来到了陈设着沙发的休息室,大家要求公爵小姐弹奏古钢琴。阿纳托利在她面前用臂肘支着,站在布里安娜小姐身旁,他的眼睛含着笑意和愉悦看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玛丽亚公爵小姐怀着既苦恼又快乐的激动心情感觉到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心爱的奏鸣曲把她带进了动情的充满诗意的世界,而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使这个世界洋溢着诗情画意。阿纳托利的目光虽然对着她,但他注意的并不是她,而是布里安娜小姐的一只脚的活动,这时他正在钢琴下面用自己的脚触动她的脚。布里安娜小姐也望着公爵小姐,她那美丽的眼睛里也有一种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新奇的满怀惊喜和希望的表情。

“他是多么爱我啊!”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现在多么幸福,而且有这样的朋友和这样的丈夫,我会多么幸福呀!难道他会成为我的丈夫吗?”她想,她不敢看他的脸,仍然感觉到那专注于自己的目光。

晚上,大家在晚餐后开始散了,阿纳托利吻了公爵小姐的手。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勇气是哪里来的,居然对离她的近视眼已经很近的那俊美的面庞正眼看了一下。然后他凑近布里安娜小姐的手(这是不合礼节的,但他做得那么自信而随便),布里安娜小姐满面绯红,惊惧地看了看公爵小姐。

“多么有礼貌,”公爵小姐想,“难道阿梅利(这是布里安娜小姐的名字)以为我会忌妒她,不珍惜她对我的纯洁的柔情和忠诚吗?”她走到布里安娜小姐跟前,紧紧地亲吻她。阿纳托利凑近了小公爵夫人的手。

“不,不,不!等您的父亲写信告诉我,您行为高尚,那时我再让您吻我的手。在此之前不行。”

于是她竖起一根手指,微笑着离开了房间。

大家都散了,这一夜只有阿纳托利一躺上床就睡着了,别人都久久不能入睡。

“难道我的丈夫是他,就是这个陌生、英俊、善良的男人;主要的是他很善良。”玛丽亚公爵小姐想,这时她几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恐惧向她袭来。她不敢回头看;她仿佛觉得有人就站在屏风后面黑暗的角落里。这个人是他——一个魔鬼,而他就是有白皙的前额、黑色的眉毛、红润的嘴唇的这个男人。

她摇铃招呼女仆,叫她睡在自己的房里。

这天晚上,布里安娜小姐在冬季花房里久久地来回踱步,枉然地等候着一个人,时而对这个人微笑,时而想象可怜的母亲会怎样责备她堕落而激动得落泪。

小公爵夫人抱怨女仆没有把床铺好。她既不能侧卧,也不能俯卧。怎么都觉得难受,不舒服。她的肚子妨碍了她。它比任何时候都更妨碍她,恰恰是因为今天阿纳托利的出现,把她更逼真地带到了往昔的一段时光,那时没有这个肚子,她总是过得轻松而愉快。她穿着短上衣,戴着睡帽坐在圈椅上。睡眼惺忪、发辫散乱的卡佳正在第三次拍打和翻动沉重的褥子,一边嘀咕着什么。

“我对你说过了,床上坑坑洼洼的,”小公爵夫人强调地说,“我自己是很想入睡的嘛;所以不能怪我。”她的声音发抖,好像想哭的孩子。

老公爵也没有睡。吉洪在睡梦中听到,他悻悻地跨着大步,从鼻子里哼着。老公爵觉得,他为女儿受到了侮辱。这是最让他痛心的侮辱,因为这侮辱不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另一个人,针对他的女儿,他爱女儿是胜过爱自己的。他对自己说,要重新考虑这件事情,要找到一个合理而应当采取的步骤,可是他反而更加激怒了自己。

“遇到第一个男人,就把父亲和一切都忘了,就急忙迎上去,给自己梳了个高高的发型,摇着尾巴,没有个人样!她很乐意丢下父亲!她知道我会发觉的……嘿……嘿……嘿……难道我看不出来,这个蠢货只盯着布里安娜(一定要把她赶走)!怎么这样没有自尊心,竟然不明白这一点!如果没有自尊心,那么即使不为自己,至少也该为我想想。必须向她指出,这个混蛋心里根本没有她,只盯着布里安娜。她没有自尊心,可我要向她挑明这一点……”

老公爵知道,要是对女儿说她看错了人,阿纳托利想追求的是布里安娜,他就能激起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自尊心,他的心事(不愿与女儿分离)就能解决,于是他安心了。他叫来吉洪,开始脱衣服。

“是鬼把他们带来的!”他想,这时吉洪正拿一件睡衣往他年老干瘦、胸前长满灰白汗毛的身体上套。“我没有请他们来。他们来打乱了我的生活。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见鬼!”他在睡衣还套在头上时说。

吉洪知道公爵有一个习惯,就是有时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声来,所以从睡衣里钻出来的那张脸疑问而愤怒地看着他时,他神情木然地迎着那目光。

“他们睡了吗?”公爵问。

吉洪像所有的好仆人一样,能领悟老爷的思路。他猜到了,老爷问的是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

“都睡了,灯也熄了,大人。”

“随便问问,随便问问……”公爵很快地说道,他把脚伸进便鞋,把手伸进睡衣的袖子,朝沙发走去,他是睡在沙发上的。

尽管阿纳托利和布里安娜小姐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完全了解彼此在可怜的母亲出现之前的爱情故事第一部中的关系,明白有许多话要秘密交谈,因而从早晨起,两个人就寻找单独见面的机会。在公爵小姐按时去见父亲的时候,布里安娜小姐和阿纳托利已经在冬季花房里会面了。

这一天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到书房门口时特别害怕。她觉得,不仅人人都知道今天是决定她命运的日子,而且也知道她的想法。她在吉洪的脸上,在瓦西里公爵的仆人的脸上都看到了这种表情,这个仆人端着热水在走廊里遇见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公爵这天早晨对自己的女儿非同寻常地亲切而热心。玛丽亚公爵小姐对父亲热心的表情是很熟悉的。他的脸上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往往是因为玛丽亚公爵小姐不会解数学题,气得把一双干瘦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并且站起来从女儿身边走开,一连几次地低声嘀咕着几句同样的话。

他立即谈起了正事,对女儿以“您”相称。

“有人向我提到了您的婚事。”他说,不自然地微笑着。“我想,您已经猜到了,”他继续道,“瓦西里公爵带着自己的学生到这里来(不知为什么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把阿纳托利称为学生),并不是出于对我的好感。昨天对我提起了您的婚事。您知道我办事的规矩,我是来找您商量的。”

“我该怎样理解您的话呢,爸爸?”公爵小姐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怎样理解!”父亲气愤地叫道,“瓦西里公爵觉得你给他做媳妇很合他的心意,替自己的学生向你求亲。就这样理解。怎样理解?!我倒要问问你。”

“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爸爸,”公爵小姐低声说道。

“我?我?我算什么?您把我撇在一边吧。不是我要嫁人。您是什么意思?这才是我想知道的。”

公爵小姐看出,父亲是不赞成这件婚事的,但她同时又想到,她一生的命运此时不解决,就没有机会了。她垂下眼睛不看他的目光,因为在这个目光的影响之下,她感到无法思考,只能表示服从,于是说道:

“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服从您的意志,”她说,“不过,如果一定要说出我的愿望的话……”

她的话还没说完,公爵打断了她的话。

“好极了!”他大声叫道,“他将带走您和您的嫁妆,顺便捎上布里安娜小姐。她是妻子,而你……”

公爵不说了。他发觉了这些话在女儿身上所产生的影响。她垂下头,要哭了。

“好了,好了,说笑话,说笑话,”他说,“你要记住一点,公爵小姐:我遵守这样的规则,就是女孩子有选择的充分权利。我给你选择的自由。记住了:你一生的幸福取决于你的决定。关于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可我不知道……爸爸。”

“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是奉命行事,不在乎娶你,还是娶任何别人;而你可以自由选择……回去吧,好好地想一想,一个小时以后到我这里来,当着他的面说:愿还是不愿。我知道,你是要祈祷的。行,那就祈祷吧。不过最好还是多想想。去吧。”

“愿还是不愿,愿还是不愿,愿还是不愿!”他还在大叫大嚷,而这时公爵小姐仿佛在雾里,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书房。

她的命运决定了,而且结果是幸运的。但父亲曾说到布里安娜小姐,这个暗示是可怕的。就算不是真的,但这毕竟很可怕,她不能不考虑这一点。她笔直地穿过花房朝前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突然布里安娜小姐的熟悉的低语声把她惊醒了。她抬起眼睛,就在两步之内看见了阿纳托利,他正搂着法国姑娘对她悄声低语。阿纳托利俊美的脸上带着骇然的神情,转头看见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最初的一刹那他还搂着没有看到她的布里安娜小姐的腰肢不放。

“什么人?干吗?等一下!”阿纳托利的脸色仿佛在说。玛丽亚公爵小姐默默地望着他们。她不能理解这种事。最后布里安娜小姐大叫一声,拔腿就跑。阿纳托利面带愉快的微笑,向玛丽亚公爵小姐微微鞠躬,仿佛在邀请她对这个奇怪的事件嘲笑一番,然后耸耸肩膀,向通往他住处的门口走过去。

一个小时后,吉洪来请玛丽亚公爵小姐。他请她去见公爵,并告诉她,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也在那里。吉洪来的时候,公爵小姐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把哭泣的布里安娜小姐搂在自己的怀里。玛丽亚公爵小姐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公爵小姐美丽的眼睛带着它固有的安详和光辉,带着温柔的爱惜和怜悯看着布里安娜小姐美丽的小脸。

“不,公爵小姐,我永远失去您的好感了。”布里安娜小姐说。

“为什么呢?我比过去更爱您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会为了您的幸福竭尽全力。”

“可是您会鄙视我;您那么纯洁,是应该鄙视我的,您永远不会理解这种情欲的诱惑。啊,我可怜的母亲……”

“我全都明白,”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忧伤地微笑着,“您放心,我的朋友。我去见父亲。”说着她出去了。

瓦西里公爵跷起二郎腿,手里拿着鼻烟壶,仿佛深深地动了感情,仿佛在为自己的多愁善感而抱歉、讪笑,激动地微笑着坐在那里。玛丽亚公爵小姐进来时,他急忙捏了一小撮鼻烟塞到鼻子下面。

“啊,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他说,站起来握着她的双手。他叹息一声又说:“我儿子的命运就握在您的手里了。您决定吧,我可爱的、我亲爱的、我温柔的玛丽,我一直像爱女儿一样爱您。”

他走到一边去,眼睛里真的含着泪水。

“哼……哼……”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从鼻子里哼着。

“公爵代表自己的学生……儿子向你求婚。你愿不愿成为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的妻子?你说:愿还是不愿!”他大声说道,“此外,我保留发表自己的意见的权利,是的,我的意见,只是我的意见。”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转向瓦西里公爵补充了一句,这是对他脸上的恳求的表情的答复。“愿还是不愿?嗯?”

“我的愿望是,爸爸,永远不离开您,永远不把我的生活和您的生活分开。我不想嫁人。”她坚决地说道,用她那美丽的眼睛看了看瓦西里公爵和父亲。

“荒唐,胡说!荒唐,荒唐,荒唐!”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皱起眉头叫道,他握着女儿的手,把她拉过来,不是要吻她,只是微微弯腰,把自己的前额凑近她的前额挨了一下,把他握着的手攥得那么紧,痛得她皱着眉头叫了起来。

瓦西里公爵站了起来。

“亲爱的,我要对您说,这个时刻我将毕生难忘,可是,最善良的姑娘,哪怕让我们抱有一线希望,能感动这颗如此善良而豁达的心。告诉我们:还有可能……来日方长。告诉我们:还有可能。”

“公爵,刚才我把自己心里的话全都说了。我感谢您的厚爱,但我永远不会成为令郎的妻子。”

“好吧,到此结束,亲爱的公爵,见到你非常高兴,见到你非常高兴。回房去吧,公爵小姐,去吧,”老公爵说,“见到你非常、非常高兴。”他拥抱着瓦西里公爵,又说了一遍。

“我的使命是不同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暗自想,“我的使命是以另一种幸福为幸福,以博爱和奉献的幸福为幸福。不论要付出多大代价,我也要为可怜的阿梅利缔造幸福。她那么热烈地爱着他。她那么热诚地忏悔。我要尽力成全她和他的婚姻。如果他不富有,我给她金钱,我会求父亲,求安德烈。等到她成为他的妻子,我会感到十分幸福。她是那么不幸,流落异乡,孤苦无依!我的上帝,她是多么爱他啊,简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许,我也会像她那样做呢!……”玛丽亚公爵小姐想。

罗斯托夫家很久没有得到尼科卢什卡的消息;直到仲冬伯爵才接到了一封信,他认出信封上的地址是儿子的笔迹。接信后,伯爵神色惊慌,唯恐被人发觉,急急忙忙踮着脚跑进自己的书房,关上门就开始看信。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得知有信来(家里发生的事她全知道),脚步轻轻地进去找伯爵,只见他手里拿着信在那里又是哭又是笑。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尽管家境有所好转,仍继续住在罗斯托夫家。

“怎么了,我亲爱的朋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忧愁地问道,准备表示由衷的同情。

伯爵更是痛哭失声。

“尼科卢什卡……信……受了……伤……伤了……我亲爱的……受伤了……我的孩子……伯爵夫人……提升为军官了……谢天谢地……对伯爵夫人可怎么说呢?……”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坐到他身边,用自己的手绢擦干他的眼泪,擦去滴在信纸上的泪水,又擦干自己的眼泪,她看了信,安慰了伯爵,决定从午餐到晚茶的这段时间里,她去和伯爵夫人谈谈,让她有个思想准备,晚茶后再说明一切,但愿上帝保佑她。

午餐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谈到战争消息,谈到尼科卢什卡;她问了两次,他的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虽然她早就知道,她还说寄信是很容易的,也许今天就能收到信。每次听到这样的暗示,伯爵夫人就惊慌起来,忐忑不安地望望伯爵,又望望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便不着痕迹地把谈话扯到无关紧要的琐事上去。全家就数娜塔莎最善于辨别语气、目光和脸上表情的微妙差别,从午餐一开始,她就竖起了耳朵,知道她父亲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有什么事瞒着大家,而且和哥哥有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正在为说出真相做准备。不论她多么有勇气(娜塔莎知道,她母亲对所有和尼科卢什卡有关的消息是多么敏感),她也不敢在餐桌上把问题提出来,由于惊慌不安,她什么也不吃,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对家庭女教师的指责置之不理。餐后她飞快地去追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休息室里扑上去搂住了她的脖子。

“姑姑,亲爱的,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的朋友。”

“不,好姑姑,亲姑姑,可爱的、最疼我的姑姑,我决不罢休,我知道,您是知道的。”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摇摇头:

“唉,你这个小机灵鬼。”

“尼科连卡来信了?一定是!”娜塔莎叫道,她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脸上看出了肯定的回答。

“可是你千万要小心;你知道,这会使你的妈妈受到多大的伤害。”

“一定小心,一定小心,可是您说呀。不说是吧?好,那我就去告诉。”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娜塔莎简单地讲了讲信的内容,条件是不能告诉任何人。

“坚决保证,”娜塔莎画着十字说道,“不对任何人说。”于是立即跑去找索尼娅。

“尼科连卡……受伤……有信……”她激动地、快活地说道。

“尼古拉!”索尼娅只说了这么一句,陡地脸色煞白。

娜塔莎看到哥哥负伤的消息对索尼娅所造成的影响,才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消息令人那么痛苦的一面。

她扑向索尼娅,搂着她哭了起来。

“一点小伤,可是被提升为军官了;他现在很健康,是他的亲笔信。”她含着眼泪说。

“瞧瞧你们,女人就是爱哭,”彼佳说,他坚定地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走着,“我太高兴了,真的,非常高兴,哥哥这样出色。你们只知道哭!什么也不懂。”

娜塔莎含着眼泪笑了。

“你看了信吗?”索尼娅问。

“没有,不过她说了,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当上了军官……”

“谢天谢地,”索尼娅画着十字说,“不过,她也许是骗你的吧?我们去找妈妈。”

彼佳默默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要是我处于尼科卢什卡的情况,我一定会杀死更多的法国人,”他说,“他们太可恶了!我要杀得他们尸体成堆。”彼佳接着说。

“你住口吧,彼佳,你是个大傻瓜!……”

“傻瓜不是我,那些为一点儿小事就哭的人才是傻瓜。”彼佳说。

“你还记得他吗?”片刻的沉默后,娜塔莎突然问道。索尼娅嫣然一笑。

“记不记得尼古拉?”

“不,索尼娅,你记得他,是不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是不是一切都记得,”娜塔莎说,还做了个有力的手势,看来是想使自己的话具有非常严肃的意义,“我也记得尼科连卡,我记得,可是,鲍里斯我却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了……”

“什么?不记得鲍里斯了?”索尼娅惊讶地问道。

“不是说不记得了,我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但不是像记得尼科连卡那样记得他。尼科连卡我闭上眼睛也记得,鲍里斯却不记得了(她闭上了眼睛),是的,不记得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啊,娜塔莎!”索尼娅激动而严肃地说道,她不看自己的女伴,仿佛认为她不配听她所想要说的话,仿佛她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而对这个人是开不得玩笑的。“我既然爱上你的哥哥,那么不管他或我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不爱他,我对他的爱是坚贞不渝的。”

娜塔莎以好奇的目光惊讶地看着索尼娅,默默不语。她感到,索尼娅对她所说的都是真话,索尼娅所说的那种爱情是有的;但是娜塔莎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她相信,这是可能的,但她不能理解。

“你会给他写信吗?”她问。

索尼娅沉吟起来。给尼古拉写什么,要不要写,这是使她感到苦恼的问题。现在,当他已是军官和负过伤的英雄的时候,从她这方面来说,写信使他想起自己,仿佛在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对她所作过的承诺,这样好吗。

“我不知道;我想,要是他给我写,我也写。”她红着脸说。

“你给他写信不觉得害羞吗?”

索尼娅微微一笑。

“不。”

“我给鲍里斯写信会害羞的,我不给他写信。”

“为什么会害羞呢?”

“是呀,我不知道。不好意思,觉得害羞。”

“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害羞,”彼佳说,娜塔莎刚才骂他大傻瓜使他很生气,“因为她爱上了那个戴眼镜的胖子(彼佳这样称呼新近成为别祖霍夫伯爵的同名者);现在又爱上了那个歌手(彼佳说的是一个意大利人,娜塔莎的声乐老师):所以她才害羞。”

“彼佳,你无聊。”娜塔莎说。

“没有你无聊,亲爱的。”九岁的彼佳说,那口气就像个老旅长。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午餐时的种种暗示使伯爵夫人有了思想准备。回房以后,她坐在圈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镶嵌在鼻烟壶上的儿子的小画像,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拿着信,踮脚来到伯爵夫人的门口就站住了。

“您不要进去,”她对跟在她后面的老伯爵说,“等一会儿。”于是随手带上了门。

伯爵把耳朵凑近锁孔偷听。

起先他听到平静地交谈的声音,然后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个人的声音,她讲了很长的一段话,然后是一声惊叫,然后是静默,然后又是两个声音都在说话,语调充满了欢乐,接着就是脚步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给他打开了房门。她脸上带着自豪的表情,好像外科大夫做完一个困难的手术,把参观者让进去欣赏他高超的医术。

“行了!”她对伯爵说,以胜利的姿态指着伯爵夫人,伯爵夫人一只手拿着有画像的鼻烟壶,一只手拿着信,亲亲这个,又亲亲那个。

她看见伯爵,向他伸出双手,搂着他的秃头,越过秃头又望望信和画像,于是为了亲吻它们,又稍微推开了秃头。薇拉、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来了,于是又开始读信。信里简短地描述了行军和尼科卢什卡参加的两次战斗,以及提升为军官的情况,接着说他亲吻妈妈和爸爸的手,请他们为他祝福,并亲吻薇拉、娜塔莎、彼佳。此外,他问候谢林先生,问候绍斯太太和乳母,又请求代他亲吻亲爱的索尼娅,他还是那样爱她,那样思念她。听到这里,索尼娅脸上泛起红潮,热泪盈眶。她经受不住向她投来的目光,跑到大厅去了,她跑得越来越快,旋转起来,衣裙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她满面绯红,微笑着坐倒在地板上。伯爵夫人哭了。

“你们哭什么呢,妈妈?”薇拉说,“从他的信上看,高兴才对,不该哭啊。”

这话说得完全对,可是伯爵、伯爵夫人和娜塔莎全都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她这是像谁呢!”伯爵夫人想。

尼科卢什卡的信被读了有几百次,凡是被认为有资格听的人,都必须到伯爵夫人那里去,因为她攥着信不放手。来过的有家庭教师、乳母、米坚卡和一些相识的人,而伯爵夫人每读一次,都感受到新的喜悦,都能从信里发现自己的尼科卢什卡的新的优点。她觉得多么奇怪,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快乐,她的儿子——就是二十年前用难以觉察的小小肢体在她自己的身体里蠕动的那个儿子,就是她和娇惯孩子的伯爵为之争吵的那个儿子,就是先学会说“梨子”,后学会叫“奶奶”的那个儿子,而这个儿子此刻在异国他乡成了一位英勇的军人,无需帮助和教导,独立地在那里干着自己男人的事业。全世界古往今来的经验都说明,孩子都是不知不觉地从摇篮里成长为男人,而对伯爵夫人来说,这个经验是不存在的。在她看来,她儿子在每一个发育阶段的成长都是不可思议的,仿佛从来不知道,千百万、千百万的人也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正如二十年前难以相信,存在于她心脏下面的什么地方的小生命,有一天会哭,会喝奶,会说话;现在她也难以相信,就是这个小生命能成为坚强、勇敢的男人,成为子弟和军人的楷模,从这封信看来,他现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多优美的文笔,写得多感人!”她在信里看到描述的部分时说道。“多么高尚的心灵!对自己一字不提……一字不提!却谈到什么杰尼索夫,而他自己一定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更勇敢!没有一句话提到自己所经历的苦难。瞧这心胸!我太了解他了!他心里记着所有的人!没有忘记任何人。我总是、总是说,在他还这么一点大的时候,我就总是说……”

有一个多星期,全家都在酝酿、起草、誊清给尼科卢什卡的信;在伯爵夫人的监督和伯爵的关怀之下为新提升的军官准备了必需品以及购置服装和日常用具的费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很能干的女人,她甚至在军队中为自己和儿子找到了通信的门路。她曾利用机会把自己的信寄给了指挥近卫军的康斯坦丁·巴甫洛维奇[110]大公。罗斯托夫家认为,国外俄国近卫军就是十分明确的地址,只要信件能送到指挥近卫军的大公那里,那就没有理由送不到巴甫洛格勒团,这个团应该就在那附近;因而决定通过大公的信使把信和钱寄给鲍里斯,鲍里斯就可以交到尼科卢什卡的手里。写信的有老伯爵、伯爵夫人、彼佳、薇拉、娜塔莎和索尼娅,除了他们的信件,还有伯爵寄给儿子置备服装和各种用品的六千卢布。

十一月十二日,驻扎在奥洛穆茨附近的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正在准备第二天接受俄国和奥地利两位皇帝的检阅。刚从俄国到达的近卫军的宿营地离奥洛穆茨十五俄里,第二天上午十时前进入奥洛穆茨的检阅场,直接参加检阅。

尼古拉·罗斯托夫这天接到鲍里斯的便条,通知他伊兹梅洛夫团在不到奥洛穆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鲍里斯等在那里,要把信和钱转交给他。罗斯托夫现在特别需要钱,部队从行军作战中归来,驻扎在奥洛穆茨附近,营地里到处是备货充足的随军商贩和奥地利犹太人,兜售着各种诱人的商品。巴甫洛格勒团的官兵宴会不断,庆祝因军功受奖,他们时常骑马到匈牙利人卡罗琳娜那里去,她又来到这里开了一家有女招待的酒店。罗斯托夫不久前设宴庆祝自己晋升为骑兵少尉,买下了杰尼索夫的战马贝都因,对战友和随军商贩负债累累。接到鲍里斯的便条,罗斯托夫便和一个同伴到奥洛穆茨去,他在那里吃了午饭,喝了一瓶葡萄酒,然后独自到近卫军营房去找自己童年的伙伴。这时罗斯托夫还不曾换上军官的服装。他穿的是佩戴士兵十字勋章的破旧的士官上装和同样破旧的、补了一块旧皮子的马裤,佩一柄带刀穗的军官用的马刀;他骑的是从哥萨克那里顺便买来的一匹顿河马;揉皱了的骠骑兵帽子剽悍地歪戴着。在驰近伊兹梅洛夫团营地时,他想,自己的这副久经沙场的骠骑兵的模样一定会使鲍里斯和他所有的近卫军战友都大吃一惊。

近卫军的行军好像是去参加隆重的庆祝活动,炫耀着自己的整洁和纪律。每天的行程不长,背囊放在马车上,奥地利当局在每一站都为军官们准备精美的饮食。各团都奏乐出入城市,整个行军过程(近卫军军人无不为自己的行军而感到自豪),根据大公的命令,士兵一律齐步走,军官要在自己的位置上步行。鲍里斯在行军期间一直与贝格同行同住,贝格现在已是连长了。他在行军途中接任连长后,已经以其干练和尽职赢得了长官的信任,而且把自己的经济事务处理得十分有利;鲍里斯在行军期间结识了很多可能对他有用的人,通过他带来的皮埃尔的介绍信认识了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希望通过他在总司令的参谋部里获得一官半职。贝格和鲍里斯经过最后一天的行军,略事休息之后,在分配给他们的气派的屋子里,服装整洁地坐在圆桌旁对弈。贝格在两膝之间握着点燃的烟斗。鲍里斯以他惯常的细心,在用白皙秀气的双手把棋子码成小金字塔形,等着贝格下棋,他望着对手的脸,看来在考虑棋局,他向来如此,干任何事都是心无旁骛。

“瞧,您怎样摆脱困境呢?”他说。

“要想想办法。”贝格回答道,动了动卒子,又放开了手。

这时门开了。

“总算找到他了!”罗斯托夫大叫道,“贝格也在这里!喂,你听,孩子们,快点去困觉觉!”他叫道,学着乳母的话,他们小时候常在一起嘲笑她的这句话。

“老天爷!你的变化多大啊!”鲍里斯起身迎着罗斯托夫,但站起来时没有忘记托住落下的棋子,把它们放回原处,他想拥抱自己的朋友,但尼古拉避开了他。他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讨厌老规矩的情绪,不愿模仿别人,而要用新的、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就是不愿模仿长辈那种往往是虚假的表达,尼古拉只想与朋友见面时做出某种特别的举动:他想掐他一下,捣他一下,可就是不要像大家那样亲吻。鲍里斯却相反,平静而友好地拥抱罗斯托夫并吻了他三次。

他们几乎有半年不曾见面了;而且正值年轻人在人生的征途上跨出最初几步的年纪,彼此都发现对方有了巨大的变化,这是他们在其中迈出人生最初步伐的社会环境的崭新反映。从最后一次见面以来,他们都变了很多,两个人都急于把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变化向对方展现出来。

“嘿,你们哪,该死的公子哥儿!衣履光鲜,神气活现,好像刚参加了庆功会似的,不像我们这些倒霉的丘八。”他指着自己溅满污泥的马裤,用鲍里斯感到新奇的男中音说道,摆出一副大兵的派头。

德国女房东听到罗斯托夫的高声大嗓,从门外探进头来。

“怎么样,她漂亮吧?”他眨眨眼说。

“干吗这样大喊大叫?你会吓着他们的,”鲍里斯说,“我没有想到你今天会来。”他补充道。“昨天我才托库图佐夫的一个副官鲍尔康斯基把便条交给你,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收到了……说说,你的情况怎样?冒过枪林弹雨了?”鲍里斯问。

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摇一下挂在军服上的士兵圣乔治勋章[111],指着包扎的手臂,微笑着瞟了贝格一眼。

“看见了吧。”他说。

“是这样,真行,真行!”鲍里斯微笑着说,“我们也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行军。你要知道,皇储总是和我们团在一起,所以我们得到了所有的方便和优待。在波兰,那接待,那宴会、舞会,简直无法形容!皇储对我们所有的军官都很仁慈。”

于是两个朋友交谈着各自的情况,一个讲他们骠骑兵的纵酒狂欢和战斗生活,一个讲在高官显贵的统帅下服役的愉快心情和种种好处,如此等等。

“啊,近卫军!”罗斯托夫说,“怎么样,我们去喝一杯吧。”

鲍里斯皱起了眉头。

“既然你一定要喝嘛,”他说。

他走到床边,从干净的枕头底下取出一个小钱包,叫人去拿一瓶葡萄酒来。

“啊,要把你的钱和信给你,”他又说道。

罗斯托夫接了信,把钱扔在沙发上,双手的臂肘支在桌子上开始看信。他看了几行,恼怒地瞥了贝格一眼。看到他的目光,罗斯托夫用信纸挡住了脸。

“给您寄来的钱真不少,”贝格说,看着那个沉甸甸的、把沙发压得陷下去的钱包,“而我们,伯爵,就只能靠这薪饷打发日子。我对您讲讲自己吧……”

“我说,贝格,亲爱的,”罗斯托夫说,“要是您接到家里的来信,又遇到了自己人,很想向他打听种种情况,而我恰好在场,我会马上就走开,以免妨碍你们。听我说,请您走开吧,去哪里都行,哪里都行……见鬼去吧!”他叫道,又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温和地看着他的脸,看来竭力想缓和自己粗鲁的语气,说:“您了解我,别生气;亲爱的,好伙计,我对您是有什么说什么,咱们是老相识嘛。”

“啊,请原谅,伯爵,我能理解。”贝格说,一边站起来用低沉的喉音说道。

“您到房东那里去吧,他们找过您。”鲍里斯补充道。

贝格穿上一件最干净的、一尘不染的常礼服,对着镜子把鬓角梳得往上翘,就像皇上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那样,从罗斯托夫的目光来看,他的常礼服已受到注意了,于是带着愉快的微笑走出了房间。

“哎呀,我真是畜生!”罗斯托夫看着信说。

“怎么了?”

“哎呀,我是个猪,我一封信也不写,把他们吓坏了。哎呀,我是个猪!”他反复说,突然脸上一红。“喂,叫加夫里洛去买酒来!让咱们痛饮一番吧!……”他说。

在亲人的信里还夹着一封给巴格拉季翁公爵的介绍信,这封信是老伯爵夫人按照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建议,托熟人搞来寄给儿子的,要他交给收件人并加以利用。

“荒唐!我才不需要呢。”罗斯托夫说,把信扔到了桌子底下。

“你怎么把它给扔了?”鲍里斯问。

“是一封介绍信,我要介绍信干吗!”

“什么,要介绍信干吗?”鲍里斯捡起信,看着收件人的姓名说道,“这封信对你非常有用。”

“我不需要,我决不会给任何人当副官。”

“为什么?”鲍里斯问。

“那是奴仆的差使!”

“我看,你还是那样的幻想家。”鲍里斯摇摇头说。

“而你还是那样的外交家。不过,问题不在这里……说说吧,你怎么样?”罗斯托夫问。

“就这样,你都看见了。到目前为止还不错;可是我想、非常想当上副官,不愿留在前线。”

“为什么?”

“因为既然从军,可能的话,就要争取步步高升。”

“原来是这样!”罗斯托夫说,看来他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情。

他疑问地凝视着自己朋友的脸,似乎在徒劳地寻求一个问题的答案。

加夫里洛老头拿来了葡萄酒。

“要不要马上派人去把阿尔方斯·卡尔雷奇叫来?”鲍里斯说,“他能陪你喝,可我不行。”

“去叫他,去叫他!喂,这个德国佬怎么样?”

“他非常、非常好,是个诚实可亲的人。”鲍里斯说。

罗斯托夫又一次凝视着鲍里斯的眼睛,长叹了一声。贝格回来了,三个军官面前放着一瓶葡萄酒,热烈地交谈起来。两个近卫军军官讲着他们的行军,他们在俄国、波兰和国外受到的隆重的欢迎。讲着他们的指挥官——大公的言谈举止,讲着他的仁慈和脾气暴躁的笑话。贝格像平常一样,只要谈话不涉及他本人,便默然不语,可是谈起大公脾气暴躁的笑话,他就津津有味地讲起他在加里西亚曾有机会和大公说话,当时他正在巡视各团,因为动作不规范而大发脾气。他面带愉快的微笑说,勃然大怒的大公来到他的连队,大声叫道:“阿尔纳乌特人[112]!”(阿尔纳乌特人是大公愤怒时爱说的口头语),并且命令连长来见他。

“您相信吗,伯爵,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我没有什么过错。知道吗,伯爵,不是吹牛,我可以说,下达给本团的各项命令我都背得烂熟,条令也背得像‘我们在天上的父’一样。因此,伯爵,我的连队是不会出差错的。我问心无愧。我来了。(贝格欠身站了起来,惟妙惟肖地表演他怎样举手贴近帽檐站在大公面前。确实,要表现出比他更恭敬、更得意的样子是很难的。)他对我的那一顿骂呀,像俗话说的,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又是‘阿尔纳乌特人’,又是‘鬼东西’,又是‘流放到西伯利亚去’,”贝格面带深沉的微笑说道,“我知道,我没有过错,所以我默不作声,我做得不对吗,伯爵?‘怎么,你哑巴了?’他大声叫道。我就是不说话。你猜怎么着,伯爵?第二天命令里提也没提;瞧,沉得住气有多么重要!情况就是这样,伯爵。”贝格说,他抽着烟斗,吐着烟圈儿。

“是啊,这太精彩了。”罗斯托夫微笑着说道。

但鲍里斯发觉,罗斯托夫准备嘲笑贝格,便巧妙地岔开了话题。他要求罗斯托夫谈谈,他是在哪里受伤的,是怎样受伤的。罗斯托夫感到很高兴,于是他开始讲了起来,讲得越来越兴奋。他对他们谈起自己在申格拉伯恩的战斗,完全像军人通常谈自己参加过的战斗那样讲了起来,就是说,把战斗讲得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像从其他军人那里听来的那样,讲起来更加动听,但完全不是真实的情况。罗斯托夫是诚实的年轻人,决不是要故意说假话。开始时,他是想把一切讲得完全和事实一样,可是不知不觉地,情不自禁地,而且不可避免地说了假话。要是他对这些听众讲真话,他们正如他自己一样,都已经多次听过冲锋的故事,对什么是冲锋早就有了固定的看法,因而希望从他那里也听到同样的故事,否则,他们就不会相信他,或者更糟,他们会认为,罗斯托夫的经历之所以与通常讲述骑兵冲锋的军人不同,一定是由于他本人的过错。他不可能简单地告诉他们,大家纵马疾驰,他从马上摔下,扭伤了手臂,为了躲避法国人就拼命朝树林里跑。何况为了如实讲述一切,需要努力克制自己,只讲事实。讲真话是很难的,年轻人往往难以做到。他们希望听到的故事是,他怎样全身冒着火焰,像一阵风暴忘我地扑向敌人;怎样突入敌阵,左砍右劈;怎样挥刀喋血,精疲力竭而坠落马下,如此等等。他也就把这些全都对他们说了。

故事讲到一半,他说:“你很难想象,在冲锋的时候你会有一种多么奇怪的疯狂的心情”,这时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走进了房间,鲍里斯正等着他。安德烈公爵喜欢以庇护的态度对待年轻人,很高兴有人托他办事,对昨天博得他喜爱的鲍里斯很有好感,但愿能满足他的愿望。库图佐夫派他带着文件来见皇储,他顺便来看鲍里斯,希望与他单独见面。进来以后,看到一个普通陆军[113]的骠骑兵(这是安德烈公爵最不能容忍的一类人)正在讲述他的战斗奇遇,他对鲍里斯亲切地微微一笑,皱起眉头、眯缝着眼睛看了看罗斯托夫,稍微点点头,疲惫地、懒散地在沙发上坐下。他很不高兴有粗野的人在座。罗斯托夫看出了这一点,勃然大怒。不过他觉得无所谓,这毕竟是外人。可是他看了看鲍里斯,发觉他也为普通陆军的骠骑兵感到害臊。尽管安德烈公爵嘲讽的态度令人不快,尽管罗斯托夫根据自己普通陆军的战斗观点,对参谋部的所有那些小副官都抱有蔑视态度,刚进来的这个人显然也被他归于此类,但他还是局促不安,红着脸一言不发。鲍里斯问参谋部里有什么新闻,适可而止地问起有什么关于我军意图的消息。

“大概要向前推进。”鲍尔康斯基回答道,看来不愿当着外人的面多说。

贝格趁机特别有礼貌地问,现在会不会像传说的那样,给普通陆军的连长发双饷。安德烈公爵面带微笑回答说,对国家如此重要的决策,他不便议论。贝格高兴地放声大笑。

“您的事,”安德烈公爵又对鲍里斯说,“我们以后再谈,”他打量一下罗斯托夫,“检阅后,您来找我,我们把事情办妥,只要有可能。”

他环视房间,转向罗斯托夫,他那孩子气的无法克制的窘态已变为恼怒,他不予理会,说道:

“您刚才好像在讲申格拉伯恩的战事?当时您在那里吗?”

“我在那里。”罗斯托夫恶狠狠地说道,似乎想以此来侮辱这个副官。

鲍尔康斯基注意到了骠骑兵的情绪,这使他觉得好笑。他不屑地微微一笑。

“是啊!关于这次战斗,现在有很多故事。”

“对,故事!”罗斯托夫大声说道,突然以狂怒的目光看看鲍里斯,又看看鲍尔康斯基,“对,很多故事,但我们的故事,是亲历敌军枪林弹雨的人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是有分量的,不是参谋部里那些花花公子的故事,他们拿着国家的奖赏,什么也不干。”

“您认为我也是这样的人?”安德烈公爵说,他平静地、特别愉快地微笑着。

这时罗斯托夫的心里对这个心平气和的人有了一种恼怒和尊重兼而有之的奇怪感觉。

“我不是说您,”他说,“我不认识您,坦白地说,也不想认识。我是泛指那些参谋部里的人。”

“我要告诉您,”安德烈公爵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有一种平静的力量,“您想侮辱我。我愿意向您承认,这是很容易做到的,既然您缺乏足够的自尊;不过您得承认,时间和地点都选得很不合适。最近我们大家都要参加一场更严重的大决斗,此外,德鲁别茨科伊对我说过,他是您的老朋友,至于我的嘴脸惹您不快,是不能怪他的。不过,”他边说边站起来,“您知道我的姓名,也知道在哪里找我;可是您不要忘记,”他接着说,“我并不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您也一样,我比您年长,我的忠告是:息事宁人。好,星期五检阅以后我等您,德鲁别茨科伊;再见。”安德烈公爵最后说,向两人微微鞠躬,走了出去。

罗斯托夫只是在他出去以后才想起该用什么话来回敬他。更使他气愤的是,他没有及时把话说出来。罗斯托夫立刻吩咐把他的马牵来,向鲍里斯冷淡地告辞后,便骑马回去了。明天他是到司令部去,向这个装腔作势的副官要求决斗,还是真的息事宁人算了?这个问题一路上折磨着他。他有时恶狠狠地想,他多么乐意看到这个矮小、虚弱、傲气的人在他枪口下的恐惧,有时又惊奇地感到,在他所有相识的人之中,他最想结为知己的正是他所憎恨的这个小副官。

鲍里斯和罗斯托夫见面的第二天举行了检阅,接受检阅的有奥地利部队和来自俄国的生力军,以及作战归来的库图佐夫的部队。两位皇帝,俄皇偕同皇储,奥皇偕同大公,检阅了八万之众的盟军。

清晨起,服饰整洁、英姿勃勃的部队开始行动,在要塞前的检阅场上列队。时而成千上万的人腿、刺刀在涌动,军旗飘飘,部队在军官们的口令下立定、旋转,绕过身穿另一种军服、但也同样人山人海的步兵,保持一定间隔列成队伍;时而盛装的骑兵,身穿蓝色、红色、灰色绣花军服,蹄声嘚嘚而来,发出匀整的铿锵声,以服饰华丽,骑着黑马、棕红马、灰色马的军乐队为前导;时而浩浩荡荡的炮兵在步兵和骑兵之间缓缓行进,在指定的位置排开,连绵不绝的擦得锃光瓦亮的大炮,在炮车上颠簸着铿锵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火绳的气味。将军们都隆重地穿上阅兵服,把或粗或细的腰部勒得紧而又紧,发红的脖子被硬领支撑着,武装带和所有勋章全都披挂整齐。军官们的头发油光闪亮,英姿飒爽,每个士兵都新刮了胡子洗了脸,把装具擦得铮亮。每匹马都经过细心的照料,毛色像缎子一样闪光,马鬃一丝不乱。不仅将军和军官们,而且每一名士兵、每一匹马都感觉到了,他们正在经历一个非同小可、庄严而隆重的时刻。每一个将军和士兵都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意识到自己只是这人海的一粒沙子,同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强大,意识到自己是这雄伟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

清晨起就开始了紧张的忙碌和努力。上午十时一切按照要求准备就绪。巨大的检阅场上已整队完毕。全军分兵种排成横队。骑兵在前,其后是炮兵,再后是步兵。

在每个兵种之间仿佛形成了一条街道。这支军队的三个部分有明显的区别:库图佐夫的英勇善战的部队(巴甫洛格勒团位于它的右翼前列),来自俄国的普通陆军和近卫军,奥地利军队。但他们都站在统一的横队里,服从统一的指挥,遵循统一的序列。

激动的低语仿佛一阵轻风掠过树叶:“来了!来了!”响起了惊恐的叫声,于是最后的匆忙的准备仿佛浪花似的波及全军。

前面出现了从奥洛穆茨来的一群骑马的人。尽管这是一个无风的天气,却有一阵轻风拂过全军,微微吹动长矛上的小旗,使军旗随风招展、拍击着旗杆。看来是军队本身在用这样轻微的动作表达自己在看到君王时的喜悦。传来了口令声:“立正!”此后仿佛报晓的雄鸡,到处都在重复这个声音。于是万籁俱寂。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只听见马蹄的嘚嘚声响成一片。那是两位君主的侍从。君主们来到侧翼,第一骑兵团的号手们吹响了总进行曲。那似乎不是军号演奏的乐音,而是部队自己满怀喜悦地欢迎君主驾临而自然发出的声音。在这些声音中可以清楚地听出亚历山大皇帝朝气蓬勃的亲切的说话声。他在向部队问好,第一团高呼:“乌拉!”这声音是那么洪亮、悠长、兴高采烈,以致人们不禁大吃一惊,他们所构成的这个整体竟是如此人数众多,雄壮有力。

罗斯托夫站在库图佐夫部队的前几排,皇上首先来到了这支部队,罗斯托夫和这支部队的每一名官兵都有着同样的感受:一种奋发忘我的精神,对强大的自豪感,对驾临盛大阅兵式的皇上的无限爱戴。

他感到,这个人的一句话,就能使这整个集体(他是和这个集体结合在一起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沙子)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死,或是去完成最伟大的英雄壮举,因此在看到这句话渐渐临近的时候,他不能不浑身战栗,不能不屏息凝神。

“乌拉!乌拉!乌拉!”四面八方响起雷鸣般的呐喊,一个又一个团相继以总进行曲的声浪迎接皇上,然后是“乌拉”、总进行曲,接着又是“乌拉”和“乌拉”,这声浪越来越雄壮而洪亮,汇合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皇上还没有临近的时候,每个团都毫无声息、凝然不动,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只要皇上一来到面前,这个团就活跃起来,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和皇上已经走过的整个队列的吼声融成一片。在这可怕的、震耳欲聋的吼声中,在石头一样凝然不动地列成方阵的大军之中,几百名侍从骑着马散漫、凌乱,主要是自由地涌动,在他们前面的是两个人——两位皇帝。整个大军沉着而激情洋溢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皇帝们的身上。

年轻英俊的亚历山大皇帝身穿近卫军骑兵军服,头戴三角帽,他那愉悦的面容和清新、低沉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全部注意力。

罗斯托夫站在离号手们不远的地方,远远地就以他敏锐的目光认出了皇上,追随着他渐渐临近的身影。在相距二十步的时候,尼古拉就细致入微地看清了皇上年轻俊美而欣喜的面庞,他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而狂喜的心情。他觉得皇上的一切,他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那么美。

勒马停在巴甫洛格勒团前面的时候,皇上用法语对奥地利皇帝说了什么,又微微一笑。

看到这个笑容,罗斯托夫不由自主地也笑了,心里对自己的皇上涌起了更强烈的爱戴。他渴望用什么来表达自己对皇上的爱。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于是直想哭。皇上召唤团长,对他讲了几句话。

“天哪!要是皇上对我说话,我会怎样啊!我会幸福死了!”

皇上对军官们说:

“先生们(在罗斯托夫听来,字字句句都是来自天上的声音),我由衷地感谢大家。”

如果现在罗斯托夫能为自己的沙皇而死,他是多么幸福啊!

“你们被授予圣乔治军旗,你们一定会当之无愧。”

“只想为他去死,去死!”罗斯托夫想。

皇上还说了什么,罗斯托夫没有听清楚,只听士兵们高呼“乌拉”。

罗斯托夫也把身子俯向马鞍,使劲吼叫起来,几乎要喊破嗓子了,只想充分表达自己对皇上的狂热的爱戴之情。

皇上面对骠骑兵伫立片刻,仿佛犹豫不决。

“皇上怎么可以犹豫不决呢?”罗斯托夫想,随即他甚至觉得这犹豫不决也像皇上的所有举止一样庄严而迷人。

皇上只犹豫了一会儿。他穿着当时流行的尖头皮靴,用一只脚碰了碰他所骑的英国式枣红色母马的腹部;皇上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一提缰绳,他动身了,身后是随行的侍从们,仿佛不规则地徐徐蠕动的人海。他走得远了,远了,不断在其他各团面前停留一下,最后,隔着簇拥在两位皇帝身旁的侍从们,罗斯托夫只看得见他帽顶上的白色羽饰了。

在侍从先生们之中,罗斯托夫也发现了懒散、萎靡地骑在马上的鲍尔康斯基。罗斯托夫想起了昨天和他的争吵,于是提出了一个问题,该不该和他决斗。“当然不该,”罗斯托夫现在想……“在现在这样的时候,这种事值得想、值得谈吗?在这样充满爱,充满狂热和奉献精神的时刻,我们的争吵和委屈算得了什么?现在我爱所有的人,宽恕所有的人。”罗斯托夫想。

皇上巡视了几乎所有的团队之后,部队开始以分列式在他身旁通过,罗斯托夫骑着新近从杰尼索夫那里买来的贝都因,走在自己骑兵连的末尾,也就是说,他一个人在皇上面前处于引人注目的位置。

在接近皇上的时候,出色的骑手罗斯托夫两次用马刺猛踢他的贝都因,幸运地使它发狂似的奔驰起来,贝都因被激怒时就是这样狂奔的。贝都因把喷着白沫的马嘴弯向胸脯,扬起马尾,仿佛蹄不点地凌空飞行,它姿态优美地高高奋起四蹄,疾驰而过,贝都因也感觉到了皇上投向自己的目光。

罗斯托夫自己双腿后缩,收腹,觉得自己已和骏马融为一体,皱着眉头,然而面带幸福的神情,如同杰尼索夫所说,魔鬼般地从皇上身旁驰过。

“巴甫洛格勒团的军人真是好样的!”皇上说。

“我的天!要是他命令我马上就去赴汤蹈火,我该是何等幸福啊。”罗斯托夫想。

检阅结束后,新到的和库图佐夫所部的军官们都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谈到赏赐,谈到奥地利军队以及他们的服装和他们的战线,谈到波拿巴和他现在的艰难处境,尤其是因为埃森[114]的军团即将到达,而且普鲁士将站在我们一边。

但在所有的圈子里谈得最多的是亚历山大皇帝,人们转述他的每一句话,谈论他的一举一动,而且为之陶醉。

人人都只有一个愿望:赶快在皇上的统率下向敌军发起进攻。陛下亲临指挥,必将战胜任何敌人。罗斯托夫和大多数军官在检阅后都是这样想的。

检阅后,大家比打了两次胜仗都更加对胜利充满信心。

检阅的第二天,鲍里斯穿上最好的军服,带着自己战友贝格希望他成功的良好祝愿,骑马到奥洛穆茨去找鲍尔康斯基,希望利用他的好意,为自己谋取最好的差使,特别是给重要人物当副官的差使,这是他在军队中梦寐以求的。“罗斯托夫的父亲每次都给他寄来一万卢布,他可以轻松地说,他不愿巴结任何人,也决不给任何人当仆从;而我除了自己的头脑就一无所有,必须自谋前程,有机会就不能放过,而要好好利用。”

这一天他在奥洛穆茨没有找到安德烈公爵。但是司令部、外交使团和带着大量侍从的两位皇帝的驻地奥洛穆茨,高官显贵云集的奥洛穆茨的景象使他跻身于这个上层世界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他谁也不认识,尽管他身穿漂亮的近卫军军服,可是所有那些上层人物,在大街上络绎不绝,炫耀着华丽的马车、羽饰、绶带、勋章的高官显贵,看来和他这个近卫军的小军官竟有天壤之别。他们不愿,也不可能承认他的存在。他在总司令库图佐夫的驻地打听鲍尔康斯基,那里的所有军官甚至勤务兵投来的目光,仿佛要告诉他,很多像他这样的军官都在这里窜来窜去,叫人厌烦透了。尽管如此,不妨说正因如此,第二天,即十五号,他在午餐后又骑马来到奥洛穆茨,走进库图佐夫所在的那幢房子打听鲍尔康斯基。安德烈公爵在家,他被领进一个大厅,以前大概是举行舞会的地方,现在放着五张床和各种家具:若干桌子、椅子和一架古钢琴。近门的一个副官穿着波斯式长袍,坐在桌旁写字。另一个副官,脸色红润的胖子涅斯维茨基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脑后,正在和一个坐到他身边来的军官说笑。第三个在古钢琴上弹奏维也纳圆舞曲,第四个倚着古钢琴为他伴唱。没有鲍尔康斯基。这些先生们看见鲍里斯,没有一个肯动一动。鲍里斯向写字的副官询问,他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对他说,鲍尔康斯基在值班,要找他可以从左首的门到接待室去。鲍里斯谢了他,到接待室去了。接待室里有十来个军官和将军。

鲍里斯进去的时候,安德烈公爵鄙夷地眯着眼睛(这是一种特殊的谦恭而又倦怠的态度,它明明白白地在说,要不是我的职责所在,我连一分钟也不会和您谈话),在听一位佩戴着几枚勋章的俄国老将军的谈话,将军几乎踮着脚,身姿笔挺,赤红的脸膛上带着士兵的巴结的表情,正在向安德烈公爵报告什么。

“很好,请稍候。”他用带法语腔调的俄语对将军说道,当他有意表示鄙夷的态度时就这样说话。安德烈公爵看见了鲍里斯,便不再理会那位将军(将军赶快跟在他后面,请求他再听下去),面带愉快的微笑,向鲍里斯点头致意。

鲍里斯这时已完全明白了他以前就预感到的一点,即除了本团官兵都知道、他也知道的军事条令中明文规定的等级制度和纪律之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等级制度,正是那不成文的等级制度迫使这位受到冷落的赤红脸膛的将军恭敬地在一旁等候。这时大尉安德烈公爵却为了自己高兴,认为和德鲁别茨科伊准尉交谈是合适的。鲍里斯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决地抱定宗旨,今后在履行军务时要遵循这不成文的等级制度,而不是遵循军事条令中的明文规定。他现在感到,仅仅由于他被介绍给安德烈公爵,他的地位马上就高于将军,在其他场合,在战场上,这位将军对他这个近卫军准尉是操有生杀之权的。安德烈公爵走上前来握着他的手。

“很遗憾,昨天让您白跑了。我整天在和德国人打交道。陪魏罗特去检查兵力部署。德国人较起真来就没完没了!”

鲍里斯露出会心的微笑,仿佛他很了解安德烈公爵在暗示什么众所周知的事情。其实魏罗特的名字,甚至部署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怎么样,亲爱的,还是想当副官?在这段时间里,我为您考虑过。”

“是的,我想,”鲍里斯说,不由地红了脸,“向总司令提出请求。我有库拉金公爵给他的一封推荐信;我提出请求,只是因为,”他补充道,仿佛歉疚似的,“我担心,近卫军不会投入战斗。”

“好吧!好吧!我们要认真地商量一下,”安德烈公爵说,“不过请让我替这位先生通报一声,然后我就有时间奉陪了。”

在安德烈公爵去为赤红脸膛的将军通报的时候,这位将军看来并不赞同鲍里斯对不成文的等级制度的见解,因而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妨碍他和副官谈话的放肆的准尉,使鲍里斯觉得很尴尬。他掉转头,焦急地等候安德烈公爵从总司令的办公室出来。

“听我说,亲爱的,我已经为您考虑过了。”安德烈公爵和他来到有一架古钢琴的大厅时说道。“您不必去找总司令,”安德烈公爵接着说,“他会对您说上一大堆客套话,还请您去吃饭(‘就那种等级制度而言,这就算不错的了’,鲍里斯想),可是这不会有任何结果;我们这些副官和传令官眼看有一个营了。不过我们可以这么办:我有一个好朋友,侍从将军多尔戈鲁科夫公爵[115],为人极好;尽管有些情况您不必知道,可是问题在于,现在库图佐夫及其参谋部和我们都不起任何作用:一切都由皇上掌控,我们还是去找多尔戈鲁科夫,我也有事要去一趟,我已经对他谈到过您;我们不妨去看看,他是否有可能把您安排在他自己身边,或安排到更接近太阳的地方。”

安德烈公爵总是特别热心地指引年轻人,帮助他们在上流社会获得成功。在帮助别人的借口下——尽管他出于高傲,自己永远不会接受这样的帮助,他可以置身于高层,那是可以提供成功的机遇并吸引他的地方。他很高兴为鲍里斯奔走,当即便带他去见多尔戈鲁科夫公爵。

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们才走进两位皇帝及其近臣所居住的奥洛穆茨行宫。

这一天举行了军事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奥地利御前军事会议的全体成员和两位皇帝。与库图佐夫和施瓦岑贝格公爵[116]两位老者的意见相反,会议决定立即进军,向波拿巴发起总攻。军事会议刚刚结束,安德烈公爵就在鲍里斯的陪同下来到行宫找多尔戈鲁科夫公爵。这时司令部的所有人还处于少壮派在今天的军事会议上大获全胜的陶醉状态。主张暂不进军,等待时机的稳健派的声音遭到一致反对,他们的理由被进攻有利的无可辩驳的论据所推翻,以至会议上所说的话、眼前的战役和无可置疑的胜利似乎已不是对未来的展望,而是既成事实。一切有利条件都在我们一边。我们强大的兵力无疑超过拿破仑的兵力,已集结在一起,由于两位皇帝亲临,部队士气高昂,求战心切。指挥部队的魏罗特将军对行将展开军事行动的战略要地了如指掌(似乎是一个幸运的巧合,去年奥地利军队进行演习的地方,恰恰就是现在要对法军作战的战场);看着军事地图,摆在面前的地形的所有细节都一目了然,而显然已被削弱的波拿巴却毫无动静。

多尔戈鲁科夫是最热烈的主战者之一,刚开完会回来疲惫不堪,但很兴奋,因为获得胜利而感到自豪。安德烈公爵把受他庇护的军官向他作了介绍,但多尔戈鲁科夫有礼貌地紧握一下他的手,对鲍里斯什么也没说,看来他忍不住要把此刻最想一吐为快的想法说出来,于是用法语对安德烈公爵说道:

“啊,亲爱的,我们打赢了一场多么艰难的战争!但愿这场争论所导致的结果也同样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不过,亲爱的,”他断断续续地、热情地说道,“我应当承认,我错怪了奥地利人,特别是错怪了魏罗特。那样言简意赅,那样详尽无遗,那样了解地形地物,那样有预见性,一切可能性、一切条件、一切最细微的详情细节,全都考虑到了!不,亲爱的,再也想不出比我们所拥有的条件更有利的情况了。奥地利人的认真与俄国人的勇敢相结合,除此之外,您还想要什么呢?”

“那么最后的决定是要进攻了?”鲍尔康斯基说。

“您知道吗,亲爱的,我觉得波拿巴是惊慌失措了。您要知道,今天收到了他给皇上的信。”多尔戈鲁科夫意味深长地微笑道。

“是吗!他写了些什么呢?”鲍尔康斯基问。

“他有什么可说的?东拉西扯而已,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我告诉您,他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了,这是肯定的!不过最有趣的是,”他说,突然宽厚地笑了,“大家怎么也想不出,回信该怎么称呼他。既然不能称他执政,自然也不能称他皇帝,我觉得那就只好称他波拿巴将军了。”

“可是,不承认他是皇帝和称他波拿巴将军,这两者是有区别的。”鲍尔康斯基说。

“问题就在这里,”多尔戈鲁科夫笑着打断他的话,很快地说道。“您认识比利宾,这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建议信上写:‘致篡位者和人类公敌’。”

多尔戈鲁科夫高兴得哈哈大笑。

“就这样?”

“不过,比利宾还是想出了一个正经的头衔。这个人又聪明又机智……”

“怎么呢?”

“致法国政府首脑。致法国政府首脑,”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严肃而愉快地说道,“这样好,是吧?”

“好,不过他是不会高兴的。”鲍尔康斯基说。

“啊,他会很不高兴!我的兄弟认识他,在巴黎时不止一次在他那里,在现在的这位皇帝那里吃饭,他告诉我,他没有遇到过比他更敏感、更狡狯的外交家:您要知道,那是法国人的机灵和意大利人的表演才能的结合。您听说过他和马尔科夫伯爵的笑话[117]吗?只有马尔科夫伯爵能对付他。您知道手绢的故事吗?简直太妙了!”

于是爱饶舌的多尔戈鲁科夫时而转向鲍里斯,时而转向安德烈公爵讲了起来,波拿巴为了试试我们的公使马尔科夫,故意把手绢掉在他面前,停下来望着他,大概是等马尔科夫为他效劳,马尔科夫马上也把自己的手绢掉在旁边,然后拾起自己的手绢,却没有捡起波拿巴的手绢。

“妙极了!”鲍尔康斯基说,“不过,公爵,我来是为这个年轻人向您求情的。您瞧,是这样……”

可是安德烈公爵还没有把话说完,一个副官走了进来,说皇上召见多尔戈鲁科夫公爵。

“噢,真糟糕!”多尔戈鲁科夫说,连忙站起来握着安德烈公爵和鲍里斯的手。“您知道,我很高兴能略尽绵薄,无论是为您,还是为这个可爱的年轻人,”他再一次握握鲍里斯的手,脸上带着和蔼、真诚、热情的轻率应付的表情。“可是您瞧……只好等下次了!”

这时,鲍里斯很激动,因为他觉得自己与至高无上的权力已近在咫尺。在这里,他感到自己接触到了那指挥千军万马规模宏大的运动的权力中心,而在自己的团里,他觉得自己只是这种运动中的一个微不足道、唯命是从的组成部分。他们跟着多尔戈鲁科夫来到走廊,遇到一位(他刚从皇上的房间出来,多尔戈鲁科夫是从那同一扇门进去的)身材不高的文官,他有一张聪明的脸,下巴明显地向前突出,但并不损害他的容貌,反而使他的表情显得更有活力,更灵活乖巧。这个矮小的人像自己人一样向多尔戈鲁科夫点点头,以冷冷的专注的目光凝视着安德烈公爵,朝他直冲过来,显然,他以为安德烈公爵会朝他鞠躬,或给他让路。安德烈公爵既不鞠躬也不让路;他的脸上带着恼怒的表情,于是那个年轻人转身从走廊的一侧走了过去。

“这是什么人?”鲍里斯问。

“这是最引人瞩目、也是我最不喜欢的人之一。他是外交大臣,亚当·恰尔托雷日斯基公爵[118]。”

“就是这些人,”鲍尔康斯基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这时他们正要走出行宫,“就是这些人在决定各国人民的命运。”

第二天部队出征,直到奥斯特利茨战役之前,鲍里斯未能去找鲍尔康斯基或多尔戈鲁科夫,暂时还留在伊兹梅洛夫团。

尼古拉·罗斯托夫所在的杰尼索夫骑兵连隶属于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部队,十六日黎明,正如人们所说,该连从宿营地出发作战,可是跟在其他纵队后面走了大约一俄里,就奉命在大道上停下了。罗斯托夫眼看着哥萨克、骠骑兵一连和二连、几个步兵营带着炮兵部队从他身旁过去,巴格拉季翁和多尔戈鲁科夫两位将军和他们的副官们也都骑着马过去了。他像往常一样在战前所感到的恐惧,为克服这种恐惧而进行的内心斗争,他要在这次战斗中以骠骑兵的方式立功的梦想全都落空了。他们的骑兵连被留在预备队里,这一天尼古拉·罗斯托夫过得又无聊又烦闷。上午九时,他听到了前方密集的枪炮声,“乌拉”的呐喊声,看到了抬下来的伤兵(伤兵不多),最后又看到哥萨克骑兵连押送长长的一队法国骑兵。显然,战事结束了,显然,这是一次小规模的战斗,然而打得很成功。回来从旁经过的官兵们在谈论辉煌的胜利,讲到攻克维绍,而法军的一个骑兵连全部被俘。这是寒夜之后的阳光明媚的白天,秋日悦目的光辉与胜利的消息同时来临,不仅参战官兵的叙述在传达这个消息,而且士兵、军官、将军和副官们的喜气洋洋的表情也在传达这个消息。这就使尼古拉更加感到揪心的痛苦,他白白地忍受了战前的那种恐惧,无所事事地虚度了这欢乐的一天。

“罗斯托夫,你过来,我们来借酒浇愁!”杰尼索夫叫道,他坐在路边,面前放着军用水壶和下酒菜。

军官们在杰尼索夫装着饮料和吃食的小箱子旁边围成一圈,边吃边聊。

“瞧,又押来了一个!”一个军官指着被俘的法国龙骑兵说道,押送的是两个步行的哥萨克。

一名哥萨克牵着从俘虏手里缴获的高大漂亮的法国马。

“把这匹马卖给我们!”杰尼索夫对哥萨克说。

“好吧,长官……”

军官们都站了起来,把哥萨克和法国俘虏围在中间。法国龙骑兵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阿尔萨斯人,讲一口带德国口音的法语。他激动得气喘吁吁,脸色红扑扑的,一听到有人讲法语,便急忙对军官们说起话来,一会儿对这个讲,一会儿又对那个讲。他说他本来是不会被俘的;他被俘不能怪他,只能怪下士,下士派他去拿几条被子,他提醒过,那里已经有俄国人了。他每讲一句话,都会加上一句:请你们爱护我的马啊,还怜惜地抚摸着自己的马。看得出来,他不大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有时为自己被俘辩解,有时又以为面对的是自己的长官,想表现自己作为士兵的勤恳和尽职。他给我们的后卫部队带来了法军的清新活泼的氛围,这种氛围对我们来说是那么陌生。

两个哥萨克要价两个金币,于是罗斯托夫买下了这匹马,收到家里的钱以后,他现在是最富有的军官了。

“您要爱护马啊。”马交给罗斯托夫之后,阿尔萨斯人对骠骑兵好心地嘱咐道。

罗斯托夫微笑着安慰龙骑兵,又给了他一些钱。

“走吧,走吧!”一个哥萨克说,碰了碰俘虏的手臂,要他往前走。

“皇上!皇上!”突然骠骑兵当中有人叫道。

所有的人都匆忙地跑动起来,罗斯托夫看到后面的大道上,有几个帽子上带有白色羽饰的骑者过来了。转眼间大家都各就各位,等候着。

罗斯托夫不记得,也没有感觉到,他是怎样跑回自己的岗位,上了马。刹那间他未能参加战斗的遗憾没有了,在看惯了的人们中间的那种无聊的感觉没有了,所有关于自己的想法都在刹那间消失了:他由于皇上驾临而完全沉浸于幸福感之中。他觉得自己虚度的一天,由于皇上的临近而得到了补偿。他感到幸福,就像一个恋人在等候久已期盼的约会。他在队列中不敢回头张望,不过,即使不回头看,他也极度兴奋地感觉到了他的来临。他感觉到这一点,不只是根据一群骑者驰近的马蹄声,而且是因为随着他们的来临,他的周围变得越来越光明、欢乐、隆重而充满节日的气氛。罗斯托夫心目中的太阳渐渐临近,闪耀着谦和、庄严的光辉,他已经觉得自己沉浸在这光辉之中,他听得见他的声音了,那亲切、安详、庄严而又那么质朴的声音。罗斯托夫觉得,四周正如应有的那样鸦雀无声,就在这寂静中响起了皇上说话的声音。

“这是巴甫洛格勒团的骠骑兵?”他问道。

“是预备队,陛下!”有人回答道,在听到“这是巴甫洛格勒团的骠骑兵”的非人间的声音之后,这回答的声音显得那么平凡。

皇上来到罗斯托夫面前停住了。亚历山大的脸比三天前检阅时更美了,他的脸焕发着愉悦和青春的光彩,那天真无邪的青春使人想起十四岁孩子的活泼淘气,然而那毕竟还是庄严的皇帝的脸。在偶尔打量骑兵连的时候,皇上与罗斯托夫四目相对,皇上的目光注视他的眼睛不过两秒钟。皇上明白罗斯托夫此刻的心情吗(罗斯托夫觉得,他全都明白),不过他的一双蓝眼睛对罗斯托夫的脸看了一两秒钟。(他的眼睛放射着柔和、亲切的光辉。)后来他突然扬起眉毛,用左脚猛地一踢坐骑,向前疾驰而去。

听到前线密集的枪炮声,年轻的皇帝克制不住亲临战地的渴望,不顾近臣的劝阻,于十二时离开他所在的第三纵队,向前线飞驰而去。还没有到达骠骑兵那里,几个副官迎面而来,带来了战事已经胜利结束的消息。

仅仅俘虏法军一个骑兵连的战斗,被认为是对法军的辉煌的胜利,因此皇上和全军,尤其是在战场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尽的时候,深信法国人已经被打败,正在被迫撤退。皇上过去几分钟后,巴甫洛格勒团的一个营奉命向前推进。在德国小城维绍,罗斯托夫又见到皇上一次。在皇上到来之前,城里的广场上有过十分激烈的枪战,留下的几个死者和伤兵还没有来得及运走。皇上在文武侍从的簇拥下,骑着另一匹英国式短尾枣红色母马,向一侧弯下身子,以优美的姿态举起金质带柄眼镜,看着一个趴在地上的士兵,他没有戴帽子,满头血污。这名伤兵那么肮脏、粗鲁、恶心,罗斯托夫觉得,他离皇上那么近简直是亵渎。罗斯托夫看到皇上拱着的肩膀仿佛受了寒似的抖了一下,他的左脚用马刺痉挛地敲击着马的腰部。训练有素的马冷漠地回头望望,站在原地不动。几个副官下马架起了伤兵,把他往赶来的担架上放。伤兵呻吟起来。

“轻一点,轻一点,不能轻点儿吗?”皇上说,看来他比将死的士兵还要痛苦,他走开了。

罗斯托夫看到皇上热泪盈眶,听见他在离开时用法语对恰尔托雷日斯基说:

“战争多么可怕啊,多么可怕啊!战争多么可怕啊!”

前卫部队部署在维绍前方,能看到敌军的散兵线,稍一交火,敌人便把地方让给我们,整天都是这样。皇上宣布了对前卫部队的嘉勉,答应给予奖赏,士兵们领到了双份伏特加。野营的篝火比昨夜更欢快地噼啪作响,士兵的歌声也更加嘹亮。这天夜里,杰尼索夫设宴庆祝自己升为少校,已经喝得醉醺醺的罗斯托夫在宴会要结束时提议为皇上的健康干杯,但“不是像在正式宴会上为身为帝王的皇上干杯,而是为我们的皇上,一位善良的、有魅力的、伟大的人干杯;让我们为他的健康,为我军必将战胜法国人干杯!”

“既然我们以前也打过仗,”他说,“而且让法国人尝到了厉害,就像在申格拉伯恩那样,那么现在皇上亲临前线,情况会怎样?我们要为他而死,心甘情愿地为他而死。是吧,诸位?也许我讲得不大恰当,我喝多了;可我觉得是这样,你们也一样。为亚历山大一世的健康!乌拉!”

“乌拉!”军官们热情洋溢地欢呼起来。

老骑兵上尉基尔斯滕也热情地喊着,他的真诚丝毫不亚于二十岁的罗斯托夫。

军官们把酒喝干摔碎了杯子,基尔斯滕又把别的杯子斟满,他只穿着衬衫和马裤,端起一杯酒走到士兵们的篝火旁,他摆出庄严的姿态,高高地扬起一只手,颏下飘着长长的花白胡子,敞开的衬衫露出白净的胸脯,站在篝火的火光里。

“弟兄们,为皇帝陛下的健康,为我们的胜利,乌拉!”他以老骠骑兵的豪迈的男低音呼喊道。

骠骑兵都聚拢来,以大声的呼喊和谐地回应他。

深夜大家都散了。杰尼索夫用他短短的手拍拍自己心爱的罗斯托夫的肩膀。

“在行军作战中没有恋爱的机会,他就爱上皇上了。”他说。

“杰尼索夫,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罗斯托夫叫道,“这是那么崇高,那么美好的感情,是那么……”

“相信,相信,老弟,我赞同而且欣赏……”

“不,你不懂!”

罗斯托夫站起来,在篝火间漫步,幻想要是能为皇上而死,不是为救驾而死(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只要能死在皇上的面前,那是多幸福啊。他的确是爱上了皇上,爱上了俄国军队的荣誉,爱上了战胜敌人的希望。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之前的那些难忘的日子里,怀有这种感情的不只是他:当时俄军百分之九十的官兵都爱上了自己的沙皇和俄国军队的荣誉,尽管不像他那样爱得如醉如痴。

十一

第二天,皇上驻跸维绍。御医维利埃几次奉诏前往探视。司令部和附近的部队盛传圣体欠安。据近臣说,皇上没有进食,睡眠不佳。圣体欠安是因为兵员死伤的情景对皇上敏感的心灵产生了强烈的影响。

十七日黎明,一名法国军官从前哨被带到维绍,他是打着军使的旗号来的,要求觐见俄国皇帝。这个军官是萨瓦里[119]。皇上刚刚入睡,因此萨瓦里只能等待。中午他获准觐见皇上,并于一个小时后和多尔戈鲁科夫公爵一起前往法军的前哨部队。

据说,萨瓦里此行的目的是议和,并提议亚历山大皇帝与拿破仑会晤。使全军感到高兴和自豪的是,会晤的建议被拒绝,维绍之战的胜利者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奉旨随萨瓦里前往,代表皇上与拿破仑进行谈判,如果和预料相反,谈判真的是以谋求和平为宗旨的话。

傍晚多尔戈鲁科夫回来,直接去见皇上,并单独在那里待了很久。

部队在十一月十八和十九两天又连续向前推进,敌军的前哨常常在短暂的交火之后随即撤退。军队的上层从十九日中午开始便展开了强有力的匆忙而紧张的行动,一直延续到第二天十一月二十日上午,这一天进行了如此令人难忘的奥斯特利茨会战。

十九日中午之前,行动、热烈的交谈、奔走、副官们奉命四出,这一切还仅仅局限于两位皇帝的大本营;这一天的午后,行动传递到了库图佐夫的司令部和各纵队首长的参谋部。傍晚,这个行动通过副官们扩散到了全军的各个角落和各个部分,十九日夜盟军的八万之众在宿营地起床,到处响起嗡嗡的谈话声,人潮涌动,继而大军出发,形成了长达九俄里的宏伟画卷。

清晨两位皇帝的大本营所开始的集中行动推动了全部后续行动,它好像塔楼大钟中心的轮子的最初行动一样。一个轮子慢慢地转动了,第二个、第三个也转动起来,于是所有的轮子、滑轮和齿轮都越来越快地启动了,自鸣钟开始敲响钟点,报时的数字跳出来,时针开始均匀地移动,表示行动的结果。

军事机械和钟表的机械一样,一经启动的行动直至最后的结果也是不可遏止的,还没有轮到的机械的零部件,在被传动之前也都寂然不动。在轮子挂住轮齿时轮轴咝咝作响,滑轮飞快地旋转而发出吱吱的响声,而邻近的轮子还是静止不动,仿佛要静止几百年,可是时候一到,这个轮子被曲杆带动,便吱吱作响地旋转起来,从而融入整体的运动,而对运动的结果和目的却一无所知。

钟表里无数不同的齿轮和滑轮的复杂运动的结果,只是表示时间的时针的缓慢而平稳的移动,同样,这十六万俄国人和法国人——所有这些人的一切激情、愿望、悔恨、屈辱、痛苦、高傲的冲动、恐惧、狂喜——的全部复杂的人类运动的结果,只是所谓三皇会战的奥斯特利茨会战的失败,也就是世界历史的时针在世界历史的钟面上的缓慢的移动。

安德烈公爵这一天值班,始终没有离开过总司令。

傍晚五点多钟,库图佐夫来到两位皇帝的大本营,觐见皇上不久,顺便去见宫廷事务总管大臣托尔斯泰伯爵。

鲍尔康斯基利用这个时间,去找多尔戈鲁科夫了解一下详细战况。安德烈公爵觉得,库图佐夫情绪低落,心怀不满,司令部里的人也都对他不满,而皇帝大本营里所有与他交谈的人似乎都知道一些别人所不了解的情况,因此他很想找多尔戈鲁科夫谈一谈。

“您好,亲爱的,”多尔戈鲁科夫说,他正和比利宾在一起喝茶,“明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你们的老头子怎么样?心情不佳?”

“不能说他心情不佳,但他好像希望别人能听听他的意见。”

“大家在军事会议上听过他的意见了,以后也会听,只要他讲得有道理,然而目前波拿巴最害怕的是决战,在这样的时候拖延和观望是不能容许的。”

“对了,您见到他了吗?”安德烈公爵说,“波拿巴怎么样?您对他的印象如何?”

“见到了,而且我确信,他在世上最害怕的就是决战,”多尔戈鲁科夫又重复了一遍,看来他很重视与拿破仑会见后所得出的这个总结论,“如果他不怕交战,那么他何必要求会晤,要求谈判,主要的是,他何必退却呢?要知道,退却是完全违背他的作战准则的。请您相信:他害怕,害怕决战,他的末日到了。这是我说的。”

“请您谈谈,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安德烈公爵又问。

“这个人身穿灰色常礼服,很希望我对他以‘陛下’相称,可是,使他难受的是,他从我嘴里没有听到任何头衔。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多尔戈鲁科夫回答道,回头望着比利宾微微一笑。

“尽管我十分尊敬老库图佐夫,”他继续说道,“可是现在波拿巴已经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我们还要等待观望,使他有机会逃走或骗过我们,那么我们这些人就未免太蠢了。不,切不可忘记苏沃洛夫和他的准则:不要让自己处于挨打的地位,而要主动进攻。请您相信,在战争中,年轻人旺盛的精力往往比优柔寡断的老将的经验更能指明制胜之道。”

“可是我们在什么位置发动进攻呢?今天我到过前哨阵地,却无法断定,他的主力究竟在哪里。”安德烈公爵说。

他想对多尔戈鲁科夫陈述自己所拟定的进攻计划。

“嗳,这完全是无所谓的,”多尔戈鲁科夫很快地说道,他站起来在桌子上展开地图,“一切情况都预见到了:如果敌人在布吕恩……”

于是多尔戈鲁科夫公爵迅速而含糊地陈述了魏罗特的侧翼迂回计划。

安德烈公爵开始反驳,并证明自己的计划可以与魏罗特的计划相媲美,只是有一个缺点,那就是被魏罗特的计划抢先得到了认可。当安德烈公爵开始证明他的计划的弊端和自己的计划的优越时,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就不听了,他不看地图,而是漫不经心地望着安德烈公爵的脸。

“不过,库图佐夫今天要召开一个军事会议,您可以在那里畅所欲言。”多尔戈鲁科夫说。

“我是要这么做。”安德烈公爵说,他离开了地图。

“你们何必操心呢,先生们?”比利宾说,他一直笑嘻嘻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显然,现在想开开玩笑,“明天胜也好,败也好,反正俄国军队的荣誉是有保障的。除了你们的库图佐夫,没有一个纵队司令是俄国人,担任纵队司令的是:维姆普芬将军先生[120],朗热隆伯爵[121],利希滕施泰因公爵,霍恩洛厄公爵[122],还有一个普尔什普尔希普尔什[123],波兰人的名字都是这样的。”

“闭嘴,刻薄鬼,”多尔戈鲁科夫说,“您讲得不对,现在已经有两个俄国人:米洛拉多维奇[124]和多赫图罗夫,本来还有第三个,阿拉克切耶夫伯爵[125],可是他神经衰弱。”

“我想,这是米哈伊尔·伊拉里翁诺维奇出来了,”安德烈公爵说,“祝你们一切顺利,先生们。”他补充了一句,与多尔戈鲁科夫和比利宾握握手,出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安德烈公爵忍不住向坐在身旁默不作声的库图佐夫问起他对明天的会战的想法。

库图佐夫严肃地看了看自己的副官,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我认为我们会败,就对托尔斯泰伯爵这样说了,并请他把我的话转告皇上。你猜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噢,亲爱的将军,我管我的米饭和煎肉排,您管您的军事吧。’是的……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

十二

晚上九点多钟,魏罗特带着自己的计划来到库图佐夫的住处,预定就在这里召开军事会议。所有的纵队司令都必须向总司令报到,除了拒绝前来的巴格拉季翁公爵,全都按时到达了。

魏罗特是拟议中的会战的全权指挥官,他的活跃和匆忙与心怀不满、昏昏欲睡的库图佐夫形成鲜明的对照,后者无可奈何地扮演着军事会议的主席和领导者的角色。显然,魏罗特觉得自己是一场已经失控的运动的首领。他好像一匹驾着载货大车的马朝山下狂奔。他是在拉车呢,还是被驱迫着不得不跑,他不知道;但是他以极快的速度飞跑,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样的行动会有什么结果了。这天晚上魏罗特两次亲临敌军散兵线进行考察,两次去向俄国皇帝和奥地利皇帝报告和说明情况,并在自己的办公室口授德文的作战部署。现在他疲惫不堪地来到了库图佐夫这里。

看来他是太忙了,甚至忘记了对总司令应有的礼貌:他打断他的话,自己讲得又快又含糊,既不看着对方,也不回答向他提出的问题,他身上沾满污泥,一副可怜、疲惫、张皇失措的样子,同时又傲慢而自以为是。

库图佐夫占用了奥斯特拉利茨附近一座不大的贵族城堡。在总司令用作办公室的大客厅里有库图佐夫本人、魏罗特以及军事会议的与会者。他们在喝茶。只等巴格拉季翁公爵了,他一到就可以开会。七点多钟巴格拉季翁的传令官来通知,公爵不能来了。安德烈公爵向总司令报告这个消息后留下不走了,因为库图佐夫事先曾准许他列席会议。

“既然巴格拉季翁公爵不来,我们可以开会了。”魏罗特说,他连忙站起来走到桌前,桌上铺开一幅布吕恩周边地形的大地图。

库图佐夫穿着解开了纽扣的军服,肥胖的脖子仿佛得到了解放,从军服里铺到了衣领上。他坐在伏尔泰式安乐椅里,把一双老年人的皮肉松弛的手对称地放在两边的扶手上,几乎睡着了。听到魏罗特在讲话,他勉强地睁开了他的那只独眼。

“对,对,开会吧,要不就太晚了。”他点点头说,随即把头垂下,又闭上了眼睛。

如果说与会者起初以为库图佐夫在装睡,那么后来在宣布作战部署时他鼻子里所发出的鼾声却足以证明,这时对总司令来说,对作战部署和任何其他事情表示蔑视的企图只是次要的,远为重要的是,他必须满足人的不可遏止的生理需求——睡眠。他是真的睡着了。魏罗特太忙了,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对库图佐夫匆匆一瞥,发现他睡着了,便拿起文件,以响亮而单调的声调读起了未来会战的部署,连标题也读了:

《关于进攻科别尔尼茨和索科尔尼茨后方之敌军阵地的部署,一八〇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部署很复杂也很难懂。原文是这样的:

“由于敌军的左翼以森林密布的群山为依托,而其右翼沿科别尔尼茨和索科尔尼茨延伸,位于那里的几个池塘之后,而我方则相反,我军左翼对敌之右翼占有优势,故利于进攻敌之该翼,尤其是在我军占领科别尔尼茨和索科尔尼茨这两个村庄之后,我军便有可能攻击该翼之侧面,并在施拉帕尼茨和蒂拉萨之间的平原上予以追击,避开施拉帕尼茨和别洛维茨之间有敌军掩护的隘口。为此目的必须……第一纵队的行进路线……第二纵队的行进路线……第三纵队的行进路线[126]……如此等等。”魏罗特读道。

将军们似乎不高兴听这种难懂的部署。浅色头发、个子高高的布克斯赫韦登将军背靠墙站着,眼睛望着烛火,似乎不在听,甚至不想装样子让人以为他在听。在魏罗特的正对面,面色红润的米洛拉多维奇一双闪亮的眼睛坦然地注视着他,摆着气势汹汹的架势,双手胳膊肘朝外撑在膝盖上,他坐在那里,胡子和两肩都微微翘起。他望着魏罗特的脸固执地三缄其口,只有在这位奥地利的参谋长暂不作声时才移开视线。这时米洛拉多维奇意味深长地环视其他将军。但是从这意味深长的目光来看,无法知道他对这种部署是否赞同,是否满意。坐得离魏罗特最近的是朗热隆伯爵,在读文件的时候,他那法国南方人的脸上始终带着含蓄的微笑,望着自己细长的手指快速地转动着嵌有肖像的金质鼻烟壶。在一个极长的段落读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旋转鼻烟壶的动作,抬起头,薄薄的嘴唇的唇角上挂着一丝勉为其难的谦恭打断魏罗特,想说些什么;但奥地利将军不住声地读着,两个胳膊肘一摆,好像在说:等一会,等一会您再谈自己的想法,现在请看着地图听下去。朗热隆困惑地抬起眼睛,望望米洛拉多维奇,仿佛在寻求解释,可是看到米洛拉多维奇的意味深长却又毫无反应的目光,便愁闷地垂下眼睛,又开始转动鼻烟壶了。

“一堂地理课。”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但声音很大,要让大家都能听得见。

普尔热贝舍夫斯基谦恭但不失尊严地用手掌朝魏罗特窝着耳朵,做出全神贯注的样子。矮小的多赫图罗夫坐在魏罗特对面,一副勤奋而谦虚的神气,在展开的地图上弯下身子,认真地研究作战部署和他所不了解的地形。他一再请魏罗特重复一遍他没有听清的词句和难记的村名。魏罗特总是满足他的要求,多赫图罗夫便用笔记下来。

持续一个多小时的朗读终于结束,朗热隆又停下鼻烟壶,他不看魏罗特,也不看任何人说道,这种部署很难执行,其中设想敌人的位置是已知的,可是我们可能并不知道敌人的位置在哪里,因为敌人是在运动之中。朗热隆的反驳是有充分根据的,但显而易见,他反驳的目的主要是想提醒魏罗特将军,他那么自信地就像对小学生一样宣读自己的作战部署,然而他所面对的并不是一群傻子,这些人在战争问题上也是能教他一些东西的。魏罗特单调的声音停止后,库图佐夫睁开了眼睛,好像磨房主在水磨轮子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暂停时醒来一样,他听到了朗热隆所说的话,又赶紧闭上眼睛,仿佛在说:“你们还在讲这些废话啊!”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朗热隆竭力想挖苦这个人在军事上的自以为是,他证明,波拿巴很容易就能发起进攻,而不是被动挨打,从而使这种部署毫无用处。魏罗特对所有的反驳都报以坚定的鄙夷的微笑,显然,他早就胸有成竹,要用这样的微笑来对付任何异议,不管别人对他说什么。

“要是他能进攻我们,那么今天就进攻了。”他说。

“这么说,您认为他兵力不足?”

“他充其量只有四万人的部队。”魏罗特回答道,好像一位医生看到小护士要教他治病那样微笑着。

“在这种情况下,他坐等我们进攻,就是自寻死路。”朗热隆面带含蓄的嘲笑说道,又回顾离他最近的米洛拉多维奇,想得到他的支持。

可是,米洛拉多维奇这时最不感兴趣的就是两位将军的争论。

“真的,”他说,“我们明天到了战场上就全都清楚了。”

魏罗特又冷冷地一笑,表示他感到奇怪、可笑,竟然遭到俄国将军们的反对,而要费尽口舌来证明不仅他本人深信不疑,而且他使两位皇帝也心悦诚服的看法。

“敌人熄灭了全部灯火,而他们的阵营却发出连续不断的喧闹声,”他说,“这意味着什么呢?或者他们要逃走,这是我们最担心的,或者是要转移阵地(他冷冷地一笑)。不过,即使他们转移到蒂拉萨的阵地,那也只能省去我们的许多麻烦,而所有的命令,直至最小的细节都不必更改。”

“怎么可能呢?……”安德烈公爵说,他早就在等机会,要表示自己的疑虑。

库图佐夫醒了,他低沉地咳嗽一声,环视将军们。

“诸位,明天的,甚至可以说今天的(因为已过了午夜十二点)部署,不可能更动了,”他说,“你们都听到了作战部署,我们大家都要恪尽职守。而在会战之前,头等重要的大事……(他停顿了一下)就是要好好地睡一觉。”

他做出欠身站起来的样子。将军们鞠躬告退,纷纷散去。已是后半夜了。安德烈公爵走了出来。

安德烈公爵未能如愿地在军事会议上发表自己的看法,这次会议给他留下了模糊而不安的印象。是多尔戈鲁科夫和魏罗特对,还是库图佐夫和朗热隆以及其他反对进攻计划的人对呢,他不知道。“难道库图佐夫不能直接向皇上申述自己的想法?难道只能这样了?难道可以由于近臣们和个别人的见解而甘冒风险,不惜牺牲几万人和我的,我的生命?”他想。

“是呀,我明天很可能被打死。”他想。一想到死,在他的想象中蓦地浮现一系列最遥远、最隐秘的回忆;他想起了与父亲和妻子的最后一次分别;想起了自己与她初恋的时光;想起了她的身孕,他开始既可怜她也可怜自己,于是柔肠百转,心潮起伏,走出他和涅斯维茨基合住的农舍,在屋前来回踱步。

这是雾气迷蒙的夜,月光神秘地在雾里穿过。“是的,明天,明天!”他想。“明天,对我来说,也许一切都结束了,所有这些回忆都不会再有,所有这些回忆对我不再有任何意义。也许明天,甚至可以肯定就在明天,我有预感,我第一次终于可以大显身手。”于是他想象着会战和伤亡,战斗集中于一个地点,所有的长官都仓皇失措。于是他久已梦寐以求的那个幸福时刻、那个土伦终于来到他的面前。他坚定而明确地把自己的意见告诉库图佐夫,告诉魏罗特,告诉两位皇帝。人人都为他见解的正确而大为惊讶,但谁也不愿把它付诸实施,于是他奉命指挥一个团、一个师,并且约定任何人不得干预他的号令,他率领自己的师前往决定胜负的地点,独自战胜了敌人。死亡和苦难呢,你考虑过吗?——另一个声音在说。但安德烈公爵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而屡建战功。下一次会战的部署是他一个人决定的。他的身份是库图佐夫全军的值勤官,然而由他统筹一切。他独自打赢了下一个会战。库图佐夫被撤换,任命了他……那么后来呢?——另一个声音又说道,后来呢,假定在此之前你没有十次负伤,没有被打死或受骗的话;那么后来又怎样呢?“后来……”安德烈公爵自己回答道,“我不知道后来会怎样,我不想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但是,既然我希望这样,希望获得荣誉,希望成为著名人物,希望得到人们的爱,那么要知道,我有这样的愿望并没有什么错,我只有这个愿望,仅仅为此而活着。是的,仅仅为此而活着!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可是,天哪!我有什么办法呢,既然我什么也不爱,除了荣誉和人们对我的爱。我不怕死亡、负伤,不怕失去家庭,我是无所畏惧的。有很多人是我非常亲爱的人,父亲、妹妹、妻子都是我最亲爱的人,可是,不管说起来多么可怕而反常,我愿意立刻牺牲所有这些人,只是为了片刻的荣誉和人们胜利的喜悦,为了我不认识、也永远不会认识的人们对我的爱,就为了眼前这些人的爱。”他倾听着库图佐夫院子里的说话声想道。在库图佐夫的院子里说话的是收拾行装的勤务兵们:有一个人,大概是车夫,在戏弄库图佐夫的老厨师,安德烈公爵认识这个厨师,他叫季特,车夫说:“季特,啊,季特?”

“干吗?”老头子回答道。

“季特,推磨去呀。”逗笑者说。

“呸,见你的鬼!”他的话声淹没在勤务兵和仆人们的哄笑声中。

“毕竟我唯一的爱好和向往就是战胜他们所有的人,我珍惜在我头顶上的雾霭中回旋的神秘的力量和荣誉!”

十三

这一夜罗斯托夫和他的一个排在侧翼防御的散兵线上,位置在巴格拉季翁部队的前面。他的骑兵成双成对地散布在前线;他本人骑着马在这条散兵线上往返驰骋,努力克制向他袭来的难忍的睡意。在他身后可以看到在广阔空间的浓雾中朦胧闪耀的我军的篝火;在他前面是大雾弥漫的夜色。不论罗斯托夫怎样仔细地注视雾蒙蒙的远方,始终一无所见:时而在应该有敌人的地方仿佛闪烁着点点火光;时而他觉得,这不过是他的眼睛发花。他闭上眼睛,在他的想象中出现的时而是皇上,时而是杰尼索夫,时而是对莫斯科的回忆,于是他又连忙睁开眼睛,看见了他的坐骑的近在眼前的马头和耳朵,有时看见的是一些骠骑兵的黑色身影,这时他正朝他们驰去,相距只有六步,而远处依然是大雾弥漫的夜色。“为什么不呢?很可能,”罗斯托夫想,“皇上遇到我,给了我一个任务,就像对任何一个军官那样说道:‘你去了解一下那里的情况。’时常听人说,他完全偶然地认识某个军官,便提拔到自己身边。怎么样,要是他把我提拔到身边呢!啊,我会小心翼翼地保卫他,我会揭露他身边的骗子们!”罗斯托夫为了更生动地想象他对皇上的热爱和忠诚,便想象一个敌人或蒙骗皇上的德国人,他不仅要打死他,还要当着皇上的面抽他的耳光。突然,远处的呐喊声惊醒了他。他浑身一震,睁开了眼睛。

“我这是在哪里呀!对,是在散兵线上;口令和暗号是车辕、奥洛穆茨。真气人,明天我们的骑兵连是预备队……”他想,“我要请求参战。这也许是见到皇上的唯一的机会。对,现在就要换岗了。我再巡视一次,回来后就去见将军,向他提出请求。”他在马上整一整军容,催动坐骑,准备再巡视一遍自己的骠骑兵。他觉得天色亮了一些。可以看到,左面有一个明亮的斜坡,正前方是一座陡峭得像一面墙壁的山冈。山冈上有一个白色斑点,罗斯托夫怎么也搞不清楚:那是树林里被月光照亮的空地,还是一片积雪或白色的房屋?他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白色斑点上蠕动。“这白色斑点大概是积雪;斑点,une tache,”罗斯托夫想。“这可不是塔什[127]……”

“娜塔什卡,妹妹,黑眼睛。娜……塔什卡……(我对她说,我见到过皇上,她一定会大为惊讶!)娜塔什卡……把塔什卡[128]拿去……”“靠右一点,阁下,那里是灌木丛。”一个骠骑兵的声音在说,罗斯托夫正睡意蒙眬地从他身旁经过。罗斯托夫猛地抬起头来,他的头已经垂到马鬃上了,他勒马停在骠骑兵的身边。年轻人孩子般的睡意无法遏止地向他袭来。“嗯,我在想什么来着?可别忘了。怎样和皇上谈话?不,不是,这是明天的事。对,对了!朝塔什卡[129],踏上去……愚弄我们,我们是谁?骠骑兵。骠骑兵和胡子……这个长胡子的骠骑兵骑马在特维尔大街上走,我还想到过他,那时我就在古里耶夫家的对面……古里耶夫老头……嘿,杰尼索夫是非常好的小伙子!是的,这都不值一提。主要的是,目前皇上在这里。他那样看着我,很想对他说点儿什么,可他不敢……不,是我不敢。这不值一提,主要的是,不能忘记我想到的重要的事情,对。朝——塔什卡,踏——上去,对,对,对。这样很好。”他的头又垂到了马脖子上。突然,他觉得有人在向他射击。“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你砍哪!什么?……”罗斯托夫说,他清醒了。在他睁开眼睛的瞬间,罗斯托夫听到前方,在敌军所在的地方,传来了上千人的一片悠长的呐喊声。他和身旁骠骑兵的马听见呐喊声竖起了耳朵。在响起呐喊声的地方亮起了一个光点又熄灭了,接着又是一个光点,于是山上法军全线都燃起了火光,呐喊声愈来愈猛烈。罗斯托夫听见法军的说话声,但听不清在说什么。只听见无数的声音响成一片:啊啊啊啊!噢噢噢噢!

“这是怎么了?你是怎么看的?”罗斯托夫问身旁的骠骑兵,“这是敌军吧?”

骠骑兵一言不发。

“怎么,你难道没有听见?”罗斯托夫等他的回答等了好久,又问。

“谁知道呢,阁下。”骠骑兵不高兴地回答道。

“从地点来看,想必是敌人吧?”罗斯托夫又问了一遍。

“也许是敌人,也许不是,”骠骑兵说,“夜里太黑了。嘿!别淘气!”他呵斥自己的躁动的马。

罗斯托夫的马也躁动起来,用蹄子刨着冰冻的土地,倾听着声音,注视着火光。呐喊声越发猛烈起来,融成一片轰鸣,那只能是数千大军所发出的声音。火光更加广泛地蔓延开来,那想必是法军前线阵地的火光。罗斯托夫已经没有睡意了。敌军欢腾快乐的呐喊声刺激了他。“皇帝万岁,皇帝万岁!”现在罗斯托夫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不远,大概就在小溪那边。”他对身旁的骠骑兵说。

骠骑兵只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说,悻悻地咳嗽了一声。

骠骑兵的散兵线上传来了奔驰的马蹄声,夜雾中突然出现了骠骑兵士官的大象般的身影。

“阁下,将军们来了!”士官来到罗斯托夫跟前说道。

罗斯托夫继续回头朝火光和喊声的来处观望,一边和士官向沿着散兵线驰来的几位骑者迎上去。一人骑着白马。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带着副官们出来看看敌军呐喊和燃起火光的奇怪现象。罗斯托夫来到巴格拉季翁面前,向他作了报告,随即加入副官们的行列,倾听着将军们的谈话。

“请您相信,”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对巴格拉季翁说,“这无非是个诡计:他撤退了,命令后卫部队点燃火光并发出喧嚷声,以便迷惑我们。”

“未必,”巴格拉季翁说,“从傍晚起,我就看见他们在那个山冈上;如果撤退,那里的人也就撤走了。军官先生,”巴格拉季翁公爵对罗斯托夫说,“敌军的侧翼部队还在那里吗?”

“傍晚时在。现在就不知道了,大人。请您下命令,让我带骠骑兵去看看。”

巴格拉季翁停了下来,他没有回答,在浓雾里竭力想看清罗斯托夫的脸。

“也好,您去吧。”他沉吟了一下说道。

“是,大人。”

罗斯托夫催动坐骑,喊来士官费琴科和两名骠骑兵,命令他们跟随自己出发,便朝着持续不断的呐喊声,往山下疾驰而去。罗斯托夫怀着又恐惧又愉快的心情,带着三个骠骑兵驰往那危险而神秘的大雾弥漫的远方,在他之前还没有人到过那里。巴格拉季翁从山上大声吩咐他,不要越过小溪,但罗斯托夫假装没有听见,他马不停蹄,越走越远,不断地看走了眼,把灌木丛当成树木,把车辙当成埋伏的敌人,又一一纠正过来。到了山脚下,他既看不见我方的火光,也看不见敌方的火光,但法军的呐喊声却听得更清楚了。在峡谷里他看到前面似乎有一条河,走到跟前却原来是一条车马通行的大路。上了大路,他勒住马犹豫起来:是沿着大路走,还是穿过大路经过黑黢黢的田野往山坡上走。在雾里闪着亮光的大路上走比较安全,因为能更快地发现敌人。“跟我来,”他说,于是穿过大路,纵马往山坡上奔去,傍晚时山上曾有步哨。

“阁下,看哪!”一个骠骑兵在后面说。

罗斯托夫还没来得及看清突然在雾里出现的黑影是什么,只见火花一闪,枪响了,一颗子弹仿佛在抱怨什么,嗖地在雾里高高地飞过,听不见了。另一支火枪没有打响,但药池里火花一闪。罗斯托夫拨转马头就往回跑。又间隔不等地响起了四声枪响,几颗子弹各自在大雾中的什么地方发出音响不同的呼啸。罗斯托夫轻轻勒住像他一样听到枪声兴奋起来的马缓缓步行。“喂,再来呀,喂,再来呀!”他心里有一个愉快的声音说道。但不再有枪声了。

离巴格拉季翁不远了,罗斯托夫又纵马奔驰,把手举在帽檐边来到他面前。

多尔戈鲁科夫仍然坚持己见,认为法军撤退了,只是为了迷惑我们才到处点火。

“这能说明什么呢?”他说,这时罗斯托夫正好来到他们跟前。“他们很可能在撤退时留下了步哨。”

“显然还没有全部撤走,公爵,”巴格拉季翁说。“明天再说吧,等到明天一切都清楚了。”

“山上有步哨,大人,还在他们傍晚所在的地方,”罗斯托夫报告道,他身子前倾,把手举在帽檐边,还忍不住在愉快地微笑着,引起这笑容的是这次侦察,主要是子弹的呼啸。

“好,好,”巴格拉季翁说,“谢谢您,军官先生。”

“大人,”罗斯托夫说,“请允许我向您提个请求。”

“什么事?”

“明天我们的骑兵连担任预备队;我请求您把我派往第一骑兵连。”

“姓名?”

“罗斯托夫伯爵。”

“啊,好的。留下当我的传令官吧。”

“是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的儿子?”多尔戈鲁科夫问。

但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

“我就指望您了,大人。”

“我会下命令的。”

“很可能明天就派我带什么命令去见皇上,”他想,“谢天谢地!”

敌军中的呐喊和火光,是由于在向部队宣读拿破仑的命令时,皇帝亲自骑马巡视各个营地。士兵们看到皇帝,便点燃一束束干草,跟着他高呼:“皇帝万岁!”拿破仑的命令如下:

士兵们!俄国军队出来反对你们,要为乌尔姆城下的奥地利军队复仇。这就是在霍拉布伦被你们击溃并一直追击到这里的那些部队。我们的阵地坚不可摧,他们若从右面向我迂回,其翼侧就会暴露在我面前!士兵们!我将亲自领导你们的部队。如果你们以你们素来的勇敢精神使敌军陷于一片混乱,惊慌失措,那么我将远离火线,然而,胜利哪怕有片刻令人怀疑,你们就会看到,你们的皇帝将亲冒敌军的最初打击,因为对胜利不能有任何犹疑,特别是在事关法国步兵的荣誉的日子里,而法国步兵的荣誉是我们国家的荣誉所不可或缺的。

不要在运送伤兵的借口下扰乱部队!每个人都要坚定信念:必须战胜这些对我们国家抱有深仇大恨的英国雇佣军。这次胜利将结束我们的远征,我们就可以回到我们的冬季营地了,在法国组建的法国新军将在那里与我们会师。那时,我所签订的和约将无愧于我的人民,无愧于你们和我。

拿破仑

十四

清晨五点,天色还是一片漆黑。中央部队和预备队以及巴格拉季翁的右翼还静止不动,但左翼的步兵、骑兵和炮兵纵队已行动起来,准备从宿营地出发,他们应当首先从高地上下去,以便进攻法军右翼,并按照作战部署将他们赶到波希米亚山区。人们把所有多余的东西都投进篝火,冒起了刺眼的浓烟。天寒夜黑,军官们匆忙地喝茶进早餐,士兵们咀嚼着干面包,频频跺脚取暖,他们纷纷来到篝火跟前,把板棚的残余、椅子、桌子、车轮、小木桶和一切不能带走的多余的东西都扔进去当柴火。奥地利的纵队向导官穿梭于俄军部队,他们是进攻的信使。只要奥地利军官在团长的驻地出现,全团官兵便开始行动:士兵们离开篝火跑步集合,把烟斗插进靴筒,把行囊放上大车,纷纷持枪列队。军官们扣上纽扣,带上佩剑和背包,不时吆喝着巡视部队;辎重兵和勤务兵套车、装车,捆扎结实。副官和营长、团长骑上马,画着十字,给留下的辎重兵下达最后的命令、训导和任务,于是响起了成千只脚的单调、沉重的脚步声。各纵队出发了,不知道是去哪里,由于周围的人挡住视线,由于篝火的浓烟,由于大雾渐浓,他们既看不清离开的地方,也看不清到达的地方。

行动中的士兵被自己的团队所包围、限制,被带着走,就像一名水兵被自己的军舰带着走一样。不论他走了多远,来到多么奇特、陌生而危险的地域,他的周围——正如水兵的周围时时处处总是自己军舰上那同样的甲板、桅杆、缆索一样——时时处处总是那些战友、那支部队、那个连副伊万·米特里奇、连里的那只小狗茹奇卡、那些长官。士兵不大想了解他的整个团队所在的地域,然而在战斗的日子里,部队的精神世界会不约而同地出现一种不知来自何方的森严的声音,它意味着庄严的决定性时刻的到来,并激起他们非同寻常的好奇心。士兵们在战斗的日子里情绪激昂,竭力想超越对自己团队的兴趣,他们倾听着、注视着、贪婪地打听着他们周围的情况。

大雾弥漫,尽管天已破晓,还是看不清十步之外的东西。灌木好像是大树,平地好像是悬崖和斜坡。四面八方,到处都可能与十步之外看不见的敌人迎头相撞。但各纵队在大雾中走了很久,下坡上坡,经过花园、菜园,在新的陌生的地方行进,哪里也没有碰到敌人。相反,士兵们发现,前前后后,四面八方,我们的俄军纵队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每一个士兵都感到心情愉快,因为他看到,虽然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和他同路的还有很多很多自己人。

“你瞧,库尔斯克团也过去了。”队伍里有人说。

“老兄,我们集结的部队真多啊!昨晚我一看,到处是篝火,一眼望不到边。一句话,整个一个莫斯科!”

没有一位纵队司令曾亲临部队,向士兵们讲话(正如我们在军事会议上所看到的那样,纵队司令们都心情沮丧,对拟议中的战事不满,他们只是执行命令,不关心鼓舞士气),尽管如此,士兵们士气高昂,他们在投入战斗,特别是发起进攻时总是这样。但是在浓雾中走了近一个小时之后,大部分部队不得不停下来,于是对出现混乱状况的担心在部队中迅速掠过,这种担心是怎样蔓延的,很难讲得清楚,然而无可置疑的是,它在非常准确而迅速地蔓延,就像峡谷中的流水那样难以觉察而又不可遏止地四处泛滥。如果俄军是单独行动,没有盟军,那么对混乱的这种担心,或许还要过很长时间才会成为普遍的共识,可是现在,大家都特别高兴而自然地把混乱归咎于糊涂的德国人,深信这种有害的混乱局面是卖香肠的家伙[130]造成的。

“怎么站住了?路被堵住了吗?该不是碰上了法国人吧?”

“不是,没动静嘛。否则就开火了。”

“真是,催着要出发,出发了,又莫名其妙地站在野地里,都是该死的德国人搞得乱七八糟。这些没脑子的鬼东西!”

“要是我,就把他们放到前面去。他们恐怕还缩在后面呢。现在只好饿着肚子等着了。”

“说什么呢,等到什么时候啊?听说是骑兵挡在路上。”一个军官说。

“唉,该死的德国人,对自己的地方也不熟悉!”另一个说。

“你们是哪个师的?”一个骑马跑来的副官大声问道。

“十八师的。”

“怎么还在这里?你们早该在前面了,现在到晚上也过不去了。瞧这愚蠢透顶的命令;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军官说着跑开了。

然后一位将军骑马跑过,气愤地叫嚷着什么,他讲的不是俄语。

“叽里呱啦,叨咕什么呢,谁也不懂,”一个士兵不满地模仿远去的将军说道,“我恨不得毙了他们,这些坏蛋!”

“命令是八点多到达目的地,我们走了还不到一半!这是什么命令!”到处都在这样说。

部队奔赴战场时的高昂士气变成了对糊涂的命令和德国人的恼怒和憎恨。

混乱的原因在于,奥地利骑兵在左翼行进时,最高指挥部认为,我军中央离右翼太远,便命令全部骑兵向右转移。数千骑兵在步兵前面通过,于是步兵只能等着。

奥地利的纵队向导和俄国将军在前面发生了冲突。俄国将军嚷着要求骑兵停下;奥地利人解释说,这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最高指挥部。这时部队站在那里感到无聊,心情沮丧。在一个小时的阻滞之后,部队终于向前进发,开始下山。山上的雾渐渐消散,而部队要去的低地上的雾却更浓了。前面的雾里响起了一两声枪响,起初枪声不连贯,时间的间隔不等:嗒啦嗒……嗒,接着越来越连贯而密集,于是戈尔德巴赫小河上的战斗打响了。

俄军没有想到会在小河边的低地上碰到敌人,意外地在大雾里与敌军遭遇,部队听不到长官的鼓励,普遍感到已经贻误时机,而且主要的是,在浓雾中前后左右什么也看不见,官兵们懒散地慢腾腾地与敌军对射,略微前进,又停了下来,因为不能及时得到长官和副官的指示,而官长们在陌生地区的大雾中徘徊,找不到自己所指挥的部队。来到低地的第一、二、三纵队的战斗就是这样开始的。库图佐夫本人所在的第四纵队驻扎在普拉岑高地。

在战斗开始的低地,仍然大雾弥漫,天空已经放亮,但还是看不见前面所发生的情况。敌人的全部兵力是像我们所估计的那样,在十俄里之外,还是就在这儿,就在这该死的雾里——九点钟之前谁也不知道。

早晨九时。山下是一片茫茫雾海,但是在施拉帕尼茨村附近,拿破仑在他的元帅们的簇拥下所站立的高地上,已经天色大亮。他头顶上是明朗的蓝天,一轮红日仿佛巨大的深红色的空心浮囊在乳白色的雾海上飘动。不仅全部法军,而且拿破仑及其参谋部也都不在溪流以及索科尔尼茨村和施拉帕尼茨村的低地那一边,我军原想在两个村子的那一边进入阵地并投入战斗;他们是在这一边,而且离我们的部队那么近,以至拿破仑用肉眼就能分辨我军部队中的骑兵和步兵。拿破仑站在元帅们稍前的地方,他骑着矮小的灰色阿拉伯马,身穿蓝色军大衣,他在进行意大利战役时穿的就是这一件。他默默地注视着仿佛从雾海中凸显的丘陵,俄军在远处的那些丘陵上运动,同时他倾听着山谷中的枪声。当时他那还是瘦瘦的脸上纹丝不动;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着一个地方。他的估计果然是正确的。俄军一部分已进入山谷,抵达那些池塘和湖泊,一部分正在离开普拉岑高地,他本来就打算进攻这片高地并视之为咽喉要地。他在雾中目睹在靠近普拉茨村的地方,在两山之间所形成的低洼处,俄军几个纵队刺刀闪闪发亮,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运动,相继隐没在山谷的雾海之中。根据他傍晚所获得的情报,根据夜里在前哨阵地上所听到的车轮声和脚步声,根据俄军纵队混乱的队形,根据所有的推测,他清楚地看出,俄奥联军认为他在自己前面很远的地方,在普拉岑附近运动的几个纵队构成俄军的核心,而这个核心已大为削弱,不能成功地向他发起进攻。但他仍然按兵不动。

今天是他值得庆祝的日子——加冕一周年。清晨前他小睡了几个小时,随即骑马来到战场,他健康、愉快、生气勃勃,处于一种幸福的精神状态,觉得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会成功。他凝然不动,望着从大雾中浮现的高地,于是他冷静的脸上流露出对幸福满怀自信、当之无愧的异样的神采,那神采往往出现在坠入情网的幸福少年的脸上。元帅们站在他身后,不敢惊动他。他时而看着普拉岑高地,时而看着从雾霭中浮出的太阳。

当太阳完全从雾中跃出,灿烂的阳光普照田野和薄雾时(他似乎就等着这一刻开战),他从白皙漂亮的手上摘下手套,用这只手向元帅们做了个手势,发出了开战的命令。几位元帅带着副官们朝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几分钟后法军主力向普拉岑高地迅速推进,而俄军正不断地撤离高地,进入左面的山谷。

十五

八点钟库图佐夫骑马前往普拉茨,他走在米洛拉多维奇的第四纵队前面,这个纵队应当进入普尔热贝舍夫斯基纵队和朗热隆纵队的阵地,他们已经下山了。他向走在部队前头的一个团的官兵问好,并发出行动命令,从而表明他将亲自率领这个纵队。他来到普拉茨村前勒马停住了。安德烈公爵属于总司令的大量侍从之列,站在他身后。安德烈公爵觉得自己心情激动,精神振奋而又镇静安详,一个人在久已期盼的时刻来临时往往如此。他坚信,今天是他的土伦之日,或他的阿科莱桥[131]之日。事情的经过会怎样,他不知道,但坚信必将发生。我们部队的地形和态势他是了解的,了解得不亚于我军的任何人。他本人的战略计划现在显然没有付诸实施的任何可能,已被他置诸脑后。现在,安德烈公爵在深思魏罗特计划的同时,周详地考虑可能发生的事态,并设想相应的行动,在这些行动中将需要他的敏捷的思维和决断。

左下方的大雾里,传来看不见的部队相互射击的枪声。安德烈公爵觉得,那里是战斗的焦点,在那里会遇到阻力,“我会被派到那里去,”他想,“率领一个旅或一个师,在那里,我将高举军旗前进,摧毁阻挡我的一切。”

安德烈公爵不能看着过往队伍的军旗而无动于衷。望着一面军旗,他总是在想:也许,我将高举这面军旗而身先士卒。

清晨,高地上的大雾只留下了白霜,白霜化为露水,而在山谷里仍然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海。左边,在我们的部队进入并传来枪声的山谷,什么也看不见。高地上空是昏暗、晴朗的天色,右边是巨大、浑圆的太阳。前方,远在雾海彼岸,显露出林木蓊郁的丘陵,丘陵上想必有敌军,有些东西隐约可见。右边,近卫军正在走进大雾里,传来脚步声和车轮声,偶尔闪耀着刺刀的光芒;左边,在村后,也有一批骑兵迎过来,渐渐在雾海里隐没。前方和后方都有步兵在行进。总司令站在村子的出口处,让部队从自己身旁过去。库图佐夫这天早晨好像又疲惫又恼怒。经过他身旁的步兵没有听到命令就停了下来,显然被挡住了去路。

“您告诉他们吧,以营为单位列成纵队,绕着村子走,”库图佐夫悻悻地对一位骑马赶来的将军说道,“您怎么不明白呢,大人,可爱的先生,我们在迎着敌人前进的时候,这样沿着狭窄的村道拉长队伍是不行的。”

“我原想在村外整顿队伍。”将军回答道。

库图佐夫尖刻地笑了起来。

“您真行,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展开队形,真行哪!”

“敌人还远着呢,大人。按照作战部署……”

“作战部署,”库图佐夫尖刻地叫道,“这是谁对您说的?请执行命令。”

“是,大人!”

“亲爱的,”涅斯维茨基对安德烈公爵小声说,“老头子情绪很不好呢。”

一位军帽上有蓝色羽饰,身穿白军服的奥地利军官骑马来到库图佐夫跟前,问第四纵队是否已投入战斗。

库图佐夫掉头不理,他的视线无意中落到站在他身边的安德烈公爵身上,看到鲍尔康斯基,库图佐夫尖酸刻薄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仿佛意识到,对目前的情况他的副官是没有过错的。于是他不理睬奥地利副官,对鲍尔康斯基说:

“亲爱的,您去看看,第三师过了村子没有。叫该师停下来,等待我的命令。”

安德烈公爵刚刚走开,他又叫住了他。

“还要问一下,尖兵布置了没有。”他补充道。“他们在干些什么,干些什么啊!”他自言自语,还是没有答理奥地利人。

安德烈公爵急忙去执行任务。

他赶过所有走在前面的几个营,阻止了第三师,获悉在我军纵队前面确实没有布置散兵线。走在全团前面的团长,听到向他传达的总司令关于布置射击手的命令,非常吃惊。团长站在那里完全相信,在他前面还有部队,而在十俄里之内不可能有敌人。的确,除了一片向前倾斜、大雾弥漫的荒地外,什么也看不到。安德烈公爵代表总司令命令采取补救措施后,便往回赶。库图佐夫还站在原地,他的肥胖的身躯老态龙钟地压在马鞍上,他闭上眼睛阴沉地打着哈欠。部队已经停止前进,都把枪放在脚边站着。

“好,好。”他对安德烈公爵说,又转向一位将军,将军拿着表说,该是行动的时候了,左翼的几个纵队都已经下山了。

“别急,大人,”库图佐夫打着哈欠说,“别急!”他又说了一遍。

这时在库图佐夫身后,远远地响起了各团的欢呼声,这声音沿着进攻的纵队的长长的队伍迅速地由远而近,显然,受到欢呼的那个人来得很快。当库图佐夫身后那个团的士兵开始欢呼的时候,他略微闪到一旁,皱起眉头回头张望。仿佛有一个骑兵连从普拉岑的大路上疾驰而来,不过骑手们服装的颜色是不同的。其中有两个人在其他人的前面并辔飞驰。一个身穿黑军服,带有白色帽缨,骑一匹英国式的短尾枣红马,一个穿白色军服,骑一匹黑马。这是两位皇帝和他们的侍从。库图佐夫以身在前线的老军人的姿态,向站立的部队发出“立正”的口令,骑着马举手敬礼,来到皇帝面前。他的整个形象和态度顿时变了,装出一副听候指挥、不愿争辩的神气。他骑马前来并举手敬礼时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显然使亚历山大皇帝大为不快。

不愉快的印象,仿佛明朗天空的一缕残存的薄雾,在皇帝洋溢着青春和幸福的面庞上一掠而过。这一天,病后的他比在奥洛穆茨阅兵时略瘦,那时鲍尔康斯基第一次在国外见到他。但他那漂亮的灰眼睛里庄严与谦和的交融依然令人倾倒,薄薄的双唇依然会流露各种不同的表情,依然洋溢着善良而天真无邪的青春气息。

在奥洛穆茨阅兵式上,他更庄严,在这里,他更愉快、更有活力。经过三俄里的驰骋,他的脸色微微泛红,他勒马后,轻松地叹息一声,回顾自己侍从们像他一样年轻、一样兴奋的面容。恰尔托雷日斯基和诺沃西尔采夫,沃尔康斯基公爵和斯特罗加诺夫以及其他人,都是衣着华美、心情愉快的年轻人,骑着漂亮、光鲜、精力充沛、刚才微微出汗的骏马,谈笑自若地停在皇上的身后。弗兰茨皇帝是面色红润,长着一张长脸的年轻人,直挺挺地骑在漂亮的黑色公马上,关切而从容地环顾四周。他把自己的一个身穿白色军服的副官叫到身边,问了什么。“大概在问他,是几点钟出发的。”安德烈公爵想,他看着这位老相识,想起自己觐见的情景,不禁莞尔。两位皇帝的侍从都是从近卫军和普通陆军中挑选出来的年轻剽悍的传令官,都是俄国人和奥地利人。在他们之间,驯马师们牵引着披上绣花马被的备用御马。

仿佛有一阵野外的清风从敞开的窗口蓦地扑进闷热的房间,这些疾驰而来的光彩照人的青年给库图佐夫的沉闷的参谋部带来了青春气息、活力和必胜的信心。

“您怎么还不开始,米哈伊尔·伊拉里翁诺维奇?”亚历山大皇帝急忙问库图佐夫,同时有礼貌地看了看弗兰茨皇帝。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彬彬有礼地躬身答道。

皇帝微微皱眉,侧耳倾听,表示他没有听见。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又说了一遍(安德烈公爵发觉,在库图佐夫说“等待”时,他的上嘴唇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并不是所有的纵队都已经集中了。”

皇上听清了,但他显然不喜欢这个回答;他耸了耸微拱的双肩,望了望站在身旁的诺沃西尔采夫,这目光仿佛在埋怨库图佐夫。

“我们不是在女皇草场啊,米哈伊尔·伊拉里翁诺维奇,在那里,部队没有全部到齐,就不能开始阅兵。”皇上说,又看看弗兰茨皇帝的眼睛,似乎在表示,即使不参与谈话,也请听一听他在说什么;但弗兰茨皇帝仍在左顾右盼,没有听。

“我之所以没有开始,皇上,”库图佐夫响亮地说,好像唯恐别人听不见,他的脸上又抽搐了一下,“我之所以没有开始,皇上,正因为我们不是在阅兵,也不是在女皇草场上。”他明确地、斩钉截铁地说道。

皇上的侍从们立即面面相觑,人人脸上都流露出不满和责备。“不管他年纪多大,也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说话。”他们的表情在这样说。

皇上专注而细心地看了看库图佐夫的眼睛,看他是否还有话要说。可是库图佐夫恭敬地低着头,似乎也在等他说话。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

“不过,既然陛下有旨。”库图佐夫抬起头说,他的语气变了,又像原来那样,是一个迟钝、不愿争辩、唯命是从的将军的语气。

他催动坐骑,叫来纵队司令米洛拉多维奇,向他传达了进攻的命令。

部队又动了起来,诺夫哥罗德团的两个营和阿普歇伦团的一个营从皇上身边向前开进。面色红润的米洛拉多维奇没穿军大衣,他身穿佩戴勋章的军服,饰有巨大帽缨的军帽歪在一边,在阿普歇伦团的那个营通过时,他催马快速前进,矫健地举手敬礼,在皇上面前猛地把马勒住。

“上帝保佑,将军。”皇上对他说。

“陛下,我们将竭尽所能,陛下!”他愉快地回答道,不过他的一口蹩脚的法国话还是引起了皇上的侍从先生们的讥讽的微笑。

米洛拉多维奇猛地拨转马头,站到皇上的后面。阿普歇伦团的官兵们受到皇上亲临的鼓舞,迈开矫健剽悍的步伐,在两位皇帝及其侍从面前大踏步通过。

“弟兄们!”响起了米洛拉多维奇的高亢、自信而愉快的声音,看来枪声、渴望战斗的心情、阿普歇伦团矫健的官兵以及自己在苏沃洛夫时代的战友们在两位皇帝面前通过时的英姿使他太兴奋了,以至忘记了皇上在此。“弟兄们,你们不是第一次攻占一个乡村!”他大声叫道。

“甘愿效力!”士兵们高呼。

这突如其来的呐喊惊得皇上的马倏地一闪。在俄国已多次被皇上骑着参加军事检阅的这匹马,在这里的奥斯特利茨战场驮着自己的骑手,忍受着他用左脚漫不经心地敲击,也像在战神广场那样,听见枪声就竖起耳朵,不明白听到的枪声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干吗要和弗兰茨皇帝的黑色公马为邻,对骑它的这个人在这一天的所言、所思、所感也毫不明白。

皇上微笑着转向自己的一个亲信,指着阿普歇伦团雄赳赳的官兵对他说了什么。

十六

库图佐夫和自己的侍从们跟在卡宾枪手们后面慢慢地走。

在纵队末尾走了大约半俄里,他在两条路的岔口附近一座孤零零的废弃房屋(大概原来是一家小酒馆)旁停下了。两条路都通往山下,也都有部队在通行。

大雾开始消散,大约相距两俄里,对面丘陵地带的敌军已隐约可见。左边山下的枪声更清晰了。库图佐夫正站在那里和一位奥地利将军交谈。安德烈公爵站在稍后的地方,注视着他们,他想借用一位副官的望远镜,便向他转过身来。

“您看,您看,”这位副官说,他不是望着远处的军队,而是看着眼前的山下,“这是法国人!”

两位将军和副官们都一把抓住望远镜,彼此争夺。大家脸色陡变,露出恐惧的神情。原以为法国人在两俄里之外,突然却意外地近在眼前。

“这是敌人?……不是!……是的,您看,他们……一定是……这是怎么搞的?”大家议论纷纷。

安德烈公爵用肉眼看到,法军一个密集的纵队正迎着阿普歇伦团的部队上来了,离库图佐夫站立的地方不过五百步。

“决定性的时刻这就到了!轮到我采取行动了!”他想,于是催马奔向库图佐夫。

“必须命令阿普歇伦团停止前进,”他大声叫道,“大人!”

然而就在这时到处硝烟弥漫,近处响起了枪声,安德烈公爵两步开外的一个幼稚、惊恐的声音大叫:“唉,弟兄们,完蛋啦!”这声音仿佛就是口令。大伙儿一听,拔腿就逃。

混乱不堪、不断扩大的人群都往回跑,逃往五分钟之前部队在两国皇帝面前通过的地方。不仅难以制止这乌合之众,而且自己也不可能不和大众一起往后移动。鲍尔康斯基只是竭力不离开库图佐夫,他四处观望,对眼前发生的情况感到困惑,无法理解。涅斯维茨基满脸通红,形容大变,恶狠狠地对库图佐夫大叫,他此刻不走,一定会被敌人俘虏。库图佐夫站在原地没有回答,把手绢拿了出来。他的面颊在流血。安德烈公爵挤到他身边。

“您受伤了?”他问,勉强忍住下巴颏的颤抖。

“伤口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里!”库图佐夫用手绢按着受伤的面颊,一面指着逃兵说道。

“马上阻止他们!”他高声叫道,同时他大概看出,要阻止他们是不可能的,便催马向右方跑去。

又一波汹涌而至的逃跑的人群赶了上来,挤着他往后走。

逃跑的部队是那么拥挤,一旦落入人群当中,就很难从其中脱身。有人在叫嚷:“你走呀,磨蹭什么?”有人立刻回头,朝空中放了一枪;有人在鞭打库图佐夫本人所骑的马。库图佐夫费尽力气摆脱人流,带着只剩下一小半的侍从向左朝着近处发出炮击声的地方扑去。安德烈公爵从逃跑的人群中脱身,竭力紧跟库图佐夫,看到了仍在山坡的硝烟中发炮的俄军炮兵连和正向他们逼近的法国人。俄军步兵驻守在较高处,既不向前支援炮兵,也不随着逃兵后退。一位将军骑马离开步兵,来到库图佐夫跟前。库图佐夫的侍从只剩下了四个人。人人都面色苍白,面面相觑。

“赶快阻止这些浑蛋!”库图佐夫指着逃兵,喘息着对团长说;但就在这时,好像这些话招来了惩罚似的,子弹像一群小鸟,咝咝地向步兵团和库图佐夫的侍从飞来。

法军正在攻击炮兵连,一看见库图佐夫,便向他射击。这阵排枪过去,团长一把抓住自己的一条腿;有几名士兵倒下了,手持军旗的下级准尉松开了手;军旗摇晃起来,蹭着邻近士兵们的枪支倒下了。士兵们不等命令开始射击。

“哎——哟!”库图佐夫神情绝望地叹息一声,回过头来。“鲍尔康斯基,”他由于意识到自己年老力衰而声音颤抖地低语道,“鲍尔康斯基,”他指指溃散的步兵营和敌人小声说,“这是怎么了?”

但在他讲完这句话之前,安德烈公爵觉得耻辱和仇恨的泪水正涌向他的喉咙,他已经纵身下马,奔向那面军旗。

“弟兄们,前进!”他孩童般尖声叫道。

“这就对了!”安德烈公爵想,一把抓起军旗的旗杆,欣喜地听到子弹的呼啸,这些子弹显然正是对准他发射的。几个士兵倒下了。

“乌拉!”安德烈公爵高声叫道,双手费劲地紧紧抓住沉重的军旗跑步前进,他毫不怀疑,整个步兵营一定会跟上来。

确实,他独自一人只跑了几步。一两个士兵动了,接着整个步兵营高喊“乌拉”奔向前去,并且赶到了他的前头。步兵营的一个士官跑上来,接过由于太重而在安德烈公爵手里摇晃的军旗,但他当即被击毙。安德烈公爵又抓起军旗,拖着旗杆和全营跑在一起。他看到了自己前面的我军炮兵,其中有些人在搏斗,有些人扔下大炮,向他迎面跑来;也看到了法军步兵,他们抓住拉炮车的马匹,掉转炮口。安德烈公爵和步兵营已经在离大炮的二十步之内。他听到子弹在自己头顶上不停地呼啸,左右不断有士兵呻吟着倒下。但他不朝他们看,只注视着他前面在炮兵阵地上发生的情况。他清楚地看到一个棕红头发的炮兵,高筒军帽歪在一边,从一头拉着洗膛杆,同时一个法国兵抓住洗膛杆的另一头朝自己拉。安德烈公爵已经清楚地看到那两个人惊慌失措而又恶狠狠的面部表情,他们显然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安德烈公爵望着他们在想,“棕红头发的炮兵手里没有枪了,怎么不逃走呢?法国人为什么不捅他呢?我还没有赶到那里,法国人就会想起用枪捅他了。”

果然,另一个法国兵端着枪向两个搏斗的人跑来,棕红头发的炮兵得意地把洗膛杆夺了过来,他还不明白自己的危险呢,眼看他的命运就要决定了。但安德烈公爵未能看到结局。他觉得,好像身旁有一个士兵挥起大棒猛地打在他头上。不大痛,主要是使他不高兴,因为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他看不到他想看的事情。

“这是怎么了?我在倒下去?两腿发软,”他在想,随即仰面倒下。他睁开眼睛,希望能看到法国人和炮兵争斗的结局,想知道棕红头发的炮兵被打死没有,几门大炮被夺走了还是保住了。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在他之上一无所有,只有天空——高高的天空并不晴朗,但毕竟高不可测,有几朵灰色的云在空中悄无声息地缓缓移动。“多么静谧、安宁而庄严,完全不像我那样奔跑,”安德烈公爵在想,“不像我们那样奔跑、呐喊、搏斗;完全不像神情凶狠而又惊恐的法国人和炮兵那样争夺洗膛杆——云朵可完全不是那样浮动于这高高的无垠的天空。从前我怎么没有看到过这高高的天空呢?我是多么幸福,终于看到了它。是呀!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骗局,除了这无垠的天空。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它。不过,甚至也没有它,什么都没有,除了静谧和安宁。真好!……”

十七

右翼的巴格拉季翁,九点钟战斗还没有开始。巴格拉季翁公爵不愿按照多尔戈鲁科夫的要求开战,又想推卸责任,便建议派人去问总司令。巴格拉季翁知道,两翼之间几乎相距十俄里,假如派去的人不被打死(很可能被打死),又假如他勉为其难地找到了总司令,那么他在傍晚之前也赶不回来。

巴格拉季翁的一双毫无表情、睡意惺忪的大眼睛环顾自己的侍从,罗斯托夫由于激动和渴望而不知不觉地发呆的稚气的脸首先落入了他的视线。他就把他派去了。

“要是我在找到总司令之前遇到陛下呢,大人?”罗斯托夫把手举在帽檐边问道。

“您可以向陛下报告。”多尔戈鲁科夫急忙打断巴格拉季翁的话,抢先说。

罗斯托夫在散兵线上换岗下来以后,赶在天亮前睡了几个钟头,感到自己心情愉快、勇敢坚定,他的行动那么矫健,对自己的幸运那么有信心,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轻松愉快,一切都可以办到。

这天早晨他的所有愿望都实现了:大会战在进行,他参加了;不仅如此,他还是最英勇的将军的传令官;不仅如此,他还奉命去见库图佐夫,也许还能觐见皇上。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他的坐骑是一匹好马。他的心里充满了欢乐和幸福。接受命令后,他沿着战线纵马疾驰。起初他沿着巴格拉季翁部队的战线走,他的部队还没有投入战斗,留在原地不动;然后他进入了乌瓦罗夫的骑兵所占据的地区,在这里他已经注意到了部队的调动和准备战斗的迹象;过了乌瓦罗夫的骑兵,他已经清晰地听到了他前面的枪炮声。枪炮声愈来愈激烈。

在早晨的新鲜空气中,已不像刚才那样,间隔不等地有两声、三声枪响,接着是一声、两声炮击,而是在普拉岑前面的山坡上响起一阵又一阵排枪声,这枪声又被大炮如此密集的轰击声所盖过,有时几声炮击简直无法分辨,而是连成一片的隆隆轰鸣。

可以看到,山坡上枪口冒出的缕缕轻烟仿佛在奔跑,在相互追逐,大炮的一股股浓烟荡漾开来而彼此交融。可以看到,刺刀在硝烟中闪闪发光,大批步兵在前进,带着绿色弹药箱的炮兵的狭长队伍在前进。

罗斯托夫在小山冈上勒马片刻,想看清眼前发生的情况,但是不管他怎样集中注意,对这些情况也无法理解,无法判断:有些人在那里的硝烟中行进,他们的前后也都有一些部队在行动,然而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是什么人?要去哪里?——无法理解。这种景象和这些声音不仅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沮丧或胆怯的情绪,而且相反,给他增添了活力和决心。

“喂,加油,加油!”他心里在冲着那些声音说,于是又放马沿着战线奔驰,愈来愈深入到已投入战斗的部队之中。

“那里的情况会怎样,我不知道,但一切都会很好!”罗斯托夫想。

罗斯托夫越过一批奥地利部队,发觉此后的一部分战线(那是近卫军)已经投入了战斗。

“这样更好!到更近的地方去看看,”他想。

他几乎是沿着前线奔驰。几个人骑着马迎面而来。这是我们的禁卫枪骑兵,他们队形散漫地从进攻中撤回。罗斯托夫经过他们身边,无意中发觉其中的一个身上有血,他继续赶路。

“这与我无关!”他想。不过只跑了几百步,他的左方就出现了一支庞大的骑兵部队,漫山遍野地横插过来,他们全都骑着黑色骏马,身穿白色耀眼的军服,直冲着他汹涌而来。罗斯托夫向大路边纵马飞奔,想避开那些骑兵。他本来是能避开的,要是他们保持原来速度的话,可是他们愈来愈加快速度,有几匹马已经在全速飞奔。罗斯托夫愈来愈清楚地听到他们的马蹄声和武器的铿锵声,愈来愈清晰地看到他们的马匹、身形甚至他们的脸。这是我们的近卫重骑兵,他们正在对相向而来的法国骑兵发动攻击。

近卫重骑兵速度很快,不过还略微控制着马匹。罗斯托夫已经看得见他们的脸,听到了一个让他的纯种马全力飞奔的军官喊出的口令:“冲啊,冲啊!”罗斯托夫担心被踩死或被卷入对法国人的进攻,便沿着他们的正面纵马竭尽全力地狂奔,但还是未能避开他们。

靠边的一个近卫重骑兵是身材健硕的麻子,他看到罗斯托夫在自己前面,势必要撞在一起,凶狠地皱起了眉头。这个近卫重骑兵一定会把罗斯托夫从贝都因身上撞下来(罗斯托夫自己觉得,与这些高大健硕的军人和马匹相比,他是那么瘦小而孱弱),幸亏他灵机一动,举起马鞭朝对方的马眼上一挥。那匹身躯粗壮、身长二俄尺五俄寸[132]的黑马惊得抿起耳朵一闪,但麻脸骑兵用巨大的马刺猛踢马的两肋,于是那匹马扬起尾巴,伸直脖子,跑得更快了。近卫重骑兵刚刚从罗斯托夫身旁过去,他就听到了他们的呐喊声:“乌拉!”他回头一看,只见他们的先头部队已经和敌军混战在一起,那一定是戴红肩章的法国骑兵。接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此后立刻有大炮开始轰击,一切都隐没在硝烟之中。

近卫重骑兵从他身旁过去,在硝烟中消失的时候,罗斯托夫犹豫起来,是跟着他们去呢,还是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这是近卫重骑兵的一次漂亮的进攻,连法国人也感到惊奇。后来罗斯托夫胆战心惊地听说,从他身旁经过的那健壮的美男子所组成的大军,所有那些光彩照人、骑着价值千金的骏马的富家子弟、青少年、军官和士官,在进攻之后只剩下了十八个人。

“我何必羡慕呢,我不会没有机会的,而且我也许马上就能见到皇上!”罗斯托夫想,又继续向前走。

来到近卫军步兵那里,他注意到,炮弹在他们的头顶上和身旁飞过,与其说是因为他听到了炮弹炸响的声音,不如说是因为他在士兵的脸上看到了恐惧,在军官们的脸上看到了不自然的英勇气概。

他在近卫军一个步兵团的防线后面走过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罗斯托夫!”

“怎么?”他答应一声,没有认出那是鲍里斯。

“怎么样啊,您到了第一线!我们团打过仗了。”鲍里斯说,露出第一次上过战场的年轻人幸福的微笑。

罗斯托夫停了下来。

“是吗!”他说。“怎么样?”

“把他们打退了!”鲍里斯激动地说,变得唠叨起来,“你能想象吗?”

于是鲍里斯讲了起来,近卫军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看到自己的前面有部队,以为那是奥地利人,根据这支部队所发射的炮弹,突然发觉我们已在第一线,意外地不得不投入战斗。罗斯托夫没有听完鲍里斯的话,就催动坐骑。

“你去哪儿?”鲍里斯问。

“奉命去见陛下。”

“他就在这里!”鲍里斯说,他把罗斯托夫所说的“陛下”听成了“殿下”。

他指指百步开外的大公。大公头戴近卫重骑兵的钢盔,耸起双肩,皱着眉头,对一个穿着白色军服,面色苍白的奥地利军官大声说着什么。

“那是大公,我要见的是总司令或皇上。”罗斯托夫说,又要催马上路。

“伯爵,伯爵!”贝格叫道,他也像鲍里斯那样激动,从另一边跑过来。“伯爵,我右手负伤(他边说边给他看沾满鲜血、裹着手绢的手)不下火线。伯爵,我用左手握剑:我们冯·贝格家族,伯爵,从前都是骑士。”

贝格还在说什么,不过罗斯托夫不听了,他已经动身走了。

驰过近卫军和一片空地,罗斯托夫为了不再陷入第一线,像刚才那样碰上近卫重骑兵的冲锋,便沿着预备队的防线走,远远地绕开枪炮声最激烈的地方。突然,在自己前面和我军后方,在他怎么也料不到会有敌人的地方,响起了很近的枪声。

“这怎么可能呢?”罗斯托夫想,“敌人到了我军后方?不可能,”罗斯托夫想,为自己,也为整个会战的结局担心的恐惧突然攫住了他。“不管怎样,”他想,“现在不必绕着走了,我要在这里找总司令,如果一切都完蛋了,那就让我的事业也和大家一齐完蛋吧。”

罗斯托夫突然产生的不祥预感,随着他深入到普拉茨村后被各色部队所占领的开阔地而愈来愈得到了证实。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在向谁射击?谁在射击?”罗斯托夫赶上在他前面横穿大路、乱成一团的俄奥逃兵打听道。

“谁知道呢!都被打垮了!完了!”逃跑的人群用俄语、德语、捷克语回答他,也都像他一样,并不确切了解当前的情况。

“打死那些德国人!”一个在叫喊。

“他们真该死!这些叛徒。”

“让这些俄国人见鬼去吧[133]!……”一个德国人在叽咕着什么。

有几个伤员在大路上走。咒骂声、叫嚷声、呻吟声混成一片。枪声沉寂了,罗斯托夫后来才了解到,当时是俄军士兵和奥地利士兵互相射击。

“天哪!这是什么事啊?”罗斯托夫想。“而且是在这里,皇上随时都可能看到他们!……不,这大概只是几个坏蛋。这会过去的,这是不该发生的,这不会再发生了,”他想,“但愿快些,快些离开他们!”

罗斯托夫的心里不可能有失败和逃跑的想法。虽然就在他奉命寻找总司令的普拉岑山上看到了法军的大炮和部队,但他不能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十八

罗斯托夫奉命在普拉茨村附近寻找库图佐夫和皇上。可是这里不但找不到他们,而且也找不到任何一位首长,只有溃散部队的混杂的人群。他催动已经疲惫的马,想快点儿穿过这些人群,可是他越向前走,人群越是混乱不堪。他来到大路上,那里聚集了各种马车、大车以及俄军和奥军各兵种的士兵,负伤和未负伤的都有。这一切都在部署于普拉岑高地的法军炮兵部队的炮弹的阴森的呼啸声中喧闹着,慌乱地折腾着。

“皇上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罗斯托夫问所有他能拦得住的人,可是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最后他抓住一个士兵的衣领,强迫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唉,老弟!大家早就逃到前面去啦!”士兵对罗斯托夫说,一边讪笑,挣扎着想脱身。

罗斯托夫放开那个显然喝醉了的士兵,他拦住一个重要人物的勤务兵或驯马师的马,开始问他。勤务兵对罗斯托夫说,一个小时前有一辆马车载着皇上在这条大路上飞跑,皇上负了伤,伤势很危险。

“不可能,”罗斯托夫说,“那一定是别人。”

“是我亲眼看到的,”勤务兵面带自信的冷笑说道,“我怎么会不认得皇上呢:好像,在彼得堡的时候,我就见过他好几次。他坐在马车上,面色煞白、煞白。四匹黑马一动身,我的天哪,就从我们身边隆隆驰过:好像,皇家的御马和伊利亚·伊万内奇我也是该认得的嘛;好像,驭手伊利亚,除了皇上,是不给别人驾车的。”

罗斯托夫放松马缰,准备继续赶路,一个从旁经过的负伤的军官朝他转过身来。

“您要找谁?”军官问道,“找总司令?他被打死了,在我们团那里被炮弹击中了胸部。”

“没有死,是受了伤。”另一个军官纠正道。

“谁?库图佐夫?”罗斯托夫问。

“不是库图佐夫,是谁来着——唉,反正一样,活下来的人不多。您到那里去吧,就是那个村子,长官们都在那里。”这个军官指着霍斯蒂拉迪克村说,随即走了过去。

罗斯托夫慢步走着,不知道他现在去干什么,去找谁。皇上负伤,会战失败。现在不能不相信了。罗斯托夫朝着给他指的方向走,向那个方向望去,远处有塔楼和教堂。他何必着忙呢?现在他能对皇上或库图佐夫说什么呢,即使他们还活着也没有负伤?

“阁下,您走这条路吧,走那里就会被打死,”一个士兵朝他大声叫道,“走那里会被打死的!”

“啊!你说什么呢!”另一个说,“他是去哪里?走那里近。”

罗斯托夫想了想,偏偏朝着据说会被打死的那个方向走。

“现在反正无所谓了!既然皇上也负了伤,我还爱惜自己吗?”他想。他来到逃离普拉岑的人死得最多的地带。法国人还没有占领这块地方,而活着的和负伤的俄国人早已离开了。田野上,仿佛丰收季节麦地上的麦垛似的,每俄亩都躺着十至十五个伤者和死者。伤员两三个爬到一起,发出令人厌恶的叫喊声和呻吟声,罗斯托夫有时觉得,那好像是装出来的。罗斯托夫让马小跑起来,以免看到那些遭受痛苦的人们,他害怕了。他不是为自己的生命感到害怕,而是为他所珍惜的勇敢精神感到害怕,他知道,目睹这些不幸的人们会摧垮他的勇气。

法军不再射击这块死伤遍野的地方,因为这里没有一个有行动能力的人了,看到一个骑着马的副官,便掉转炮口,向他发射了几颗炮弹。这种可怕的呼啸声和周围的死者,在罗斯托夫的心里化为一种恐怖和自怜的感慨。他想起了母亲最近的来信。“要是现在她看到我在这里,在这片土地上,而且处于对准我的炮口之下,她会有什么感受啊?”

在霍斯蒂拉迪克村驻有从战场上下来的俄军部队,虽然杂乱无章,但比较有秩序了。法国人的炮弹已打不到这里,炮声显得很遥远。这里大家都清楚地看到仗打败了,也都直言不讳。罗斯托夫不论问谁,没有人能告诉他,皇上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有些人说,皇上负伤的传言是对的,有些人说,不对,并解释说,这个谣言之所以能广泛流传,是因为面色苍白、惊恐万状的宫廷事务总管大臣托尔斯泰伯爵确曾乘着皇上的马车从战场上向后方飞驰,他是和皇上的其他侍从一起来到战场的。一个军官告诉罗斯托夫,他在村后左面看到过最高指挥部的人,于是罗斯托夫便往那里去,对找人已不抱希望,只是要做到问心无愧而已。走了大约三俄里,已见不到俄军部队了,罗斯托夫看到,在四周围着水沟的菜园旁,有两个人骑马对着水沟站着,一个人的帽子上有白色羽饰,不知怎么罗斯托夫觉得有些熟悉;另一个人罗斯托夫不认识,骑着一匹漂亮的枣红马(这匹马罗斯托夫是认识的)朝水沟跑去,用马刺一夹马腹,放松缰绳轻松地跃过菜园的水沟。只有沟沿上的土被马的后蹄踩得散落下来。他猛地拨转马头,又从水沟那边跳回来,恭敬地面对戴有白色羽饰的骑手,看来是在建议他照做一遍。罗斯托夫觉得身材有些熟悉的那个骑手,不知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用头和手对跃过水沟的建议做了个否定的动作,罗斯托夫根据这个动作立即认出,那正是他所哀悼和崇拜的皇上。

“可是这不可能是他,一个人在这荒野之中。”罗斯托夫想。这时亚历山大回过头来,罗斯托夫看到了如此生动地铭刻在他记忆中的可爱的面容。皇上面色苍白,双颊下陷,眼睛都眍进去了。罗斯托夫是幸福的,他证实了,皇上负伤的传闻是错误的。他是幸福的,因为看见了他。他知道,他可以甚至应当直接去见皇上,将多尔戈鲁科夫命令他转达的话报告皇上。

可是,仿佛一个坠入情网的青年,当梦寐以求的时刻到来,他与她单独相对的时候,他战栗、发愣,不敢把他夜夜想说的话说出来,而是惊慌四顾,寻求帮助或拖延和逃离的可能。罗斯托夫现在也是这样,他在世上最向往的机遇到来时,不知道该怎样接近皇上,而是想起千百种理由,觉得这是不合适、不礼貌和不可取的。

“怎么!我似乎很高兴有机会利用他的孤单和沮丧。在他感到悲伤的此刻,一个陌生人的出现也许会使他厌烦和难受的。何况我一见到他便激动得感到窒息,喉咙发干,我现在能对他说什么呢?他在心里设想要对皇上说的无数话语,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那些话大部分是要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下说的,大部分是在胜利和庆功的时刻,而且主要是在他负伤躺在濒死的卧榻上说的,在皇上感谢他的英雄行为的时候,他要在弥留之际,对他说出自己的已得到行动证明的爱。”

“再说,现在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会战失败了,我还能要皇上给右翼下什么命令呢?不,我绝对不应该去见他,不应该打断他的沉思。宁愿死一千次,也不愿受到他的白眼,给他留下不好的看法。”罗斯托夫决定了,于是怀着忧伤和绝望的心情走开了,频频回顾还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的皇上。

就在罗斯托夫这样考虑并悲伤地离开皇上的时候,冯·托尔大尉也偶然来到这里,他看到皇上便直接走到皇上面前,主动要求效劳,并帮助他步行跨过水沟。皇上想休息一下,他觉得身体不适,在一棵苹果树下坐了下来,托尔便站在他身旁。罗斯托夫远远地又羡慕又悔恨地看到,冯·托尔对皇上热情地说了好久的话,看来皇上哭了,一只手遮着眼,握握托尔的手。

“我本来是可以处于他的位置的!”罗斯托夫暗自想,勉强忍住为皇上的遭遇伤感的泪水,完全绝望地黯然离开了,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干什么。

他的绝望更强烈了,因为他觉得,他陷入痛苦之中正是由于自身的软弱。

他本来可以……不仅可以,而且应当去见皇上。这是向皇上表达忠心的唯一机会。可他没有加以利用……“我干了什么啊?”他想。于是他拨转马头,驰往他看见皇帝的地方;可是水沟那边已空无一人。只看见了几辆大车和马车。他从一个带篷大车的车夫那里得知,库图佐夫的参谋部就在车队要去的不远的村子里。罗斯托夫便跟着车队走。

走在他前面的是库图佐夫的驯马师,牵着几匹披着马被的马。跟在驯马师后面的是一辆马车,跟着马车走的是一个老家奴,他头戴便帽,身穿短皮袄,迈动一双罗圈腿。

“季特,喂,季特!”驯马师说。

“干吗?”老头子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季特!快推磨去。”

“唉,傻瓜,呸!”老头子悻悻地啐了一口。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同样的玩笑又重复了一遍。

傍晚四点多钟,各处都打了败仗,一百多门大炮已落到法国人手里。

普尔热贝舍夫斯基率领自己的军团放下了武器。其他纵队伤亡近半,溃不成军,乱哄哄地退却。

朗热隆和多赫图罗夫的残部混合在一起,拥挤在奥格斯特村附近的池塘边和堤坝上。

五点多钟,只有在奥格斯特的堤坝那里还能听到法国人猛烈的炮击声,他们在普拉岑高地的斜坡上架设了许多大炮,轰击我们退却中的部队。

多赫图罗夫和其他人集中后卫部队几个营的兵力,向追击我军的法国骑兵进行自卫反击。天色渐暗。在奥格斯特的狭窄的堤坝上,多少年来有一个头戴尖顶帽的老磨房主安坐垂钓,同时他的孙子捋起衬衣袖子,在水坑里捞着活蹦乱跳的银白色的鱼;在这条堤坝上,多少年来那些摩拉维亚人戴着毛茸茸的皮帽,身穿蓝上衣,赶着满载小麦的双驾大车安静地驶过,又满身面粉、赶着白色大车驶回——在这条狭窄的堤坝上,如今在载货马车和大炮之间,在马匹身下和车轮之间拥挤着被死亡的恐惧吓得面无人色的人群,他们彼此挤压着,在临死的时候跨过将死的人们互相残杀,只是为了在走过几步之后又被人同样地杀死。

每过十秒钟,就有一颗炮弹破空飞来,啪地落在这稠密的人群中,或者有一颗榴弹在人群中爆炸,死伤者的鲜血飞溅在附近人们的身上。手臂受伤的多洛霍夫在步行,带领着本连的十名士兵(他已经是军官了),还有他的骑着马的团长,全团只剩下他们了。他们被卷进人群,挤进了堤坝的入口,被四面拥挤着停了下来,因为前面有一匹马跌倒在大炮下面,大伙儿在往外拖它。一颗炮弹打死了他们身后的一些人,另一颗落在前面,鲜血溅到了多洛霍夫身上。人群拼命地向前挪动,挤得紧紧的,移动几步又停了下来。

“走过这一百步,想必就能得救,再停留两分钟,必死无疑。”每个人都在这样想。

站在人群中的多洛霍夫猛地一冲,撞倒两个士兵,冲到了堤坝边上,又往下跑到池塘的滑溜溜的冰面上。

“拐过来!”他大声叫道,一边在冰上蹦着,冰在他的脚下咔嚓作响,“拐过来!”他冲着大炮嚷嚷。“禁得住的!……”

冰面禁得住他,可是冰在凹陷下去,咔嚓作响,很明显,不要说大炮或人群,就是他一个人在上面,冰面也马上就会破裂。人们看着他,涌向岸边,还没有下决心踏上冰面。团长骑马站在入口处,他举起一只手,朝多洛霍夫张开嘴。突然一颗炮弹飞得那么低,在人群的头顶上呼啸而过,大家全都弯下了腰。只听啪的一声,击中了潮湿的东西,将军从马上倒在了血泊里。谁也不朝将军看一眼,更不会想到把他抬起来。

“到冰上去!到冰上去!走呀!拐弯!没听见吗!走呀!”在炮弹击中将军之后,突然响起了无数人的声音,自己也不知道在叫嚷什么,为什么要叫嚷。

后面的炮群中有一门大炮到了堤坝上,拐弯朝着冰面。士兵们开始成群地从堤坝上涌向结冰的池塘。冰面在一个跑到前面的士兵的脚下裂开了,一条腿陷进了水里;他想站稳,水已经齐腰深了。离得最近的士兵们犹豫起来,炮车的驭手勒住了马,可后面的人还在一个劲地叫喊:“到冰上去,怎么站住了,走呀!走呀!”人群中响起了恐惧的叫声。围在大炮旁的士兵们挥手打着马匹,要它们拐弯朝前走。几匹马从岸边动身了。挤满了人的冰面崩塌了一大块,于是冰上的四十来人,有的前扑,有的后仰,全都掉了下去,彼此拉扯着沉入水里。

炮弹仍然不紧不慢地呼啸着落在冰上,落进水里,主要是落在挤满堤坝、池塘和岸上的人群里。

十九

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躺在普拉岑山上,就在他手握军旗的旗杆倒下的地方,流血过多,不知不觉地发出低声而凄切的孩子般的呻吟。

傍晚他停止呻吟,寂然无声。他不知道,他昏迷了多久。蓦地他又感到自己活着,由于剧烈的撕裂般的头痛而痛苦不堪。

“它在哪里,那高高的天空,以前不曾见过、今天才看到的天空?”这是他最初的想法。“这样的痛苦我也不曾有过,”他想,“是的,以前我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这是在哪里呢?”

他开始倾听,听到了渐渐临近的马蹄声和说法国话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上面还是那高高的天空和升得更高的漂浮的云彩,透过云彩是无限高远的蓝天。他没有转头,看不见人,只听见那马蹄声和谈话声,有人来到他身边停了下来。

骑马来的人是带着两名侍从的拿破仑。波拿巴巡视战场,下了最后的几道命令,要求增援轰击奥格斯特堤坝的炮兵连,并察看留在战场上的死者和伤员。

“光荣的人民!”拿破仑望着一个战死的俄军掷弹兵说,他俯卧在地,脸埋在土里,后脑勺发黑,一条已经僵硬的手臂远远地伸开。

“炮弹打光了,陛下!”这时一个副官说,他是从轰击奥格斯特的炮兵连那里来的。

“叫人从预备队里运来。”拿破仑说,他走开几步,停在安德烈公爵身旁,他仰卧着,军旗的旗杆扔在一旁(军旗已被法国人作为战利品缴获)。

“死得漂亮。”拿破仑望着鲍尔康斯基说。

安德烈公爵明白了,这是在说他,说话的人是拿破仑。他听见有人对讲话的人口称陛下。不过他听到这些话,仿佛听到了苍蝇的嗡嗡声。他不仅不感兴趣,而且根本没有在意,随即就忘了。他的头火烧火燎地痛;他觉得,他的血就要流尽了,他仰望那高而远的永恒的天空。他知道这个人是拿破仑,他心目中的英雄,然而此刻,比起他的心灵与那高远、无垠的天空和天上迅速飘动的云彩之间所发生的感应,他觉得拿破仑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的人。此刻他完全无所谓了,不管谁站在他身边,不管怎样议论他;使他高兴的,只是人们停留在他身边,希望这些人能帮助他,挽回他的生命,因为他对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感悟。他集中全身力气,只想动一动,或者发出什么声音。他的一只脚轻微地动了动,嘴里发出了引起他自己怜悯的微弱、痛苦的呻吟。

“啊!他活着,”拿破仑说,“把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抬起来,送到包扎所去!”

拿破仑说了这句话,便迎着拉纳元帅驰去,拉纳摘下帽子,微笑着祝贺胜利,来到皇帝跟前。

后来的情况安德烈公爵不记得了:他痛得失去了知觉,他被移上担架时的挪动,路上的颠簸,在包扎所的伤口处理,都使他剧痛难忍。他直到天色向晚才苏醒过来,那时他已和其他受伤被俘的军官一起,被抬往医院。在这次转移中他觉得好些了,能四面看看甚至说说话。

他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是负责押送的法国军官的话,他急急忙忙地说:

“要在这里停下来:皇帝马上就到;他看到这些被俘的先生们一定很高兴。”

“今天俘虏这么多,几乎就是全部俄军,他大概都看得腻味了。”另一个军官说。

“嘿,真是!据说,这是亚历山大皇帝近卫军的总指挥。”前一个军官说,指着一个身穿近卫重骑兵白色军服的负伤的俄国军官。

鲍尔康斯基认得他是列普宁公爵,在彼得堡的社交界见到过他。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个人是十九岁的少年,也是负伤的近卫重骑兵军官。

波拿巴疾驰而来,勒马停下。

“谁是长官?”他见到俘虏后问道。

人们说出了团长的名字,列普宁公爵。

“您是亚历山大皇帝近卫重骑兵团的团长?”拿破仑问。

“我指挥一个骑兵连。”列普宁回答道。

“您的团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拿破仑说。

“伟大统帅的赞扬是对士兵的最好奖赏。”列普宁说。

“我很高兴把这样的奖赏给您,”拿破仑说,“您身旁的这个年轻人是谁?”

列普宁公爵说,他是苏赫特伦中尉。

拿破仑看了他一眼,微笑道:

“和我们作战,他太年轻了。”

“年轻无碍于成为勇敢的军人。”苏赫特伦断断续续地说道。

“极好的回答,”拿破仑说,“年轻人,您前程远大!”

为了充实俘虏的人数,安德烈公爵也被推到前面,推到了皇帝面前,不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看来拿破仑想起曾在战场上见到过他,对他使用了年轻人这个称呼——jeune homme,鲍尔康斯基第一次就是以这个称呼反映在他的意识中。

“是您,年轻人?哦,是您,年轻人?”他转头对他说道,“您觉得怎样,我的勇士?”

尽管五分钟之前,安德烈公爵能对抬着他的士兵们说几句话,可是现在,他直视着拿破仑一言不发……这时他觉得,比起他所看到和理解的高远、公正、慈祥的天空,拿破仑孜孜以求的一切是多么可怜,他心目中的英雄本人以及他那渺小的虚荣心和胜利的喜悦是多么无谓——他不屑于回答他的话。

而且,同失血过多后的虚弱、痛苦和死亡的临近在他心里所引起的严肃、庄严的思绪相比,一切都显得那么无益,那么无足轻重。看着拿破仑的眼睛时,安德烈公爵想到伟大是何等渺小,生命是何等渺小,谁也不能理解它的意义,死亡就更加渺小了,活着的人谁也无法理解和解释它的含义。

皇帝没有等到回答,拨转马头,临行前对一个指挥官说:

“叫人关照这些先生们,把他们送到我的驻地,让我的拉雷大夫给他们检查一下伤势。再见,列普宁公爵。”于是他催动坐骑,疾驰而去。

他的脸上焕发着得意和幸福的光彩。

抬安德烈公爵的士兵们,本来已从他身上摘下了偶然碰见的金质小圣像,那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给哥哥挂上的,看到皇帝对俘虏们态度亲切,便连忙把小圣像还给了他。

安德烈公爵没看见,是谁又给他挂上了,而是在他胸前的军服上突然出现了细细的金链系着的小圣像。

“这样就好了,”安德烈公爵想,看了看妹妹那样动情而崇敬地挂在他身上的小圣像,“这样就好了,要是一切都像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想象的那样简单明了就好了。那该多好啊,要是知道此生该到哪里去寻求帮助,死后可以期待什么!我会感到多么幸福,多么平静啊,要是我现在能说一声:主啊,保佑我吧!……可是我对谁去说呢?或者它是一种力量——不可捉摸、不可理解的力量,我不仅不能向它有所祈求,而且不能用语言向它表白,它是伟大的或竟是虚无,”他自己对自己说,“或者就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缝在这里,缝在这护身香囊里的神?没有什么是确定无疑的,除了我所能理解的一切之渺小和我不能理解,然而至关重要的某种东西的伟大!”

担架动了。每一次颠簸,他又感到难以忍受的剧痛;热病的症状加剧了,他开始说胡话。关于父亲、妻子、妹妹和即将出世的儿子的幻想,他在会战前夜所感受到的温情,渺小的矮个子拿破仑的身影,以及在这一切之上的高高的天空——构成他热病中的想象的主要基础。

在他的想象中出现了童山的安宁的生活和平静的家庭幸福。他已经在安享这样的幸福,突然出现了矮小的拿破仑和他那冷漠、短视、因他人不幸而幸福的目光,于是怀疑和痛苦开始了,只有天空能给人以安慰。黎明前所有的幻想都混在一起了,融为昏厥和忘却的一片混乱和黑暗,拿破仑的医生拉雷本人认为,这种现象的结局最可能是死亡,而不是康复。

“这是个神经质爱发火的人,”拉雷说,“他不可能痊愈了。”

安德烈公爵和其他康复无望的伤员一样,被交给当地的居民照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