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周济(1781—1839),字保绪,号未斋,晚号止庵。或说又字介存,他有个名篇《介存斋论词杂著》,大概介存既是表字,又作了斋号。他还有《存审轩词》、《味隽斋词》,身后著作被编为《求志堂存稿汇编》,那还应该有书房的别名:存审轩、味隽斋、求志堂。江苏荆溪(今宜兴)人。传说荆溪周氏,是晋代周处的后裔,而周济本人恰是文武全才,不知其间有无关联。
周济少年聪颖异常,膂力过人,喜欢读史,读兵略,兼习骑射击刺。嘉庆十年(1805)成进士(或言嘉庆十年举于乡,次年成进士),才二十五岁,在廷对时,纵言天下事,字数逾格,仅授予知县。父兄不放心他性格卞急,请改教职,于是去淮安府学作了教授。尽管他在这个位置上刻苦攻读,但并非志向所在,没过多久就谢病去职了。他经过一段游历的生涯,行走齐鲁晋楚,观形势,广交游,名声渐起。回来寓居扬州,时任两江总督的孙玉庭闻其名,邀他相见,纵谈兵事。恰值两淮盐务频受私枭所扰,孙玉庭乃命淮北各营伍及州县听周济号令,稽查枭徒,一时之间淮北群枭敛迹。但周济很快辞谢了这件事,他认为:“鹾务不治其本而徒缉私,私不可胜缉也。”(魏源《荆溪周君保绪传》)但淮南盐商争以重金延请,托他在淮北办盐,颇让他发了笔财,于是“治宅广陵,甚壮丽,珍物美人皆具”(徐士芬《书周进士济》)。但一日又忽然悔悟,尽散其资,离开扬州,道光四年(1824)在金陵买了江氏致园,改名春水园,居住其中,从事著述。后来周济家贫乏计,仍往淮安府学作教授,正值淮安漕帅周天爵移督两湖,邀与同行,并许诺尽刊其著述,周济就跟着他在道光十九年(1839)春到了夏口,但当年七月三日病故,年五十九。周济没有儿子,兄弟过继给他的两个嗣子都不能读书。他有位很传奇的侧室苏穆,有《储素楼词》一卷,据说也能武术,给他留下一个遗腹子。
周济结交名流颇多,如李兆洛、张琦、陆继辂、董士锡、包世臣、魏源、龚自珍、管同等,都对他很称许。平生著述有二百馀万言,其家族后人辑为《求志堂存稿汇编》。其中最经意的是《晋略》,“以寓平生经世之学,借史事发挥之,遐识渺虑,非徒考订,笔力过人”(魏源《荆溪周君保绪传》)。民国时此书收入《四部备要》,流传颇广。他和包世臣相交极笃,精研书画,其《折肱录》也算有些声望的书画论著。诗文外,词集有三种:《存审轩词》、《味隽斋词》、《止庵词》。前二种是早期之作,《味隽斋词》是对《存审轩词》的改订,内容基本一样。《止庵词》则是其晚年之作,与前二种无一首重复。不过,他名气最大的著作还要算《词辨》和《宋四家词选》了。
周济词学传承张惠言,是常州词派后来最重要的理论家。张惠言去世在嘉庆七年(1802),周济已经二十二岁,但没有记载说他和张惠言有过交往。根据徐珂在《清稗类钞》里的说法,周济“少工词章,与张翰风、李申耆善”,说他跟张惠言的弟弟张琦及挚友李兆洛都很熟悉,但我们也不能详知具体情况了。他自己在《词辨序》里说,其词学“受法”于比他小一岁的董士锡。董士锡,字晋卿,是张惠言的外甥,词学自是张氏正脉。周济十六岁学词,二十四岁才认识董士锡,一见之下,看到其词跟他自己平时所仿效者完全不同,“心向慕不能已”,从此归在常州派之下。
周济对常州派的词学,把握得准确,讲得也到位:“吾郡自皋文、子居两先生开辟榛莽,以《国风》、《离骚》之旨趣,铸温、韦、周、辛之面目”(《味隽斋词自序》)。词向被视为“小道”,虽在宋末受到特别的重视,但尚未及认真反思,就随着王朝的倾覆忽然衰落了。到明代全然沦为“艳科”,自明清之际开始,虽经云间派、浙西派、阳羡派的多方努力,始终一间未达,没能揭示出词自身独特的品格。张惠言独具慧眼,看到词之缘情,较之诗,更能真诚地表达出内心品质。诗带着历史赋予的沉重身份负担,“言志”的责任似乎已无时或忘,词却因为它兴起时的特殊语境——酒席歌筵,将之轻易摆脱了,在此种场合下的即兴抒写,显得很放松,更没什么顾忌。即便只是写写男女哀乐,在贤人君子笔下,早已不经意地流露了纷然多彩的“内美”。这在诗里久已难得一遇,也因此成为词最迷人的特质,竟直到张惠言才被一眼觑定。发现了这些,词也就洗刷掉“小道”、“艳科”的不名誉,得以“尊体”,这也是张惠言在词学上最重要的贡献。不过,张惠言并没有找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述,作为经学家,他自然地想到“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这些旧诗教的语汇,还把《说文解字》的“意内而言外”从语词的“词”附会到歌词的“词”上,更把汉儒说诗的政治学模式搬进了《词选》的评语里。(见张氏《词选》)这一点,让他在后来饱受争议。但年轻的周济却首先被张惠言的发现所吸引,还用了类似张氏的语汇进行肯定,不过,后来他逐步开始对常州派的词学进行完善和推进。
周济在词学上的进步,和与董士锡之间的不断切磋关系极大。《词辨序》里,他详细讲述了两人在论说上互相短长,以及自己在这个过程中造诣日进。两人交谊颇厚,周济对董士锡有些倾慕,把他看作张惠言兄弟的嫡派传人。他早年的词集就请董士锡写了序,《味隽斋词自序》里更是明白说:“两先生往矣,聊以质之晋卿。”倾慕很容易让人变得盲目,周济对董士锡的评价实在过高了。《味隽斋词自序》里说“一时作者竞出,晋卿集其成”,已经不够客观,《词辨序》里说“晋卿虽师二张,所作实出其上”,更未免信口。在张氏《词选》的附录里,选录了同时常州派词人的一些词作,董士锡不仅无法企及张惠言,恐怕也难超过恽敬。张惠言的《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五首是全清一代之名作,恽敬的《阮郎归》“画胡蝶”六首也被誉为与温、韦、姜、史同化的佳作,两位阳湖派古文家魁首的胸襟抱负,恐非董士锡能及,他们小词的境界亦自然迥绝不凡。但周济能够得到和董士锡切磋的机会,对他深入常州派词学确是极有助益,只是没有多久,他实际上已经超越了董士锡,如谭献所说“止庵切磋于晋卿,而持论益精”(《箧中词》),开始自己的词学建树。
其建树就体现在《词辨》和《宋四家词选》上。不过,这两部书都经历了艰难的遭遇才得以幸存。《词辨》的序写于嘉庆十七年(1812),周济三十二岁,原书本有十卷之多,却因为交给“田生”,不幸在黄河粮船上落水亡失。其后经过追忆,把最重要的头两卷重写出来,但也难免遗落了。即便这两卷,也直到道光二十七年(1847),周济去世八年之后,才由潘曾玮刊行。光绪四年(1878)和民国二年(1913)两次翻刻,其书开始流行。谭献应门人徐珂之请,将之校订、评点刊行,就是所谓“谭评词辨”,此后成为名著。《宋四家词选》的序论写于道光十二年(1832),周济已经五十二岁,算得上是晚年定论,但一直没有刊刻。潘祖荫从他叔父潘曾玮那里得到一个抄本,随身带至京城,住在淀园的赐第里。这所赐第遭遇了咸丰十年(1860)的圆明园大火,但这个抄本竟如有神护般地避免了焚毁。在同治十二年(1873),潘祖荫将之刻入《滂喜斋丛书》,这时距离周济辞世已经三十四个年头了。
周济的词学,应该是有意识地针对张惠言的缺陷而发挥出来的。张惠言没有找到合适的语言进行表述,他借用的汉儒那一套“比兴寄托”的政治学模式,不足以揭示出词自身独特的品格,甚至会遮蔽问题本身。王国维的评价代表了所有批评者的意见:“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人间词话》)针对这一点,周济提出:“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介存斋论词杂著》)所谓“初学词”,指眼光还够不上张惠言要求的阶段,也就无法体会到贤人君子笔下的“内美”,这时需要通过讲求寄托来接引,避免陷入男女哀乐的狭隘叙写,否则又将遭到“小道”和“艳科”的鄙视。寄托的要求,周济有明确的说法:“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介存斋论词杂著》)不仅摒弃男女哀乐,甚至摆落一切个人性的离别怀思、感士不遇,从而使情志的品质超越一己之利益,跟时代的大众同其忧患,这就是“词史”。所谓“既成格调”,指达到了张惠言要求的阶段,这时需要避免的,是将寄托变成像“诗言志”一样的沉重负担,在阅读、叙写时过分紧张焦灼而失去自然流露的本真之美。通过“无寄托”,一切虚张声势的表达都失去存在的可能,本真之美得以真实地突显,词最独特的品质就昭然目前了。周济的理论不仅避免了张惠言表述的缺陷,对词自身的思考也更为深入。谭献对此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周介存有‘从有寄托入,以无寄托出’之论,然后体益尊,学益大。”(《复堂词话》)
阅读周济的两本词选,必须先了解他基本的词学观点,才能够理解《词辨》对唐、五代词的关注所在,《宋四家词选》提出的“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的学词次第,以及他对历代词人、词作的具体评述和简选。
周济的词学对后来影响极大,可以说,近代词学大家无不受其沾丐。他直接的传人自属谭献,在周济“从有寄托入,以无寄托出”的基础上,他又提出“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复堂词话》)的词学阐释思想,从读者视域这一维度巩固了张惠言的理论,正与周济相辅相成。谭献代表了常州派第三代的最高成就,比他小二十三岁的陈廷焯,却早去世将近十年,或可看作常州派的殿军。由于陈廷焯生前未有著述刻印,死后其父及其门人才刊行《白雨斋词话》,他的影响不免滞后,但理论却更趋完善。他论词倡沉郁说,其言曰:“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白雨斋词话》)这段话将张惠言和周济两人的说法完满地结合起来,我们相信,其理论来源是十分清楚的。不过,让人不解的是,尽管陈廷焯极力推崇常州派,对张惠言、谭献不吝称赏,《白雨斋词话》和卷帙较丰的《词则》都只字不曾提到周济。陈廷焯不会不知道周济,因为他对冯煦的《宋六十一家词选》评价甚高,而在这部词选的例言里,冯煦专门引述到:“周氏济论词之言曰:‘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这样精彩、且跟自己论点这样接近的论述,陈廷焯是不应该忽略的,这其中的原委耐人思索。
周济另一位传承者是端木埰,端木埰又传授词学于王鹏运,王鹏运和况周颐互相切磋,拓出临桂词派,更与朱祖谋、郑文焯为表里,几乎完全支配了晚清词坛。据唐圭璋先生讲:“吾乡端木子畴先生,年辈又长于王氏(王鹏运),而其所以教王氏者,亦是止庵一派。止庵教人学词,自碧山入手。先生之词曰《碧瀣词》,即笃嗜碧山者。王氏之词,亦导源于碧山。”(《端木子畴与近代词坛》)甚至可以说,晚清四大家没有不重视碧山的,这都不能否认是周济的影响。况周颐在《蕙风词话》里讲“词境”:“人静帘垂,灯昏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虫相和答。据梧暝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设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枨触于万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词境也。”简直可以看作对周济“从有寄托入,以无寄托出”最切己的体认了。
另外,百年来名声极大的王国维,其词学也和周济颇有瓜葛。王国维不喜张惠言,说他“深文罗织”,但他自己的说词方式,颇有和常州派近似之处,如说李璟的词“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还说到那个著名的“三种境界”,都不脱常州派习气。他反对张惠言,但还是很坦率地承认了周济的价值:“介存《词辨》所选词,颇多不当人意。而其论词,则多独到之语。始知天下固有具眼人,非予一人之私见也。”《人间词话》中实有不少隐合周济观点的条目。
随着常州派不再受到时代的青睐,周济也渐渐被遗忘,三十多年来,《词辨》和《宋四家词选》都没有单独出版。这次任之点校出来,又根据段晓华教授提供的材料,附上周济的四篇传记,做成单行本出版,便于喜爱周济的读者阅读使用。由于《词辨》是遗失后重写的残本,把它附于《宋四家词选》之后,算是补遗吧。希望此书的出版,能够引起读者朋友对周济的重视。
钟锦