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托马斯·里戈蒂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创作了一系列非凡的作品,他出版的第一本和第二本故事集《死梦者之歌》(1985)和《阴郁的抄写员:他的生活与工作》(1991)就是很好的证明。《死梦者之歌》最初由哈里·O. 莫里斯的银圣甲虫出版社出版三百册,莫里斯担任封面设计,拉姆齐·坎贝尔撰写前言。此书在1989年再次进行了广泛的发行,终于获得了应有的赞誉,但是初版仍为藏书中的珍宝。我记得自己曾经迅速翻看着它,如同欣赏一件来自异世界的珍宝。《阴郁的抄写员》出版时,有人评论它是“典型的第二本书”,言下之意指里戈蒂的写作水平每况愈下。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读者和评论家们终于认识到,如果说这第二部作品有任何独特之处的话,那就是它比《死梦者之歌》更丰富、更专注,也更成熟。
里戈蒂撰写的故事在虚构类文学作品当中地位如何?与埃德加·爱伦·坡和弗朗茨·卡夫卡①的作品一样不可撼动,永不过时。与坡和卡夫卡的小说一样,里戈蒂的小说也因为作者本人看待世界的独特方式,以及以可见方式(形式上的尝试)和不可见方式(只有通过对读者造成的影响才能体现其存在的秘密实验)进行创新而独树一帜。与坡的小说不同点在于,里戈蒂作品中的这种特质无法效仿,并强烈抵制被市场商品化。与卡夫卡的故事不同点则在于,里戈蒂的文字本能意味太强,而且(尽管有时荒诞派的色彩极其浓郁)对某种玩闹的成分充满敌意,无法被划入传统的经典。不过,在这三位作家创作的故事中,独特的叙事声音都与主题保持适当的距离,使得作品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过时。由于作者具有天然的先入之见,写作时刻意隐去一些确凿的东西,如不知名的叙述者,无名的城镇等,允许角色或背景有一定的隐约和模糊,反倒制造了必要的锚点,哪怕是距今一个世纪之后来看,哪怕那时的读者行走在一片迥然不同的异星星空下,照样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也许这些特质也反映出,尽管里戈蒂的作品源自神秘怪谈的流派,但他总是能够超越其上。回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中期的恐怖故事,我记得,它们的特点是某种保守主义,以及对自然主义的普遍热爱。在其最极端的表现形式中,这种对实用因果关系的崇拜变成了高度写实主义这一亚流派,专注于描述暴力和性。与这些潮流形成对比的,是一些独特的声音,包括凯特·科亚(Kathe Koja)、凯特琳·R. 基尔南(Caitlin R. Kiernan)、波比·Z. 布莱特(Poppy Z. Brite)和克里夫·巴克(Clive Barker)等作家,他们有时会在作品中加入超现实的、颓废的、新哥特式的元素和真正的肉体恐怖元素。
里戈蒂属于这个群体吗?也不尽然。他的作品自成一派,只是恰好在那个时期,在那样的环境下出版而已。打个比方,就好比说,一位物理学家在他的实验室里进行研究而有了顿悟,这件事对他所居住的社区也具有深远意义一样。从这一层意义上说,里戈蒂与安吉拉·卡特、村上春树,上文提到的东欧的卡夫卡,阿尔弗雷德·库宾,以及一定程度上,甚至是伟大的布鲁诺·舒尔茨等反传统者结成了同盟。的确,像萩原朔太郎如梦一般的《猫町》(1935),埃里克·巴索的超自然的、普鲁斯特式的《鸟嘴医生》(1977)等才华横溢的独特的作品似乎有些里戈蒂的风格——虽然不是直接受其影响——主要是因为,与里戈蒂的作品一样,它们也存在于一个位于恐怖和超现实之间、本能和哲理之间的独特位置。在这样一个于地图上无从寻找的特殊位置,超自然拒绝被标签化,当人们每一次尝试为它命名——比如一个特别的阴影或倒映是属于自然范畴还是非自然范畴——那煞有介事的讨论都会陷入狼狈的境地。
在里戈蒂的作品中,超自然现象的出现是为了对我们的生存方式进行尖锐的诘问,这使我们不由拿他与风格迥异的现实主义作家约翰·契弗和雪莉·杰克逊做比较。这似乎是个莽撞的想法,但如果把里戈蒂的作品从怪诞小说的流派中拉出来,会发现它们的普适性高得惊人——因为这一类小说的内容总是将重点落在离奇事件上,阻碍了我们探究其内涵的目光。一旦将“怪诞”这一标签从里戈蒂的小说上摘掉,我们便能够充分理解,它们对现代生活的合理性不断提出质疑。他在探究现代社会的薄弱之处——包括个人的和社会整体的薄弱之处。他对表面掩盖之下的疾病感兴趣,无论是潜伏于头脑中,还是通过行动表现出来的。正因如此,大卫·林奇的电影和托马斯·里戈蒂的小说有时会有异曲同工之妙。
里戈蒂在这方面的探索,类似于电影《蓝丝绒》②的探索,是一个名为《欢闹》的故事,收在《死梦者之歌》中。故事发生在一个郊区,开头平淡无奇,可以是《纽约客》杂志中任意一个普通故事的开始——如果里戈蒂愿意,他本可以着重强调现代生活表面的真相,比如写一对素来不合的夫妻,丈夫的工作给两人之间的争吵火上浇油的故事。相反,里戈蒂表明了态度,他对颠覆感兴趣:理性之窗被非理性击得粉碎。甚至有人会解读为,那扇窗户是被丈夫的恐惧击碎的,从一个怪异的视角看来,这是一个邪恶的愿望。
《关于恐怖小说写作的建议:一个故事》是里戈蒂正式展开试验的尝试之一。这个故事乍读之下像一个“元小说”③版本的破窗户故事,但是随着故事的推进,它的黏性和现实主义的层次变得丰富起来。就像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列奥纳多》中那样,里戈蒂告诉读者,他正在将一些虚构的元素进行组合,讲述一个故事……然后又与纳博科夫一样,要让读者忘记自己正在阅读的故事,一场“虚构的梦”如茧一般将故事包裹,带来一种幽闭恐惧症般的感觉。与此同时,《关于恐怖小说写作的建议:一个故事》毫不客气地提到一些超自然小说的写作方法——这具有一种尖刻的趣味,有趣,同时带有嘲讽和窃笑的意味。神奇的是,它之所以蕴意深刻,部分原因是由于获得了嘲讽。在这个故事里,里戈蒂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图,但它是一篇激烈的,毫不妥协的作品,近乎在用文字走钢丝。我只能把它想象成一个被放在恐怖世界的巢穴里的布谷鸟的蛋。
在《爱丽丝的最后一次漫游》中,里戈蒂借用刘易斯·卡罗尔故事中的一个小要素来体现爱德华·戈里④与加恩·威尔逊⑤共有的“花哨的造作”。这个故事主要的元素并不在于被剽窃的孩童时代的怪事,而在于这位屡屡遭遇怪事的苍老女作家的声音。窗户被打破,不仅外面的东西可以进来,你也可以出去。可是,出去又会是哪儿呢?若要对这个故事做出还算合理的解读,也许可以将它理解为对老龄化的非理性与矛盾的态度。只要稍作调整,这个解读就能成为故事的表面,而不仅仅是潜台词的一部分。
同样,在《阴郁的抄写员》中,最主要的故事《小丑的最后一场盛宴》通过描写平凡生活中的事物,打造了最为离奇玄虚的效果。一名人类学家,由于对一场以小丑为主题的盛大节庆感到好奇,造访了一个名为米罗考的小镇。作者以绝对不动声色的语气,在荒诞与恐怖、形而上与本能之间走钢索,渐渐的,这位人类学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阅读这个故事的乐趣主要来自于讲述者将先前所遗漏的信息对读者一一道来,以及探究小丑们那些木然却幽默的举动的过程。(事实上,里戈蒂是一位非常有趣的作者,适应了他作品中的超自然元素后,品味他的幽默会更容易一些。)
不过,这个故事还扩大了里戈蒂对于被非比寻常之事扰乱的中产阶级或者说普通人的生活的兴趣,这非比寻常之事不仅质疑叙述者对于自身的看法,也反驳那样一种观点,即:普通的便是平凡的,表面的同样也是潜台词。里戈蒂或多或少地通过表达对仪式的看法,描述仪式如何在普通或荒诞的情况下遍布于我们生活,进而对现代性表达评价。仪式是一种面具,隐藏着我们生活中最隐秘的事。《阴郁的抄写员》中的许多故事便选择物体作为咒符来探索这些潜流,不论《抽屉里的眼镜》中的眼镜,《深渊之花》中那所宅子里的“万物的疯狂”,还是《尼瑟斯克拉尔》中的神像和手稿。
当我们遇到一种怪诞的仪式(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我们自身某些重复行为的嘲讽)时,首先可能会尽量将它与我们自身熟悉的模式进行调和,因此,在真实生活中的极端情况下,人们可能会表现出类似于礼貌或理性的荒谬的态度。但是,如果我们退缩、尖叫或逃跑,是否不仅因为见到可怕的事物,还因为,有那么一刻,我们意识到这种怪异与我们那一成不变的生活出自同一个源头?我们意识到,自己那(不假思索的)日常仪式只是因为不愿屈从于表象之下、我们心灵之中的生命的沉重而已(比如最终的死亡)?
必须承认,我不愿将这些故事中许多我喜爱的特质一一列举。它们每一个都曾在某个时刻于浑浊的黑暗中浮现,锐利而苍白,让我惊鸿一瞥,然后便从视线中消失。这便是这些独特的故事留给我的印象派色彩。“空灵”这个词用来形容怪诞小说可谓陈词滥调,而且并不准确,但是若说起里戈蒂的故事在字里行间透出的氛围,它仍然是最为恰当的。每次读他写的故事,你不仅会再次对它们展开想象,而且故事的形式和内容似乎也被文字背后的某种力量所改变。这不是惊悚的效果——它们只是里戈蒂小说中普遍现象的又一种表现而已。
里戈蒂凭借《死梦者之歌》和《阴郁的抄写员》在文坛大放异彩。如果仅仅出版这两本书,里戈蒂仍将被誉为一流作家。在他接下来的写作生涯中发生的事,算不上多么成熟,并且与早期作品的风格迥然不同,却是一次有趣的关注点的转移:从专注于探讨现代化背后隐藏的秘密——一般是通过“每一个毫无特质的人”这样的角色来表达——转变到具体且唯一的,对于现代化工作场所的关注,这一点在他的长篇小说《我的工作尚未完成》中体现得尤为突出。将关注的目光从怪异小说转向现代社会的工作环境——透过格子间里泛滥的空虚,抵达更为恐怖与精妙,更为黑暗与滑稽的真相——不过是里戈蒂最初通过《死梦者之歌》和《阴郁的抄写员》所做的探索的自然延伸罢了。
我再次写下这些偏向存在主义的解读,并非指里戈蒂作品中的超自然元素本身不具有说服力、不恐怖、不宣泄情绪。这一切他的小说中都不缺,而且对于别的作家来说,也许它们正是作品的魅力所在,且大多数读者认为这就已经足够了。但里戈蒂的作品之所以在我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的作品之所以与二十及二十一世纪如此密切相关,便在于他的文字之下有着丰厚的底蕴。也许你是第一次遇到里戈蒂的小说,也许你已将它反复品读,无论如何,我都羡慕你能有机会读到我们最伟大的黑暗想象力之一的作品。
杰夫·范德米尔
①里戈蒂曾表示自己在创作初期受H. P. 洛夫克拉夫特的影响很大。但他并未止步于对洛夫克拉夫特的模仿和依附,而是在摄取适合自身需求的营养后破茧重生,创作出自成一派的超自然恐怖故事。(对比而言,大多数试图“吞噬”洛夫克拉夫特的写作者却遭到“反噬”,彻底在他的风格之中化于无形。)——原注。以下如无说明,均为译注。
②《蓝丝绒》是由大卫·林奇执导的惊悚片,于1986年9月19日在美国上映。该片讲述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大学生,在回家看望患病父亲的途中发现了一只被砍下的耳朵,这只残耳引发了一起性虐待案件的故事。
③“元小说”是有关小说的小说,是关注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传统小说往往关心的是人物、事件,是作品所叙述的内容;而元小说则更关心作者本人是怎样写这部小说的,小说中往往喜欢声明作者是在虚构作品,喜欢告诉读者作者是在用什么手法虚构作品,更喜欢交代作者创作小说的一切相关过程。
④爱德华·戈里(Edward Gorey),1925年生于美国芝加哥市,美国作家、艺术家、大师级黑色幽默漫画家。
⑤加恩·威尔逊(Gahan Wilson),1930年出生于美国的作家,也是善于创作黑色幽默的恐怖漫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