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之变:脑洞老爸聊隋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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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江淮劲卒

檄书

李密的瓦岗十分热闹,八方英雄齐聚而来,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何等快哉。李密专门设了一个百营簿来管理前来归附的部队。

必须说明的一点是,李密的瓦岗跟宋江的梁山是有区别的。区别之一是李密的瓦岗管理比较松散,不少人与其说是来投山,不如说是来借仓吃饭。当然,吃完饭,他们也会各统自己的部队,奉李密为总舵主,一起干推翻隋朝的大事。

这样的运作模式就像组团打怪兽刷装备。大BOSS是杨广,对李密来说,“副本”开在杨广不在的东都洛阳。

这个副本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洛阳宫的杨侗终于展现出不同于他年龄的成熟。

刘长恭大败而回后,杨侗并没有将其军法处置,而是释免其罪,还把他叫去做思想工作,令其不要有心理负担,以后将功赎罪就是。

虽然不中用,但这是他仅有的力量。掌握自己能掌握的力量,这是无奈之下唯一正确的选择。

杨侗用他的宽容大度重新团结起了东都的力量,并布置了紧密的防守。李密虽然频频出击,但收效不大,有一回还差点儿被流箭射中。

围绕东都,瓦岗军跟隋军对峙着而形成了僵局。

僵局是用来打破的,对李密来说,更大的麻烦要来了。

造成这个麻烦的原因是李密太高调了。

在攻下洛口仓后,李密乘胜进军,拿下了东都附近另一个大仓——回洛仓。一时之间,兵势大振,四方来投。来投奔的除了各地义军,还有不少隋朝官员。这里面,有一个叫祖君彦的人。

此人对隋朝官府相当不满,原因竟然是嫉妒。据记载,祖君彦才华横溢,但不巧的是,杨广本人也以文人自居,又患有相当严重的文人相轻病。

于是,在隋朝政府内,祖君彦只被安排了一个小小的东都书佐的官职,每天起草公文。

你不用我,就不要怪我为他人所用了。

在李密攻到东都后,祖君彦毅然投靠了瓦岗军。他接到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写一篇檄书。

从写作进度来看,祖君彦应该早就打好了腹稿,不一会儿,洋洋数千字文采飞扬的檄文出现在纸面上。

这是一篇著名的檄文。在檄文中,祖君彦使用了一个对句: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这句话后来被提炼为“罄竹难书”,成为形容罪大恶极之人的专用词。

虽然难书,但祖君彦还是发挥特长,列举了杨广的十大罪状。罪名从谋杀亲父到穷兵黩武,以及三观不正等无所不包。

据说祖君彦平时说话木讷,敢情这狠劲儿都用到笔头上去了。

这篇檄文终于把杨广惹急了,愤怒之下,他打出了最后的王牌:江都通守王世充。

王世充的世界观

在隋末所有叱咤风云的人物里面,史书对这些人物性格的描述,王世充的可谓最复杂。综合一下,可以得到如下词语:自卑,倔强,孤僻,好强,残忍,刻薄,善妒,造作,虚伪。

对王世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评价呢?大概只能从他的过去寻找答案了。

王世充,西域胡人,本姓支。其爷爷去世得早,奶奶后来跟一王姓汉人成婚了。据记载,她是当了一名妾。这位新妇带过去一个小孩,这个小孩就是王世充的爹。这里说明两点:第一,王世充身上流淌着西域人的血,所以他生下来头发是卷的,声音属男低音(豺声);第二,王世充的父亲相当于一个拖油瓶。

王世充的父亲是在歧视中长大的。据史书记载,他的父亲并没有自暴自弃,不但长大成人娶了老婆,生了王世充,还当上了官。

这是他父亲用人生经历给王世充上的最重要的一课:不要管别人的看法,你只要做好自己。

王世充领会到了这一点,并且有所发挥。

长大之后,托父亲的福,王世充成为左翊卫的一名亲兵。显然,他比下有余,比上就差远了。

人与人总是不平等的。王世充明白了这个道理,但他并没有探究原因,更没有改变这种不公平的伟大理想与非凡勇气。跟许多人一样,他转而追求这种不平等。

王世充观察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他从别人身上发现了答案。

榜样是现成的。隋文帝杨坚欺负孤儿寡母,当上了皇帝;杨广靠着拉帮结派,靠伪装抢来了太子的位子,又通过说不清的宫廷弑父案登上了皇位。

王世充恍然大悟,原来成功就是要这样:不择手段,抛弃原则,心狠手辣……只有这样,才能战胜自己的对手,让自己变得更强,成为人上人!

这就是他们成功的秘诀,我只要复制,一定能像他们一样!

你的成功,我可以复制!

王世充的世界观形成了,这不全是他的错,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也要负上一定的责任。

成功是需要跟内心做妥协的,会不停地索取你的一切。被索取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慵懒的生活。

王世充交出了慵懒,他十分努力地博览群书。据记载,他的主要阅读范围在兵法、律令、经史,以及龟策、推步之术(算命用的)。王世充很低调,懂这么多,竟然没多少人知情。数年后,当王世充用他的五行奇术绝地反击时,大家才恍然大悟。

成功下一个索取的东西可能就是做人的原则了。

王世充对此毫不犹豫,没有原则大概就是他的原则。当官期间,王世充经常舞弊,并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被人质问时,毫不惭愧,反而利用知识上的优势进行反驳。

第三样被索取的东西是羞耻心。

王世充大概连羞耻心是什么都未必清楚。拍上司马屁,他拿捏得恰到好处;跟下属套近乎,他也没架子。

交出了这三样东西,王世充一步步走向了成功,从一名小小的侍卫兵成为江都郡丞。在这里,他将迎来最好的机会。

江都扬州是杨广经常去的地方。离权力的中心越近,机会越多。

但郡丞还不够近,虽然都在一个城市,但市级的郡丞要想拍杨广的马屁还是有点儿使不上劲。面对这样的不利因素,王世充很快找到了方法。

江都宫监张衡最近发现有一个人经常到施工现场转悠。此人卷发、深目,满脸和气,见人就拱手为礼。

这位仁兄就是王世充。

张衡有点儿胖,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打招呼。虽然张衡是上面派下来的官,王世充是地方官吏,但好歹同朝为官,必要的客气是不能少的。

王世充对张衡杰出的工作赞叹不已,表示如果皇帝看到张大人如此劳心费力,一定会龙颜大悦。

张大人前途无量啊。

张衡摆摆手,王世充并没有发现对方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同样,张衡也不会知道王世充此时心里正在冷笑。

回家后,王世充兴奋莫名,立刻提笔写报告,向杨广报告他在施工现场的新发现:张衡偷工减料,宫中设备缺乏。

这不算诬告,张衡确实没有按照杨广的高标准、严要求去施工,他这样做不是为了捞油水,而是为了节约民力。

当然,百姓的死活王世充是不管的,而且王世充相信他的这封告密信一定能将张衡搞下来。据他打探的消息,杨广已经对张衡不满,具体原因比较复杂,这里简单说一下。当年杨广夺位,张衡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换而言之,他知道得太多了。

小报告打上去后,张衡被除官为民,不久后,被赐死于家中。而王世充成功达到了目的,替代张衡成为江都宫监。

王世充是一个称职的工程监理,将江都宫修建得富丽堂皇,反正钱又不是他的,不花白不花。王世充还自掏腰包,替杨广购置了铜镜屏风。

王世充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升任至江都通守。

综上所述,大家很容易认为王世充的步步高升是因为会拍马屁,但实际上,王世充并不是只会溜须拍马这一项绝技。

人在盛世可以凭借拍马而位极人臣,但在乱世真正脱颖而出的一定是有实力的。

真正让杨广对王世充另眼相看的原因是:王世充是一位屡战屡胜的大将。

隋末年间,王世充是不多的能在对起义军作战中保持高胜率的隋将。

王世充的第一个对手叫刘元进。

当日杨玄感造反之时,各地有不少响应的义军,其中声势最大的就是刘元进的部队。

刘元进,余杭人,据史料分析,这位刘兄是乡里的头面人物,他最大的特点是手臂放下来长过了膝盖。

在听说杨玄感起事后,刘元进拉起了一支数万人的队伍,准备坐船前往东都共襄盛举。但没想到杨玄感太不给力,起得快消失得也快。这边船刚准备好,杨玄感就壮烈牺牲了。

没办法,刘元进只好单干了,他的活动区域就在江都郡。王世充要想走军功的路子,正好拿他开刀。

没有原则的常胜将军

隋大业九年冬,江都郡延陵,延陵栅。

冬天很冷。

要是放一把火呢?

会更冷,这是王世充的答案。在延陵栅营内,王世充望着四处冲天的火光,心拔凉拔凉的。

前不久,王世充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长江,准备剿灭刘元进。没想到沙场如此残酷,因为带领的都是刚召集的新兵蛋子,没有多少作战经验,第一仗就吃了亏,不得不狼狈地撤到延陵。

刘元进竟然追踪而至,四下放起火来。

想不到第一次出山就进了火葬场,情急之下,王世充准备领着亲信冲出营回老家。

正要牵马散伙,突然一阵风横吹而来,吹乱了王世充的卷发。

王世充突然意识到什么,兴奋地大跳起来:“风向变了!”

是的,刚刚还朝自己大本营吹的风突然逆转,火借风势,转而烧向了刘元进。

看来,刘元进的手就算长到脚趾也成不了刘备啊,至少他手下没有会借风的诸葛亮。

绝处逢生的王世充紧急召集部下,这里有很多人都是他在当郡丞时从江都大牢里私放出来的死囚。

王世充告诉他们,你们的命本该结束了,现在每活一天都是你们赚回来的,你们还怕什么?

打开营门,王世充率兵冲向了敌阵。

刘元进着实是一条好汉,眼见大势已去,没有选择逃跑,而是迎向了王世充,战死在沙场。

王世充反败为胜,但胜得并不彻底,刘元进的手下有数万人逃离了战场(火场)。这些人漂泊无根,一逃就像孙悟空脱离了取经队伍,要想抓住他们,除非他们自己回来。

王世充虽然不是唐僧,但比唐僧还厉害,竟然让这些逃兵投案自首了。

王世充先是找来了一些投降的义兵,然后请他们来到一座庙,据记载,这座庙叫通玄寺。王世充将他们领到寺里的一座佛像前。

在佛像前,王世充焚香起誓,表示降者不杀。

义兵们放心了,王世充已在佛前起誓,不会假了。于是,逃散的义兵纷纷放下武器,向王世充投降。很快,他们发现,佛祖被王世充结结实实地利用了一把,而他们也被王世充坑了。

三万降兵悉数被坑杀。

杀降已经够不义气了,何况还是先骗降再杀降。

一个连佛祖都敢欺骗的人,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在前进的道路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利用的。佛挡杀佛、神挡杀神,这便是王世充的觉悟。一般来说,不对自己的武力迷恋到狂妄的程度是无法做到这个程度的。

不能说这样的狂妄一无是处,至少在短期内它起到了一些作用,但绝不可能持久。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越是乱世,最终的胜利者就越不是那些迷信暴力与诡计的人。

凶狠的王世充成为江左义军的克星。他战胜了从长白山杀过来的打着“杀进江都宫、活捉杨皇帝”旗号的义军首领孟让,又击败了号称燕王的河间义军头领格谦,斩杀了自号无上王的卢明月(这位月兄曾经被张须陀击败过)。通过这些战斗,王世充的江淮军终于成为一支劲旅。

真正的对决刚刚开始。王世充奉命前往洛阳,以他的江淮劲卒去对抗李密的山东豪杰。

在揭开江淮劲卒战山东豪杰的重头戏之前,我们需要先解说另一场惊心动魄的遭遇战。

一直在河北活动的窦建德突然发现自己的地盘上出现了一支隋军。

命运的白雾

公元617年7月,河间郡城南七里外,一个叫七里井的地方,突然喧哗起来。

涿郡留守薛世雄的数万大军驻营在此。

薛世雄,河东汾阴人,是隋朝一员身经百战的大将,这一次离开驻地南下,是奉了杨广的命令。

杨广是铁了心要收拾李密,不但派出了王世充,还把远在涿郡的薛世雄派来,令他率精兵南下,会兵一处,合击李密。

杨广还加了一条命令:所过盗贼,随便诛剪。大概是考虑到出差成本很高,能多消灭两个就多消灭两个。

于是,行至河间郡,薛世雄停下了脚步。他早就听过窦建德的名字,这一次,搂草打兔子一并收拾了吧。

对于薛世雄的到来,河间郡的各级官员是十分欢迎的。他们早就被窦建德打得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现在,上面终于派人来做主了。

在七里井,作为东道主,河间郡各级政府拿着牛酒前来慰军。

先喝下一杯酒,薛世雄并没有将窦建德放在眼里。

翻开薛世雄的个人档案可以发现,此人从小就有将才,长大后从军,参与过平齐之战,打过岭南,伐过吐谷浑,战过辽东,拒过突厥。

黄沙百战全身回,难道还怕一个业余级的草寇?

薛世雄收到消息,窦建德已经从盘踞的城镇撤走,据说要遁入豆子簗。

再喝下一杯酒,薛世雄打定主意明天一早率军进击,先拿窦建德热身,再灭李密。

在薛世雄将进酒时,140里外的草泽中,窦建德眉头紧锁。

薛世雄的突然南下让窦建德措手不及。前不久,他下令分散部队,身边只留了一千多人,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是缺粮。窦建德不像李密,坐拥两大粮仓,他的部下正分散在各地搞粮食。

对方的数万大军就要杀将过来了,自己的一千人怎么抵挡?

朝后望去,远处就是豆子簗,那是一片古盐泽,负海带河,地形深阻,是河朔境内除高鸡泊之外另一个义军发祥地。

逃入那一片地势险要的盐泽地,也许就可以躲过这一劫吧。

薛世雄找不到我就会离开,他的目标本不是我,是李密。

但如果王世充和薛世雄击败李密,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

窦建德突然明白过来:人生不是演出,表演可以有剧本,但人生没有。人生全靠即兴发挥,也没有彩排,更没有推迟。事情该来的时候,躲避是无用的,拒绝是徒劳的。

如果这是命运的安排,那就让命运倾听我的回应吧。

窦建德在决定出击之前,要去问一下上天的旨意。“如果明天天亮之前突袭其营,大吉!”

窦建德抬头,时值正午,阳光猛烈地照向大地。要在天亮之前发动攻击,现在就该出发了吧。

窦建德召集手下,然后从一千多人里挑出两百八十人,告诉他们:我要率领这二百八十人先行出发,偷袭隋营。你们在后面跟上,如果到了对方大营,天已经变亮,那我们就去投降。你们降也好,自谋出路也好,可以自己决定。但,如果天未明,我们就杀将过去。

“是福是祸,就在此举!”

说完,窦建德领着两百八十人出营,朝七里井方向进发。

第二天凌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窦建德勒停了马,前面就是薛世雄的大营,目测距离有两里地。

窦建德心头涌起了疑惑。

一路过来,他没有看到对方一个哨兵。

这不是行军打仗常碰到的事情,对方早应该在外围派驻斥候。现在一个影子都没有,那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对方没有防备,另一种是对方正设伏等着他来。

这是夏夜,夏夜很短。

窦建德疑惑的时候,天渐渐发白,就要天亮了。

不久后传来的一个声音,让窦建德心头一惊。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吹角声。

这是大军将开拔的声音!

难道对方早已经设好埋伏等着我们到来?难道上天注定要我在这里结束草莽生涯?

窦建德松开缰绳,抬头望天。东方一片白色,用不了多久,太阳就会出来了。那时,我们这两百八十骑就会暴露在对方的面前。

是时候承认失败了,窦建德回过头来,正准备说出投案自首的话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四下里泛开了白雾。雾色越来越浓,很快将四周的一切都包裹在白茫茫之中。

此时正是盛夏,这漫天的大雾来得诡异,而且浓得离谱。据史书记载,窦建德已经看不清后面的士兵了。

这只能用天命来解释了。

“天助我也!”

这才是真正的命运,上天不会让我束手就擒!

窦建德大呼,打马跃进。“走吧,这是我们创造奇迹的开始!”

两百八十骑紧跟其后,冲向了数万大军驻扎的营地。

吹角声越来越响,风声越来越大,雾越来越浓,马蹄声被掩盖在无尽的白色里。

敢于面对强敌的人,才能发现自己有多强大。

窦建德第一个冲进的不是薛世雄的军营,先倒霉的是河间郡的兵,他们的兵营就在薛世雄大营的旁边。

郡兵们这些年饱受义军打击,好不容易薛世雄的大军前来,立刻有了精神,各自领着部队前来会合,挨着薛世雄的营驻扎下来。

当看到窦建德从白雾里杀出来时,郡兵马上认出了这位老朋友。他们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逃跑。在浓浓的雾色里,他们纷纷跑向了薛世雄的大营。

这些挂靠的郡兵终于害死了薛世雄。

薛世雄本打算在这一天去豆子簗寻找传说中的窦建德,没想到窦建德竟然冲了进来。

他应该没见到窦建德本人。一来雾大,二来冲进来的人太多,搞不清哪个是友军,哪个是敌军。

充耳听到的是窦建德来袭营了。

薛世雄的部队正在列队,突然一大群人冲进来,手里挥舞着兵器,嘴里嚷着有人袭营。薛世雄立刻判断这是对方大军前来袭营,然后做出了再正常不过的反应:拔刀迎上。

冲进来的河间郡兵本是来求救的,却发现迎接他们的不是热情的拥抱,而是冰冷的大刀,不禁冒出一股绝望:想不到薛世雄的兵营也被人端了啊!

那就打吧。

全营乱作一团,恐惧像传染病一样蔓延。惊呼声中,不断有人倒下。据统计,死者达上万人,这其中的大多数应该是被友军误伤的。以窦建德的两百八十人,以及后继的数百人,就算有心干出这样的业绩,也没这样的力气。

败局已定,薛世雄领着几十个亲信逃往了河间城。一路上,他可能诅咒天气,也可能咒骂猪一样的队友,但事实上,他是被自己打败的。

因为轻敌,他没有在外围派驻侦察兵,才让窦建德有机可乘;因为放松,他才让友军挨着他们扎营。

十七岁那年,他踏上沙场,到这一年已经四十六年。这四十多年,他征战无数,取胜无数,正是这些辉煌的过去让他产生了轻敌的念头。可他忘了,战场上是没有经验值一说的,一旦踏上战场,所有的一切全将归零。

仓皇跑回城后,薛世雄就病倒了,被抬回涿郡没多久,就病死在床上。这位阴沟里翻船的大将应该是被活活气死的。事实上,薛将军不必太过较真,他有数个拿得出手的儿子,其中一个叫薛万彻,被唐太宗李世民评定为初唐名将。

太阳终于出来了,七里井的雾被风扫荡一空,满地的断剑残枪和尸体。

窦建德的脸暴露于阳光之下。

现在,他真正成为河北的霸者。他从残酷的海选里杀出来,成为晋级争霸总决赛的选手。能晋级总决赛的人都是当世雄者,这个决赛圈不会太大,全部数下来都用不了一只手。

下一轮决赛将在李密和王世充之间争夺。

骑兵与䂎兵

在薛世雄同河间郡的同僚搞联谊时,王世充正奔向东都。他跟他的江淮劲卒将奔向新的修炼场。王将军心中或许还有当年项羽领八千子弟渡江争天下的心情。

离开江左,到中原去,只有在中原称雄的人才是真正的霸王。

行到彭城,王世充叫停了队伍,下了一个命令:“从今天开始,不能走大道了。大军抄小道,沿途不许喧哗!”

马上就要进入李密的势力范围了。

前方,热浪席卷着这片大地,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厮杀的声音。

李密。王世充不禁念着对手的名字。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此时的王世充没有想到,他将成为李密的一生之敌。

一路上王世充领着队伍专抄小路,偷偷摸摸地不像正规的官军,而像流窜的反抗军。虽然没面子,但总算到了洛阳。没迟到。

有人迟到了,而且不会来了。

来到东都后,王世充很快就收到了消息,薛世雄因为在雾里迷失了自己,已经回涿郡治病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没有了燕赵的两万精兵对王世充来说,也许是一个机会。杨广安排了这场中原大会战来消灭李密,薛世雄因为资格老是总指挥。现在薛世雄半路交了差,事实上,指挥权便落到了王世充的手上。

来到洛阳后,王世充下达了他的第一个命令:刺探。

结果很不好,王世充面对的瓦岗军,不是他在江左碰到的草寇级反军可以比拟的。

对手强将如云,智囊如星,坐拥粮仓,组织严密。

对于这样的对手,要战胜它的首要条件是:知己知彼。

王世充找到了方法。

三个月后,王世充终于发动了他的第一次总攻。

十月二十五日的深夜,王世充领着部队出发了,他的目标是李密的大本营洛口仓城。

在夜色的掩护下,王世充渡过了洛水,来到一个叫黑石的地方。到了这里,王世充下令扎营。

扎好营后,王世充告诉跟他西进的江淮兵:“现在跟我渡河到洛北去!”

刚从洛北过来,现在又回去,这是什么意思?况且李密的洛口仓城也不在河那边呀。

望着手下疑惑的眼神,王世充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是的,到洛北去,只有在那里,才能击败李密。

回到洛北之后,王世充领着部队沿洛水前进。前面是李密的一座防守堡垒:月城。

天已经亮了。

王世充的心头正被一个大大的问号占据:李密会到洛北来吗?

等看到绣有魏字的大旗,听到紧锣密鼔般的马蹄声时,王世充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李密,你终于还是来了。

王世充终于在他选好的战场等到了他的敌人。此刻,李密大概是他眼中的猎物,正一步步走向他设好的陷阱。

正如《孙子兵法》所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

李密的确来了,事实上,他来得不比王世充晚。王世充一出动,他的斥候就侦察到了。李密没有犹豫,立马领着他的四大骠骑将军和左右护法(单雄信、徐世勣),当然还有翟大哥杀到了洛口仓城。

听说江都来了厉害角色,是时候会一会了。

此时的李密已经号称中原盟主,手下还有曾经被王世充击败而前来投靠的人。为兄弟报仇兼树立盟主威风,正当此时。

来时,李密兴致颇高,兴奋之下,没有细想,为什么王世充明明在洛水南扎了营,却依旧渡回北边来。

洛水之北,是一条长数十里、宽不过数百米的狭长地带,这是王世充精心为瓦岗军挑选的墓场。

看到王世充后,李密按惯例向骑兵下达了冲击的命令。

骑兵越来越近,王世充的豹目紧盯着席卷而来的乱尘。在距离足够近之后,王世充终于发出了他预定中的命令:䂎兵出列!

李密的骑兵冲到了阵前。

这些所向披靡、屡立奇功的骑兵终于碰到了克星。骑兵们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种像枪又像戟的东西,这种东西叫䂎,形似长枪,枪头有突起,跟《水浒传》里专破连环马的钩镰枪类似。

瓦岗兵看到的第二样兵器是盾。

盾和䂎是江淮劲卒们的常规装备,有攻有守。你杀过来,我有盾挡,趁你不备,就勾你马腿,要你性命。

据记载,李密的兵,落草之前多是渔夫和猎手,善用长槊。长槊配大马,冲击起来力量很大。这是瓦岗军的成名绝技。

兵器本无高下之分,重要的是看它掌握在谁手里,用在什么地方。

在这里,决定兵器优劣的是地理环境。

此地,南面是洛水,北边是邙岭,中间地带地势狭窄,这样的地势阻碍了骑兵的冲击力。瓦岗军的马槊略强于烧火棍,而江淮兵的盾䂎攻守兼备,配以狭长的地势,可谓枪枪致命。

血,四处横流;马,嘶鸣悲叫。瓦岗骑军纷纷后撤。

王世充精心选择战场,迂回调动,将对方引至此地。他的努力终于发挥了奇效。

紧随着瓦岗军后撤的脚步,王世充直接冲到了月城。拿下此城,他便随时可以向李密的仓城发起攻击。

站在月城之下,王世充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王世充都会想起这个时刻。因为失败的人最常想起的,都是当年他们曾经离成功最近的那一刻。

只差一点点,月城将破。

在历史上,一点点往往跟千里没有什么区别,胜负是非此即彼的裁决,而不用长度计量。

反击

李密满头大汗地从一条船跳到岸上,往日的从容淡定已经消失,猩红的双眼望向对岸。

他的部队正在败退,失败来得如此之快,让他惊慌失措,找不到头绪。

身后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这是从河对岸逃过来的,身上已经不知被汗水还是洛河水浸透。

挫败感在李密的心头涌起,他终于重新认识了那位从江都杀过来的新对手。

他将是自己的一生之敌!

李密猛然发现了这个命运的安排,在想到这一点后,他反而冷静了下来。

人群渐渐围拢过来,他们相信大当家一定有反败为胜的妙计。他们就是靠着李密的智慧走到了今天。

李密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喉咙干燥得像火烧过一般。

一定不能慌,一定有办法!

深呼吸,镇静心绪。李密仔细回忆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终于明白双方在这里交战并不是偶遇,是对方精心设下的圈套。

是的,王世充早已经看过了这里的地形,先期到达,静待我领着部下来到这片死亡之地。

对策呢?

一瞬间,一束光亮在李密的大脑里闪过。他猛地一挥鞭,策马奔向西边。

这是跟月城相反的方向。李密的手下迟疑一会儿,但马上醒悟了过来,策马跟上。

李密心头出现的不是别的,正是王世充引他入伏的《孙子兵法·虚实篇》。不同的是,王世充用了文中的第一段,而李密的破敌之计在第二段。

“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三十六计》里对这一句话有另一个简略的描述:围魏救赵。

弃月城,直捣对方的黑石大营!

李密的身后,人越来越多,这是逆袭的时刻。

王世充正在准备最后的进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月城,等待着敌方最后一个人倒下。看着对手走上绝路,是他的爱好。可一阵惊呼声打断了他的观察。

回过头,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远方升起了六道烽火,那里是大本营的方向。

老窝儿被人端了!

王世充做出了正常水准的反应,回军救援。

丢下立刻就能攻下的月城,王世充开始往回奔,大概是用自己的大本营换人家一个小城并不划算。

史书记载,月城与黑石大营的距离是四十里。王世充跑一个来回,相当于一个马拉松。不同是,这不是马拉松,而是铁人三项,跑完之后,王充世还得接着上阵对敌。

李密等他已经有一会儿了。

望着面前开阔的地势,李密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李密挥动手中的令剑,随着一声令下,战马长啸,乱尘飞舞,金戈铁马袭向了江淮兵卒。

长枪大马,驰奔冲突,饶是有盾,也难以阻挡。

一日之间,胜负颠倒。

战场上充满着变数,只有笑到最后的人才是赢家。

王世充大败而逃。这一天,他曾经无比接近胜利,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王世充都认为这一天是他最好的机会。

这种被逆转的沮丧一直纠缠着王世充,他还会回来的。

战后统计,李密大破王世充的江淮劲卒,斩首三千。但李密并不是真正的赢家,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可抵三千劲卒的将领。

回营后,李密得知了一个人的死讯,他的一员大将在渡洛水时不幸落水溺亡。李密当场痛哭不已。

此人不像秦叔宝、罗士信那样勇冠三军,不像徐世勣那样足智多谋,也没有裴仁基那样的根基,但他对李密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这个人叫柴孝和,他与李密争夺天下的方略有关。

李密的方略

一场战斗的胜利是无法决定整个战局的,也无法成就一位王者,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方略。成就刘邦的是“约法三章”,成就刘备的是“隆中策”,成就曹操的是“奉天子,修耕植,畜军资”,成就朱元璋的是“广积粮,缓称王”。当年李密曾经想用天下三计成就杨玄感。

李密也需要能成就自己的大计。

柴孝和给他送来了这个方略。

在李密进军洛阳时,柴孝和是附近巩县的县官。柴孝和没有顽抗,瓦岗军一到,就投了降,但他提供给李密的绝不只是一座县城。

柴孝和找到李密,告诉他虽然他们粮食多,四面来投靠的人也多,但这些粮食迟早会吃完的。等粮食一吃完,那些前来投靠的义军一定会离开,到时,魏公用什么去争天下?

听完这个提问,李密没有回答,他知道对方肯定是带着方案来的。于是,他反问:“先生说得有道理,你看这个事情怎么解决?”

柴孝和说出了藏在李密内心深处的一个地名:长安!

“秦地阻山带河,是霸王之资,当年项羽弃之而亡,刘邦得之而王。在下愚意,不如让翟司徒守洛口,裴柱国守回洛(翟司徒是翟让,裴柱国是裴仁基)。然后明公率精锐西上,拿下长安。天下就是明公的了。”

“如果下手晚了,只怕被别人抢先一步!”最后,柴孝和加重了语气说道。

李密内心一阵激动。

是的,这个方案李密并不陌生,这是他当年给杨玄感的中计,现在该是上计了吧。

但他也许无法用这条上计。

想到这里,李密心中苦笑。

柴孝和的这个方法很好,但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派系问题,俗称山头问题。

李密虽然是瓦岗军的首领,但他并没有完全控制这支军队,这里有老大哥翟让系,还有裴仁基系。让翟让守洛口,那单雄信、徐世勣不会去长安;让裴仁基守回洛,只怕罗士信、秦叔宝也不会去长安。没有这些人,李密可能有去无回。

这种事情是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说的。可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又恰恰是桌面下的决定桌面上的。

还是说点儿桌面上的事吧。

李密突然问柴孝和:“先生知道此时的天下有三大中心吗?”

“是的。长安,洛阳,扬州。”

“关中人以长安为中心,河北、山东以洛阳为中心,江左以扬州为中心。我的部下都是山东豪杰,打不下洛阳,他们是不会愿意跟我去长安的。”

柴孝和马上意识到李密在说什么,想了一会儿,他提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如果大军无法西进,请让我先去探探路!”

这相当于一个小经理主动要求去开拓一片全新的市场。怀着赞叹,李密批准了这个行动方案。

柴孝和领着数骑挺进长安,一路上打着瓦岗的大旗竟然招到了一万多兵马。正当他要到长安看看形势时,李密中了流箭从洛阳城外撤走了。

李密一退就如倒了大旗,一万多新加入的兄弟看到前景不好,顿时一哄而散。柴孝和只好又回来了。

现在柴孝和死了,李密再也找不到这样有气魄、肯为他独当一面的人。

接下来,李密只能守着粮仓跟王世充死拼洛阳了。不久后,他派徐世勣拿下了黎阳仓。隋朝的三大名仓尽在他的手里,吃是不用愁了,但柴孝和的担忧终于成了现实。

当日柴孝和跟李密谋夺长安时,有一个人同样看到了逐鹿的关键,正收拾东西准备进军长安。

论起来,这个人跟李密也是阶级兄弟,平时,他叫李密一声老弟。

此人,乃唐国公李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