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4年秋
女王什么也没有对国王和宫里的人们说,但简却以母亲般的无私照顾着她,到了九月,见女王依然没有流血,她对我得意扬扬地点了点头,我对她报以微笑。女王只在私下里告诉了国王,不过任何人看到他对她加倍温柔体贴的样子,都一定能猜到她有了他的孩子,而这是他们两人之间温馨的秘密。
他们的幸福照亮了王宫,我也第一次见到这个宫廷洋溢着发自内在的喜悦和快乐。国王的随从们依然骄傲迷人,一如他们第一次踏入英格兰的时候,“像西班牙先生一样骄傲”这句话成了人们的日常用语。没有人能看到他们华贵的天鹅绒和沉重的黄金锁链,却不仰慕他们的。他们骑着最好的马外出游猎,他们打赌时出手阔绰,当他们一起大笑的时候墙壁都颤动起来,当他们和我们跳舞的时候,我们得以看到真正美妙的西班牙舞蹈。
英格兰的女士们涌入女王麾下,并且全都迷上了西班牙人。她们开始读西班牙诗,唱西班牙歌曲,学习新鲜的西班牙纸牌游戏。这些调笑、音乐、舞蹈和社交聚会使整个宫里生气勃发,而这一切的中心便是女王,她祥和而面带笑容,她年轻的丈夫总是怜爱地陪在她身旁。我们是所有基督教国家之中最睿智、最优雅、也最富有的宫廷,而且我们很清楚这一点。有了玛丽女王带领这光芒四射的宫廷,我们也在这极度满足的愉悦中翩翩起舞。
十月的时候,女王听说伊丽莎白又病倒了。她躺在躺椅上,让我读亨利·拜丁菲尔德爵士发来的报告。伍德斯托克、伊丽莎白、伊丽莎白的各种引人注目的花招在女王注视窗外的迷蒙目光中显得那么遥远,而窗外花园里的树叶已经变成了黄色、金色和古铜色。“如果她觉得有必要,可以让我的医生们去看看,”她心不在焉地说道,“汉娜,你能和他们一起去吗?看看她是不是真像自己说的那么糟糕。我不想对她不好。如果她承认自己在密谋中扮演的角色,我就放了她,我不想再为这件事烦恼了,至少现在不想。”
仿佛她的幸福太过巨大,无法不与人分享似的。
“但如果她承认自己的过错,议会或是国王一定会送她去接受审判的,对吗?”我提醒她。
玛丽女王摇了摇头。“她可以私下找我承认,我会原谅她的,”她说,“她的同谋都已经或是即将被处死,她已经没法再筹划什么阴谋了。而且我已经怀上了王位的继承人,也是英格兰和整个西班牙帝国的继承人,他将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位王子。如果伊丽莎白承认过错,我就会原谅她。然后她可以结婚,国王提议了自己的表亲——萨伏伊的公爵——作为人选。告诉伊丽莎白,等待和怀疑可以就此告终,告诉她我有了孩子。告诉她,我会在五月初将孩子生下来。到了明年夏天,她对王位的所有期待就都可以结束了。一定要让她明白,汉娜。只要她认同这一点,我们之间的恩怨就可以一笔勾销。”
我点了点头。
“亨利爵士在信里写到,她每天都虔诚地在教堂参加弥撒,”她说,“告诉她,我感到很欣慰,”她顿了顿,“但他还告诉我,每当为我祈祷的那一段祷告词的时候,她从来都不说‘阿门’,”她又顿了顿,“你对此怎么看?她从来都不会为我祈祷,汉娜。”
我沉默着。如果女王说这话时非常生气,我可能会尝试为伊丽莎白,为她的自尊和独立精神辩护。但女王并没有生气。她的表情最多只能说是伤心。
“你知道的,如果我和她的处境反过来,我也会为她祈祷的,”她说,“我会在祈祷的时候提到她,因为她是我的妹妹。你可以告诉她,我每天都在为她祈祷,从我在哈特菲尔德照顾她那时起,一直到现在,因为她是我的妹妹,因为我试着原谅她阴谋对抗我的事,因为我在努力做好释放她的准备,努力告诉自己,要以宽容对她,以仁慈之心来评判她,正如我自己希望的那样。我祈祷她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幸福安宁,可我竟然听说她祈祷的时候连句‘阿门’都不肯为我说!”
“陛下,她只是个非常孤独的年轻女人,”我轻声说道,“没有人给她忠告。”说真的,我也为伊丽莎白的固执和灵魂中的卑劣而惭愧。
“看看你能不能用智慧点拨她,我的弄臣。”女王微笑着建议道。
我单膝跪倒,低下头去。“我会想念您的,”我真诚地说,“特别是现在如此快乐的您。”
她将手放在我的头上。“我也会想念你的,我的小弄臣,”她说,“但你可以赶回来参加圣诞宴会,等我分娩的时候,你要在我身边陪着我。”
“大人,能够陪伴您是我的荣幸。”
“一个春天出生的孩子,”她憧憬地说,“诞生于春天的上帝之羔羊。难道不是很棒吗,汉娜?英格兰和西班牙的继承人就要诞生了。”
从白厅宫到伍德斯托克,就像是去了另外一个国家旅行。我离开那座在欢喜和乐观中等待继承人到来的欢乐宫廷,来到这所由伊丽莎白的旧仆从们供给食物和打理的小小监狱,他们甚至不能进到那间摇摇欲坠的警卫室里去服侍她,所有事务都得在附近旅店的小隔间完成,他们还在那里和一些相当古怪的顾客打交道。
在伍德斯托克,我发现伊丽莎白病得很重。没有人能质疑她的虚弱。她躺在床上,萎靡而又肥胖,看起来比二十一岁要老上许多。她看上去甚至比她的姐姐更老。我想起她早先凭借自己的年轻美貌嘲笑女王老到无法生育,而在这个秋季,情况发生了无情的变化,她身材臃肿,胖得就像克利夫斯的安妮,女王却像谷物女神那样魅力尽现。伊丽莎白肿胀的面庞就像是她父亲晚年的肖像一般。他粗犷的五官出现在少女的面孔上尤其显得可怖。她的下颌胖得已经完全没有了轮廓,双眼被红肿的眼皮覆盖,她漂亮的花蕾般的嘴唇已经淹没在脸颊的赘肉和鼻子到下巴的深深沟壑之中。
甚至连她美丽的双手也变得肥胖。她脱下自己的戒指放到一旁,它们不再适合她的手指,就连她的指甲也掩盖在长势骇人的肥肉之下。
我一直等到医生给她看了病,放了血,又让她休息以后,才走进她的卧室。她向我投来充满愤懑的眼神,但她依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什么话也没说。凯特·艾什莉闪身出门,然后站在那里提防他人的偷听。“别太久,”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说,“她很虚弱。”
“她生了什么病?”我轻声问。
她耸耸肩。“他们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关于水的疾病,她喝下的水不能自行排出体外。但不开心又加重了她的病情,而且他们让她在这儿非常不开心。”
“伊丽莎白女士。”我双膝跪倒在她床前唤她。
“叛徒。”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几乎因为她刻意戏剧化的话语而失笑。“噢,女士,”我语带责备,“您知道我离开是因为命令。您应该还记得,我在没有人命令的情况下一直在伦敦塔陪着您。”
“我只知道你蹦蹦跳跳地去温彻斯特参加婚礼,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你。”她的嗓音高亢,一如她高涨的怒气。
“当初是女王命令我陪她去伦敦,现在她命令我来您身边。我还捎了口信给您。”
她靠着枕头稍稍直起身。“我病了,听不太清楚,你简单告诉我就好。是不是她要释放我了?”
“如果您能坦白认错的话。”
她漆黑的双眼在肿胀的眼皮下熊熊燃烧。“告诉我,她都说了些什么。”
我像书记官一样精准地将女王的提议转达给她,毫无遗漏。我说了女王怀孕的消息,转达了她姐姐对她的愤恨的伤心,也告诉她女王与她和好的想法。
我本以为她听到女王怀了孩子的消息会大为光火,但她连句评论也没有说。我明白她早在这之前就已经得知了消息。这么说,她安插的探子的地位足以得知那个据我所知只有国王、女王、简·多摩尔和我本人知道的秘密。伊丽莎白如今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狗儿,但要是低估她可就大错特错了。
“让我考虑一下你告诉我的这些事,”她本能地争取着时间,“你是待在这里陪我?还是马上要回去向她汇报?”
“圣诞节前我都不会回宫。”我说。然后又用诱惑的口气补充道:“如果您能向她乞求宽恕,也许圣诞节也可以进宫。宫里现在很欢乐,公主,到处都是英俊的贵族,每晚都有舞会,女王的心情也很好。”
她别过头去不看我。“即使我去,我也不会和西班牙人跳舞的,”她想象了一下那幕场景,“即使他们围在我身边求我和他们跳舞,我也不会挪动一下脚步。”
“而且您会是唯一的公主,”我劝说她道,“宫里唯一的公主。如果您拒绝跳舞,他们就都会围在您身边。而且您会有新裙子。您也会是英格兰唯一的处子公主,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宫廷中的处子公主。”
“我已经不是会被玩具吸引的小孩子了,”她颇为庄严地说,“我也不是傻瓜。你可以出去了,汉娜,你已经达成了她给你的使命。但你在我身边的这些日子必须为我效力。”
我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我犹豫了一会儿:她就这么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面对着要么坦诚叛逆、要么继续忍受囚禁和羞辱的选择。“愿上帝指引您,”我带着油然而生的同情说,“愿上帝指引您,伊丽莎白公主,愿他能带给您平安。”
她闭起双眼,我看到她的睫毛已经被泪水打湿。“阿门。”她轻声说。
她没有答应。她不肯认罪。她知道自己的固执可能会导致自己永远待在伍德斯托克,又担心自己的身体无法坚持到女王的怨气消解。但认罪就等于让自己彻底处在女王的控制之下,她可不愿意。她不相信玛丽的仁慈,姐妹俩都有着都铎家族毫不动摇的固执。玛丽曾经是继承人,紧接着成了私生子,然后又重新成为继承人。伊丽莎白如今便遭受着同样的磨难。两个人都没有选择屈服,都坚持着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永远没有放弃戴上王冠的希望。伊丽莎白不会放弃自己毕生的坚持,甚至可以因此放弃在宫中艳光四射的机会。她也许有罪,也许没有,但她永远也不会认罪。
“要我和女王怎么说?”在漫长的一周过后,我问她。医生说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好转了,还说可以帮我往宫里带个口信。如果伊丽莎白照这个趋势调养下去,就能大摇大摆地骑马去宫里参加圣诞节——如果她愿意忏悔的话。
“你可以说个谜语给她。”伊丽莎白的口气有气无力,但仍旧带着恶毒。她坐在椅子上,背靠着枕头作为支撑,下面垫着热砖的地毯裹着她冰冷的双脚。
我等待着下文。
“你懂韵律诗吧,对吗?”
“不,公主,”我轻声说,“您知道的,我并没有弄臣的才能。”
“那我来教你一首韵律诗,”她恶狠狠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写下来交给女王。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刻在这鬼地方的每一扇窗子上,”她冷冷地笑了起来,“这首诗是这样的:
许多人怀疑我,
却不能证明我的罪过,
——囚犯,伊丽莎白。
是不是很简单?”
我鞠了一躬,离开去给女王写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