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与经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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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走向新共和

1949年新共和成立之时,戊午之悟三十年后的熊十力已经成就为一代宗师。1948年秋季,当共产党军队与国民党军队对决中原时,熊十力离开杭州浙大,经上海南下广州,由广东大弟子黄氏接待,住进番禺化龙乡私宅观海楼,观望国共对决。一年后,解放军兵临广州,与当时不少读书人一样,此时熊十力面临一个重大抉择:是否认同新生的共和国——如果不认同,经罗湖去香港,近在咫尺。十力先生的一些好友和得意弟子(钱穆、徐复观、唐君毅、牟宗三)要么决意去台、要么决意留港,总之不认同新共和。

时已年近六十五岁的十力先生不忍离开大陆,致函弟子徐复观,问有否可能到南京的中央大学教书,不然的话,留在中山大学哲学系教书也行——十力先生看得很清楚,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土壤在大陆,不可能有什么流亡离岛或割地的中国哲学。坚决反共的弟子徐复观觉得,尊师的政治意识糊涂得简直不可救药,回函以挖苦口吻让尊师写信“直接去问毛泽东先生中大可去否”(《全集》附卷,下册,页1607)。

十力没有致函毛泽东先生,但解放军进驻广州仅十天左右,他就收到董必武、郭沫若自北京发来电报,“欢迎”他回北京——电报由广州军管会主席叶剑英派人送达中山大学。

十力与董必武和郭沫若都谈不上至交,虽与董必武在辛亥革命时期曾有过“革命之交”,但十力脱离国民党踏上形而上学之途时,董必武也脱离国民党加入了共产主义小组,此后两人再无交往;至于郭沫若,仅在抗战期间拜访过同在陪都的熊十力两次——拜访时除了带去十力爱吃的土鸡,还带去了周恩来同志的问候。十力先生接到辗转而至的电函后随即回函:若北归希望能在北大哲学系执教。北京方面很快给了肯定回复,十力当即决定接受邀请,他在致函竭力劝阻的弟子唐君毅时表达了自己的哲人心志

吾年已高,何至以风烛余光为衣食二字而尽丧平生之所守?吾中国人也。中共既已统一中国,如不容吾侪教书,只可作夷、齐。如尚容吾侪教书,则吾侪无有“自经沟壑”而不去教书之理。(《复唐君毅》,《全集》卷八,页636-637)。

十力并非因为年事已高不愿去香港,只要新政权愿意给他一席之地教书,他就愿意北归,实际还有更为深层的心愿,如他后来在致新共和领导人的信中所言,自己虽然对“学术思想确曾用过苦功,非以广闻见为务,非欲以学问家自鸣”(《论六经》,页771),而是思考中国两千多年深陷“帝制颓运”与中国固有思想的关系。我们知道,辛亥革命的直接结果是中国的分裂,国不成体,作为辛亥革命老兵,十力始料未及,更非革命初衷。在十力先生眼里,辛亥革命尚未成功。革命不仅意味着推翻旧制度,更重要的是建立新制度。

孙文发起二次革命失败后,袁世凯在美国传教士怂恿下企图改共和政体君主立宪政体,尽管君主立宪属于现代政体,袁氏的企图难免被视为皇权复辟,自然会引发捍卫共和政体的护国军起义。从此,中国逐渐走向军阀割据,国家分裂迄今没有了结,即便在联合抗日时期,中国的内战也没有结束。共和政体的立国都尚未真正实现,辛亥革命何以能算成功?

不难设想,在十力这位辛亥老兵眼里,共产党统一中国,国号高标“人民共和”,未尝不可理解为辛亥革命至此才划上了一个标点……但这个标点是逗号而非句号。毕竟,建立新的政制不仅在于立国,更重要的是建设新的生活方式。新共和的成立仅仅意味着辛亥革命终于完成立国之举,接下来还得建设真正的共和政体,这一待兴大业很可能会需要更艰巨更漫长意义也更深远的革命。十力先生接受邀请北归,显然是出于将辛亥革命进行到底的志愿,希望能为建设名副其实的共和政体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因为他已经为此做了长达三十余年的哲学准备[9]

对于新生的共和国政府来说,熊十力不仅是著名哲人、几代学人的宗师,也是辛亥前辈,值得敬重。毕竟,建立人民民主的共和国秉承的正是辛亥革命未竟之志……革命尚未完成,同志仍需努力。十力北上时,广州军管会主席叶剑英亲到车站送行。途经当年辛亥首义之地时,十力希望驻足缅怀数日再北上继续革命,武昌的中南军政首长李先念亲自设宴款待这位辛亥革命老兵。

到北京已是1950年春。一年后,十力写下了给新共和国的建言书,自题《论六经》,长达七万言,寄林伯渠、董必武、郭沫若,“并恳代陈毛公赐览”(《论六经》,页775)。建言书说:“民国近四十年,新人物对于固有学术思想太疏隔”,此时“共和已二年,文教方针宜审慎周详,学术空气之提振更不可缓”(《论六经》,页773、772)。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已近四十年,十力不称“共和”,对新中国才称“共和”,绝非笔误,更非献媚,而是感到如今才真正堪称在走向共和。建言书下笔之时,新共和在内政方面的鼎革之举振奋群心,共和国军队出师朝鲜半岛抗击美帝初战告捷,震惊世界。十力看在眼里,难免想起自己的戊午觉悟:共和革命要真正获得成功,必须从根本上重新陶冶中国人的“作人与立国精神”。于是“春初晤友人,欲谭六经……”。这时十力即将迎来辛亥革命四十年之际。建言书开首就说:

筑室先基,植树培本,[10]古之恒言也,立国之道,何独不然?共和初建,抗美援朝,政府励精图治,天下向风,区区愿献刍议。窃以文化教育方面,对固有学术,整理似不容缓。抗美不过一时之事,政府既以决心领导国人,事虽艰巨,大功易集。……

方今世界大势,群趋重于反帝,而帝者已成强弩之末……吾故曰抗美非难事也。愚谓今之所急,莫如立国立人精神。中华立国五千年,自有高深悠久之文化,中国人之作人与立国精神,自有其特殊处不待言。……余以为求中国之特殊精神,莫若求之于哲学思想。中国哲学思想之正统派即儒家。(《论六经》,页663-664)

可以看到,十力发自内心对新共和充满期盼。在这位辛亥老兵看来,国民党政权从未施行自由民主之政,当然不能称“共和”。早在抗战之前,十力已经表达过这样的看法:要真正建成自由民主的共和国,政党必须有“启民、导民、化民”的宏愿和能力。用今天的话来说,必须有启蒙全民的宏愿和能力,国民党并没有让这位辛亥老兵看到这一点。[11]立国化民首先在于智识人自立精神,十力立志成为智识人,向学十余年,首先自立精神,倭寇入侵之前已卓然成家——1932年《新唯识论》甫出,即引起学界强烈反响,随后他盼望能用自己“一归于己之所实参冥会”在形而上学上立起来的精神德化国人精神,一直未能如愿。

中国人的精神根柢在儒家——“中国哲学思想之正统派即儒家”,十力为共和国立精神的宏愿,就是要重新树立儒家正统。我们会感到奇怪:儒家从来是正统,何以需要重新树立?原因很清楚,而且也简单易解:辛亥革命之后,共和革命尚未成功、内战连年之时,中国知识界却兴起了“新文化运动”,以打倒儒家正统为鹄的。当时正值十力“默识”之期,作为辛亥老兵,十力也曾是反孔派——辛亥革命之前,“海内风气日变,少年皆骂孔子、毁六经,余亦如是”(《论六经》,页761)。

换言之,共和精神与尊孔实不相容:正统儒家是千年帝制的奠基者和拱卫者,反帝制必反儒家正统。但在“新文化运动”风头之时,十力幡然“自悔其浅妄”:倘若全盘否弃本国固有文化,共和革命岂不同时了结了国人精神?倘若如此,国人靠什么来自立精神?十力面临又一个抉择:要么放弃反帝制的共和理想,要么坚持反儒家正统到底。

十力的聪明才智使他摆脱了这一两难,他看到,既坚持共和精神又保全儒家正统,不仅应该,而且可能。“新文化运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攻击虽然大而化之,毕竟显得抓住了要害:

清季迄民国,后生游海外者,其议国学之根本缺点,略有三。一曰,无科学思想。……二曰,无民主思想。……三曰,持论无系统。(《原儒·绪言第一》,《全集》卷六,页329)

能十力是过来人,“此等议论,吾侪当清季已熟闻,且与之同调”。可以说,能十力走向问学之路的时候,心目中就已经有了思想之敌:反驳“新文化运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攻击。尽管就崇奉科学和民主思想而言,十力与“游海外者”或承接海外新思想者的志向一致,但在以何种思想立国立人这一大是大非问题上,十力与这些革命同志产生了分歧:科学和民主思想无需求诸海外,中国固有文化传统中就有。[12]在随后的十余年生涯中,十力不仅发掘出儒家科学思想,而且发明了儒家的自由民主思想。就持论系统而言,建言书《论六经》在十力学述中堪称最为全面。

下笔建言书时,十力心里清楚,共产党的政治哲学衍自“新文化运动”,就反封建帝制而言,十力的革命之志与共产党的政治哲学并无扞格,不合处仅在于“新文化运动”持反孔立场。在建言书中,十力没有回避这一难题,他写道,

余以为马列主义毕竟宜中国化。毛公思想固深得马列主义之精粹,而于中国固有之学术思想似亦不能谓其无关系。(《论六经》,页772-773)

既然儒家是“中国哲学思想之正统”,马列主义的中国化就当是儒家化;既然马列主义宜儒家化,就得抛弃反儒家正统的“新文化运动”立场。十力同样清楚,“毛公思想”已得马列主义“精粹”,但“毛公思想”中是否已有“中国固有之学术思想”,十力自己并无研究,但他的确期盼新生的共和国学术能够在“毛公思想”与“中国固有之学术思想”之间建立起言之有据的内在联系。

十力的期盼并非没有根据,因为毛泽东已经提出,要“批判地继承”(十力称为“评判接受”)中国的传统文化,十力深表钦佩——“毛公评判接受之训,无可易矣”(《论六经》,页773),十力还为此不易之论信手拈来比量学证明。也许,正是基于毛泽东已经宣示的对待中国固有文化的立场,十力才热情地写下《论六经》,为新共和建言。

在《论六经》结尾时,十力甚至具体建言:“批判地继承”说来容易做时难,“政府必须规设中国哲学研究所,培养旧学人才”,并由政府出资,扶持民国时期已有的三所民间书院,分别是欧阳竟无所创内学院,马一浮所创复性书院,梁漱溟所创勉仁书院……由政府设立的中国哲学研究所最好招收八十名研究生,若眼下财力不支,也总得有三四十名——早在抗战时期,十力就已经有这样的想法:符合共和精神的政府理应建立“中国哲学研究所”。国民政府虽早已成立中央研究院,却一直没有哲学研究所,仅有历史和语言研究所,明摆着排斥哲学,唯重考据。[13]十力没有忘记,清末革命党志士“实未有以反己之意去研经史者”,学问“无救于国、无救于其自身”,得归咎于清代“考据学风之为害烈”(《十力语要初续》,页211)——十力不称民国为“共和”,原因之一想必也是:民国学术接续清季考据学风,引进西洋实证主义方法后变本加厉,使得哲学和文学变成考据学问,国家缺乏精神和思想……

提出由新共和政府建立“中国哲学研究所”,万言绰绰有余,十力上书何以长达七万言?十力上书的重点其实并非在于建立研究所及招收研究生,而是用什么指导思想来研究“中国固有之学术思想”。在共和革命精神引导下,十力研究“中国固有之学术思想”已经有成:1945年出版的《读经示要》已经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关于“中国固有之学术思想”的看法。现在十力需要表明,自己关于中国传统思想的看法完全切合新共和国“自立精神”的时代需要。他不便明言的仅是:早在毛泽东提出“批判地继承”传统文化之前,他已经富有卓识地完成了“批判地继承”儒家正统这一艰巨之业。

写建言书时,十力并非不清楚,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新共和的指导思想,这种思想同样有自己的形而上学基础。唯物论世界观与十力所凭靠的心性形而上学并不相容。十力自感很难另起炉灶,重新建立一套“批判地继承”儒家正统的学说。因此他建言,政府如果建立“中国哲学研究所”,当要求研究人员或研究生“只须对于新制度认识清楚,不得违反”,不必强求规定都得信奉唯物论,“有能在唯心论中发挥高深理趣”者,应该“任其流通”。十力为此提供的理由是,“凡高深理趣之影响于人类生活,恒在无形中,无形也,故久乃大”(《论六经》,页773)。

当然,凭靠唯物论世界观同样可以“发挥高深理趣”,唯物论形而上学对人世生活的影响同样“恒在无形中”。如果唯心论仅仅在政府设立的“中国哲学研究所”内“任其流通”,并无问题,毛泽东实际上做到了这一点。但十力期望的并非是自己的新心学仅仅在“中国哲学研究所”内“流通”,他还期盼影响中国人的立人和立国。这就需要十力说明,自己的新儒学与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在政治哲学层面并无冲突;如果可能的话,十力还得尝试沟通《大易》本体论与唯物论世界观——对于十力来说,这当然是新课题。[14]下笔建言书时,十力已经有把握的是,他的《新唯识论》和《读经示要》所确立的新儒学与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并无扞格,至少就反帝制、反封建和走向自由民主的大同世界而言,十力自以为有同声相求的一致。因此,在建言书中,十力能够畅所欲言。

建言书上呈之后,随之由大众书局刊印,《论六经》不仅是给新共和国领导人看的,也是甚至更是给关心共和国精神和文化建设的所有读书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