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师陨遗终言 远行避祸寻志
盛夏的天气就如三流电视剧一般喜怒无常,前一刻微风明月,下一瞬就已是狂风暴雨。夜色里,一艘千石船乘着西南风、翻动着船桨,不断破开幽深湍急的海面向前驶去。
船舱内,经贞和方才带队突袭美保关的头领正跪倒在弘高榻前。
回到半个时辰之前,弘高一度中箭晕倒、随即马上苏醒,及时制止了下属狂乱之下欲将经贞二人一并斩杀的举动,定下全员登船向若狭国行进的计划,方才支撑不住再次晕倒。
登船良久后,弘高才好不容易再次醒来,但见其面如金纸、呼吸垂危,胸前其绑住的伤口也不断有鲜血涌出,月白色僧袍早已全部被浸为酱色,众人心中明白已是回光返照的时刻,因此只是围坐其旁垂泪不语,让其尽量留下完整遗言。
弘高咳嗽两声,口角不住溢出鲜血,摆手制止了经贞伸手为其擦拭的举动后,断断续续说道:
“孩子,你一贯聪慧过人,三年时间,贫僧无论是军略、治政还是武艺都已教无可教。今日表现虽不完美,但也可以出师了。”
经贞悲泣道,“经贞明明愚钝不堪,还需要师傅教导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师傅何忍心就此抛弃我!”
“为师此生看过山、见过海,曾拥有一切、又失去所有。一生背负甚多从未放下,只有最后三年教授你的岁月,才是成年后唯一快乐的时光。”
“我和你初次相遇时,明明只打定主意给你三个月时间便匆匆离开,继续奔走所谋大事。但三月又三月,最后直至三年,为师一次次动摇,最终居然产生了就这样下去也好的念头。虽然为自己这么轻易就辜负了久兵卫和武明,”说道此处,弘高歉意地望了一眼旁边的武士和忍者,继续说道,“但我仿佛放下心中块垒、浑身轻松。从这个意义上讲,为师应该好好谢谢你,教会了为师放下。”
“后来,为师的追求就变成了展毕生所学、培养一佳徒。让他可以肆意翱翔、掌控自己的命运,不要走为师的老路。因此为师总是对你过于严苛,没有在意你的感受,让你错误地把自己当作为师的工具,实在是抱歉。”
听到此处,经贞早已泪如雨下,呜咽道:“师傅,对不起,是我错了!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弘高无奈一笑,随即触动伤口剧烈咳嗽起来,良久方才停歇道:
“痴儿,又犯嗔了。求而不得自苦,顺其自然则安。这还是为师从你身上学到的道理,你自己还不明白吗?”
“古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日我们也当善始善终,将这段师徒之缘由一问开始,由一问了断。”
“上次一问是何为‘天下’,这次一问叫何为‘人生’?”
三年的习练和今日的冲击反复碰撞早已震碎了经贞的思考能力,他努力想说点什么让弘高满意、不带遗憾离开,却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讲不出,最终只归结为一句
“经贞不知!”
听得这拙劣的答案,弘高反而快意笑了起来,全然不顾口鼻耳涌出的鲜血越来越多:
“最后问答是为师难倒小鬼头了呢,看来姜还是老的辣。殿下对任何事物都一学而通,时常让为师都相信了神佑和宿慧之论。但无论家世、智慧、武艺,一切得来的都太过顺利和容易,让为师感觉你始终抱有游戏人生之意。换言之,面对一切人事物都有如配合出演一场能戏般,虽然付出了大量努力和勤奋训练,但感觉心不在焉。”
经贞闻言一震,嘴唇蠕动了几下,但最终还是未出言反驳。大异于平时能言善辩的姿态。
弘高接着说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虽然不知道你的际遇终将落在何处,但贫僧相信志之所起必将摇动天下,绝不限于出云一域之间。因此只有走出去,看过外面的世界,才能明白自己的梦想能有多大。相信等到那时,必将能答出为师最后一问,这就是为师留给下的最后课业!”
“好了,你且去吧,让为师留点时间给两位老友。”
说罢,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经贞浑浑噩噩走出船舱,任由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水混为一片。片刻后,舱内压抑的哀声突然放大,经贞急忙撞进舱内,却还是没有赶上弘高最后一面。
捡起其身前的一片沾血的帛书,飘逸的字体仿佛要飞出纸面,正是:
“五十一年一睡梦,一期荣华一杯酒。”
……
此时此刻,月山富田城以东十里外的清水寺前。尼子国久身着大铠、面色冷峻地带着新宫众朝着镜港驰去,突然视线内出现了一彪人马挡住去路。
瞧见打头之人后,尼子国久眯着眼睛喝止手下,对着面前的尼子久幸道
“松田氏报来消息,今夜作乱众人已从美保关出行。国久奉父亲大人之命赶往镜港拦截,将相干人员尽数带回本家调查处理。如今叔父大人半道阻拦,不知何意?”
尼子久幸同样一身玄色铠兜,闻得此言只是挑了挑眉毛,平淡道:
“家门不幸,听闻后辈酿成大祸,某第一时间过来将其锁拿回去,事发突然没有向兄长大人讨个命令实在失礼。既然四郎(备注一)得了兄长大人号令,某自动配合你行动。”
“另外,事发突然,部下一路急行军至此人困马乏,只能暂且休息用膳,无法行军。还请四郎稍安勿躁。”
尼子国久闻得此言,却不怒反喜道:“叔父大人行大义不避亲,一片拳拳公心实在令我敬佩,我等联手前行,定能妥善解决此乱。另外在下也是半夜奔波良久,麾下儿郎早已疲惫不堪,也是打算停下补给一番,正好与您做个伴。”言罢,也转回吩咐手下原地休憩进米水。
待一切布置妥当后,身边副将疑惑之下,还是私下开头问道“殿下,我等奉大殿之命平定此乱,如今表明和野州守大人一起包庇他家那位,大殿事后会不会有所责罚?”
尼子国久哂笑一声,“你真以为我等今日是在提人的?从上到下摆明了要走过场、敷衍了结此事,我等不好好逢场作戏,还要陡然冒头惹出众怨?”
“我且问你,诠久是父亲大人亲自抚养的嫡孙,经贞是野洲守殿下唯一的继承人,千家和北岛两家更是出云大社国持,是父亲大人都要大力拉拢的势力,几方冲突博弈,是我一个小小的家中二代可以大摇大摆跑来拿人的吗?”
“你也知道左京大夫过世三年来,本家日日厉兵秣马,现已是用兵在即,就连三郎那边有所异动都视而不见。因此,父亲没有亲自出面平息此事,也没有派遣其他资深位重的家老,而是让我一个小辈出来已经充分表明了要从速抹平此事的态度。”
“第一,将此事性质默认为小辈冲突而非家中内乱,以免引发进一步骚乱或过度解读。”
“第二,为了家族平稳,默认诠久吃上这个哑巴亏。毕竟失去一臂不是失去一命,不耽误吃喝拉撒,总不能也罚去经贞这小鬼的一命或者一臂,让野洲守殿下心生芥蒂,那才是真的自断一臂。”
“第三,借由插手本家内务的借口惩处千家、北岛两家一番,稍微削弱其尾大不掉之势。虽然其两家作为国持影响深厚,本家不得不依赖信重,但插手家族继承还是大大犯了忌讳。本次内耗一下也能让他们清醒老实几分。”
“因此,让经贞这小鬼在乱中或死或逃都是他自己的造化。若是死于乱兵之手,诠久这边有了交代,野洲守殿下也只能自吞苦果、心底的怨恨也只会针对千家、北岛两家,不会影响本家团结。若是顺利出逃,那么父亲大人在领地方面对野洲守殿下略作处罚也就可以揭过此事,诠久心有不甘也无话可说,总不能因为孩童间的冲突,连坐重罚一门重臣吧。”
“所以,我这么做既是领会父亲大人安排,也是给叔父大人一个人情。至于诠久的不满怨恨,自然也只会怪到叔父大人此番作梗,与我无关。”
副将听完此言大为叹服,再无疑惑之下也放心休息。
两盏茶后,天色已然泛起鱼肚白,两方用膳完毕的部队才一齐行进到镜港。出海巡游一圈毫无所得之一只能转回月山富田城。
至此,尼子诠久失去一臂但性命无碍,尼子经贞乱中出奔不知所踪,尼子久幸和千家、北岛一齐受到不轻不重的处罚,尼子家的这场闹剧就以此为结局虎头蛇尾地收场了。时间没有记忆。随着尼子家和大内家矛盾日益突出,中国地区风起云涌,关于此乱的各类传言也在半月后逐渐烟消云散。
备注一:四郎,尼子国久乳名孙四郎,所以如此称呼,但他其实是尼子经久的次子。三郎,指的是盐治兴久,他是尼子经久的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