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流艺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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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01 被埋藏的文艺复兴

【人物志】

多格漫画鼻祖?

——在画面里玩文字游戏的“佛系男子”洛伦佐·洛托

我敢断言,就算是通读过多遍西方美术史的人,也未必会对洛伦佐·洛托(Lorenzo Lotto)这位画家的名字有印象。面向大众的美术史在讲意大利文艺复兴时大多止于“三杰”,顶多再带上波提切利、多纳泰罗等大咖与响当当的威尼斯画派。但数百年的文艺复兴又岂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就能撑起场面来的呢?像洛伦佐·洛托这样有趣的画家,你绝对值得一看。

我与洛伦佐·洛托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文艺复兴发源地佛罗伦萨的著名的乌菲兹美术馆。逛着逛着,一幅名为《苏珊娜和长老》的画突然闯入了我的视线。

苏珊娜和长老的故事取自《圣经·旧约》中的《但以理书》。按照我们惯有的思维,“长老”这个词通常都是跟德高望重联系在一起的,然而在巴比伦富商之妻苏珊娜的故事里,两个当地长老对她而言却简直是场噩梦—偷窥她洗澡不说,下流要求遭到拒绝后竟还反咬她一口,诬陷她在果园里与人通奸,害得她差点冤死。幸好,正义青年但以理在这时挺身而出了,他为无辜的苏珊娜辩护,认为不能单方面听信长老的证词就判定苏珊娜有罪。但以理的一番话让法官如梦初醒,于是下令将两个长老分开进行审问。两个长老没有提前串供,对事情发生经过的描述完全不一致,阴谋自然也就揭发了。于是最终,苏珊娜恢复了清白,两个臭老头则被判处了死刑。

► 《苏珊娜与长老》,洛伦佐·洛托

但以理是巴比伦帝国时期一位著名的先知,在苏珊娜与长老的故事中则扮演了一个为无辜者辩护的正义使者形象。遗憾的是,苏珊娜与长老的故事虽然数百年来一直被画家们青睐,但画家们的兴趣点却始终停留在可怜的苏珊娜身上,没人搭理正义使者但以理。

那么画家们的兴趣点为什么总停留在可怜的苏珊娜身上呢?当然因为他们是男人了。事实上,苏珊娜的故事之所以被人们津津乐道,主要就是因为这个故事里有裸女沐浴遭偷窥的猥琐戏份,试问有哪个男人会对美女遭到羞辱之类的场面不感兴趣呢!于是,只要上网一搜关键字“苏珊娜和长老”,各类“裸女沐浴被偷窥”图就会映入你的眼帘—热衷绘制这猥琐一幕的画家简直多如牛毛,让你深刻感受到古往今来有多少“直男癌”。

但是,倘若洛托的《苏珊娜与长老》也是这样一幅猥琐的场面,就不会吸引我停下脚步了。我之所以立刻被它吸引,就是因为它居然没有那种扑面而来的“直男癌”气场,而是在正儿八经地讲故事。与绝大多数同题材画作不同,裸体的苏珊娜只在画面的阴影中占了很小的一部分,而整个故事的情节则被画家有意地强调了出来。

洛托的这幅《苏珊娜与长老》,构图明显地被分为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中,女主角苏珊娜穿着衣服从笔直的小路上款款走来。仔细观察你还会发现,她的两个女佣正站在围墙之外静静等候着女主人沐浴归来,而围墙之内,两个长老正躲在树底下的灌木丛漆黑的阴影里伺机而动(洛托将两个长老画得非常隐秘,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有兴趣的人不妨拿放大镜找找他们在哪)。下半部分中,被苏珊娜拒绝了的两个长老气急败坏地叫来了两个随从,在他们面前诬陷苏珊娜通奸,而衣衫褪尽的苏珊娜则在池子旁边匆忙抓起衣物遮蔽自己的身体,气得直翻白眼。

没错,洛托居然在同一张画里加入了漫画式的分镜,成功表现了两幕场景。从一个业余漫画作者的角度来看,这分镜做得可谓相当考究:故事的高潮部分被以近景的方式强调了出来,而为其铺垫的部分则采用了俯视远景,清楚地交代了人物位置与所处的环境。要是在第二幕里再插入一格苏珊娜的表情特写就更完美了。

除此之外,相信很多人也都发现了,这幅画之所以这么有“漫画感”,人物对话台词的出现也功不可没—是的,不用怀疑,第二格近景中突兀地飘在苏珊娜和一位长老头顶上的卷轴,正是两人的台词气泡,上面白底黑字写着两人的对话。

长老说:“我们看见这女的跟一个男的通奸!那男的跑了!”

苏珊娜说:“我宁可死也绝不认罪!”

如此时尚的故事表现方式,让你很难想象这幅画竟是出自一个生活在16世纪上半叶的画家之手。作为一个职业画家兼写手,我曾被编辑要求将名著漫画化,绘制一本面向大众的轻阅读搞笑漫画,但一向以“严肃艺术家”自居的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然而看着洛托的《苏珊娜与长老》,我不禁在想,如果这伙计活在当代,大概能画完整整一套《漫画圣经故事》,成为千万级畅销书作者。

一幅《苏珊娜与长老》让我充分感受到了洛伦佐·洛托对讲故事的热衷与执念。而除了讲故事,他还有另一大爱好,那就是猜字谜。

意大利贝尔加莫市的卡拉拉美院里收藏着一张洛托绘制的人物肖像。画中的女子名叫露琪娜·布雷巴蒂(Lucina Brembati)。

其实,起初人们压根不知道画里的女人是谁,直到20世纪,眼尖的学者拿着放大镜发现了人物食指戒指上布雷巴蒂家族的徽章,这才知道了她是位来自布雷巴蒂家族的贵妇。而最终确定她的身份是布雷巴蒂家族的露琪娜,这个过程可就有趣了。

► 《露琪娜·布雷巴蒂像》,洛伦佐·洛托

无论是在意大利语还是拉丁语里,“月亮”都写作“LUNA”。而在这幅肖像画里,女人的头顶上方正有一轮明亮的“月亮”。紧接着高潮来了—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画中的月亮”,人们竟发现里面浮现着两个神秘的字母“CI”。“CI”在“LUNA”之中,那不就是“LU CI NA”—露琪娜么!当这一发现昭然于世的时候,各路艺术史学者都不禁拍着大腿感叹这位画家的机智。

无独有偶,在洛托绘制的另一幅肖像画中,画中男子手里拿了一个狮子的小爪子,而这幅画的主人公被认为是上面那位露琪娜女士的丈夫—雷欧尼诺·布雷巴蒂(Leonino Brembati)。懂外语的同学估计立马就反应过来了,雷欧尼诺(Leonino)这个名字不就是小狮子的意思嘛!

如果你以为洛托也就只能在画里藏个人名,那你就太小瞧他了。

在洛托的众多肖像画中,有一张《金匠三面像》,构图相当独特。在同一张画里,洛托把同一个模特正面侧面各画一遍,颇有炫技之嫌。而懂意大利语的人就会发现,在意大利语里,数字“3”写出来是“TRE”,“脸”是“VISO”,两个词一拼就是“TREVISO”,正是这位金匠的所在的城市—特雷维索。

► 《雷欧尼诺·布雷巴蒂像》,洛伦佐·洛托

说到这里我们不禁要思考一下了,为什么洛伦佐·洛托会有这些可爱的小情趣呢?答案肯定要从他的性格出发去寻找。但是我们要如何去了解生活在五百年前的洛托其人呢?这确实有些难度。但是从洛托的某些重要的生平事迹中,我们还是能找到一些关于他性格的蛛丝马迹。

► 《金匠三面像》,洛伦佐·洛托

洛伦佐·洛托1480年出生在威尼斯。但是除却威尼斯,还有两个地方构成了他人生的重大转折,那就是罗马和马尔凯大区。

“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拉斐尔·桑齐奥(Raffaello Sanzio),相信所有人都不陌生。拉斐尔最有名的壁画也与他本人一样大名鼎鼎,那就是位于梵蒂冈教皇签署厅的《雅典学院》。如今,梵蒂冈教皇居室的四个房间被称为“拉斐尔之室”,拉斐尔在这四个房间里留下的旷古绝今的壁画,与隔壁西斯廷礼拜堂米开朗琪罗的壁画平分秋色,也使得梵蒂冈这个弹丸之地除了作为教皇国存在之外,也成了全世界艺术爱好者的朝圣之地。

我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口舌讲拉斐尔和“拉斐尔之室”呢?你可能很难想象,“拉斐尔之室”在成为“拉斐尔之室”之前,其实是为洛伦佐·洛托准备的!

一点没错,1509年,当洛托已经是一位蜚声在外的画家时,教皇朱里奥二世一道圣旨将他召唤到了罗马,让他为自己装饰房间。然而仅仅过了一年,洛托就跑了。

听起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装饰教皇起居室—这可是多少画家求而不得、名扬千古的好活儿啊!但洛托就是胆敢如此任性,觉得自己受不了罗马纸醉金迷的氛围、虚荣浮华的人情往来,于是丢下手里的活儿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不过,当我把自己带入到当年身在罗马的洛伦佐·洛托这一角色中时,我认为洛托离开罗马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当时的罗马同时拥有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两个人类艺术史上的巨擘,但凡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谁能觉得自己有本事在两人中间插上一脚呢?倒不如体面地离开,去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不管洛托究竟是不是因为受不了罗马的纸醉金迷而离开,从他的目的地来看,他的确是个“佛系男子”,因为离开罗马之后的他并没有跑回自己的老家商业之都威尼斯,而是去了位于意大利中部的马尔凯大区。

为什么仅凭马尔凯大区这个目的地就能判断出洛托的确是个“佛系男子”呢?这一点我可是太有发言权了,因为我有幸在马尔凯大区生活过一年,对那片土地的“画风”了如指掌。在我看来,马尔凯大区简直是“意大利中的意大利”:城市中的超市开门时间随店主心情,每天午休4小时,人们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晒太阳,所以每家每户都有大阳台,时常两户人家一边在自家阳台上晒太阳,一边隔着马路聊大天。只要你一个人待着,必然会被人抓住侃大山:男的会跟你从罗马人和萨宾人的战争讲到如何通过鼓励跨国婚姻实现世界和平,女的会跟你从自己的第一个情夫讲到现任老公妈妈的妹妹的前男友。城市尚且如此,小镇就更是夸张,几乎“一天一个节”:今天A夫人的儿子满一周岁了,全镇过节;明天B先生手术成功顺利出院,全村过节……

你说说,有着如此“画风”的马尔凯大区,那不简直就是洛托这等“佛系男子”理想中的天堂吗?于是乎,洛托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抛弃了爱着他的教皇朱里奥二世,抛弃了大罗马,一头扎进了马尔凯,从此如鱼得水。想当年在罗马几乎一张画也没挤出来的他,一到了马尔凯,顿时画作如泉涌。

相信故事讲到这里,不少人都会忍不住遐想:假如洛托当年没跑,画完了教皇的四个起居室,那岂不就成了今天的拉斐尔?话虽如此,但我觉得这条IF线终归不具备成立的条件。不得不承认,一个画家能有所成就,与之相宜的艺术环境绝对是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洛伦佐·洛托,就是那一只闲云中的野鹤,那一支短笛里的牧歌。不是看不起他,但同为画家,从我的角度来看,就算拿根绳子把他绑在罗马,他也绝对画不出《雅典学院》。

依我之见,洛托根本就不是那种能在压力下出活儿的人—上有教皇盯着,下有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两个大太阳照着,这画简直没法画。正如我们今天所见,洛托在罗马的这一年只留下了如今收藏于罗马圣天使堡的一张描绘一位先知的画作,还很有可能不是他在罗马的那一年画的。

与洛托相比,拉斐尔可就完全不同了—典型社交型人格的他待在罗马简直如鱼得水,何况隔壁还有“爱豆”米开朗琪罗供他“发花痴”。同样上有教皇,下有“爱豆”,高压之下的拉斐尔却被激发出了全身的能量,留下了千古名作。这么一对比,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个性的差异真的是太大了。但也正因为艺术家们个性迥异,才让我们有幸看到了那么多不同风格的杰作。

总而言之,离开罗马对洛托来说并不是一个损失,相反,他能拥有后来的成就,还多亏离开罗马去了马尔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艺术环境。当然了,洛托也曾离开过马尔凯大区,在北部城市贝尔加莫留下过经典名作,但他终究还是牵挂着马尔凯这片土地,所以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又回到了这里,并且于1556或1557年死在了马尔凯大区首府安科纳省。

我认为洛伦佐·洛托是个如鱼得水的快乐之人,也正因为他是个快乐之人,所以画作才会充满了小情趣。但洛托并不是因为这些绘画中的小情趣而成为大师的。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画家之一,洛托的绘画自然也带有浓厚的人文主义色彩;同时,他的绘画又是典型的威尼斯风格,色彩强烈,善于表现服装,在塑造人物有血有肉方面更是堪比乔尔乔内。

1513年,贝尔加莫某教堂的祭坛急需一个厉害的画家来画装饰画,机智的多明我修道会便举办了一场比赛来选拔人才。洛托赢了比赛,从此开始了他长达13年如鱼得水的欢快职业生涯,留下了一系列大型经典之作。极负盛名的《圣贝尔南迪诺祭坛画》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这幅画的有趣之处在于,忽略天使和圣光等超现实主义元素,简直像是使用了“拍立得”的产物—画中每一个人物都没有在刻意摆Pose,反而像是在片场休息时被探班的狗仔队抓拍一样。四个小天使随意地拉着绿色的衬布,圣母玛利亚正在跟旁边一个修士闲侃,小耶稣试图摸小天使脚丫未遂,台下正在书写的小天使甚至像是被快门声打断一样,一脸懵地看向镜头。与此同时,这幅画的用色也是相当明亮闪耀,与其描绘的场景相辅相成。

► 《圣贝尔南迪诺祭坛画》,洛伦佐·洛托

与《圣贝尔南迪诺祭坛画》相比,现藏于柏林的这幅《耶稣向母亲告别》中的人物就很纪念碑式了。在这幅画里,洛托通过一栋建筑物创造了一个有层次的空间,背景向远处延伸,而所有人物都摆放在最前方的空间里。可见这位伙计虽然厌倦浮华,但还是很有追求的,在已经有了“一招鲜”可以“吃遍天”的情况下,也还在不断进行新的尝试。

► 《耶稣向母亲告别》,洛伦佐·洛托

► 《法官面前的圣露琪亚》,洛伦佐·洛托

► 《天使报喜》,洛伦佐·洛托

► 《戴神父帽子的年轻人肖像》,洛伦佐·洛托

不过在我看来,洛托做得最成功的还是他的“光辉灿烂拍立得”风。无论是《法官面前的圣露琪亚》,还是著名的《天使报喜》,这些画中的人物活灵活现,给观众十足的临场感,即便他生活的时代是已经彻底摆脱了中世纪僵直风的文艺复兴盛期,这把手头功夫相比同时代的画家也绝对是殿堂级的。

但其实,洛托最负盛名的还真不是他的大型宗教题材绘画,而是他的人物肖像画。没人能否定洛托是个了不起的肖像大师。早期的一幅《戴神父帽子的年轻人肖像》,其技法之精湛、表情之传神,就足以令人叹服。

洛托与其他肖像画家所表现的人物侧重点也不同,从这张现藏于马德里的自画像里就能感受出来。通常情况下,画家的自画像放眼望去就给人一种“老子是画家”的气场,而洛托的自画像却完全不同,他没有刻意去给自己塑造画家气场,而是如实地记录下了自己画自画像时的状态—瞧这小眼神儿,一看就是在瞅镜子。

没错,洛托画肖像,从来不是在画一个故事的主角,而是将绘画的对象视为茫茫人海中的一员。他肖像画中的人物,从来不会充满“老子是教皇,跪下叫Papa”的气场。无论这个人的身份是什么,都仿佛在述说着这个人的内心:这就是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而这些皆是我的喜悦与悲伤。

很多人并不知道,作为一个优秀的画家,作为16世纪前期文艺复兴的威尼斯代表画家之一,洛伦佐·洛托曾被人们遗忘了几个世纪,直到19世纪末才被著名的立陶宛艺术史学家伯纳德·贝伦松(Bernard Berenson)重新发现。贝伦松曾说:“如果你想读懂16世纪,那么了解洛托就跟了解提香一样重要。”而在游历欧洲各大美术馆,亲眼看见无数洛托的真迹后,对于这句话我绝对是举双手双脚赞同。

► 《自画像》,洛伦佐·洛托

其实被遗忘几个世纪这种事对古代的画家来说再寻常不过,尤其是像洛托这种厌倦浮华的“佛系男子”。离开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这样的艺术中心,才是导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遗忘的直接原因,跟他画得好或不好、有多大成就没多大关系。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洛托之所以能被重新发现,除了归功于贝伦松,也必须感谢和洛托差不多同时代的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多亏了这位当艺术家不成就跑去写艺术家传记的机智男子,在自己的大作《艺苑名人传》第四卷里为洛伦佐·洛托费了些笔墨,这才使得我们有机会去了解这位充满小情趣的画家的生平。

附:那些年,被画烂了的苏珊娜与长老

前面我们已经介绍过,苏珊娜和长老的故事取自《圣经·旧约》的《但以理书》,本意为道德教化,却因性骚扰美女的情节而为“直男”画家们搞软色情提供了温床,成了艺术史中出镜率极高的题材。可怜的苏珊娜就这样被欺负了几个世纪之久。

那么到底有哪些大师把“魔爪”伸向了可怜的苏珊娜呢?下面我们就来“挂一挂”这些“糟糕的”大师和他们“坏透了”的作品。

首先,要论对这个题材的钟爱程度,第一名自当是著名的巴洛克艺术大师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光我本人在游历各大美术馆时看到的署名为他的《苏珊娜与长老》差不多就有五六幅,可见他对这个故事有多么的痴迷。而且,鲁本斯正是我们上文中提到的那种典型的“直男”画家,其画作并非为了表现《但以理书》的道德精髓,只是借着圣经故事的幌子画“撸品”罢了,思想大大的坏。

► 《苏珊娜与长老》,鲁本斯

但不得不承认,单论用笔勾起人的欲望,鲁本斯确实做到了。据说当时著名的艺术收藏家杜德利·卡尔顿(Dudley Carlton)就曾经委托鲁本斯创作了一张《苏珊娜与长老》,而当这位德高望重的英国驻荷兰大使预览过画面后,竟在信中直言那画面太美,他这个糟老头子简直不敢看,看了容易把持不住。

那么卡尔顿到底有没有言过其实呢?看一看这幅最得鲁本斯画风精髓的《苏珊娜与长老》就会明白了。请想象这张约一米的画作以原大展现在你的眼前,丰腴的女人体泛着油画特有的细腻光泽,简直是一场“惨无人道”的视觉的暴击。

没错,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这幅画真的是太“撩”了—各种意义上。白色的丝绸和红色的天鹅绒包围着苏珊娜那引人犯罪的圆润躯体,大理石雕塑泉池充满了巴洛克风格典型的奢华大气与浮夸;长老猥琐的大手抚摸在苏珊娜香软的皮肤上,视线更是直勾勾地盯着白皙的肉体。苏珊娜看向两个长老,表情不似想要反抗的贞洁烈妇,倒像是个眼神迷离、脸上两坨红晕的醉酒妇人,几乎让人相信她下一秒就会就范。

无法否认,鲁本斯的绘画表现力在整个艺术史上都是登峰造极的。其殿堂级画工把苏珊娜的身体按照当时男人的审美刻画得完美无瑕,并用大面积的深色调把需要着重表现的女人体强调突出了出来;为了中和大面积的近景,还在画面右侧“留了口气”,捎带勾勒了一下远景,让画面更有层次。整幅画构图饱满,刻画细腻,情节生动,堪称完美。

那是一个没有录像带的时代,香艳的场景有义务做到让人浮想联翩。所以即使不看作画水平,单从“撩”这个角度来说,鲁本斯的《苏珊娜与长老》也已经是极其成功的了,其精彩程度简直能让观众在欣赏这幅画时把自己想象成“第三个长老”了。

无独有偶,另一位家喻户晓的大师伦勃朗·哈尔曼松·范·莱因(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在绘制这一题材时也巧妙地把观众放在了“第三个长老”的视角上。

可以看到,伦勃朗的这幅《苏珊娜与长老》为强调画面主体所采用的手法和鲁本斯几乎一致,只不过做得更为极致:直接用大面积的接近于黑色的深棕色调把苏珊娜简单粗暴地突出了出来—而这也是他创作时一贯采用的手法。与鲁本斯不同的是,伦勃朗的作品视野范围更大,构图的重心被完全放置在了画面的右下角,只在左上角捎带刻画了一下远景中苏珊娜丈夫的城堡作为中和。

伦勃朗是一位公认的光影大师,不过我认为这幅画最绝妙的地方还是在于人物表情的刻画:位于苏珊娜身后的长老猥琐的表情简直不能更到位,远处花白胡子的长老也画出了一股虽年老体衰却贼心不死的感觉;而位于画面正中心的苏珊娜,则更是直接把目光投向观众,把观众变成了躲在阴影里的“第三个长老”。

► 《苏珊娜与长老》,伦勃朗

值得一提的是,这幅画中苏珊娜的表情与动作也丝毫不像准备反抗的样子,倒更像是个偷腥干坏事中因怕被发现而变得战战兢兢的女人,既不像原故事中那么贞烈,又不像鲁本斯笔下的苏珊娜那么坦坦荡荡,所以画家在创作这幅画时的心境也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除了鲁本斯和伦勃朗,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两位家喻户晓的大师保罗·委罗内塞(Paolo Veronese)和丁托列托(Tintoretto)也都画过苏珊娜与长老的故事,而且还都画了不止一幅,也算是对这个题材情有独钟了。不过,我们现在“批评”的虽然是这些画家,但这口“思想猥琐”的锅却不能只扣在画家们的头上—要知道,当时的画家主要是为委托人进行创作的,所以画面呈现出的效果虽然考验的是画家的功力,更多体现出的却是委托人的趣味。

► 《苏珊娜与长老》,丁托列托

总的来说,伦勃朗和鲁本斯虽然各有各的绘画语言,但所绘制的情节却大差不差。相比之下,丁托列托的这张《苏珊娜与长老》可就有意思多了,因为它所表现的是长老们正在偷窥但还没下手时的情景。

不过这幅画最有趣的点还是在苏珊娜身上:你会发现貌美如花的苏珊娜虽然一脚插进浴池里,却并没有在洗澡,而是正在一脸坦然地对镜自赏。如此一来,光画面中就有了三个正在看苏珊娜的人了:光头长老在看苏珊娜,白发长老在看苏珊娜,苏珊娜自己也在看她自己。如果再加上画面外的观众,那就总共有四道视线了。

四道视线!而且这四道视线还好巧不巧分别来自前后左右四个方位,无一例外地全部集中在了这丰腴白嫩、美不胜收的女人体上,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将其包围。我的天呐,这简直可以说是偷窥的极致了吧!我敢打赌,任何一个男性观众在欣赏这幅画的时候都一定会对各个视角所能看到的苏珊娜展开想象,尤其是左下角的光头长老所处的那个极其刁钻邪恶的视角。

在撩人这一点上,丁托列托凭借巧妙的构思做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恐怕连鲁本斯都要甘拜下风。而单从绘画角度来说,丁托列托的这张《苏珊娜与长老》也是极其出色的,尤其是画面构图:画面在利用一堵墙进行左右分割的同时,也用远近景进行了上下的分割;上下、左右的分割都遵循了黄金比,三个人物所在的位置还构成了一个稳健的三角形。在构图的基础上,每一部分还都活用了黑白对比,使画面节奏感无比鲜明;除此之外,中心一道拱门通向远方,还使画面又多了一个向外延伸的空间,更具有开放性和层次感。

构图、空间、色调、素描关系的完美结合,再加上苏珊娜那即使以现代审美去审视也令人垂涎的颜值(除却其美杜莎般的发型),使得这幅画成为了我心目中最优秀的《苏珊娜与长老》。

而与上面几位相比,另一位威尼斯画派的重量级大师委罗内塞的《苏珊娜与长老》就显得相对平庸了。画面秉承了这位大师一贯的“横轴式”构图,即把主要人物在一个水平轴上依次排开,不强调运动感。除此之外,三人还都衣冠楚楚,难以让人展开香艳的联想,由此可以推测出这幅画的委托人十有八九是教堂或修道院之类的宗教机构,而非某个有钱的糟老头。

也许正因为这些原因,我们看到这幅画中的苏珊娜与长老远没有前面几幅画那么妙趣横生,更像是两个绅士和一个女权贵在就某一问题讨价还价。当然了,相对的,这幅《苏珊娜与长老》也就成了诸多同题材画作中相对不那么“直男”的一幅。

► 《苏珊娜与长老》,委罗内塞

不过从这幅画还是能看出来,委罗内塞确实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色彩大师,即便是在这种他并不擅长的小情景绘画中也展现出了惊人的色彩把控力,大理石、天鹅绒等质感的表现也相当出色,画面近景、中景、远景层次分明,而且整个画面竟然画出来了一种电影场景截图的既视感,从这个角度来说也算是相当有趣了。

除了上面几位大师,一些相对不那么知名的画家也画过多如繁星的同题材作品。其中圭多·雷尼(Guido Reni)的《苏珊娜与长老》是我认为比较特别的一幅。

你可能没听说过圭多·雷尼,但你一定知道卡拉瓦乔(Caravaggio)。圭多·雷尼正是与卡拉瓦乔同时代的一位画家,活跃在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这一时期是矫饰主义(Mannerism)自巴洛克风格过渡的时期,然而生活在这一时期的圭多·雷尼的风格却既非矫饰主义又非巴洛克,而是卡拉瓦乔的忠实拥趸。所以记住,圭多·雷尼是一位古典主义画家哦。至于他与卡拉瓦乔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卡拉瓦乔的画里向来只有人物和静物,圭多·雷尼的画里却常常看到优美的博洛尼亚风景了。

现在再让我们来看圭多·雷尼的这幅《苏珊娜与长老》,是否从中感受到了浓浓的古典主义气息呢?苏珊娜娇美如花、楚楚动人,就连两个老家伙都很有颜值。画面充满了卡拉瓦乔的强烈明暗对比风格和舞台式的打光,但背景中却有卡拉瓦乔画作中绝对不会出现的风景描绘。圭多·雷尼的风格在这幅画中几乎全都集中体现出来了。

不过我认为这幅画最有趣的点在于,充当反派角色的两个长老一副可怜兮兮的哀求姿态,反倒是作为正面角色的苏珊娜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就好像是苏珊娜威胁要把事情诉诸公堂,长老苦苦哀求她放自己一条老命一样。而且在画面构图上,长老与苏珊娜完全平分秋色,长老的刻画甚至比苏珊娜更为细腻。所以圭多·雷尼会不会是对两个长老抱有一丝理解与同情呢?这点还真是耐人寻味。

► 《苏珊娜与长老》,圭多·雷尼

讲了那么多幅《苏珊娜与长老》后,我们不难发现,融合了欲望的画面会使画家在绘制时带入更多激情,作品也就更加妙趣横生,呈现出的效果也就更具有艺术张力。因此,必须承认,“艺术是欲望的升华”这句话对于某个种类的艺术来说是完全成立的。

但话说回来,任何一种强烈的情感都是可以通过艺术的形式来升华的。既然欲望可以升华,那么道德感自然也能升华。然而,当我们在任意一个网络搜索引擎中输入“苏珊娜与长老”时,看到的却全都是千篇一律的胸部屁股白大腿,不免让人感到唏嘘。毕竟,《但以理书》中的这个故事原本可是以道德教化为初衷的呀!

那么有例外吗?当然有。向下滑动鼠标,一幅风格与众不同的作品映入了我的眼帘,作者是一位叫作弗朗索瓦-纪尧姆·梅纳吉奥姆(François-Guillaume Méneageot)的名不见经传的18世纪法国画家。虽说名不见经传,履历却相当厉害,不但得过罗马大奖,还曾PK掉著名艺术大师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Louis David,就是画《拿破仑加冕》的那个大卫),当上了罗马法兰西学院的院长。至于其作品风格,也可以说是典型的18世纪法国画家的画风了—标准的巴洛克审美外加浓郁的学院派倾向。

在表现苏珊娜的故事时,弗朗索瓦不走寻常路地选择了但以理为苏珊娜辩护情节。

是的,它终于出现了!在看了那么多同题材绘画之后,终于有这样一幅画,让观众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丰胸美臀的苏珊娜,而是年轻正义的但以理了!

客观来讲,这幅画的表现力是相当出色的,在对比了画家传世不多的其他画作之后,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幅画绝对是他的代表作了。画家机智地自行设计了法庭建筑,利用台阶和仰视构图把但以理瘦小的身躯凸显了出来。仰视视角的运用也使整幅画面有种上升的氛围,与但以理为苏珊娜辩护这一故事高潮相得益彰。另外,但以理、苏珊娜、长老们这三个核心主次分明,分别以适当的方式进行了突出,并且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结构。人物动作、神态、景深等该有的要素也全都有。看着画面,我们仿佛都能听到但以理在大声呼喊:“你们难道是蠢人吗?竟然不经调查就这样判定以色列的女儿有罪!回到法庭来吧,因为这些男人对她指控是假的!”

其实,除了上面这位弗朗索瓦,我还看到了另一幅非常与众不同的画,作者是活跃在十八世纪初的意大利巴洛克画家塞巴斯蒂阿诺·里奇(Sebastiano Ricci)。塞巴斯蒂阿诺也以但以理为苏珊娜辩护为场景搞了一次大型宗教题材创作,只是相比于弗朗索瓦的作品,场面虽然大了很多,艺术表现力却逊色了不少。

► 《为苏珊娜辩护》,弗朗索瓦-纪尧姆·梅纳吉奥姆

► 《苏珊娜在但以理面前》,塞巴斯蒂阿诺·里奇

首先,这幅画如果不看标题你几乎看不出画的是什么(我应该是在都灵见过这幅画的,但当时很有可能把但以理当成耶稣了),而即使看了标题,在但以理面前悲诉的三个女人里你也甚至分不清哪个才是苏珊娜。再使劲盯着看半天,你才能发现两个长老藏在最右侧的近景里,正在被侍卫戴上刑具。所以,这幅画就是我平时常说的那种“不是天才”的作品的典型代表—可以看出画家的基本功杠杠的,但是却欠缺一点成为大师的才华。

不过总而言之,从这两幅18世纪的画作我们可以看出,画家和委托人的审美趣味在这个时代都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似乎变得不再那么猥琐了,而是渐渐矜持了起来。

当然了,苏珊娜与长老的故事在艺术史上还有无数个版本,直到今天都还在被以不同的方式演绎着。这个圣经故事中并不特别的篇章因为包含软色情而被画家和委托人们钟爱,几乎已经被画烂了。不过在我看来,比起这些形形色色的作品,其背后所隐藏的艺术与欲望的辩证关系其实更加耐人寻味,于是也就成了当今富有女权主义倾向的艺术评论家们津津乐道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