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因为不是主角,所以能经受打击
记:您出生在东京,念的是杂司谷[33]小学。那时您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树木:我想,任何了解我童年时代的人都会说:“她当了演员?不可能。”因为我是个几乎不说话的孩子。当我因为《七个孙子》[34]这部电视剧而第一次上电视时,我想他们一定会说:“那孩子不可能上电视。”很多人甚至连我的声音都没听过。
记:是吗,所以您在学校并不起眼?
树木:没错。我总是把手插在围裙口袋里。我从来没有成为过集体的中心,总是在角落里静静地观察别人。如果看一下幼儿园的集体照,你会发现大家都亲密地挤在一起,对吧?而我就像是被赶出来的人一样,站在空隙里,无法加入画面正中的圈子。
记:在很多著名演员的故事里,常常能听到小时候很内向啦、在人前没办法好好说话啦、父母出于担心把他们强行送到戏剧学校等等。
树木:嗯。会有这种情况,我明白。
记:比起那些喜欢引人注目的人,是不是这样的人更能成为好演员?
树木:因为他们善于观察周围的人。而且,正因为不是主角,所以更能受得住打击。我觉得,那些在青春期作为偶像备受瞩目的孩子,可能相对更容易遭受挫折。
记:您的父亲是琵琶演奏者,母亲靠经营一家小酒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树木:我父亲也是那种喜欢观察的人,他经常会告诉我一些他观察到的其他人有趣的言行举止。我母亲的小酒馆是开在横滨野毛地区[35]的一个廉价酒馆。父亲完全没有做生意的才能,就是个弹琵琶的人而已,但他还是每天都去店里。
记:您还记得什么关于您父亲的事吗?
树木:嗯。他会描述店里发生的事,“今天谁谁谁干了什么”。野毛这个地方,现在年轻人好像也常去,但当时是一条满地小便的肮脏街道。我家在那里开了一家小店,店员都是些找不到地方睡觉所以拎着包袱、踩着木屐,主动跑过来说“请雇佣我”的男人。父亲会听他们讲故事,然后转述给我。
记:什么样的故事?
树木希林出生三四个月时和父母的合影(勤劳的母亲和艺术家父亲)。“我没见过哪个家庭是靠男人工作来维持生计的。”(图片出处 希林馆)
树木:唔,比如“某某昨天死了。我跑过去一看,发现他手里握着赌马的马券摔倒了。我查了一下,发现那是张中奖的马券,于是我用这笔钱给他办了葬礼。真了不起,用马券支付了自己的葬礼费。”诸如此类。很好笑吧?
记:哈哈哈(笑)。太有意思了,果然观察很重要。
树木:重不重要我不知道,不过挺有趣的。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对人的影响很大。我观察别人的时候会把自己放到一边,因此别人看不到我的存在。大约三年前,我与河濑直美导演和明川哲也[36]一起去了名为“多磨全生园”的麻风病人收容所。
记:当时是在制作由明川先生原作、河濑导演拍摄的《澄沙之味》[37]吧。
树木:是的。我们从位于东村山[38]的全生园坐电车回到新宿。明川先生问我:“不要紧吧?会不会有乘客认出你,引发混乱?”河濑导演回答道:“不要紧。希林女士会彻底抹去自己的存在。”
“啊,是的,我可以抹去自己的存在。”我想,“河濑导演,你观察得真仔细。”
记:真是敏锐的洞察力。
树木: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抹去自己的存在。点人数的时候我总是会被“嗖”地一下漏掉。我是那种像“1、2、3、4……咦?原来你在”这样点名之后才会被注意到的孩子。因为我是这样的孩子,我的父母也不好意思让我出门,大概这也给我带来了影响。
记:什么?不可能吧(笑)。
树木:大约在我5岁的时候,有一次从家里的夹层摔了下来。我家有一个专门放棉被的夹层,我坐在被褥上玩耍,“砰”地一下就掉下来了。因为撞到了头,从那天起,我每天晚上都会尿床,一直持续到小学4年级左右,可是父母从来没有对我发火。
记:您父母的这种不生气的教育方针真是不错。
树木:不,我父母只是太忙了,没时间去管孩子。那个年代,大家光是为了自己的生活就已经够忙的了。不过也多亏这样,我才能无拘无束地成长。当我尿床的时候,会自己把被褥晾干。因为又臭、又冷,当时也没有方便的塑料制品,父母不知从哪弄来了油纸,我就铺着那个睡觉。
记:啊,就是那种又黄又亮的纸。
树木:对,还带点褐色,闻起来像油纸伞。过去的油纸伞上会涂柿油,我睡觉的时候也能闻到那种味道。我们家每天都会晒着一床被子,我自己倒没觉得丢脸,父母也不介意。
记:说到这个,以前经常能看到画着“世界地图”的被子晾在外边,现在不太看得到了。
树木:现在有一些很好用的纸尿裤。如果现在晒这样的被子,恐怕整条街都会议论纷纷,引起轰动。当时也有一些爱嚼舌根的人,不过我们都不太在乎。
记:尿床是自然痊愈的吗?
树木:父母想到我要去修学旅行,觉得我太可怜,便让我去一个针灸诊所治疗。也许是扎到了哪个穴位吧,一下子就好了。
记:真有意思。
树木:有一个故事,我在不少场合都说过。我读的小学有一个游泳池,不是像现在这种漂亮的游泳池,而是一个粗糙的混凝土池,注了水就会变成泳池,旁边是二宫金次郎[39]的雕像。
我们会在那个游泳池里办游泳比赛,所有人都必须参加。到了高年级,会有蛙泳、自由泳、仰泳、蝶泳等各种各样的项目,擅长游泳的人就会参加。虽然我不会溺水,也能在海里漂浮,但是我不能参加游泳比赛。听到“预备,开始”,我一入水就是倒数第一。
六年级的时候,我参加了主要为低年级的孩子设置的“水中竞走”比赛。所谓的“水中竞走”,不用学就会,所以到了六年级,没有孩子会去参加这种项目。我身边都是一二年级的小孩子,只有我一个很大的孩子。听到“预备,开始”,我就啪嗒啪嗒啪嗒地很快到达终点,得了第一名。
我知道其他人肯定都觉得我很傻。可是到了领奖的时候,无论“水中竞走”的一等奖还是游泳的一等奖,奖品都是一样的。那些游泳比我好得多的孩子只得了二等奖、三等奖,而参加“水中竞走”的我却得了一等奖。
当然,一等奖的奖品也只是笔记本、铅笔、橡皮之类的。当时,周围有两三个人渐渐开始说:“这家伙是谁?”“我们都那么努力了,为什么和她的奖品是一样的!”我是个不善言辞的孩子,所以当时没有说话,但我觉得,我的存在稍微有了一点儿价值。
记:原来如此。
树木:这次“水中竞走”的经历让我意识到,我是一个不会和别人做比较的人,而且我也清楚地认识到“没必要去比较”。当然,我事先并不知道奖品的事。每次参加运动会,我总是最后一名,父亲说过:“启子[40],你太害羞了。”我总是呆头呆脑,一点也不敏捷,可我并不是个笨蛋,我本来就没有和别人做比较。我是一个脱离标准规范的人,现在想来,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记:的确是这样。顺便问一下,当时您住的房子是什么样的?
树木:我们在杂司谷一块20坪[41]大小的租赁地上盖了一个形状狭长的房子。我母亲是个很聪明的人,她请木匠把房子盖成了两层。
记:两层楼房吗,当时还是挺少见的吧?
树木:是的,是很少见。当时的杂司谷有一片墓地,然后一直到池袋车站,周围什么都没有。当时那里只有一片林立的墓地,房子都是在被烧光的荒地上重建的,也有一些空袭后幸存下来的房子,我家是唯一一栋两层楼的建筑。池袋车站旁有西武百货公司,从我家可以看得很清楚。当时的西武百货公司也是两层楼吧?
记:两层楼的百货公司!和您家的高度一样。
树木:连接池袋东口和西口的桥是用木板造的,人走在上面,木屐的声音嘎嘎作响,这种对声音的记忆很有意思,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后来这栋楼变成7层高,楼顶上建了游乐园,下面是一个餐厅。我还记得母亲带我去的时候我非常激动,感叹竟然有这样梦幻的地方。
记:是啊。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激动。现在的小孩一出生就拥有一切,已经体会不到这种激动了,不知道哪种更快乐呢!
树木:真的。
记:真的挺可怜的。
树木:没有了匮乏,也就没有了感动。不过,匮乏也挺可怜的。
记:确实是这样。那个不说话的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爱说话了?
树木:在小学毕业,上女校之后。
记:您去的是哪所学校?
树木:是一所名叫千代田女学园的学校,在女校里大概能算数一数二历史悠久的学校。
记:是什么契机让您变得爱说话了?
树木:因为我成绩很好。我们是初高中连读的学校,全校大概有几百人吧。评价级别分成10个等级,如果能得到8级半以上,就会被评为“优等生”,老师会在成绩册上盖章。我在中学一年级时(当时被称为7年级,最高到12年级),有一天,校长在大会上说,这次从7年级到12年级的学生里有两名优等生。我想:“哦,只有两个人。”
记:其中一个就是您。
树木:是的。我回到自己的教室,拿到成绩册正准备回座位,老师叫住了我:“等一下,你的成绩册上没盖章吗?”“什么?我不知道。”“让我看看。你看,这里不是盖了章吗?”“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吗?”“不呀,这是刚才校长说的,全校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你。”
老师随后说:“得到了这种东西,人就容易变得只看眼前,所以你要放松一点,做一个能看到更多东西的人。”我回答:“好的。”这让我印象深刻。我想,是不是因为我学习好,所以渐渐开始得到周围人的认可。
记:哎呀,真有意思。
树木:虽说学习好,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听说那里以前是个不错的学校,但是接收了我这样的人,就开始变得有些反常了吧(笑)。我从那时起就能正常跟人沟通了。后来不知不觉变得脾气急躁、爱与人争执,也许是之前沉默的时候积压了太多东西。
记:哈哈哈。你在学校努力学习了吗?
树木:不,我没怎么认真学习,因为我记住了老师说的话。我经常玩,但没有玩得很出格,至少在高中毕业前没有。
记:有喜欢的人吗?
树木:因为我们是女子学校,所以会崇拜老师什么的。
记:您没想过去上大学吗?
树木:我本来想去读药学院。
记:什么?药学院?
树木:是的。我父亲说:“像你这样狂妄的女孩子,结婚后很快就会分手。”“最好有个专业资格,这样你才不会挨饿。当医生要花很多时间和钱,太难了,但如果是药剂师,爸爸可以马上给你开一家药店。”
记:原来如此。哈哈哈哈。
树木:父母对我的观察可真仔细。那时我还根本没想过当演员。可是,我完全学不懂数学Ⅱ、数学Ⅲ,竟然还想参加入学考试。即便去考药学院,我想我也考不上。不过因为某些原因,其实我没能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